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胡亮所料,关有德和柴明礼都声称和陈建军了结了,和冯忠实一样,陈建军在他们紧追不舍的顽强意志下,不得不把钱退了回来。现在他们之间当然不存在什么仇恨,但也没有再发生往来。虽然胡亮经过周密的调查,但这三人的不在犯罪现场证明是无懈可击的。虽然他们有买凶杀人的可能性,但也没有证据。“如果这个陈建军抓住了,就知道这三个家伙是不是在说谎。”胡亮对李国雄说。“可是,陈建军没抓着呀。那个洪泽生怎么样?”李国雄问道。“这个洪泽生确实和陈建军不对付,如果不是陈建军被提拔,他肯定是处长了,可现在他年龄超了,再说也是因为这件事他得罪了领导,一辈子升迁无望。但他有不在现场证明,而且此人虽然有些小毛病,比如爱喝酒、脾气暴躁,但是我们市一个老领导的儿子,人本质上是好的,和黑社会素无来往。”

“还有什么线索吗?”李国雄有些着急地问道。

胡亮摇摇头。他知道这个案子是彻底触礁了。

他不是好惹的,他自己就是这么认为的。虽然他不过是个普通人,一个曾经下岗的工人,但他是凭着自己的力量,又在风雨中站了起来,勇敢地走向荆棘密布的道路。他当初借了两万块钱,到海边租借了一块水域,养殖鳗鱼。这个主意是他在日本留学的弟弟告诉他的。虽然弟弟是以留学的名义去日本的,但其实是打工。花钱找蛇头,就能东渡留洋。只是在那世界第二大经济强国的生活很是辛苦。他弟弟在走之前付给蛇头6万人民币,当时相当于80万日元。他们不过是这座小城市里的普通人家,哪有那么多的钱,只好到处借贷,结果债台高筑。日本没有外籍劳工法,打工的都是进所谓日本语学校,不仅要交学费,还要上满课时,其他的时间才能打工。他的弟弟是个很坚强的人,吃苦耐劳,硬是还完了债,而且还挣了一些钱。他把钱借给了哥哥,这可是名副其实的血汗钱。弟弟还热心地告诉他日本人最爱吃鳗鱼,价钱很贵,许多是从中国进口的。于是,他就养殖起鳗鱼来。他是个细心的人,高中文化程度,虽然这是从来没有干过的事,但他刻苦学习,很快就掌握了这门技艺。他的鳗鱼养得好,死亡率低,通过外贸系统出口到日本,收入颇丰,很快就把钱还给了弟弟。

如今他后悔,后悔极了,如果不是贪欲,或者说野心,如果他像个农村地主那样慎重地经营的话,现在他会活得很惬意。可是,他骄傲了,认为自己无所不能,想干更大的买卖。妻子劝过他,让他安分守己,他却认为是妻子低估了他的能力:“我没有做不到的事,你也看见了,我现在比我过去工厂里的同事过得都好。没有险风恶浪,鱼和龙是分不开的。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他咆哮着。妻子只好让步了。他看准还要做出口生意,就注意这方面的信息。当他在一张小报上看到,临海市一家公司代理出口生意,并提供了出口货物的信息时,他当时真是欣喜若狂,觉得好运气总是跟着他。看,想做大生意了,就马上来了机会,就像送货上门一样。于是,他便按照那家公司的货单,出门去购买货物。不过,资金不够,于是,他将渔场抵押给银行借了一批款,可他还嫌少,又借贷了一大笔高利贷。后来他回想起来,觉得当时真是发疯了。但人的贪欲就是这样,能让人失去理智,能让人进入梦幻般的感觉,能让人无缘无故地信心百倍,在白天就可以看到眼前有座金山,真是疯狂。

尽管如此,他还是比较谨慎的。他亲自去了一趟临海,去了那家海天贸易公司。公司在一座雄伟的写字楼里,占据了整整两层楼,很有气派。公司的员工据介绍都具有大学以上文凭,这他也能看出来,那些员工衣着整洁,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公司的总经理和副总经理都见了他。他们没有大公司老板的架子,和蔼可亲。尤其那个副总经理,据说是博士,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总是微笑着。他还看见有不少像他那样的客户,几乎每天不断地来这里。他和其中的一些人接触了一下,那些人对这家公司都很放心。其中一个在临海市很有些背景,他说市政府都支持这家财雄势大的公司。于是,他放心了,当场就和海天公司签定了合同。一回去,就把用于信用证的大笔钱汇了过来,货物也发出了。

经过这场紧张的、如同打仗一样的商业活动后,他身心很疲劳,但心里是既轻松又高兴。“等着拿大钱吧”他对妻子说。

但是,时间一天天过去了,他没有接到海天公司的答复,便着急了,急忙给对方打电话。对方请他等一等,说是通关等手续很烦琐。他又等了几天,再打电话,对方说,后天事情就全办妥。在那一天他又打电话,但电信局的那个公事公办的录音女人声音说,这个电话是空号。当时他还想幸好他把那个公司所有的对外电话号码都记下来了,还有那两个总经理的手机。他立刻拨起了那些电话号码,但都是空号。

他一屁股坐在床上,浑身瘫软,脑子一片空白。他知道上当了,他已经破产了。妻子回家后,看了他一眼,不禁大吃一惊,以为他得了重病。“怎么啦?你的脸色可真难看”“我……我……”他说不出话来,眼泪却流了下来。等他沉下气来告诉了妻子,妻子比他的反应还激烈,当场就晕厥过去。

他去了临海市,报了警。在公安局他看到许多他这样的倒霉蛋,而且都是被这家海天公司淹得半死或其实已经死亡的人。公安局认为这是民事案件,不是他们管辖的范围。于是,倒霉蛋大军又找工商局。工商局查找了公司登记,发现这家公司是合法的。他当时就恼怒地大喊:“是合法骗人的。”可喊有什么用,就是把肺喊炸了,也不过是自己掏钱住医院,工商局和卫生局可是毫不相干的。就这样他们来回跑着,像足球运动员一样。后来,媒体给予了报道,公安局这才行动起来,但已经晚了,不,这么说是不公平和不准确的,那伙骗子早在他出门之前就逃之夭夭了。

接下来,情况就更糟糕了。这也怪自己,他一无所获地回家后,一改当初想挣大钱豪气万丈和要求政府缉捕骗子们的坚定意志,变得委靡不振起来。除了在家发脾气就什么也做不了,而要账的人又是那么精力充沛,顽强不屈。有一天,他终于动手打了妻子,不过是妻子责备他没有出息而已。妻子毫不犹豫地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几天后法院的传票就来了,妻子提出了离婚。

老婆走了,带走了孩子,这是法律决定的,谁也挽救不了的事实。他卖了房子抵债,又拆东墙补西墙地,用新债主更替老债主。当这一切做完的时候,他却又变了一个人,往日那一往无前的劲头回归了。不,他不会甘心的,不会白白地让人欺骗。一想起那几张脸,愤怒就燃烧着他的心,他恨不得把那些骗子全部杀死。

于是,他出发了,去了临海市。这次和上次不同,他已经抛弃了对政府的幻想,不是他不相信政府,而是他认为政府是找不到那些丧良心的家伙的。他要靠自己的力量找到他们。

仇恨和愤怒的力量比爱情的力量还要大,还要持久,而且也更容易保持一部分理智。这一部分理智就是他的分析判断能力不仅没有减少,而且更强了。他想,从他的观察来看,海天公司做得真可谓天衣无缝,没有相当的经验是不行的,这说明他们是一伙惯骗。而且欺骗的规模又是如此巨大,肆无忌惮,说明这些人是有本钱的。他估计,他们还会行动的。于是,他就在临海边打工,边出去寻找新成立的公司。临海是沿海开放城市,公司多如牛毛,每天都有新公司诞生,老公司死亡。凭他一己之力,就只能称赞他有精卫填海的精神。但他通过熟人认识了一个工商局的人,那人富有同情心,答应帮忙。于是,他见了那么多公司总经理,简直比家里的蟑螂还多,但里面却没有这些骗子的踪影。两年过去了,那些骗子好像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但他已经欲罢不能了。他觉得他的寻找方式有问题,光是找新成立的公司,这不完全符合他的判断,因为他没有在这些人的经历上去查找。

于是,他又来个“反其道而行之”,调查起过去破产或者消失了的公司。开始时他没有发现什么,但过去的几宗诈骗案引起了他的注意,有一次诈骗手法几乎和他上当的这次相同,也是代办出口生意,骗取手续费,只是没有骗取货物。“如果是他们,那就是越干越大了。”他想。可是那家公司登记的名字和法人代表和海天完全不同。他便去了那家公司的地址,当然现在这里已经是另一家公司了。他找到这座写字楼的物业公司,拿出了海天公司总经理的照片。那是他第一次来,一定要和这些财神爷合影,当时他就看出海天的总经理、副总经理很不情愿,他以为是人家看不起他。在他的一再要求下,那两个家伙才勉强和他照了一张。现在他可以说,他们是有意识的在那快门摁下的瞬间,晃动了身体或头部,因为照片很不清晰,可物业公司的人还是认出了他们。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这是个诈骗集团。但下一步更难了,他去哪儿找这些人?本来他想报案,但想起上回的遭遇,他不相信公安局了。可只要这些人不再行骗,他就无法找到他们。而这些家伙似乎真的良心发现或者是挣足了钱,哪儿都没有他们的踪迹。不过他还是不信,不信这些人有什么良心,也不信他们的贪欲能让他们住手。不过,不信归不信,他虽然以极大的毅力等待,但这些人像沉到海底的鱼,就是不浮出水面。

等待是不行的,他已经等了好几个月了,焦躁得要发疯。人在身处困境时,或者让困境击垮,彻底崩溃,或者迎难而上,冲出困境。后者不仅需要勇气,而且需要智能,所谓急中生智。有一天,他脑子忽然一亮,找到了一个办法。他想起那些在海天公司工作的职员,那些被称作白领的。他想,海天公司总不能都是骗子吧,这些职员肯定有不知情的,或者说也受到了蒙骗,如果找到他们中的一个或几个,至少能得到一些信息。于是,他去了海天公司写字楼,找到同一座楼里的另一家公司。这家公司是做电器买卖的,已经经营了四五年。他找到那些老职员,问起海天公司。但如今的社会里的人都是各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谁去关心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公司里的人员呀。他失望了,但并没有绝望,他又去了那些骗子过去行骗的写字楼,我到那座写字楼里的一家销售化妆品的公司。

希望的光芒不是永远闪耀的,当你认为这茫茫黑夜没有尽头的时候,它如果出现的话,你的心情会是怎样的?

这家化妆品公司的一个白领女职员说,她曾经在那家叫环宇的公司做过。她是个喜欢稳定的人,从北方来到这里就是想找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她那个城市里的就业情况让她收起比尔·盖茨的美梦。可那家环宇公司,用她的话说,是家至少是靠不住的公司,当然是她敏锐的观察力帮了忙。于是,她就在私下里寻找更可靠的公司,正好现在的这家公司是邻居,又是家老牌公司,她就努力活动,在环宇公司破产,老板不知去向的第二天,她就到这家公司上班了,而过去的那些同事树倒猢狲散,各自寻找各自门去了。听完她的话后,他更是感慨万千,自以为自己是个老油条,其实连这个柔弱的女孩子都不如,同时他也很佩服她。他的佩服不是没有道理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他崇拜的女神告诉他这些人似乎还在临海,因为不久前她曾经在一家高档百货公司里见过那位总经理。

这回总算是有了线索。他知道那家百货公司,就天天去那里,希望能够找到他们,他认为这里肯定是他们常来消费的。

温暖的春天来了,他已经在那家商店里找了两个月。苍天不负有心人,或者用现在那不文不白的话说,叫天道酬勤。他终于看见了那个总经理,不,是那个戴眼镜的博士副总经理。这个家伙已经摘了眼镜,俨然不是博士了,但他还是认出了他,那副尊容不需要孙悟空的火眼金睛。

他没有冲上去,而是跟踪摘下了遮羞布的胖子。他后来后悔了,如果他当时冲上去,抓住对方的领子,将他揪到公安局,可能事情就好办了,但他没有,他想将这伙害人虫一网打尽。老毛病又犯了,他过高地估计了自己。

他跟踪着,很隐蔽,不比专业人士差。看到那个家伙住着很豪华的住宅,他眼睛都气红了。不过,他后来才想起来,他是应该对这个骗子没有车感到蹊跷的。

第二天一早他又来了,看见被跟踪的人浑然不觉地上了一辆出租车,还拿着大包小包,他心里暗呼:“糟了!”也叫了辆出租跟在后面。

前面的车来到了机场,他知道这个家伙要去外地,很可能是出差。他看着对方办好了手续,是去东北东江市的,就回来了。

过了几天他还去那座房子前等着骗子回来,但两个礼拜过去了,那人没有回来。他急了,找到了物业,才知道住户已经将房子卖了,新房主正准备重新装修。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当时他都傻了。但这几年来,他的意志已经被磨炼得比钢铁还要坚强。他立刻回去收拾行李,赶往东江市。

北国的夏天是宜人的,特别是夏初,早晚凉爽,就是在正午,太阳虽然很毒,但也比不过南方的月亮。这个城市是那么美,宽阔的马路,浓荫遮蔽的人行道,静穆的欧式楼房像是风华已过,但风致不减当年的贵妇人。这里的姑娘是美丽的,高高的身材,漂亮的眼睛,白嫩的皮肤,迷人极了。但他是顾不上这些的,他要找的是和这优美的风光和人文景观相反的丑恶。

在这么大的城市里找一个人简直比在山林里找熊猫都难。但他不气馁,他断定这个家伙会出现的,会出现在高档的商店或者高档饭店。可怎么查呢?他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只有一张模糊的照片,再说,饭店的人怎么会告诉他房客的情况呢?现在都讲职业道德了。

时间在流逝,炎热的盛夏到了。那个家伙始终没有出现,虽然他跑遍了这个城市所有的高档商店和饭店,并在那里守候着,正应了那句成语“守株待兔”,但这是只很狡猾的兔子,轻易不会撞上树的。

晚风在轻轻地吹着,长长的柳梢在风中飘舞,夕阳几乎没有了,黯淡的暮色越来越浓,路灯亮了,城市喧闹起来,一对对情侣缓慢地在人行道上走着,年轻的夫妇带着孩子,孩子在吃着雪糕,多么幸福的家庭。每当他看到这一切,他的心不由得痛了。他想起过去,当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是多么幸福和愉快,儿子聪明可爱,妻子也很贤惠,但所有的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就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也像是一场梦,美丽的梦。摧毁他幸福和家庭的是那些骗子。他这才知道骗子是多么可恶,他们的手段和目的都是再下流不过的了。他们的罪恶比之杀人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但却能逃脱死亡的惩罚。

他慢慢走着,希冀在街上能碰到那个人,他知道概率是很小的,但还在幻想着。旅馆到了,这是家半地下的旅馆,房租便宜,正是为他这样的人准备的,但尽管如此,他衣袋里的钱已经发出警报,催促着他去打工,是的,即使要饭他也不能放弃。

屋子里有六张床,住满了客人。其中只有他一个是这里的老客人,其余的都是出差或者临时经过的。房间里有一台彩色电视,21寸的,到了晚上总有爱看电视的人打开它,于是,其他的人就跟着一起看,边看边聊天、吸烟、喝茶,倒也惬意。

他进来时,那几个人除了两个没回来,都在看电视。他身心俱疲,连脸也没洗,就躺在床上,恍恍惚惚地看着电视,准备在无聊的电视节目中沉入梦乡。

他一生中也许只有这样的欲望能够实现,果然不过5分钟,他的眼皮就沉重了,渐渐地思维模糊起来……就在这时,一声大喊,两个人闯了进来,原来是那两个出去的家伙回来了,他们似乎喝了酒,表现得很兴奋,叫叫嚷嚷的,把他从半醒的状态彻底叫醒了。他很烦躁,因为他根据以往的经验知道,这一醒半天睡不着。可有什么办法呢?到处是这种没有教养的人。无奈,他只好看起了电视。

电视频道被放在这个城市的市电视台,因为这些不上卫星的电视台反而有好节目。现在正在播放本市新闻,谁愿意看呀,但人们知道紧接着就是一个很好看的电视连续剧,就懒得换它。

领导人的接见完了,是一连串的社会新闻,都很短,让人有点目不暇接,幸好人们对此一般是视而不见的。可就在这瞬间即逝的画面中,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脸。“是他?是他!”他像被扎了一下,忽地坐起身来。“绝对是那个家伙”他是那么紧张,几乎没听清播音员说的是什么。镜头换了,另一个无关痛痒的新闻出现在荧屏上。他这时才感到懊悔,他没听见那是什么新闻。于是,他便问起了其他人,那些人都是心不在焉,谁都不知道刚才播放的是什么。他急了:“你们告诉我,我有重要的事,我来就是为这事的。”他几乎要哭出来了。生活不富裕,但也能吃饱肚子的人心眼儿一般挺好。大家见他着急得像只抢米吃的公鸡,都有些不忍,其中一个肯定是电视节目的百科全书。他安慰道“没事!11点钟还要重播的。”“是吗?”一个总是倒霉的人,对人对事一般都抱着不信任的态度,特别是好事。

“我还能骗你吗?今天我上街买了张晚报,看这上面清楚地写着呢。”那个30多岁的汉子将报纸递给了他。他看着白纸黑字,才略微放下心来。

到11点,他度过了一生中最漫长和最紧张的一段时刻。他是那么紧张,不断地喝水,当然不是茶水,他已经没钱买茶叶了。水进了喉咙,立刻就像蒸发在干旱的沙漠里,嘴里已经失去了分泌唾液的功能。他就这样喝着水,不停地吸着烟,劣质的烟草不能灼伤他的咽喉和口腔,只是眼睛有些酸痛,流着泪水。房间里的人们都吃惊和恐惧地看着他。但他没有感觉到这些眼光,他的头脑一片空白,只有11点这几个字眼在敲击着他的心。他每隔几秒钟就要看看手表。那秒针在他的注视下,变得疲惫起来,慢吞吞地转着圈,像头走不动的拉磨的驴。

11点终于到了,他一跃而起,走到电视机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屏幕,在这一瞬间,他担心自己会突然失明,还有失聪。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他清楚地看清了那张脸,那张他虽然没有在梦里见过,但却经常在白天看到的那张脸。胖乎乎的脸庞,肥胖的脖颈,红润的脸颊上流着汗,眼镜片(他又戴上了眼镜)后面那双敦厚的小眼睛,目光是真诚和善良的。

让他遗憾的是,电视上并没有播放参加这次投资会议的民营企业家们的名字。这个神秘的家伙名气还不够大。

电视关了,电灯也关了,屋子里一片黑暗,今夜没有月光。他听得到熟睡的人们的鼾声,这是那些不知忧愁,或者没有烦恼的人们的鼾声,是他过去经常打出的鼾声。他睡不着,也不能睡。他要想个办法,要知道那个人的名字。接着他就要跟踪对方,直至和他见面,面对面的,要让这个骗子把钱吐出来,要让他知道他吞下的不是钱,是毒药。

第二天,他退了房,也不完全是怀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他要动用最后剩下的一笔钱,而这是他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能花的,老百姓管这叫过河钱。他必须节省,宁愿去睡公园或者火车站的候车室,反正现在天气热了。

当他走到那雄伟地矗立在广场对面的电视台的大厦时,他才意识到昨天晚上他想出的办法过于幼稚。他记住的那两个记者,谁又会告诉他呢?他是个没有身份的人,记者们会认为他别有用心。他犹豫了,在广场上徘徊着,想象着他进了记者的房间,问昨晚的那个人时的情景。他们会追问他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最后就简单地告诉他,这些消息是保密的,因为涉及个人隐私。“妈的!现在什么都是隐私,隐私。就是骗子、罪犯都有了所谓的权利。前些日子不是有个罪犯告媒体侵犯了他的名誉权吗?一个罪犯还有什么名誉权?”他很气恼。“不,连他们的房间都进不去,那些保安就把他拦在外面了,他们会打个电话,记者回答说不认识,根本就进不去。”他想起一个老乡曾经有过这样的遭遇。虽说是家乡那小地方的电视台,但天下老鸹一般黑,越大越黑,他的下场不会好到哪儿去的。

太阳越来越高,炽热的光照得空旷的广场燥热起来。他在流汗,口又渴了,可他带的水已经喝光了。他感到一阵晕眩,两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上。一阵抽搐的疼痛从胃部发作,蔓延到全身。他抬起了右手臂,手在震颤。他转身走出了广场。

这是一家普通的做家常菜的饭馆,虽然小但很干净。他沉重地坐在椅子上,像散了架子一样。一个老板娘模样的中年妇女走了过来,问道:“吃些啥?”他要了碗鸡蛋面和两个烧饼,心里责备自己饭量太大。

吃了些东西,他觉得身上有了些气力,就观察起这家店来。这家店只有六张桌子,两个女服务员,现在既不是早点时间,又不到午餐时刻,所以店里就他一个顾客。从擦拭得很干净的玻璃窗往外看,可以看到电视台的大门。他心里一动,就对服务员说:“电视台的人常来你们这儿吃饭吗?”

服务员是个结实的姑娘,看样子是从农村来的。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那谁知道?吃饭的人也不亮身份证。”多好的回答,像用绳索勒住了你的脖子。

“有,咋没有呢。”一个宏亮的声音,是那个老板娘。她大概是想将这家像耗子一样畏缩的铺面披上虎皮。“电视台的人每天早上都来这里吃饭。”

“噢,是吗?他们那么牛的人也来这里吃饭?”他装作不相信的样子,还带着几分钦佩的表情。

“有啥?你们看着牛,其实也就是一般人,不过是有文化,素质高,我和他们经常唠磕。”老板娘笑嘻嘻地说。

“那你可方便了,有事可以找他们。他们可有权了。”

“找他们干啥?我们是遵纪守法经营,清清白白做人,没啥事找他们。不过,要有事的话,他们也会帮我忙的。”老板娘有些自豪地说。

“是吗?”他故意做出不相信的样子。没有错,这几年他对世事有了更深的了解,知道每个人都有虚荣心,如果能利用这虚荣心会干出很大的事来。老板娘果然上当了:“哼!你不相信?”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你要是熟悉他们的话,我还真有事要求你,可我怕你为难……”

“什么事?说吧。”老板娘响亮地说。

“我想找他们的一个记者,叫庞万年的。”

“庞万年?噢,就是小庞呀。我认识他,经常来我这儿吃早饭,有时候晚上也来。”老板娘笑着说。她不知道在她话音未落的时候,他的心已经提了起来:“真的吗?”他这次是真不敢相信了。生活,多并的生活让他想象不到有这样的好事,或者说巧事。

“那我还能骗你?”老板娘生气地说。

“那你能领我找他吗?”

“这……”老板娘犹豫了,“他们的那个门可不好进。那些个保安拿着鸡毛当令箭,可把自己当回事了。这样吧,我看你就在我这儿等着,他下班的时候咱们能看见,我给你叫住他,你有啥事就跟他说。”老板娘是个头脑灵活的女人。他想了想,觉得老板娘说得有道理,就说:“好!给我来几个好菜,我请你喝酒。”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即使兜里没几个钱,也不能亏待了有恩于己的人。老板娘笑了,说:“不客气!我是个愿意帮忙的人。看你一个外地人,在这儿两眼一抹黑……可不是想让你破费。”

他没有说话,拿起菜单来,点了几个贵菜,又要了啤酒,就和老板娘喝了起来。

太阳越来越高,广场上看不见阴影了,电视台的大楼里有人出来了。“中午了,有人出来吃饭。”老板娘说。酒让她的脸变红了。可他几乎没有喝,他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如果庞万年中午不出来,他就决心等到下班时间,如果庞万年没来上班,他明天就再来,直到找到他为止。“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在心里发着誓。

这个老板娘圆圆的脸,小眼睛,身体丰满,总是笑呵呵的,一副福相。他喜欢这样的人,认为他们往往会给别人带来好运气。这不是唯心主义,瞧,事实验证了他的感觉。

“那不是小庞吗?”一个服务员喊道。

“真来了!是不是冲着咱们这儿来的?”老板娘眯着眼睛看着窗外说。他也看着窗外。一个30来岁的男子,瘦高个子,穿着T恤衫,走路像是飘浮着一般。

“过来了,过来了,是来咱这儿的。你可真有福,他白天从来没来过这儿。”老板娘说。

但一个人的规律是很难改变的,庞万年白天从来不到这家饭馆来,今天也不例外,他不过是经过这里而已。老板娘看他走了过去,看都没看自己心爱的小饭馆,就着急了,一跃而起,很敏捷地跑了出去。

他看见老板娘在对庞万年说着什么,庞万年皱皱眉头,勉强地跟在老板娘的后面进了饭馆。

他站起身来,意识到自己正在局促不安。

“就是他。”老板娘说,对着他笑了笑。

“什么事?”庞万年明显地不耐烦。

“我……”他结结巴巴地说了自己的名字和他的家乡。

“噢,你们那儿我去过。”庞万年笑了笑,情绪似乎缓和了下来。东北人都是很热情的,特别是对关里来的人(这儿管外地叫关里),可能是因为东北的大多数百姓都是从关里来的移民,对祖先的家乡还是有些历史记忆的沉淀。

“我昨天看电视,是投资的事,我看记者的名字是你。就想打听一个人,昨天他也参加会议了。”

“谁?叫什么?”

“叫什么?”这可难住了他。在阴暗中活动的人怎么会有真名字呢?他们就像变色龙一样,随着环境变化着自己的身份,包括那不值钱的符号。但他只犹豫了一会儿,就决心赌一把。他想起那个人在前一家公司用的名字是有德,就大着胆子说:“我们叫他有德,姓什么我忘了。”

“他呀!我这不

……”庞万年没有说下去。这时,谁都不知道庞万年这句说了一半的话会让这起轰动全市的案件走进重重迷雾。

“你认识他?”他喜出望外,但并没有完全放下心来,“就是那个胖胖的,戴着一副金丝边眼睛的。”

“是他。业内人士管他叫关胖子,在临海是开过公司,可能现在在那边还有公司。”

“就是他。他现在在这里开公司吗?”

“当然,昨天参加会议的都是公司老板。”

“他的公司叫什么名字?在哪里?”说完后,他后悔起来,自己表现得太着急了,这会引起庞万年的疑心的。但庞万年似乎并没有在意:“万通房地产公司,就在东方大街。你为什么要找他?”

“啊,有人托我找他,给他带了封信。”

“现在还有写信的?”庞万年带着嘲讽的口吻说。他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不知道他的地址。”庞万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一丝怀疑的神色从他的眼镜片后面飘了过去,像是一缕清烟。他站起身来,说:“没别的事?”也不等他的回答就向门外走去。

“谢谢!”老板娘还来得及说一句客气话。

他站在桌子旁边,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他是那么兴奋,同时又是那么紧张。这一切来得太快,经过那么漫长的等待、焦虑、愤怒和寻找,这来得太突然了。狐狸尾巴终于让他捉住了,这是只多么狡猾的狐狸呀!也是只吃人的豺狼。他让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而自己却在他人的眼泪和鲜血中过着体面的生活。不,他不能放过他,他要和这个骗子面谈,如果他痛痛快快地倒出骗他的钱,他也不会再做什么,如今的人不都是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嘛。他会拿着钱回家,接回老婆和孩子,重新开始,而且绝不再做发财梦了。“过小日子吧!别再这山望着那山高,你没这个运气。但如果他要不给我钱呢?这里可是他的地盘,打官司,可赢不了他,那就只好动硬的了。”他想起自己带的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心里不禁颤抖了一下。“不是我死,就是他亡。”他的心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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