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躺在床上,紧紧地抓着床垫边。这张床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小了。但刚结婚时,他们只能买得起这样一张双人床。彼得和克莱拉已经习惯了彼此靠得很近很近。

近得使他们相互触碰,即便在最闷热的7月的夜晚。他们会赤裸地躺在床上,被单踢在地上,身体因为出汗而湿滑。但这样,他们也会彼此触碰。不会太多,比如他把手放在她的后背上,或者她的脚放在他腿上。

接触。

但是今晚,他紧抓着他那边的床垫,她则抓住自己这边的,好像前方和背后都是悬崖,害怕掉下去。

他们早就上床了,所以安静也可能是自然的事。

并不自然。

“克莱拉?”他低声叫道。

还是寂静。他知道克莱拉睡着的样子,但这次不是。睡着的克莱拉和醒着的克莱拉几乎一样精力充沛。她不会翻来覆去,但她嘟哝哼唧,有时还会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有一次她嘟囔:“但是凯文·斯佩西被粘在了月球上。”

他第二天早上告诉她时,她根本不相信,但他当时听得一清二楚。

实际上,他说她晚上睡觉时哼哼唧唧地发出各种声音,她不相信。虽然声音不大,但彼得已经习惯了克莱拉。他能听见她梦呓,即使她自己听不到。

但今晚她很安静。

“克莱拉?”他又叫了一次。他知道她在那里,也知道她醒着,“我们需要谈一谈。”

然后他听见了她的声音。长长地,长长地吸了口气,然后是一声叹息。

“谈什么?”

他在床上坐起来,但没有开灯。他宁愿看不到她的脸。

“对不起。”

她没动弹。他看得到她,在床上隆起的一块,挤在世界的最边缘。她离他不能再远了,再远就掉下去了。

“你总是对不起。”她嗓音低沉。她在对着床垫说话,甚至都没抬一下头。

他能说些什么呢?她说得没错。他回想与她的过去,总是他说了什么蠢话或者做了什么蠢事,而她在宽恕他,直到今天。

事情发生了改变。他曾想,对他们婚姻最大的威胁会是克莱拉的画展。她的成功,还有他的突然失败。

但是他错了。

“我们得把事情说清楚,”彼得说,“我们得聊聊。”

克莱拉突然坐起来,试图把缠在身上的被单扯开。最后,她终于做到了,转向了他。

“为什么?这样我就可以再次宽恕你?是这个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希望我的画展失败?希望批评家讨厌我的画,而你才是真正的画家?我了解你,彼得,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你从来就不理解我的画,你从未关心过。你认为它们简单幼稚。肖像画?太可笑了。”她压低了声音,模仿他的语调。

“我从来没这样说过。”

“但你是这么想的。”

“我没有。”

“不要跟我扯谎了,彼得,至少现在不要。”

她嗓音中的警告很明显,以前从未有过。他们以前也有过争吵,但不像这次。

彼得知道他们的婚姻要么已经结束,要么也快了。除非他能找到正确的话来说,正确的事去做。

如果“对不起”还不管用的话,那什么可以呢?

“当你看到《渥太华之星》的评论时,你肯定高兴死了。他们说我是一只疲惫的老鹦鹉,模仿着真正的艺术家。这真让你痛快吧,彼得?”

“你怎么能这么想?”彼得问。但那确实让他痛快,还有解脱。这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第一次真正快乐的时光。“《纽约时报》的评论才重要,克莱拉,那才是我在意的。”

她盯着他。他感到寒气沿着手指和脚趾爬上来,顺着胳膊和腿爬上来,仿佛他的心脏已经衰竭,无法把血液输送到那么远的地方。

可是他心里却知道,一直以来都知道:他是虚弱的。

“那么就给我引用一句《纽约时报》的评论。”

“什么?”

“别装了。如果你印象那么深刻,如果它才是你在意的,那你肯定能记住哪怕是一句话。”

她等着。

“或者一个词?”她问道,声音冰冷。

彼得搜索着记忆,迫切地想记起什么,《纽约时报》上的一句话。来向自己证明,且不提克莱拉,证明自己的确在意。

但他所记住的一切,所看到的一切,只是那份渥太华报纸上那些令他心情舒畅的评论。

她的画作,虽然不错,但是缺乏远见,也没有大胆创意。

他本以为她的画作愚蠢就够糟的了,结果却发现,她的画作精彩反而更糟糕。因为他不仅没有跟着沾光,反而突出了自己是个失败者。她的作品光辉耀眼,而他的却相形见绌。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句鹦鹉比喻的评论,好像这是抗菌液,可以敷在他的小我上,而克莱拉的艺术就是那细菌。

但是现在他知道,变成细菌的并不是她的艺术。

“猜你也说不出来。”克莱拉抢白道,“甚至连一个词都说不出来。我来提醒你一下,克莱拉·莫罗的画作不仅仅是成功的,它们是辉煌的。她用大胆慷慨的笔触,重新定义了肖像画法。我重新读了一遍,然后背了下来。不是因为我相信这是真的,而是我可以选择去相信什么,不一定总是要选择最坏的。”

“还有那些电话。”克莱拉接着说。

彼得缓缓闭上眼睛。

那些电话来自克莱拉所有的支持者们,来自世界各地的画廊老板、画商还有馆长们,来自家人和朋友们。

在加马什和克莱拉以及其他人离开后,在莉莲的尸体被运走后,他花了几乎一上午的时间接电话。

丁零零,丁零零。电话响个不停。每次铃声都在贬低着他,在剥夺着他的男人气概,他的尊严,他的自我价值。他记下了那些良好的祝愿,对那些掌控着艺术世界的巨人们说着好话。可是他们只知道他是克莱拉的丈夫。

侮辱是彻底的。

最后,他终于让电话答录机接管了,而他自己则躲到了画室里。他躲了一辈子的地方,躲避那只怪兽。

而现在,他感觉到它就在卧室里,感觉到它的尾巴在他身边扫过,感觉到它热烘烘的腐臭口气。

一直以来他都认为,如果他足够安静,足够渺小,它就不会看见他。如果他不无事自扰,不大声喧哗,它就不会听到他,不会伤害他。如果他用优雅的微笑和良好的举止掩藏他的残忍,它就不会吞噬他。

但现在,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处可藏。它总会在那里,总会找到他。

他,就是那只怪兽。

“你希望看到我失败。”

“绝没有。”彼得说。

“我甚至在内心想,你是为我而高兴的,你只是需要时间来适应。但这才是真正的你,是不是?”

否认再次挂在了彼得的嘴唇上,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但是他停住了,什么东西阻止了它。

他盯着她。最后终于,指甲撕裂,鲜血溅出,他再也无法抓住这一辈子死抱不放的东西,松开了手。

“《三夫人》那幅肖像画,”他艰难地说道,“我见过,你知道,在完成之前。我悄悄溜进你的画室,从画架上拿走了画纸。”他停了一下,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但是已经太晚了,他在急速下沉。“我看到了——”他在寻找合适的词语,但是最后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寻找它,而是在躲避它,“辉煌。我看到了辉煌,克莱拉,还有爱。它让我心碎。”

他看了看手里被拧得扭曲的被单,叹了口气。

“那时候我就知道,作为画家,你要比我强得多,因为你不画物品,你甚至不画人。”

他又看了看克莱拉那幅肖像画,三个老朋友,三个优雅的女人:埃米莉、碧翠丝和凯伊。三松镇的邻居们。她们笑着,相互扶持着。年老,体弱,临近死亡。

她们完全有害怕的理由。

然而,任何一个看到克莱拉这幅画作的人,都感受到了这些老妇人所感受到的东西。

欢欣。

看着三个老妇人的画像,那一刻彼得知道自己完了。

他还知道别的东西。这个东西,看到克莱拉杰出创作的人们不一定会清醒地意识到,但是会感受到。在他们的骨头里,在他们的骨髓里,能够感受得到。

没有十字架,没有祭品,也没有《圣经》。没有神职人员,也没有教堂。克莱拉的画作辐射出微妙而隐秘的信念。来自于眼睛里的一个小亮点,来自于相互挽着的饱经风霜的手。对宝贵生命的信念。

克莱拉画的,是宝贵的生命。

当愤世嫉俗的艺术世界里的其他人画着最丑恶的东西时,克莱拉画的,却是最美好的。

因为这个,多年来她一直被边缘化,被嘲笑,被排斥。被美术当权派否认,而私下里,却是彼得的否认。

彼得画物品,画得非常好。他甚至宣称画上帝,而有些画商也相信他。很好的故事。但他根本没见过上帝,又怎么可能画得出呢?

克莱拉不仅见过上帝,还认识上帝,于是她画出了她所知道的东西。

“你说得对,我一直在嫉妒你。”他说,直视着她。现在他已经没有了恐惧,已经超越了恐惧,“从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嫉妒你,从未消失。我努力过,但它一直在,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还会加强。哦,克莱拉,我爱你。我恨自己对你做了这样的事。”

她沉默着。这沉默虽不能提供慰藉,但也不再伤人。

“但我嫉妒的,不是你的艺术。我本以为是,这也是为什么我无视它的原因,假装不理解。但我非常清楚你在画室里做些什么,你在努力捕捉什么。这些年来,我看到你离上帝越来越近。这让我发狂。哦,上帝。克莱拉,为什么我就不能为你而高兴?”

她沉默着。

“然后,当我看到《三夫人》时,我知道你终于找到了。还有那幅露丝的肖像画。哦,上帝。”他的肩膀耷拉着,“除了你,还能有谁能把露丝画成圣母马利亚呢?充满了蔑视、痛苦和失望。”

他张开手臂,然后垂下来,呼出一口气。

“还有那个小点,她眼睛里那小小的白点,充满了仇恨的眼睛。透过那个小点,你能看到即将来临的东西。”

彼得看着克莱拉,虽然只在床的另一侧,却显得那么遥远。

“我嫉妒的不是你的艺术,从来就不是。”

“你在撒谎,彼得。”克莱拉低声说。

“不,不,我没在撒谎。”彼得反驳着,声音在绝望中升了八度。

“你批评过《三夫人》,你嘲笑过露丝那幅画,”克莱拉喊道,“你想让我把它们搞砸,把它们毁掉。”

“是的,但并不是你的画。”彼得大声喊着。

“放屁。”

“不是。是——”

“怎么?”克莱拉叫嚷着,“嗯?是什么?让我猜猜。是你母亲的错误,还是你父亲的错误?是因为你钱太多还是不够花?是因为你的老师们伤害过你,还是因为你祖父酗酒?你现在又在编造什么样的借口?”

“不,你不理解。”

“我当然理解,彼得,我太了解你了。只要我老实地待在你的影子下,咱俩就没有问题。”

“不。”彼得从床上下来,后退着,直到后背抵住了墙,“你得相信我。”

“不会了,我不相信。你不爱我,爱不会让你做出这种事。”

“克莱拉,不。”

那令人头晕目眩、摸不着方向的可怕坠落终于结束了。彼得摔倒在地。

“是你的信仰。”他大喊着,瘫在地上,“你的信念,你的希望。”他哽咽着,嗓音沙哑,喘着粗气,“这比你的艺术要更可怕。我希望能像你那样画画,只因为这意味着我能像你那样看待这个世界。哦,上帝。克莱拉,我一直嫉妒的,是你的信念。”

他双臂抱住自己的腿,拼命地拉向自己的胸脯,使自己尽可能地缩小,缩成一个小球。他摇晃着。

前前后后。后后前前。

克莱拉在床上盯着他,一直沉默着,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诧异。

波伏瓦捡起一堆脏衣服,扔到墙角。

“来吧,”他微笑着,“不要客气。”

“谢谢。”加马什说,毫无戒备地坐下来,膝盖几乎一下子弹到了肩膀上。

“小心那沙发,”波伏瓦在厨房里喊,“我觉得弹簧应该坏了。”

“有可能。”加马什说,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他怀疑在监狱里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就在波伏瓦准备饮料的时候,加马什环顾着这座位于蒙特利尔市中心的简易公寓。

唯一有人情味的

东西似乎就是刚才被扔在墙角的那堆脏衣服了,还有一个毛绒玩具,是头狮子,放在没铺过的床上,看起来很奇怪,甚至很幼稚。他怎么也不会把波伏瓦和毛绒玩具联系起来。

他们从咖啡馆出来,走了三个街区来到波伏瓦的公寓,在这清新凉爽的夜晚交流看法。

“你相信她吗?”波伏瓦问。

“你指苏珊说她不记得莉莲的秘密?”加马什思索着。市区街道两侧的树木已经长出了叶子,正要从嫩绿色转变成更深一些的颜色。“你呢?”

“根本不信。”

“我也不信。”加马什说,“但问题是,她是有意撒谎来掩藏什么,还是需要时间来整理思绪呢?”

“我觉得是故意的。”

“你总是这样。”

没错,波伏瓦总是想到最坏的一面,这也是更安全的做法。

苏珊的解释是,她引领过很多人,他们每个人把生活中的所有都告诉了她。

“这是AA程序的第五步。”她当时说,然后引用道,“向上帝,向我们自己,向另外一个人承认我们所犯错误的本质。我就是所谓的‘另外一个人’。”

她又大笑起来,做了个鬼脸。

“你并不喜欢?”加马什问,试图猜测那个鬼脸的含意。

“开始时是喜欢的,那是我第一批引领的人。说实话,我有点好奇他们的酗酒生涯中都藏着些什么鬼把戏,是不是和我一样。有人能那么相信我是很让人激动的。我得跟你说,我喝酒的时候这种事可不常见。那时候要是相信我那你肯定是傻瓜,但实际上后来慢慢地就没啥意思了。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的秘密很可怕,但其实大家都差不多。”

“比如说呢?”探长问。

“比如说风流韵事,不公开的同性恋,偷盗行为,可怕的想法。因为喝醉了酒而错过了重要的家庭聚会,让心爱的人失望,伤害爱人,有时甚至是虐待。我不是说他们所作所为是对的,很显然不是,所以说我们才隐藏了那么久。但这并不少见,不止是他们中某一个人。你知道第五步里最困难的是什么吗?”

“向我们自己承认?”加马什问。

波伏瓦很惊讶探长居然能记得确切的措辞。在他看来,这就像场哭哭啼啼的闹剧。一群酒鬼哭诉着自己所做过的事,寻求即刻的宽恕。

波伏瓦相信宽恕,但那只是在受到惩罚之后。

苏珊笑了,“没错。也许你认为向自己承认会比较简单。毕竟,当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就在那。但当然,我们不会承认自己做的事情那么可恶。我们一直在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同时又在否定自己。”

加马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些秘密经常像布莱恩的那样可怕吗?”

“你是指杀了个孩子?有时是的。”

“你引领过的人中有谁杀过人吗?”

“他们当中是有几个承认杀过人。”她最后说,“不是故意的。不是谋杀,是意外。大多数是因为醉酒驾车。”

“包括莉莲吗?”加马什平静地问。

“我记不得了。”

“我不相信你。”加马什的声音很低,“没有人听了这种忏悔还会忘记。”

“随你怎么想,探长。”

加马什点点头,把名片给了她,“今晚我会住在蒙特利尔,但之后我们就回三松镇。我们会待在那里,直到发现杀害莉莲·戴森的凶手。要是你想起来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三松镇?”苏珊问,接过名片。

“就是莉莲被害的地方。”

他站起身,波伏瓦也跟着站起来。

“你说你们的生活依赖于真理。”他说,“结果现在却忘记了。”

15分钟之后,他们来到波伏瓦的公寓。就在波伏瓦开关着碗橱,自言自语地嘀咕着时,加马什从那刑罚般的沙发里艰难地站起,在客厅里踱着步。他看到窗外街对面的一家比萨店,“超级比萨”的霓虹灯广告非常醒目。然后他的视线又回到屋里,看到灰色的墙壁和宜家的家具。最后目光落在了电话机和一旁的便笺簿上。

“这么说你不只吃比萨。”加马什说。

“你说什么?”波伏瓦在厨房里喊。

“米洛斯餐厅,”加马什读着便笺簿上的文字,“很好。”

波伏瓦往客厅里看,目光直接落在了桌子和那本便笺簿上,然后看着探长。

“我本想什么时候带着你和加马什夫人去那里呢。”

那一刻,房间里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波伏瓦看起来就像布莱恩。不是在他刚开始分享时那个趾高气扬、大摇大摆的年轻人,而是那个鞠躬的男孩,谦卑,困惑,犯了错误。人性。

警觉。

“为了感谢你们一直以来的支持。”波伏瓦说,“与伊妮德分居,还有其他一些事。这几个月来真的很难过。”

加马什看着这个年轻人,很惊讶。米洛斯是加拿大最好的海鲜饭店之一,当然也是最昂贵的,是他和蕾娜·玛丽最喜欢的饭店,尽管他们只是在极特殊的场合才会去。

“谢谢你。”他最后说,“但你知道,我们吃比萨也会很高兴。”

波伏瓦笑了笑,把便笺簿从桌子上拿下来,塞到抽屉里,“那就不去米洛斯。但我一定要请你们吃‘超级比萨’,不要跟我争哦。”

“加马什夫人会很乐意的。”加马什笑着说。

波伏瓦回到厨房,端着饮料走出来。给探长的是一杯微酿啤酒,他自己的则是一杯水。

“不喝啤酒?”加马什问,举起杯子。

“所有这些关于酒的谈话让我没胃口。水就好。”

他们复又坐下来。加马什这次选择了小玻璃餐桌旁的一把硬椅子。他抿了一口。

“管用吗,你认为?”波伏瓦问。

加马什停顿了一下,在想对方到底指的是什么。

“AA?”

波伏瓦点点头,“在我看来,简直就是自我放纵。把秘密吐露出来为什么就能让他们不酗酒?直接忘掉不比把那些东西翻出来要好吗?而且这些人都不是经过培训的。那个苏珊本人就是一团糟,我看不出来她能对谁有帮助。”

探长看着一脸倦怠的波伏瓦,“我认为AA那一套之所以有效果,是因为不管一个人有多么善意,除非他自己经历过,否则不会真正理解某种经历的感受。”加马什平静地说,注意不让自己身体前倾,侵入对方的空间,“就像在那家工厂,那次突袭。除了我们当时在场的人,没有人知道到底是什么样。治疗师虽然能提供很多帮助,但他毕竟没有身临现场。”加马什看着波伏瓦,他似乎已经筋疲力尽了,“你会经常想起工厂那次事件吗?”

现在轮到波伏瓦思考了。“有的时候吧。”

“你想谈谈这件事吗?”

“谈这有什么好处呢?我已经告诉了调查人员,告诉了治疗师。对你和我都已经是过去时了。我认为我们都不应该再谈这件事,接着往前走。你不这么认为吗?”

加马什把头歪向一旁,盯着波伏瓦,“不,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我们应该继续谈下去,直到它完全消失,直到没有任何未处理完的事。”

“发生在工厂的事已经结束了。”波伏瓦抢白道,但马上控制住了自己,“对不起。我只是觉得这是自我放纵。我只想继续我的生活。唯一未处理完的事,唯一还在困扰我的事,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话,就是谁泄露了袭击的视频。它是怎么被弄到互联网上去的?”

“网络调查说是黑客。”

“我知道,我读了报告。但是你并不真的相信,不是吗?”

“我别无选择。”加马什回应,“你也一样。”

探长嗓音中的警告已经很明显了,但波伏瓦宁愿听不到,或者没有注意到。

“那不是黑客。”他坚持,“甚至没有别人知道视频的存在,除了警察局的另一些警员。黑客不会盗取这种视频的。”

“够了,让·居伊。”这种谈话他们以前就曾有过。工厂遇袭的视频被传到了互联网上,然后感染了病毒,全世界上百万人看到了经过编辑的视频。

看到了发生的一切。

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一切,还有发生在别的警员身上的。上百万人看到了,好像这是一场电视表演,一场娱乐节目。

警察局经过几个月的调查后,确认那是黑客的行为。

“他们为什么没有找到那个家伙?”波伏瓦质疑道,“我们有一整个部门专门负责调查网络犯罪。然而根据他们自己的报告,却找不到是哪个混蛋干了那事?”

“随它去吧,让·居伊。”加马什严厉地说。

“我们得找到真相,长官。”波伏瓦说,身体前倾。

“我们知道真相。”加马什说,“我们需要做的,是学会接纳它。”

“你不想再调查了?你就要接受了?”

“是的,而且你也应该。答应我,让·居伊。这是别人的问题,不是我们的。”

两个男人彼此瞪了一会儿,直到波伏瓦最后草草地点了个头。

“好的。”加马什说,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拿着酒杯走向厨房,“该走了,我们需要早点回到三松镇。”

和波伏瓦道了晚安后,加马什慢慢走在夜晚的街道上。有点凉飕飕的,他很庆幸自己穿了外套。他本打算叫辆出租车,结果却发现自己沿着于尔班大街一路走到了劳里埃大道。

他边走边想着AA,想着莉莲,还有苏珊;想到了首席法官,还有此时正在三松镇已经入睡了的画家和画商们。

但他想得最多的,还是秘密所具有的腐蚀性效果,包括他自己的秘密。

他对波伏瓦撒了谎。并没有结束,他不会让它就这么过去的。

波伏瓦洗好啤酒杯,然后走向卧室。

走下去,一定要走下去,他恳求着自己,就再走几步。

但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停下了。自从那视频出现后,他每晚都是这样。

只要一上了网,就永远,永远不会消失,永远在那里了。也许会被人们遗忘,但仍然在那里,等待着被再次发现,再次浮出水面。

就像个秘密,永远不会完全被隐瞒,永远不会完全被忘记。

而这个视频还远不能被忘记,现在还不能。

波伏瓦沉重地坐在椅子上,打开了电脑。链接被储存在收藏夹里,但是他有意改变了标签。

他的眼皮因为困倦而发沉,身体疼痛。他最终还是点开了链接。

视频又出现了。

他点击了播放按钮,开始播放。然后又来了一次。

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视频。图像清晰,声音也很清晰。爆炸,射击,还有喊叫,“警员们卧倒!卧倒!”

这是加马什的声音,镇定,威严。发出清晰的命令,让大家团结一致,战术特警队一步一步地逼近工厂,控制着乱局。将枪手逼到绝境。远远多于预期的枪手。

一遍又一遍,波伏瓦看着自己腹部中枪。一遍又一遍,他看着更糟糕的事情发生。加马什探长,胳膊甩出,后背拱起。拱起,又摔倒。重重地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混乱迫近。

视频终于结束了。他逼着自己离开屏幕,准备睡觉。洗脸,刷牙。拿出药盒,他取出一粒奥施康定。

然后他把另外一小瓶药压在枕头底下,以备半夜需要。放在那里比较安全,在视线之外,像个武器,最后一招。

一瓶扑热息痛。

以防奥施康定还不够用。

在床上,在黑暗中,他静静地等着止痛药开始起效。他能够感受到白天在眼前慢慢地消失。那些担忧,那些焦虑,一幅幅的场景逐渐退去。他抱着毛绒狮子,即将失去意识,但有一幅画面始终飘在他的眼前。不是他自己被击中,甚至不是看到探长被击中,倒下。

所有这一切都慢慢淡去,被奥施康定吞噬。

但有件事一直在眼前,跟着他。

米洛斯餐厅。那个电话号码,现在藏在桌子的抽屉里。在过去的三个月里,每周他都会给米洛斯餐厅打电话,预订座位,两个人的座位,周六晚上的座位。靠后的那张桌子,旁边是白色的墙壁。

可是每周六下午,他都会取消预订。他怀疑他们是否还会浪费时间记下他的名字。也许他们只是假装而已,就像他一样。

但是明天,他确信,事情会不一样。

他一定会给她打电话。她会答应。他会带上安妮·加马什来到米洛斯餐厅,那里有水晶酒杯和白色桌布。她会点多佛鲽鱼,他则会点份龙虾。

她会听他讲话,用她那热切的眼睛看着他。他会问她一天过得怎么样,她的生活,她的爱好,她的

感受,一切的一切。他想知道一切事情。

每天晚上,他都会带着这样一幅画面进入梦乡。安妮坐在对面看着他。然后,他会伸出手去,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她会同意。

就在即将睡着时,他会把自己的一只手放在另外一只手上。就应该是这种感觉。

然后,奥施康定就主宰了一切。让·居伊·波伏瓦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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