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克莱拉喊道,“有人在吗?”

她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但这声音似乎很遥远,很微弱,似乎是从电视里传来的。这个地方让人感觉空荡无物,尽管她知道其实很可能不是。

在这座老火车站里,她又向前走了几步,经过闪闪发光的红色消防车,经过警方的设备。克莱拉看到了自己的头盔和靴子。三松镇的每个人都是志愿救火队的成员。露丝·萨多是救火队队长,因为她本人就比任何大火都可怕。如果让人在露丝和一座燃烧的建筑之间选择,大多数人宁愿选择那座着火的建筑。

“哪位?”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偌大的房间里回荡,克莱拉从消防车后面绕出来,只见波伏瓦警官坐在桌旁正朝她的方向看过来。

他微笑着与她打招呼,在她双颊上各吻了一下。

“来,请坐。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他问道。

他看起来心情愉快,精力充沛。但不管是在画展上,还是此刻,克莱拉看到他仍然感到震惊。形容枯槁,筋疲力尽。即便对于他这样一贯体型瘦长的人来说,他还是瘦得让人心疼。像其他人一样,她知道他经历过什么。至少,像其他人一样,她知道传言是怎么回事。但克莱拉意识到她并不真正地“知道”,她根本不可能知道。

“我来是征求建议的。”她说,在波伏瓦身边的转椅上坐下。

“从我这里?”他的惊讶很明显,正如他语气里透露出来的高兴。

“对,从你这里。”看到他的反应,她很高兴没有告诉他实话。她没有去找加马什的原因是因为加马什身边有人,而波伏瓦却独自一人。

“喝咖啡吗?”波伏瓦指着一壶已经煮好的咖啡。

“谢谢,我来一杯吧。”

他们站起来,往缺了口的白色马克杯里倒了些咖啡,各自拿了几块无花果酥坐下。

“那么,是怎么回事呢?”波伏瓦坐下后看着对方。虽然是以他自己的方式,但总让人想起加马什。

让人感觉很舒服,克莱拉庆幸自己决定跟这个年轻的警官谈话。

“是关于莉莲的父母,戴森先生和夫人。我认识他们,你知道。有段时间非常熟悉。我想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

“还活着。我们昨天见到了他们,去告知关于他们女儿的事情。”

克莱拉顿了一下,试着想象那会是什么情形,对于双方而言。

“那一定很可怕。他们很宠爱她这个独生女。”

“这种事一直很可怕。”波伏瓦承认道。

“我很喜欢他们。即便莉莲和我闹翻了以后,我也尝试与他们保持联系。但是他们不感兴趣。他们相信莉莲的话。我觉得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尽管她听起来并不那么确信。

波伏瓦没有说话,想起了戴森先生语气里的怨恨,他当时几乎认定克莱拉就是谋杀他们女儿的凶手。

“我想去看看他们,”克莱拉说,“告诉他们我是多么难过。怎么了?”

波伏瓦脸上的表情阻止了她。

“我不会这么做。”他说,放下杯子,身体倾向她,“他们很难过。我认为你去拜访他们于事无补。”

“为什么?我知道他们相信莉莲说的关于我的坏话,但我去也许能做点什么。我和莉莲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你不认为他们愿意与谁谈谈他们的女儿吗?一个爱她的人?”克莱拉顿了一下,“曾经爱过她的。”

“也许吧。最终,但不是现在。给他们一点时间。”

这或多或少也是默娜给她的建议。克莱拉去书店要丝带还有干香根草和鼠尾草做的雪茄,但她同时也征求了意见。她是否应该去蒙特利尔见见戴森夫妇呢?

默娜问她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克莱拉是这样解释的。

“他们很老了,很孤独。”克莱拉说,很惊讶默娜还需要她解释,“这是对他们来说最可怕的事情了。我去就是想给他们一些安慰。相信我,我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开车去蒙特利尔见他们了,但这似乎恰是正确的事情。把那些痛苦的感情抛在脑后。”

丝带紧紧地缠在克莱拉的手指上,勒得很紧。

“对于你,也许。”默娜说,“但对于他们呢?”

“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抛开这些呢?”克莱拉松开丝带,然后又缠上,很是烦躁,“也许他们孤独地坐在那里,完全垮掉了。我不去就是因为我害怕?”

“如果你必须得去,那就去吧。”默娜说,“但要弄清楚你去是为了他们,而不是为你。”

耳朵里回响着这警告,克莱拉穿过了村庄绿地,向专案室走去,去跟波伏瓦谈谈,同时也为了另一个目的。

她想知道戴森夫妇的地址。

听完警官的建议后,克莱拉点点头。两个人都给了她同样的建议。等待。克莱拉意识到自己正盯着老火车站的墙面。上面有莉莲的照片,死了的莉莲,在她家的花园里。

而那里,正是加马什探长和那个陌生女人等着她的地方。

“我想,我想起了莉莲的大多数秘密。”

“你想?”加马什问。他们在克莱拉的花园里走来走去,不时停下来驻足欣赏。

“我昨晚并没有对你撒谎。不要告诉我引领的人们,但我把他们的秘密全都搞混了。日子一长,我就很难区分哪些事情是谁的。全都混了,真的。”

加马什笑了。他也是个藏着很多秘密的保险柜,那些他在调查中知道的与案子毫无关系的事情。这些事情永远不须被公开,他也直接把它们锁了起来。

如果突然有人问加马什先生那些秘密,他也会被问倒。当然,说实话,他需要时间才能把一些事情和其他的事情区分开来。

“莉莲的秘密也不比其他人的恶劣。”苏珊说,“至少,她告诉我的那些是这样。顺手牵羊了,坏账了,从她妈妈的钱包里偷钱了。她吸过毒品,背叛过丈夫。她在纽约的时候,从老板的钱柜里偷钱,独吞小费。”

“没什么大事。”加马什说。

“从来都是这样。我们大多数人都是被一些小罪过压垮。小事叠加起来,直到我们彻底崩溃。避免那些大罪过很容易,但就是这些上百件卑鄙小事最后擒住了你。如果你听人们说话听久了,你会意识到,伤人的不是耳光或者是痛打,而是流言蜚语,鄙视的眼神,被拒绝。这些就是还有着良心的人感到羞辱的事情,这些就是你依靠喝酒想忘记的东西。”

“那没有良心的人呢?”

“那他们不会来AA,他们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问题。”

加马什思索了片刻,“你刚才说‘至少,她告诉我的那些是这样’,这是否意味着她对你还保留着什么秘密?”

他并没有在看她。他发现,如果给人们更多的私人空间,他们会更加坦诚。相反,加马什探长直视着前方的忍冬和玫瑰,在下午的暖阳中绽放。

“有些人一下子就全都倾泻出来了。”苏珊说,“但大多数人需要时间,并不一定是他们有意隐瞒什么。有时他们掩埋得如此之深,以至于自己都忘记了还有这事。”

“直到?”

“直到它自己慢慢地爬出来。不过到那时候,曾经微小的事情已经变成了几乎难以辨识的东西,巨大,恶臭。”

“然后又会怎么样呢?”探长问。

“然后我们就要选择。”苏珊回答,“我们可以直面事实,或者我们可以再次把它掩埋,或者,至少尝试这样做。”

在外人看来,他们俩像是两个老朋友,讨论着文学或者最近在村子礼堂里演出的音乐会。但眼光稍尖的人就会注意到他们的表情,虽算不上沉重,但对于这可爱的晴日来说,有点忧郁。

“如果人们再次掩埋这些秘密的话,会怎样呢?”加马什问。

“我不知道普通人。但对于酒鬼来说,这是致命的。如此腐烂的秘密会迫使你喝酒,喝酒又会逼着你走向坟墓。但在这之前,它会从你这里偷走一切。你爱的人,你的工作,你的家,你的尊严。最后,是你的生命。”

“都是因为一个秘密?”

“因为一个秘密,还有将它掩藏起来的决定,临阵逃脱的决定。”她紧紧地盯着他,“清醒不属于懦夫,探长。不管你怎么想这些酒鬼,要戒酒,完全戒酒,需要极大的诚实,而这又需要极大的勇气。不喝酒是比较容易做到的那部分。面对我们自己,面对我们的恶魔是最艰难的一环。有多少人愿意这么做呢?”

“不是很多人。”加马什承认道,“但如果恶魔获胜的话,又会怎样呢?”

克莱拉·莫罗在小桥上缓缓而行,时不时停下来看看下面的贝拉河。河水汩汩地流过,阳光下水面碧波粼粼。她能看到水底的石头,被水流磨得很光滑,时而还能看到一条虹鳟游过。

她应不应该去蒙特利尔?事实上,她已经查到了戴森家的地址,她只是想去波伏瓦那里核实一下。它此时就在她的口袋里,而她,看了一眼他们的车,停在那里,等待着。

她应不应该去蒙特利尔?

她在等些什么?她害怕什么?

他们会恨她,骂她,轰她走开。曾经是克莱拉第二父母的戴森夫妇,会断绝和她的关系。

但她知道她必须得这样做,不管默娜怎么说,不管波伏瓦怎么说。她没问过彼得。这么重要的事情,她现在还不能信任他。但她怀疑,他也会这么说。

不要去。

不要冒险。

克莱拉转过身,走下了小桥。

“没错。”苏珊回答,“有的时候恶魔获胜,有的时候我们无法面对事实。这太痛苦了。”

“然后会怎样呢?”

苏珊在用脚扫着草地,不再观赏美丽的花园。

“你听说过《矮胖子》吗,探长?”

“那首童谣?我曾经给孩子们读过。”

他记得,丹尼尔很喜欢这首童谣,总是让他一遍又一遍地读给自己听,对里面的插图——国王的人马去拯救那个傻傻的老鸡蛋——永不厌倦。

但是安妮呢?她听了这个故事简直是号哭不已,眼泪不停地流啊流,浸透了他胸前的衬衫。他只好抱着她摇来摇去,努力去安慰她。加马什花了很长时间才使她安静下来,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问题清楚了。小安妮,虽然只有四岁,无法忍受矮胖子就这样被粉碎了。永远不会痊愈,受伤太严重了。

“当然,这只是个比喻。”苏珊说。

“你是说矮胖子先生从来就不存在?”加马什问。

“我的意思就是这个,探长。”苏珊的笑容退去,她静静地走了几步,“就像矮胖子一样,有些人受伤太严重了,无法治愈。”

“比如莉莲?”

“她正在愈合。我认为她做得不错。她的确很努力。”

“但是?”加马什问。

苏珊又走了几步,“莉莲受到了伤害,很严重。但她正在重振旗鼓,回到正道上来,虽然很慢。但这不是问题。”

探长陷入深思,面前这个女人,虽然艳俗花哨,却又如此忠诚,到底想告诉他些什么?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了。

“她不是矮胖子,”他说,“她没有从高墙上摔下来。她推了别人。别人从高高的地方摔下来,因为莉莲。”

在他身边,苏珊·科茨的头随着每一个脚步微微地上下晃动着。

“对不起,耽搁了这么久,”克莱拉说,从屋角处那丛老丁香后面转出来,“我从默娜那里拿到了这些东西。”

她举起丝带和雪茄。不管是探长还是苏珊,看起来都很困惑。

“这到底是种什么仪式?”加马什问,一脸疑惑。

“这是一种净化仪式。你愿意加入吗?”

加马什犹豫着点点头。他熟悉这种仪式。以前在一些凶杀案现场,有些村民做过这个,只是从未有人邀请过他。尽管在他信仰天主教的年轻时代,已经有足够的焚香缭绕在他身旁,这次估计也不例外。

两天以来,克莱拉已经是第二次点燃香根草和鼠尾草雪茄了。她轻柔地把那芬芳的烟挥向略显紧张的苏珊,让她从头到脚都沐浴在焚香里。这会让你释放一切消极思想和负能量,克莱拉解释道。

然后轮到加马什了。她看着他。他的表情有点可笑,但很放松,聚精会神。她把烟驱拢到他身上,直到烟像一块甜甜的云朵包围了他,最后消散在微风中。

“所有的负能量都被赶走了,”克莱拉说,给自己重复着同样的仪式,“没有了。”

但愿这样管用,三个人都静静地想,那一切事情就好办了。

克莱拉给了每人一根丝带,邀请他们默默地为莉莲祈祷,然后把丝带系在棍子上。

“那胶带怎么办?”苏珊问。

“哦,那没

关系。”克莱拉说,“那更像个提示而不是命令。再说,我认识那个围胶带的人。”

“这仪式没啥用处,”加马什说,帮助苏珊把胶带压下来,然后自己也跨了过去,“但用意很好。”

拉科斯特减慢车速,几乎都要停下来了。她正要开出三松镇,去蒙特利尔。为了莉莲·戴森在《新闻报》上发表的那篇评论去报社资料室调查,去弄清那篇特别恶毒的评论到底写的是谁。

正当路过莫罗家的时候,她目睹了难以置信的一幕。一位魁北克警察局的高级警官显然正在朝着一根棍子祈祷。

她笑了,希望自己能加入他的行列。在犯罪现场,她经常在心里默默说些祈祷的话。等大家都离开后,拉科斯特还会回去,让亡者知道他们并没有被忘记。

然而这次,似乎轮到探长了。她想知道他到底在祈祷些什么。她想起曾握住那只血淋淋的手,心想也许自己能猜到。

加马什把右手放在棍子上,开始整理思绪。过了片刻,他把丝带系在上面,后退几步。

“我说的是宁静祷文。”苏珊说,“你呢?”

但加马什不想告诉她们自己祈祷了些什么。

“你呢?”苏珊转向克莱拉。

加马什注意到,她很专横,还好打听。他不知道这对于引领人来说是不是个好的品质。

像加马什一样,克莱拉也没有回答。

“我得离开你们一会儿。回头见。”克莱拉急匆匆地向屋子里走去。她现在很着急,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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