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暗暗想着,绝对不能动。

我晓得皮肤正遭严重拉扯。露出制服短裤的左腿内侧和椅子完全密合,要是不小心一动,我就惨了。我弓着背悄悄嗅闻,味道有些刺鼻——是三秒胶。我的左腿被黏在椅子上。

讲台上,岩槻老师以粉笔敲击黑板似地写出“小野妹子”。他才三十出头,头顶和后脑就没一丝毛发,一面向黑板,光秃秃的部分就暴露在全班眼前。

“世界三大美女是埃及艳后、杨贵妃,还有……”

岩槻老师拿着粉笔蓦地转过身。

“这个小野妹子。”

他确认般扫视我们一圈后,继续道:“才怪。”

教室里缓缓响起汽水冒泡般静静的笑声。

但是,没有半个同学由衷觉得岩槻老师的笑话有趣。要是不笑,岩槻老师肯定会歇斯底里发作。每遇到那种情况,他脖子以上随即像换个人般双眼倒竖、嘴角僵硬上扬,接着便开始颤声点名坐在前方的学生,突然问起尚未学过的难题。

倘若答不出,他就会露出蜥蜴般狰狞的神情要我们罚站。

所以,只要岩槻老师说笑话,我们都会笑。

那时候,三十八个学生中笑得最真的大概是我。因为我绝对不能让老师歇斯底里发作,不能被罚站。现下叫我站起来,黏在椅子上的大腿内侧想必会如乌贼那层薄膜一样被撕下。当然,我不能告诉老师原由,否则S不晓得又会使出多恐怖的手段报复我。

我屏着气,慢慢改变头的角度。与最靠窗的我正好在相反的另一边、同一排的靠墙侧,S白皙的面孔像只画上黑点的纸,平板无表情的双眼越过一整列的脸直盯着我。

刚刚下课时间结束,我从厕所回教室时,曾瞥见S从我的座位离开。我应该更提高警觉的,但我只瞄一眼,确定没图钉或水彩后便就坐,完全没注意到椅子被挤上透明三秒胶。

之前有一次,我向岩槻老师报告S的行径。于是,老师把我和S叫到办公室,并当场质问S。S老实承认犯错,老师非常满意,要我们在他面前牢牢握手,就此结束调解。当晚,我家信箱马上被放进没有脚的蚱蜢、螳螂和金龟子。

妈妈发现后,问我晓不晓得原因,我回答不清楚。最后,妈妈猜测这些残缺的昆虫是同栋大楼小孩的恶作剧。——我不能让妈妈操心,前年爸爸去世后,妈妈就单打独斗地挣生活费。虽然酒愈喝愈凶,却也更拚命工作,还要做家事,一个人担起两个人的责任。我不能伤妈妈的心,不能说出实情,妈妈若知道……

“其实是小野小町。”

妈妈一定会哭,一定会背着我躲起来掉眼泪。

制服短裤下的两条腿,先前也常成为S的目标。有一回上体育课时,趁四周视线都集中在跌倒的同学身上,S以利如剃刀的跳绳不停抽打我的小腿肚。另一次则是在下课的走廊上,他突然拿自动铅笔刺向我的膝盖后面。如今,那根铅笔芯还留在我的皮肤内。

现下是十二月,再过三个月,四年级的第三学期便要结束。依学校规定,男生制服从五年级开始换成长裤,届时S就不会找我这双腿的碴了吧。当然,我不认为S的攻击会就此画下句点。头、脸、眼睛、手、夏天的手臂,S将瞄准哪里?他一定会继续攻击我。

我转头向前,侧面承受S刺人的视线。我伸手进抽屉,摸索着找到三角尺,悄悄拿近左腿,把尖尖的角插进腿和椅子之间,塑料冰凉的触感立即传来。我试着将尺往里推,尖端却碰到硬物而停住,大概是三秒胶已完全凝固。我面向前方,只有右手不断使劲,但始终毫无进展,尖端碰到的硬物不肯改变形状。我加强力道,尖端偏离三秒胶的阻隔往上移,猛地刺进大腿。我痛得缩起脖子,在冬天的教室里汗流浃背。

“这位既非女人,也非人妖,而是男人。”

听不太出来老师是不是想逗我们笑。尽管如此,安全起见,教室里依然响起比刚才更胆怯的笑声。宛如在纱窗上挣扎的苍蝇,我边笑着配合,边在桌子底下拚命推动三角尺。但三秒胶刮不掉,尺的尖端一点也没前移。不,稍有进展,将大腿和椅子黏为一体的三秒胶让出些许空间,再试一次……又略微前进。刮掉三秒胶了吗?还是椅子的胶合板表面被削除?因为不会痛,我只晓得皮肤没事,继续这么做就行。不过,眼下安心还太早,岩槻老师不知何时会爆发,突然叫我们起立。动作要快,必须像拿钳子剪炸弹引线一样,谨慎而迅速地完成。

我推动三角尺,偷觑S一眼。S也注视着我,薄薄的嘴唇慢慢扬起,瘦削白皙的脸颊犹如挤歪的黏土,一副临时想到什么主意,或抓住时机实行计划的表情。

那时,岩槻老师拍着双手抖落粉笔灰,语带得意地说:

“你们毕业的学长、学姊,有人把圣德太子念成shotokutaiko(正确读法为shotokutaisi),以为他是女人呢。”

教室底部再度传出一阵暧昧的笑声。可是,笑声的涟漪一扩及S的位子,便恍若遇到从海里探出头的巨大黑怪,顿时停住。

“……的。”S小声脱口而出的话,让岩槻老师的表情咻地消失。

教室里排排坐的所有同学瞬间变成人偶。

“怎么,?……有问题吗?”

“没有。”

“不过,你刚才开口了吧?”

岩槻老师的神色渐渐产生变化,宛如一只想用脸挤破薄胶膜的蜥蜴。

“嗯。”

“你讲什么?不好意思,老师没听清楚。”

那嗓音仍有一点温度,彷佛在暗示“现下还没关系喔”。但S再度挤出笑容,抬起头,重复同一句话。

“那根本是骗人的。”

胶膜破裂,蜥蜴探出脸。三角形的双眼因发现昆虫猎物而发光。

“……站起来。”

S乖乖顺从指示,椅子的拖地声格外响亮。岩槻老师的视线牢牢钉在S身上,平静问道:

“圣德太子不是拿着一个东西?一根长长的,很像棒子。你知道那叫什么吗?”

那句话将完未完的时候,S便回答“不知道”。老师上半身微微颤抖,深蓝西装的双肩提起……提起……然后倏然垂落。

是笏,老师讲出正确答案。

“你,这节课都给我站着,不准坐下。”

“是。”

“那么——”

然后,预期的情况发生。蜥蜴在讲台上寻找新的猎物,脖子一吋吋转动,目光从教室的一边慢慢扫到另一边。

“你。”

点到的是坐在我斜前方的女生。老师问圣德太子的出生年月日,她当然答不出来。

“公元五七四年二月七日,把课本每个字都看熟。”

她也惨遭罚站。岩槻老师转动眼珠,恍若手电筒的灯光爬过地板,视线移至教室另一侧,然后以同样的速度调回,逐渐朝我靠近。

“你。”

老师点到另一个男生,照样丢出绝对无法答复的难题,成功让那同学罚站。

接着,老师陆续点名,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共让七个人罚站后,总算气消,叫S之外的所有人坐下。

我全身虚脱。

在只有S罚站的状态下,老师继续上课。由于陷害我站起来的企图没能得逞,S笔直面向前方,双唇紧闭。

等待下课铃响前那段漫长的时间,我拚命推动三角尺。没被老师叫到是我运气好,但下课时全班都必须起立、敬礼,我却不能。我不断使劲地以尺的尖端刮开三秒胶,再一点,只差一点。然而,时间快速流逝,扩音器播出铃声。岩槻老师结束讲授,示意值日生喊口号。

“起立。”

全班一同站起。我一阵心慌意乱,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抓住椅子、翘着臀,腿黏在椅子上起身。

“敬礼。”

岩槻老师立刻离开教室。我迅速恢复原本的坐姿,悄悄环顾四周,似乎无人察觉我的异样。不,坐在我后面的男生彷佛有话要说。但我摆出“刚刚在开玩笑”的表情,他便顿失兴趣似地离开座位,走出教室。

由于下一节换到视听教室上课,同学们陆续消失。最后,只剩我被黏在椅子上,大家全都走光,S也不见人影。

我有把握能在十五分钟的下课时间内刮开三秒胶,因为剩余部分不多。在寂静的教室里,我右手推着三角尺,小心翼翼分离还黏在椅子上的皮肤。

这时,S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像低语着什么,可是我没听见。S面无表情地穿过一排排桌子走近,喉咙发出咕的一声,双手推倒我。桌子、天花板、窗户不停旋转,后脑杓和背部狠狠撞向地面,左腿传来扭断般的剧痛,我嘴里冲出足以震聋自己的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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