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来,困扰张静的问题是,当年是否错杀了王焕生?

这颗肉痣,是否真是在自己昏迷之前撕下来的?还有那个中长卷发的女人头影,到后来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了。

或许那晚的强暴犯根本就没有痣,张静甚至如此可怕地想过,在某个偶然的时刻,王焕生腰部的那颗痣被她无意间看到过,强暴事件的那一晚,先入为主地认为罪犯也有同样的特征。

这说明当时,在潜意识里,张静也把王焕生当做了第一怀疑对象而产生的心理暗示。

这些都是洪胜后来翻阅心理书籍得知的。

经过“强暴”和“弑师”事件,张静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

而她的病又不能通过正常渠道医治。如果说后来洪胜与肖海清在心理学知识方面互为伯仲,那么最开始的知识普及,洪胜便是从自己治疗张静开始的。

那一晚原本是不会死人的!

何斌注入王焕生大脑的,其实是浅黄色的葡萄糖生理液。这就是宋波的计划,计划并不是杀死王焕生,只是吓唬他写下自己的罪行。

这一点,又加深了张静的愧疚感。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来说,犯罪之后往往会给罪犯带来巨大的压力。

在肖海清初见张静的那次,她得出的结论是没有错的。洪胜夫妻之间最大的问题,就是因此而表现出来的“性”的问题!

只不过为了隐瞒真相,张静把问题的症结调换了个。事实上难以接受男女性爱的是张静。

她尝试过,但屡屡失败,如果说经过洪胜不懈努力,张静的病情有所好转的话,那么唯一会引发张静旧病复发的便是男女行房之时。

每当此时,张静就会变得歇斯底里,她无法忘记那个可怕的夜晚,以及王焕生躺在血泊中的镜头。

强暴事件过去没多久,张静就和何斌分手了。是她强行要分的。

她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恋爱了,可是洪胜,这个曾经为了朋友放弃她,又在危难时刻远赴云南为自己甘冒生命危险的男人,再也没有从她的身边离开过。

“我不会再让你从我这儿走开,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一丁点委屈!”

这句让她深深感动的情话,也让她更加愧疚。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困难卓绝、你追我闪的恋爱之后,张静嫁给了洪胜,然而却不能行夫妻之事。

洪胜对张静的爱可以超越肉欲,仅仅体现在对她精神上的无限爱恋。

随着时间的推移,张静创口的伤疤在渐渐愈合,但断不可能像抓破的蚊子包,奢望痊愈。

在这个物欲横流、男女一见面就脱裤子的时代,都市的某个角落里,却上演着胜似柏拉图恋爱的剧情。

任何猥琐的念头,都是对这段旷世奇(畸)恋的亵渎。

有时候,张静想过让洪胜去找个情人,或者用钱纵容他进行有性无爱的一夜情。

每每她婉转含蓄地提出来的时候,洪胜清澈的眼神,总让她感到自己无比的渺小,直到有一天……

当初,由于没有证据,警方在进行长达半年的调查之后,最终以“失踪案”给王焕生定了性。

尽管官方给出的结论是“只要一天没有证据表明,那么王焕生就不能认定死亡”,但实际上,稍有点社会经验的人都知道,当事人早已凶多吉少。

王太太,作为王焕生的直系亲属,每天坐在家里客厅沙发上傻傻等待自己丈夫回家,从某种意义来说,只不过是一个美好的愿望罢了。

那管真正的蝴蝶卵,被何斌提炼出来,在错杀王焕生那晚之前,就和那枚“虫珀”一并锁进了密室里的金属保险箱。

这是他们再适合不过的藏物之处了。安全,即使被人发现,没有钥匙想要自行撬开,势必捅破盒内的硫酸,而让一切面目全非。

在宋波的计划中,这不仅不是一个谋杀,也是个抹掉谋杀企图的计划。

为了让所有人能够在这次介于法律与正义之间的灰色行动中全身而退,他们必须隐藏洪胜莽撞的云南之行,其中自然包括他探险的成果——那些蜂蝶的活体和“虫珀”!

稍后,一旦宋波的计划成功——即王焕生写下了自己的罪行,警方必定会介入此事的调查。鉴于王焕生在警局的“关系”,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宋波希望留给人们的印象,是这群少年用自己的机智让王焕生认罪伏法,而不是真的有预谋去捕捉蜂蝶,意图进行谋杀行动。

尽管,在洪胜的心里,谋杀本是初衷。

那么在王焕生招供之后不久,当这一话题渐渐从人们的茶余饭后淡出,他们就可以取出那枚“虫珀”和培植蜂蝶活体,光明正大地享受发现这一珍稀物种所带来的审美和快乐。

这原本是个貌似不错的计划,然而,误杀改变了一切。

宋波的预想,像脱轨的火车偏离了自己的轨道。原先暂时被藏匿起来的蜂蝶和“虫珀”,现在看来将要永远地和王焕生的尸体埋藏在那个地下密室中了。

那晚惊慌失措的众人,回到了地面,在夜深人静的墙角边,装来了黄沙水泥。他们在密室的入口重新浇筑了水泥,让它看上去和普通的墙壁没有两样。

在后来警察关于王焕生的调查当中,蝴蝶社社员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警方的办案能力。这一再坚定了他们之间的约定——从此之后再也不踏入密室一步,就让它像梦一样,从清晨起就消失在自己的意识深处!

事实上,他们确实做到了。他们隐藏了一段谋杀的往事,并且成功逃过了警方的耳目。

接下来是相安无事的十几年。

随着时间的推移,恐惧感从人们的心中慢慢褪去。这就像上树摘果子摔落下来的少年,当疼痛与害怕不再激烈,果子的诱惑总会时不时地在心有余悸的缝隙间钻出来撩拨心情。

对于蝴蝶社成员来说,果子就是金属密码箱里的那枚“虫珀”。

毕竟这是稀有品种的发现,以此为最大兴趣的社员们,很难做到彻底的无动于衷。

这在他们将钥匙毁灭的表现上,就颇有代表性。

正如王健在破案过程中所分析的那样,洪胜他们并不是为了藏匿某物,恰恰相反,原本的意图是要让钥匙背后的东西从此消失在人间。

什么样的锁是最安全的?自然是没有钥匙的锁。更何况这个在外力作用下具备自行毁灭能力的密码箱。

照理说,在杀害王焕生的当晚,他们自己直接毁掉密码箱里的东西更为合适。

却仍然因为他们的“蝴蝶”情结。

当时王焕生已死,却与蜂蝶无关,众人藏匿那个“虫珀”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不想让警方获得任何有关此案的线索。

它本身是无罪的!

它的发现是值得兴奋的!

尽管当时众人沉浸在恐惧慌乱中,可依旧没有人提出应该当场毁掉它。这点默契足以让它得以保留至今。

也许众人不约而同地在内心深处想过,也许某一天,几十年后,时机成熟,它仍有重见天日的可能。

这就不难解释,在后来洪胜、何斌手上的钥匙决定被毁掉的那段时间,他们最终又选择保留了齿形,并在洪胜的加工下,做成了特殊材质的戒指戴在手上。理由也许有,也许没有。他们从没有就保留齿形的动机做过探讨。

那枚戒指戴在手上,从某种意义来说,是一个纪念,是对蝴蝶社的那段往事,或愉快或恐惧的念想。

它就像一颗离开枪的子弹,其本身除了象征一段意象,承载一段往事之外,没有任何威胁。但如果某一天,有了外力的加入,别忘了,它依然可以飞向任何方向,嵌入肉体,夺人生命。

比方说——钱!

这是人们始终无法绕开的困惑!

早知如今,当初不如当场毁掉密码盒里的“虫珀”!

但本质远比表象来得复杂。只是拿“贪欲”来概括这十几年发生的事件,显然是不公允的。

这其中忽略了人在十几年间所发生的本质的变化。

十几年前,少年们心存不舍,“保留”了那枚“虫珀”,仅仅因为对美好事物单纯的向往和怜惜,那么今天,就不折不扣地带上了世俗、铜臭的烙印!

而有时候这种烙印,却是致命的!

三年前,何斌的妹妹何妮远赴日本留学,小妮子继承了兄长对军事间谍的热爱。在何斌的口中,何妮或多或少地知道了哥哥当年的一些所作所为。

尽管对“弑师计划”仍一无所知,但何妮知道蜂蝶卵以及那枚珍稀的蜂蝶“虫珀”,因为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就藏在这个城市的某处。

那个密码保险箱,也不止一次地从何斌炫耀的口中传到自己的耳里。

一年之后,在东京的一次拍卖会上,何妮竟然发现珍稀的蜂蝶“虫珀”,正以匪夷所思的价格进行拍卖。媒体称其因独一性,而弥足珍贵。

她不得不想到,在自己的家乡桐州,也有一枚同样的玩意儿,而哥哥何斌对它的下落了如指掌。

消息传到了国内,何斌心潮澎湃。

当时的少年,如今已成为了三十多岁的男人,就职于桐州市生物研究所,进行人体遗传学研究。

回想当年,荒唐和幼稚的感觉尤为明显,那个差点毁掉自己一生的行为,现在想起来实在难以启齿,更何况在他得知了那个匪夷所思的价格后。

原本他们都是有机会成为富翁的。

尽管如今他们业已成为小康,收入稳定,家庭美满,但这和富翁仍有本质上的区别。因为那场没有名堂、该死的误杀,让他们成为富翁的可能几乎为零!

更要命的是,最近妻子投资金融的失误,已让何斌中产阶级的身份岌岌可危!

他不由自主地就会幻想起,如果有了那笔钱、脱离捉襟见肘后的快感。

也不由自主地深想下去:

当年的那起谋杀案,宋波是凶手,洪胜是捕捉蜂蝶的罪魁祸首,而自己只不过是作为一个蝴蝶爱好者,依靠专业知识做了一些提取蝴蝶卵的工作而已。

在法律层面,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从犯!

何斌这样想,并不是说他敢于承担责任,揭露真相,其真正的意义在于,他突然发现,如果事发东窗,事情败露,自己可能受到的惩罚,比起那个匪夷所思的价钱来说,或许……或许是非常值得一搏的!

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了,也许环境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恶劣,人们也许压根不会想到蜂蝶“虫珀”会与当年的谋杀案有什么关系!

何斌的这个想法一旦冒出来之后,就再也难以收敛,他越想越觉得这个事情的可能性,唯一要做的就是说服洪胜和宋波拿出钥匙和密码,开启当年尘封已久的石门!

一次偶然的机会。在心理学的网站上,洪胜看到了本市大学教师肖海清发表的有关无意识的论文。

这激发了他治疗张静的灵感。

张静之所以始终无法摆脱梦魇,在某种程度上,或许是因为她没有找到潜意识中真正让她感到恐惧的情愫。

这犹如头疼病人在脑袋上抹治脚气的达克宁,洪胜事先对张静的治疗方案并没有对症下药。

从那天起,洪胜开始关注起这个见解独到的女教师来。凡是与肖海清相关的学术论文、实验,洪胜都予以收集。他甚至偷偷潜入大学,去听过肖海清的课。

只不过洪胜当时并没有预料到,不久后,他和肖海清的第一次对话是在监狱里,并且由于事先对肖海清研究风格的透彻了解,一次又一次地逃脱了警方的追捕。

肖海清那个“风景画中插有恐怖图片”的实验,让洪胜认知到,这或许也是治疗张静的方法之一——激发其潜意识中真正作祟的情愫!

为此洪胜浏览了大量附有谋杀现场照片的BT网站,并且找到了一张与当年王焕生被害现场极为相似的照片。

某天晚上,洪胜将其夹在一叠生活照之中,拿给张静,要求她在受到情绪波动时,务必记住脑海第一时间闪过的画面:一个人或一段场景,任何什么都可以。

这种发散联想式的心理测验,是洪胜在肖海清无意识理论基础上,综合了其他若干心理理论,自行发明的。他希望以此进入张静的内心深处。

测验的结果是有效的。在张静看到了那张恐怖照片之后,呈现出来的歇斯底里让洪胜一阵心悸,但为了找到病因,他别无他法。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在洪胜的肩膀上,张静瑟瑟发抖了足有半小时之后,仍然不肯说出自己脑海中所浮现出来的画面。

是什么惊悚的画面,让她在事隔多年的今天,依然不敢面对?洪胜绝对相信,测验确实激发起了张静内心深处始终无法摆脱的恶魔。

洪胜扶着张静回到了卧室。急功近利可是心理治疗的大忌,特

别是像张静这样脆弱、敏感的病人,随时都有崩渍的可能。洪胜可不想自己“彻底根除张静心病”的初衷,变成了加重其病情的源头。

“睡吧。”洪胜躺在床上,轻轻地抚摸着张静的背脊。

她渐渐地冷静了下来,呼吸渐渐地平稳,洪胜在她身边渐渐地与她相拥入睡。

深夜,洪胜在睡梦中隐隐感觉有人盯着自己,他睁不开眼,可这又不是幻觉。究竟是谁?一股凉气嗖地直通头顶,他努力睁开眼。

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盯着他,像鬼!

“怎么啦?”洪胜被吓得不轻,颤抖着问道,“亲爱的,怎么啦?”眼前的张静就像一个陌生人,遥远且冰冷!

死尸一般的口气,伴随着她的那句话传到洪胜的耳里,令他毛骨悚然。

“我看到了一张脸,”张静面无表情地说道,“一张模糊的脸,出现在你要我记住的画面里,就在刚刚的梦中,它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我看清了,是一张男人的脸——

“你的脸!”

今洪胜感到悲哀的是,原来自己才是张静心中的恶魔。

在时隔十几年之后的今天,真相才被得知。当然不是因为洪胜就是那个强暴犯。

洪胜突然恍然大悟。这十几年来,不仅张静,也许自己才是更严重的心理疾病患者。

在他的无意识领域,有两种力量始终纠缠不清,一种是“爱”——对张静的“爱”;另一种则是他的“杀人”情愫。最终邪恶战胜了爱情,尽管它伪装成保卫爱情的模样反映在行为上——为了替张静报仇,曾经远赴云南,捕捉蜂蝶实施杀人计划。

即使最终没有成功,不是因为这种“杀人”情愫的消退,而是没有时机。只要条件允许,洪胜会不顾一切地实施自己的杀人计划。

张静的内心世界,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真正恐惧的源头不是强暴,不是宋波误杀了王焕生,而是朝夕相处的丈夫竟然是一个在血液里都流淌着“杀人”情愫的——邪恶者!

现在想想,这一切有源可溯。也许十几年前,当洪胜第一次玩笑般提出蝴蝶杀人计划时,恐惧就已经深深埋藏在张静的潜意识深处。

被强暴那晚,在学校树林里的那个幻境是“真实”的,在张静的潜意识中,被暴力侵犯之后,对邪恶罪犯的恐惧达到了顶点,而它们都集中在一个具象的人的身上——洪胜的身上。

树林中幻境中的恶魔,就是匆忙赶来的洪胜,而在张静心中,这就成了魔鬼的象征!

而从云南带回蜂蝶,让弑师行动成为事实,则加深了这种恐惧在张静心里根深蒂固的地位。

张静恐惧洪胜这个自己深爱的男人是一个会“杀人”的人。

张静不能与洪胜同房的临床表现,仅仅因为强暴、弑师或许是远不足以达到的,真正的原因是在张静的潜意识里,在经历那么多事情之后更为敏感薄弱,根本无法接受一个邪恶者进入自己体内的本能反应。

洪胜与宋波的误杀有本质上的区别:这是树与树根的关系,宋波是一棵后天环境中长歪的树,砍伐嫁接之后,依然可以参天:而洪胜天生就是魔鬼的树根,无论如何掩饰,终不能改变其“张矛舞爪”的骇人本质。

因为对张静的治疗,洪胜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自从心理测验的那天起,有关张静的记录每况愈下。她出现了更多明显的症状,有些甚至是之前从未出现过的。

洪胜不无悲哀地想道,自己的测试拨开了朦胧地覆在张静内心世界上空的那层薄纱,让她也认识到了前所未见的另一个“自我”。现在,同样有两股力量在她的内心激烈地搏斗,一种是对洪胜的“爱”,另一种则是对他的“恐惧”,而无论哪一股力量胜出,以她现在的精神状况,都是难以承受的。

更为悲哀的是,洪胜再也无法以“医生”的身份面对张静的心理问题了。既然根源在于自己,如果再由他去治疗张静的病,就如同用烟来戒烟一样荒唐无稽。

可又不能放任张静的病。

洪胜做了最坏的打算,即使冒着当年弑师事件暴露的风险,也要让她接受其他心理医生的治疗。关于人选,洪胜想到了肖海清。

心理测试的主要理论依据,来自于肖海清,自然解铃还须系铃人。

然而洪胜矛盾的是,现在接触肖海清,以她的功力,用不了多久,当年的误杀案就会浮出水面,这又无异于自杀!

进退两难。

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这样的问题?

或许自己不直接参与,又能对张静的问题有所帮助?

想想,再想想,一定有办法的……对了,难道我不能让张静也了解心理学,让她也知道自己的心理问题,自我治疗?难道不能试试吗?起码让她了解心理学,了解肖海清,即使最终还是要面对肖海清,有了“免疫”能力岂不是更好?

既能治病,又把暴露真相的可能降到最低,这有点像最新科技的“介入”疗法,不用开刀就能取出体内的肿瘤!

这是一个大胆的想法,洪胜要让张静也了解心理学,了解肖海清,让她这个心理病人,将来在了解主治医生的情况下,接受治疗。

洪胜决定这样做。

接下来的那段时间,张静真的了解了相关常识,只不过又是出乎洪胜的预料,其最后的功用不是在于面对肖海清的治疗,而是在接下来发生的逃狱案中,伪装了张静自己,逃过了肖海清的“火眼金睛”。

如果没有“逃狱案”,可能他们如今仍走在心理治疗的路上,也可能肖海清最终成了张静的心理咨询师,可能她已经解决了心理疾病,更可能已暴露了当年的事件,警方又一次介入了调查。

然而这一切“可能”,现在都已经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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