耶路撒冷

耶路撒冷是名副其实的山城。它高高地屹立在犹大山地的顶部,一条楼梯般的道路蜿蜒曲折地穿过沙尔哈盖山峡,直通滨海平原。加百列和大部分的以色列人一样,还是习惯叫它的阿拉伯名字:巴布·阿勒瓦德。他放下他那辆公用斯柯达的车窗,把胳膊放在了窗框上。凉爽而轻柔的晚风带着松柏的清香,拂着他的衣袖。他经过一辆生了锈的装甲运兵车残骸,那是1948年战争的遗物,这让他想起了曾切断耶路撒冷生命线的阿萨德酋长和他的队伍。

他打开收音机,希望美妙的音乐能让他忘了这些事,可听到的却是耶路撒冷中心雷哈维亚区发生枪击和自杀式爆炸袭击的消息。他听了一会儿新闻,当低沉的音乐响起时,他关上了收音机。这种音乐意味着死亡。音乐越长,死伤就越多。

1号高速公路突然从四车道合并为了一条宽广的大街——也就是著名的雅法大道,从耶路撒冷西北角一直通往古城城墙。加百列顺着路转向左边,经过一段缓缓的下坡之后,就到达了混乱的新中央公共车站。虽然刚发生过爆炸案,但涌向车站大门的人群依然熙熙攘攘。大部分人都别无选择,只能盼望自己要坐的那辆公共汽车不会被行凶者选中。

他继续前行,经过了杂乱的马卡恩·耶胡达市场。一名穿着制服的埃塞俄比亚女警站在一个金属障碍物前,检查进站人员的包裹。在停下来等红灯时,一群穿着黑大衣的极端正统派信徒从汽车的长龙间闯了过去,恍若几片飘零的落叶。

几次转弯后,车子驶入了纳齐斯大街。这儿没有停车位,他只好把车停在转角处,沿着两旁种着桉树的林荫路走回了自己的公寓。他突然想起了威尼斯,那是一段苦乐参半的记忆,是柔波上的运河屋,和屋后拴着的小船。

那栋耶路撒冷石灰石公寓楼就在大街的几米之外,楼前有条水泥小路,通往一座乱糟糟的小花园。大堂亮着青色的灯光,散发着新刷的油漆味。他没去看自己的邮箱——没有人知道他住在这儿,水电费账单会直接寄到一家内务组管理的物业公司去。

这栋楼没有电梯。加百列拖着疲惫的脚步爬到四楼,打开了房门。对于以色列人来说,这间公寓已经够大了——两居室,一个厨房,客厅和餐厅之间还有一间小书房。但和加百列在威尼斯的运河屋相比,这儿还远远及不上那里的一个主楼层。内务组曾问加百列是否愿意买下这间公寓——随着接连而来的自杀式袭击,耶路撒冷公寓的价格与日递减,在这个时候买下它相当划算。基娅拉决定先下手为强。她平时没什么事做,大部分时间都花在逛街上,现在正渐渐把这间乏善可陈的公寓变成一个像模像样的家。加百列回来后看到了一张新地毯,还有一张铜质的圆木腿咖啡桌。他希望这张桌子是从哪家不错的商场里买来的,而非那种卖瓶装“圣地空气”的骗人地摊。

他叫了基娅拉一声,却没有得到回应。他走进卧室,里面的家具一看就是为工作人员,而非情侣准备的。加百列把两张单人床合并在了一起,但夜里醒来时,他经常会发现自己陷进了中间的缝隙里,几乎就要掉下床去。床脚处放了一个小纸板箱,基娅拉把大部分东西都收了起来,剩下的就装在这个箱子里。他一直没有打开箱子,相信扫罗王大道的心理学家对此一定作了非常细致的心理分析。事实比他们想象的乏味得多——他只是太忙了,实在没有时间。而且,一个人的全部生活可以放进一个箱子里,这样的事实确实让人沮丧,就像用一个盒子能装下一个人的骨灰同样让人难以接受。这里面大部分的东西都不属于他,它们属于马里奥·德尔韦基奥,那个他曾扮演的角色。

他坐下来,用指甲划开箱子上的胶带。他欣慰地在里面找到了一个木盒,这是他进行修画工作用的工具箱,里面是翁贝托·孔蒂在他的学徒生涯结束时送给他的颜料和刷子;剩下的基本上都是垃圾,一些他其实早该清理掉的东西:支票存根、修复记录,还有一篇意大利艺术杂志发表的文章,上面是对他修复的丁托列托的《加利利海上的耶稣基督》的恶毒评论。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费时间读这篇评论,更不明白怎么把它留到了现在。

箱子最下面有一个和支票簿差不多大小的马尼拉纸信封。他松开封口处的棉线,把信封倒过来。里面掉出来一副眼镜。这是本杰明·斯特恩的眼镜,本杰明曾经是情报处的特工,后来被谋杀了。从脏兮兮的眼镜片上,加百列仍然能看出本杰明油腻的指纹。

他把眼镜放回信封时,注意到信封的底部好像还有什么东西。他再次把信封倒过来,用手拍了拍底部,一件东西掉到了地上。那是一条皮绳,上面挂了一小块人手形状的红珊瑚。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基娅拉的脚步声。他又看了看那个护身符,把它放进了衣服口袋里。

他走到前厅,看到她刚进门,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食品。她看到加百列,笑了,好像有些惊讶他已经回来了。她把乌黑的头发扎在脑后,地中海早春的阳光在她脸上留下了一抹绯红。她望着加百列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以色列人,但她带着浓重意大利口音的希伯来语马上暴露了她的国籍。加百列已不再对她说意大利语了。意大利语是马里奥的语言,但马里奥已经死了。只有在床上的时候,他们才会彼此用意大利语交谈。那是对基娅拉的妥协,她一直认为希伯来语不是情人间的语言。

加百列关上门,帮她把手里的袋子拿进了厨房。这些袋子颜色不一,有的白、有的蓝,还有一个出名的犹太洁食店的粉袋子。显然,基娅拉又没听他的话,去了马卡恩·耶胡达市场。

“那儿的东西比别家的都好,尤其是菜,”她看到他不满的表情,马上辩解说,“另外我也喜欢那儿的气氛。感觉那么紧张。”

“是啊,”加百列赞同道,“爆炸的时候更紧张。”

“你的意思是,伟大的加百列·艾隆害怕自杀式爆炸袭击者?”

“没错,我是害怕。你不能不生活,但有些事还是可以避免的。你怎么回来的?”

基娅拉一脸心虚的表情。

“见鬼,基娅拉!”

“我打不到出租车。”

“你知道雷哈维亚刚刚发生了爆炸吗?”

“当然。我们在马卡恩·耶胡达市场听到爆炸声了,所以我才决定搭公车回家的。我想再发生爆炸的几率应该很低。”

加百列知道,这样可怕的计算,在以色列却是每天都要面对的问题。

“从今以后,搭11路车。”

“那是什么车?”

他用两根手指头比划了一个走路的动作。

“这就是你们以色列人的幽默感吗?”

“在这个国家,你必须要有幽默感才不会发疯。”

“我还是喜欢当意大利人的那个你。”她轻轻地把他从厨房推了出来,“去冲个澡,我们有客人来吃晚饭。”

阿里·沙姆龙已经把所有最爱他的人都排斥到了生活之外。他终其一生都誓死守护自己的国家,结果却愚蠢地辜负了对孩子和朋友的承诺。他的儿子约拿坦是以色列国防军军队中的坦克部队指挥官,一直以来都希望能战死沙场。他的女儿搬去了新西兰,现在正和一个异教徒在一个养鸡农场里生活。她从不接他的电话,也拒绝了他一直以来让她回到祖国的要求。

只有吉优拉,同他患难一生的妻子,一直忠诚地陪伴着他。沙姆龙比较情绪化,而吉优拉却沉着冷静,而且永远只看到他的优点。当然,她也是唯一一个敢于批评他的人,不过为了避免让他感到尴尬,她表示异议时通常都用波兰语——比如当沙姆龙吃完盘子里的烤鸡和米饭,在餐桌旁点燃一支香烟时,她就会这样做。对于她丈夫的工作,她了解得很模糊。她也会怀疑他介入了一些不太光彩的事。沙姆龙从不告诉她那些糟糕的情况,因为他怕她如果知道太多,就会像他的孩子们那样抛弃他。她对加百列很友善,认为他能抑制沙姆龙的一些极端举动。同时,她也能感到加百列像爱自己的父亲一样爱着沙姆龙,因此她也那样爱着他。她并不知道,加百列会遵照她丈夫的命令去杀人。她认为他只是一个办公人员,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欧洲工作,而且精通艺术。

加百列和沙姆龙到书房去谈话的时候,吉优拉就到厨房帮基娅拉洗碗。没有了吉优拉的看管,沙姆龙点燃了一支香烟。加百列打开了窗户。夜晚的微雨有节奏地拍打在大街的路面上,潮湿的桉树叶味充满了整个房间。

“我听说你在找哈立德。”沙姆龙说。

加百列点了点头。早晨的时候他已经把迪娜的发现告诉了勒夫。勒夫马上到耶路撒冷会见了总理和沙姆龙。

“说实话,我从来没太在意过关于哈立德的谜题,”沙姆龙说,“我觉得那个男孩应该是更名改姓,离开了他祖父和父亲的阴影——还有这片土地的阴影——去过自由的生活了。”

“我也这么想,”加百列说,“但这个案子确实让人怀疑。”

“是啊。为什么以前没有人看出布宜诺斯艾利斯案件和伊斯坦布尔案件发生时间的关联呢?”

“人们都认为那只是巧合,”加百列说,“而且也没有证据。没人想到事情和贝特赛义德村有关系。”

“那个叫迪娜的女孩确实不错。”

“恐怕这是她的情结。”

“你的意思是,因为她目睹过迪岑哥夫广场的爆炸案?”

“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过你团队成员的档案。你的选择很明智。”

“她很了解你,包括一些你没告诉过我的事。”

“比如?”

“我不知道你杀掉阿萨德酋长之后,是拉宾本人去接你离开的。”

“那之后我们走得很近,我是说拉宾和我,但在奥斯陆的事上我们产生了分歧。拉宾认为阿拉法特要倒台了,是时候和谈了。但我认为阿拉法特想和谈是因为他的日子快到头了,他想利用奥斯陆来向我们发起新一轮战争。我是对的。对于阿拉法特而言,奥斯陆是他‘阶段性策略’中的一个步骤,他要摧毁我们。他曾经用阿拉伯语对他的人民说过这样的话。”

沙姆龙闭上了双眼。“我一点儿也没有因为自己的判断而自喜,拉宾的死对我来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他的对手说他是叛徒,是纳粹,然后杀掉了他。我们杀害了自己的兄弟。我们染上了阿拉伯人的病。”他缓缓地摇了摇头,“但我想这一切都是必要的经历吧,这些同敌人讲和的尝试。这些遭遇会让我们更加坚强,只有这样才能在这片土地上存活下去。”

下一个话题是贝特赛义德村的驱逐。加百列谈起这个问题时非常小心。

“那是帕尔马赫先锋部队团的行动,对吧?”

“你想知道什么呢,加百列?”

“你当时在那儿吗?”

沙姆龙重重地呼了一口气,然后点了点头:“我们没有别的选择。贝特赛义德村是阿萨德酋长民兵部队的行动指挥基地,我们不能在我们的占领区内留下这样一个属于敌军的村庄。在酋长死后,必须要对他的残余部队进行最后的清理。”

沙姆龙的目光突然变得遥远而空洞。加百列明白,他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了。沙姆龙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爆炸案前夜他的预感告诉了加百列。“我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我甚至感到了它的发生,”他又马上更正了一句,“它发生之前我就感觉到了。”

“如果哈立德想要惩罚我们,为什么他不在威尼斯就杀掉我?他有机会。”

“或者他确实想要杀掉你。意大利警察发现达乌德·哈达维的时候,他就在米兰。可能哈达维就是被派去杀你的。”

“那罗马呢?”加百列问,“为什么选择罗马?”

“可能因为罗马是‘黑色九月’的欧洲总部。”沙姆龙望着加百列,“又或者他要直接和你对话。”

瓦德尔·阿卜杜拉·兹威特,加百列想,安尼巴黎诺广场。

“还有一件事,”沙姆龙说,“爆炸发生一个星期后,罗马中心举行了一场大游行,不是针对巴勒斯坦恐怖分子的,而是针对我们。欧洲人真是巴勒斯坦人最好的朋友。文明世界已经让我们自生自灭了。如果不是因为欧洲基督教徒的仇恨,我们根本不可能回到这片土地上,而如今我们回来了,他们又不允许我们抗争,让我们在阿拉伯人的包围下承受痛苦。”

之后是良久的沉默。厨房传来了瓷器的碰撞声和两个女人轻轻的笑声。沙姆龙陷进扶手椅里,雨声和桉树的香气好像把他麻醉了。

“我带来了一些文件让你签字。”他说。

“什么文件?”

“可以结束你和莉亚婚姻的文件。”他用一只手握住加百列的胳膊,“十四年了。她已经离开了你,而且不会再回来了。你是时候开始自己的生活了。

“这不容易,阿里。”

“我知道。”沙姆龙说,“你什么时候带她回家?”

“她的医生不同意。他说回到以色列会让她的情况更加恶化。我后来跟他讲明了,这件事是必需的,但他还是坚持要花一段时间做准备。”

“多长?”

“一个月。”加百列说,“可能更短些。”

“告诉她的医生,她在这边也能得到很好的照顾。我们对于治疗恐怖袭击的受害者有不少经验。”沙姆龙接着转移了话题,“这房子还住得惯吗?”

加百列点了点头。

“有一两个孩子也是够住的。”

“别扯远了,阿里。我活不过五十岁。”

“基娅拉肯定想要孩子——当然,如果你们结婚的话。而且这是你身为爱国者的义务。你听说过我们正面临人口威胁吗?很快我们就要成为约旦河畔的少数族群了。总理一直鼓励我们生育。感谢哈瑞迪,他们是我们还没彻底落败的唯一原因。”

“我会尝试用其他方法履行我的义务。”

“这已经属于你了。”沙姆龙说。

“什么?”

“这间公寓。”

“什么意思?”

“它是你的了。情报局的一个朋友以你的名义买下了它。”

加百列摇了摇头。沙姆龙像黑帮一样调动钱款的能力总让他另眼相看。

“我不能接受。”

“太晚了。今天早晨已经签了合同。”

“我不想欠任何人。”

“事实上是我们欠你的,心安理得地优雅接受吧。”沙姆龙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生几个孩子,把屋子填满。”

吉优拉把头从门缝里探了进来。“甜品已经端上桌了。”她说,然后看着沙姆龙,用波兰语让他把烟熄掉。

“4月18日,”吉优拉离开后,沙姆龙低语,“没多少时间了。”

“我已经开始倒数了。”

“我认为只有一个人有可能知道哈立德在哪儿。”

“阿拉法特?”

“他是哈立德的父亲,而且他对你有亏欠。你救过他的命。”

“亚西尔·阿拉法特是我最不想见的人,而且他是个骗子。”

“是的,但有时候他的谎言也可以帮我们找到方向。”

“不可能,勒夫不会允许我去见他的。”

“那就不要告诉他。”

“恐怕我大摇大摆去敲阿拉法特的门可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如果我要去拉马拉,就必须准备一辆防弹车。”

“事实上,阿拉法特没有门,那儿有国防军负责看守。”沙姆龙一想到他的宿敌日落西山,不由得笑了,“至于车子,就交给我吧。”

加百列爬上床,小心翼翼地移到了中间。他在黑暗中把手臂搭在了基娅拉的肚子上。她没有动。

“你在书房和阿里说了些什么?”

“案子。”他心不在焉地回答。

“仅仅是案子?”

他告诉她,这房子已经属于他们了。

“怎么会的?”

“沙姆龙和他的有钱朋友搞定的。我会告诉内务组把旧家具换掉,明天你就可以给我们买一张舒服的床了。”

基娅拉轻轻地把胳膊抬了起来。黑暗中,加百列看到原本在自己口袋中的护身符,正在她的指间晃动。

“这是什么?”

“一个科西嘉好运符。他们说它能抵挡魔鬼的眼睛。”

“从哪儿来的?”

“说来话长。”

“告诉我。”

“那是机密。”

他伸手去够那个护身符,基娅拉则轻轻地晃了一下手,把它缠在了自己的手指上。那动作就像阿拉伯人把玩自己的祈祷珠一样。

“是你的旧情人送你的礼物?”她问。

“其实是一个以前的敌人。那个人受雇来杀我和一个我正在保护的女人。”

“安娜·罗尔夫?”

“是的,”加百列回答说,“安娜·罗尔夫。”

“为什么要留着这个?”她问,“为了记住她?”

“基娅拉,别说傻话。”

她把护身符向他扔过去,红珊瑚手掌落在了他的胸口上。

“出什么事了,基娅拉?”

“沙姆龙走之前给你的那些文件是什么?又是机密?”

加百列告诉了她事实。

“你签字了吗?”

“我想我应该先看看。”

“你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我会签的。”加百列说。

“什么时候?”

“等我准备好的时候。”

就在这时,一声惊雷般的巨响把整栋楼震得晃动了一下。基娅拉爬下床冲到窗前,加百列却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好近。”她说。

“本·耶胡达市场,我猜是。也可能是一间咖啡馆。”

“把收音机打开。”

“数警笛声就知道,基娅拉。来多少辆救护车,事情就有多严重。”

片刻后,一切陷入死亡般的沉寂。加百列闭上双眼,想象着刚发生的这场惨剧,而它距离自己的新家只有几个街区。一切都如同录像片一样清晰。第一声警笛响了起来,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数到十七以后,他没法再数下去了,因为夜空中仿佛奏起了警笛的交响曲。基娅拉回到床上,蜷进了他的怀里。

“准备好了之后就签字吧,”她说,“我会在这儿。我会一直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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