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楚楚垂下眸子, 瞥了一眼矮几上的白纸, 纸上写着一行龙飞凤舞的字——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这是庄子的《逍遥游》,其实这并非是诗词, 文风体裁类似于散文的感觉。

不过姬七将军一开始就说过,体裁不限, 诗词歌赋都可以, 因此在场之人也没有人觉得不对劲。

沈楚楚握住笔, 侧过头看了一眼姬七将军:“只要补上后半句即可?”

姬七将军点了点头:“不错, 臣也是即兴发挥, 娘娘补上的词句只要合理便可。”

沈楚楚撇了撇嘴, 分明就是庄子写的《逍遥游》,怎么现在就成姬七将军即兴写的了?

她是不是以后该尊称姬七将军一句姬子,以表她对‘文化人’的敬佩?

皇贵妃见她下笔犹豫,得意的抬起了下巴:“妹妹若是实在不会,便不要勉强自己, 毕竟妹妹是跟着粗鄙的村野之夫长大的, 想来不会作诗也是人之常情……”

她的话还未说完, 一转头便对上了司马致略显不悦的眸光,感受到从他身上袭来的阴寒之气, 她的嘴唇颤了颤, 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皇贵妃住了口,沈丞相却不打算跟她算完,他捋了捋胡子:“娘娘此言差矣, 若是说楚贵妃不会作诗乃人之常情,那娘娘不会作诗又是所谓何般?”

“莫非,娘娘幼时也是被粗鄙的乡野之夫教养大的?”他意有所指的,看向皇贵妃的亲爹礼部尚书。

沈丞相和礼部尚书向来不对付,两人算是相看两相厌,待到他们的女儿进了宫之后,更是进一步的结为了死仇。

皇贵妃从小到大都是由礼部尚书亲自教导,礼部尚书对皇贵妃寄以厚望,一直都是将她当做母仪天下的皇后来培养的。

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礼仪形态更是没得挑,估摸着是礼部尚书认为女子无需精通诗词歌赋,便将这一项给落下了没教。

如今沈丞相这一句话,已经算是指名道姓的明着讥讽礼部尚书是个粗鄙的乡野之夫了。

不光如此,他也没给皇贵妃留下面子,皇贵妃讥讽沈楚楚不会作诗,他便反过来明嘲暗讽的指责皇贵妃没教养。

偏偏这话头还是皇贵妃自己挑起来的,礼部尚书就算是生气,也没法子明着回击。

礼部尚书将眼珠子瞪得快要掉下来了,沈丞相却毫不在意。

他只恨自己不能给礼部尚书一榔头,最好能帮礼部尚书克服困难,将剩下没迈进棺材的那半条腿给迈进去才好。

敢当着他面,欺负他闺女,礼部尚书这一对父女真是活腻歪了。

正当气氛越发的剑拔弩张时,沈楚楚咬着下唇,在白纸上添下了几个字。

她不紧不慢的放下毛笔,对着白纸轻轻的吹了吹:“写好了。”

此言一落,众人皆是好奇的看向了她,就连司马致也忍不住挑了挑眉,将身子往前探了探。

沈楚楚还会作诗?

是了,她都能写下那一手潇洒狂逸的草书,还有什么是她干不出来的。

可一个生养在小村落,连果腹都困难的女子,又是如何做到在短短两年之内,蜕变至此模样的?

司马致心中有些疑惑,面上却不显一分一毫,他挥了挥手,让小德子去取那白纸,当众念给大家听。

小德子满心欢喜的走了过去,楚贵妃真是深藏不露,他当初选择站队楚贵妃,简直是太明智了!

他笑呵呵的接过沈楚楚手中的白纸,当他看清楚白纸上那一行娟秀的楷体后,他脸上的笑容缓缓的僵住了。

众人不解的看着小德子,他倒是念啊,杵在那里发什么呆?

司马致眯起眸子,慢条斯理的缓缓开口:“念。”

小德子为难的看着白纸,而后抬头看了一眼皇上,吞咽几口口水之后,他颤着声音念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

念到这里,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在众人的注视下,他面红耳赤的念完了最后一句:“鲲之大,一锅炖不下。”

众人:“…………”

在短暂的一阵寂静过后,楼船内响起了哄堂大笑,他们笑的面色通红,若不是碍于皇上在场,只怕都要捂着肚子一边打滚一边笑。

楚贵妃怕不是饿了吧?莫非是最近想吃鱼了?

笑声中不乏掺杂着嘲笑和讥笑,但大多数人还是报以善意的笑容,毕竟这只是个游戏,姬七将军也说了,只要接的下一句内容合理即可。

鲲那么大,一锅确实炖不下,这话接的没毛病。

司马致扬了扬唇角,眸中染上了一丝淡淡的笑意,果然不愧是她,连做出来的诗词歌赋都这般特立独行。

沈楚楚并不在意旁人怎么想她,只要能将此事糊弄过去就好,不然让她喝酒的话,今日的船宴大概就继续不下去了。

皇贵妃有些不服气:“这哪里能算的了诗词,连口水诗都算不得!”

沈楚楚挑唇一笑:“娘娘觉得臣妾写的不好,那不如娘娘写一句教教臣妾?”

这话便是在讥讽皇贵妃不会作诗,倒是挺会和稀泥,咋咋呼呼到最后,连个屁都憋不出来。

皇贵妃攥紧了酒杯,差点没忍住扔到沈楚楚脸上去,她若是会作诗,哪里还轮的沈楚楚钻空子?

她气的脸一阵白一阵红,旁人却没有一个帮她说话的,她求助似的抬头看向礼部尚书,希望能从自己亲爹那里寻求一点安慰。

可礼部尚书却面色涨红的埋着头饮酒,根本就不理会她求助的目光。

太丢人了!简直是太丢人了!

他勤勤恳恳培育出的女儿,竟连一个养在鸡窝的山凤凰都不如。

最起码这山凤凰还能耍个小聪明将此事糊弄过去,他的女儿却只能受罚饮酒,瞧那沈老狐狸快要嘚瑟上天的神情,真是太耻辱了!

沈楚楚闭上眼睛,拿着手边的筷子敲了起来。

她敲出的声音,散漫又随意,声如其人,犹如细雨淅淅,令人听着心情舒缓平静。

不像皇贵妃故意针对她,她并没有去针对坐在她旁边的嘉嫔,嘉嫔今日能老老实实的,她也没必要去刻意招惹嘉嫔。

暖炉在众人手中不断交接,沈楚楚敲筷子的声音始终没有停下来,很快暖炉便传到了大臣那一侧。

他们这些官员,肚子里都是有些墨水的,因此并不怕敲击声突然停下,若真停到了谁手里,能在皇上面前表现一番也是好的。

沈楚楚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她估摸着暖炉应该传到大臣那边,才停住了手。

后宫嫔妃会作诗还在少数,若是她敲到了哪个嫔妃,届时那人作不出诗来,指不定又要多结下一个梁子。

是以她故意将敲击的时间拉长,这样便可以留出足够的时间,将暖炉传到大臣那一侧。

她敲下最后一声,而后停住了手,与此同时睁开了眼睛,寻找着暖炉到了谁手中。

刚一抬头,便见姬六将军抢着那一瞬间,飞快的将暖炉塞进了武安将军手中。

沈楚楚:“……”

不至于吧?

姬六将军虽然是武将,文化水平却不算低,至于害怕成这样吗?

姬钰勾了勾唇角,望着她的眸光中,含着淡淡的笑意:“娘娘的上半句诗是什么?”

沈楚楚一怔,是了,这游戏是需要击鼓者写下上半句诗,而后由接花者接下半句诗。

方才皇贵妃没答上姬七将军出的题,还受了饮酒的惩罚,因此便顺着让她继续答姬七将军留下的题。

而她没受惩罚,直接浑水摸鱼了过去,到了下一个人接花,自然是要让她来出题。

可她不会作诗,也不想剽窃先人留下的古诗,借此来出头。

沈楚楚面色犹豫,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姬钰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温声笑道:“许久未饮酒,竟有些馋酒了,臣罚酒一杯,还望娘娘不要见怪。”

众人都知道他这是在帮沈楚楚解围,也没人敢说什么,只是各自心中都有些奇怪,武安将军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司马致眸光沉了沉,姬钰行事向来低调,虽手握重权,却也不爱声张。

没想到姬钰会为了沈楚楚,这般明目张胆的挑衅他,莫非姬钰真的以为他不敢怎么样姬家?

小德子俯下身子,在一旁提醒道:“皇上,到时间了。”

虽然这上元节船宴的目的是与臣同庆,但皇上参加这种娱乐性质的宴会,到了一定的时间,便必须要离开宴会。

毕竟皇上在这里,大臣们就算心再大,也不敢完全放松下来。

为了给臣子们留下足够的空间,晋国的开朝皇帝便定下了这个规矩,但凡参加娱乐性质的宴会,只要到了时间,便要由身边的太监来提醒皇上离开。

司马致有些不悦,他若是离去了,指不定姬钰又该如何挖他的墙角。

可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他又不能去违反。

他紧紧的攥住酒杯,差点没把酒杯捏变形了。

小德子看到皇上的动作,心中有些毛骨悚然,面上却只能装出镇定的样子,再次提醒道:“皇上该走了。”

司马致松开酒杯,站起身来:“朕有些乏了,诸位继续便是。”

大臣们都知道宴会的规矩,是以也没有挽留皇上,皆是起身恭敬的目送皇上离去。

姬钰感觉前方投来的灼热目光,他面色不改的饮下这一杯酒,而后漫不经心的闭上眼睛,缓缓的敲起了筷子。

他敲击筷子时,向里添了两分内力。

手上的动作从容不迫,敲击出来的声响,听起来却有些阴沉压抑,令人不自觉的感觉胸口发闷,喘不上气来。

司马致走到门口,不紧不慢的眯起眸子,侧过头瞥了姬钰一眼,而后迈步离去。

众人的动作下意识的加快,像是想摆脱掉什么梦魇似的,恨不得立马将手里的暖炉扔出去。

暖炉再次传回到女眷那一侧,皇贵妃刚接过暖炉,敲击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她手脚无措的想将暖炉扔给沈楚楚,却听到姬钰不疾不徐的声音:“真巧,又是皇贵妃娘娘呢。”

不知为何,皇贵妃听到‘真巧’那两个字,一下就想起来方才自己故意将暖炉传给沈楚楚时,自己用嘲讽的语气,说出来的那句话。

——真巧,是妹妹啊。

皇贵妃涨红了脸,亏得他们姬家这几位将军还是她的表哥,不帮着她也就算了,还这般让她丢面子。

她压根就不会作诗,暖炉传到她手中,她就只能饮酒接受惩罚。

第一次便罢了,这一次又是她,皇上和诸位大臣都在一旁看着呢,她的脸面也算是丢的差不多了。

皇贵妃气的快要哭了,可她又拿姬钰这个表哥没法子,整个姬家都以他为中心,她还能怎么样呢?

她憋着一口气,将酒杯的里的酒饮了下去,而后侧过头恶狠狠的瞪了一眼沈楚楚。

若是沈楚楚不会作诗,陪她一起丢脸也就罢了,可沈楚楚方才钻了空子,只怕如今皇上对沈楚楚另眼相看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厌烦沈楚楚。

皇上刚才看她的眼神中,都隐隐带着一丝不耐烦,这一切都怪沈楚楚这个小贱蹄子!

她还就不信了,沈楚楚可以侥幸钻一个空子,难道还能一直走狗屎运钻空子了?

沈楚楚被皇贵妃瞪得有些莫名其妙,她现在什么都没做,皇贵妃瞪她干什么?

皇贵妃闭上眼,摸起筷子便敲击起来,沈楚楚迅速的从皇贵妃的矮几上,拿起了暖炉,刚要递给嘉嫔,敲击声便停了。

沈楚楚:“……”

合着今天皇贵妃就跟她犟上了?

皇贵妃这近乎是针对的行为,引起了众人的不满,今日这上元节的船宴,大家就是来放松娱乐的。

她们想要勾心斗角,也要挑一挑时候,玩个游戏都要斗来斗去的,真的是惹人厌烦。

虽然大家有些不高兴,却还是给皇贵妃留了些面子,只是在心中腹诽着皇贵妃不懂事。

皇贵妃只顾着想拖沈楚楚一起下水,哪里有时间去注意旁人的神色,她微微一笑:“本宫不擅长作诗,便不给妹妹出上半句诗了,妹妹便以这大明湖为题,随意作一首诗好了。”

她就不信,这次沈楚楚还能糊弄过去。

沈楚楚心中有些烦躁,这皇贵妃就好像一只蹦跶来蹦跶去的跳蚤,也不知道礼部尚书怎么教导出来这样一个女儿。

就皇贵妃这样小心眼的蠢货,针对人都做的这般明显,一点都不懂得低调行事,还想坐上那皇后之位,简直是白日做梦。

沈楚楚挑了挑眉,瞥了一眼楼船外的夜景,轻笑一声:“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达。”

她话音刚落,众人便再次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首口水诗,朗朗上口不说,意蕴也深得很呢。

此楼船有个雅称别名,唤作‘荷花’,楚贵妃道‘大明湖里有荷花’,便是指这所楼船。

而下一句‘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跶。’,恐怕指的便是上蹿下跳,令人不得安生的皇贵妃了。

谁说楚贵妃不会作诗,他们瞧着她会的很呢。

皇贵妃起初没有反应过来,待到众人笑够了,她才后知后觉的听懂了沈楚楚的明嘲暗讽。

四周全是耻笑她的目光,她的小脸红成了猴屁股,只想当场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沈楚楚笑眯眯道:“娘娘对臣妾作的诗,可还满意?”

皇贵妃的长指甲用力掐进掌心中,死死的咬着下唇,从齿间咬牙切齿的蹦出来两个字:“满意!”

听到皇贵妃的回答,在场的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礼部尚书已经将脑袋埋进了腰里,恨不得现在把这个女儿塞回娘胎里回炉重造。

游戏还在继续,沈楚楚却没心思再玩下去了,轮了一次之后,她便找借口离开了楼船的一层。

她脚腕上的伤需要定时涂药,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便回去房间让碧月给她上了一层药。

沈楚楚在屋子里待不住,睡觉又睡不着,索性便独自一人去了二层的露天甲板上。

其实三层的风景更好,可狗皇帝和后宫嫔妃的住所都在三层,她怕万一狗皇帝一时兴起,也去了三层赏景。

届时狗皇帝撞见她,再误会她是想趁机勾搭他。

沈楚楚的双臂搭在船的围栏上,微风徐徐,拂起了她额间的碎发,天上挂着的月亮圆圆的,湖水中映出了她模糊的身影。

不知道她爸妈现在怎么样了,虽然之前她去了山区支教,但每个月都会给家里发个信息报平安。

如今她来了这里也有一个多月了,收不到她信息的父母,肯定很着急吧?

她知道他们对她严厉,并不是为了让她给他们扬眉吐气,他们只是不想她重蹈覆辙,不想她像他们一样,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没文化。

在山区支教的那一年中,她吃过不少苦,也明白了以往不懂的很多东西。

她本想回去之后,好好的跟父母道一声歉,可惜到了最后,她也没能再见他们一面。

湖中央一片寂静,岸上却是喧嚣的烟火气息,星星点点的橘光那样温暖,人们拖家带口的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玩闹。

沈楚楚忍不住红了眼眶,她吸了吸鼻子,抬头想将眼泪憋回去,泪水却不争气的掉落下来。

身后悄无声息的伸来一只大掌,穿过她的脸侧,覆上了她的双眸。

作者有话要说:  司马致挑了挑眉:“朕认为这只手是朕的。”

姬钰微微一笑:“太过自信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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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湖诗出自张宗昌,本职总司令,兼职业余吟诗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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