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马什探长捡起黄色警戒胶带内侧那摞报纸,递给克莱拉。

“我敢肯定评论家们喜欢你的画展。”他说。

“唉,你为什么不当美术评论家,却在这份琐碎的职业上浪费时间呢?”克莱拉问。

“这是对生命的浪费,我同意。”探长说。

“嗯,”她低头看着报纸,“估计不会再有什么尸体出现了吧。我最好还是现在读读报吧。”

她向周围看了一下。彼得已经进了屋,克莱拉想自己是不是也应该进去,独自一人在安静与平和中读那些画展评论。

不过,她没有回屋。相反,她感谢了加马什探长,向小酒馆走去,把那摞沉甸甸的报纸抱在胸前。她看到奥利维耶正在露台上给客人们端上酒水。贝利沃先生坐在桌旁,边饮葡萄酒边读着周末报,他蓝白相间的太阳伞放在身旁。

实际上所有的桌旁都坐着人,村民们、朋友们在懒洋洋地享受着周日的早午餐。她一来,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她。

随即大家又移开了视线。

她感到一股怒气涌上来。不是因为这些人,而是生莉莲的气。莉莲毁掉了克莱拉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一天。没有微笑,没有招手,没有对那场盛大庆祝仪式的评价,现在人们都在回避她。克莱拉的胜利又一次被窃取,又是莉莲。

她看了看杂货商贝利沃先生,他马上垂下目光。

克莱拉也是。

片刻后,等她抬起眼睛时,奥利维耶正站在她身边,手里托着两只玻璃杯。

“妈的。”她气恼地骂道。

“香蒂啤酒。”他说,“姜汁啤酒和淡麦芽酒调配而成,按照你的口味。”

克莱拉看了看酒杯,又看着奥利维耶。一阵轻风拂起了他日渐稀疏的金发。修长的身上即便系了围裙,他也努力让自己显得精明而放松。但克莱拉还是记得那天晚上,当她跪在现代艺术博物馆的走廊上时,两人所交换的目光。

“你真够快的。”她说。

“嗯。实际上这酒是给别人调的,但你来属于特殊情况。”

“这么明显?”克莱拉笑着说。

“很难不明显,尤其当一具尸体出现在你家花园里。我知道的。”

“是的,”克莱拉说,“你的确知道。”

奥利维耶示意了一下草地上的椅子,两个人走过去。克莱拉把那摞厚厚的报纸砰的一声扔在椅子上,随后自己也重重地坐在椅子上。

她接过奥利维耶递过来的香蒂啤酒。两个人并排坐着,背对着小酒馆,背对着人群,还有犯罪现场,背对着那些探寻的目光,还有回避的目光。

“你还好吗?”奥利维耶问。他几乎都要问她是否还安好,但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我希望能够回答你。如果活着的莉莲出现在我家后花园,那是一场震惊。但死的莉莲?难以想象。”

“她是谁?”

“很久以前的朋友,但已经不再是朋友了。我们闹掰了。”

克莱拉没接着说下去,奥利维耶也没有再问。他们啜饮着啤酒,身后三棵高耸矗立的松树洒下一片清凉,俯视着村庄。

“再次见到加马什感觉怎样?”克莱拉问。

奥利维耶停下来思考了一下,然后笑了。他看起来像大男孩一般,很年轻,远不像38岁的年纪。“不是很舒服。你觉得他会注意到吗?”

“我认为是可能的。”克莱拉说,捏了一下奥利维耶的手,“你还没有宽恕他?”

“你能吗?”

现在轮到克莱拉停下来思考了,倒不是思考答案;她有答案,只是在想是否应该说出来。

“我们宽恕了你。”她最后终于说道,希望语气足够温和,足够柔软,希望这些话不会伤人;但她仍能感觉到奥利维耶绷紧了,后退了。倒不是身体上的反应,似乎有种感情上的退缩。

“是吗?”他终于开口了,语气也很温柔。不是指责,更多是一种惊喜,就好像这是他每天悄悄问自己的话。

他真的被宽恕了吗?

的确,他没有谋杀赫米特。但是他背叛了赫米特,从对方那里偷了东西,拿走了这个隐居老人给他的所有东西,甚至包括老人没有给他的。

在后来的审讯中,所有的事实都浮出了水面,他看到了他们脸上的表情。

就好像他们突然盯着一个陌生人,他们中的一个怪物。

“什么让你以为我们没有宽恕你?”克莱拉问道。

“嗯,比如说露丝。”

“噢,算了吧,”克莱拉笑着说,“她一直叫你白痴。”

“没错。但你知道现在她怎么称呼我吗?”

“什么?”她咧开嘴笑着。

“奥利维耶。”

克莱拉脸上的笑容渐渐逝去。

“你知道,”奥利维耶说,“我本以为监狱就是最糟糕的了。那些耻辱,那种恐慌。人的适应能力可真强,真是令人惊讶。那些记忆甚至现在就开始消退了。不,并没有真正地消退,但它们现在更深地植入了我的脑海,而不是这里。”他用手压了压胸口,“但你知道没有消退的是什么吗?”

克莱拉摇摇头,让自己坚强些,“告诉我。”

她并不想听奥利维耶要说的话。那些灼伤的记忆。一个男同性恋在监狱里。一个好人,在监狱里。他有瑕疵,上帝是知道的,可能比所有人都更清楚。但他受到的惩罚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罪过。

克莱拉听不得他在监狱时光中最有趣的那一部分,而现在,她却得听最糟糕的那一段。但是,他得说,克莱拉也得听着。

“并不是审讯,甚至不是监狱那段。”奥利维耶望着她,黯然神伤,“你知道是什么让我心慌心痛,早上两点醒来吗?”

克莱拉等着,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

“就是在这里。在我被释放之后,与波伏瓦和加马什一同从车里走出来,踏过雪地,一直走到小酒馆。这段路真长。”

克莱拉看着她的朋友,不是很理解。回到三松镇的家里怎么会比被关在监狱里更可怕呢?

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那是2月的一个周日下午,又是一个干冷的冬日。她和默娜,还有露丝和彼得,还有村子里的大多数人,都舒服地坐在小酒馆里,喝着牛奶咖啡,聊着天。那时她正在和默娜说话,注意到加布里突然一反常态地安静下来,盯着窗外,她也看了过去。孩子们在水塘里滑冰,玩冰球游戏,滑雪橇,打雪仗,搭城堡。她看到那辆熟悉的沃尔沃汽车沿着慕林大街缓缓地开进三松镇,停在了公共绿地旁。三个裹着厚厚风雪大衣的男人钻出了汽车。他们停下,然后慢慢地走了几步,来到酒馆门口。

加布里站起来,差点把咖啡杯碰翻。整个小酒馆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追随着加布里的视线。他们看到那三个人仿佛三棵松树活了一般走过来。

克莱拉没吭声,等着奥利维耶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其实就是几码的距离,真的。”他最后开口道,“但小酒馆看上去是那么远。寒冷刺骨,你能感觉到寒气直接穿透衣服。我们的靴子踏在雪地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就好像踩在了什么活物上,弄疼了它一样。”

奥利维耶停下来,又一次眯起了眼睛。

“我能看到里面的每个人。我能看到壁炉里燃烧着的圆木。我能看清窗玻璃上的霜。”

克莱拉通过他的眼睛,似乎也看到了那一切。

“我甚至没有和加布里提起过,我不想伤害他,不想让他误解。我们走向小酒馆,我几乎走不动要停下来了,几乎想请求他们把我带到别的什么地方,不管什么地方。”

“为什么?”克莱拉低声问,几近耳语。

“因为我很恐惧,比我人生经历过的任何时刻都害怕,甚至比在监狱里还害怕。”

“害怕什么?”

奥利维耶又一次感受到寒风抽打在脸颊上,听到靴子踏在雪地上发出的吱嘎声响,透过竖框玻璃看到了温暖的小酒馆。他的朋友们和邻居们在喝酒、聊天,谈笑风生。壁炉里的火正旺。

安全而温暖。

他们在里面。他在外面,向里看着。

一扇门隔开了他和他所渴望的一切美好事物。

他几乎恐惧地晕厥过去。如果他曾听到自己的声音,他确信自己曾向加马什大嚷着,让探长带他回蒙特利尔,把他随便扔在哪个破旧的小旅馆里。在那里他或许不会被接受,但也不会被拒绝。

“我担心你们不想让我回来。我不再有归属感。”

奥利维耶叹了口气,低下头,眼睛盯着地面,似乎要看清楚每片草叶。

“哦,天哪,奥利维耶,”克莱拉喊道,把酒杯放在报纸上,酒杯倒了,浸透了报纸,“永远不会的。”

“你确信?”他扭头盯着她的脸,要得到确认。

“绝对。我们真的已经把它放到一边了。”

他安静了一会儿。在村子公共绿地的那一头,他们看到露丝离开了她的小房子,一瘸一拐地走向另一把长椅。到了那里,她看了看两人,举起手。

拜托,奥利维耶想,向我竖起中指,说点粗野的话。叫我同性恋,怪胎,白痴。

“你虽这么说,但我真的觉得你们并没有。”他看着露丝,却在对克莱拉说,“我指的是,你们把它放到一边了。”

露丝看着奥利维耶,迟疑着,然后挥挥手。

奥利维耶顿了一下,点点头。他转向克莱拉,疲惫地笑了笑。

“谢谢你的倾听。如果你什么时候想谈谈莉莲,或者别的什么,你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我。”

他招了招手,不是冲着小酒馆,而是冲着加布里。此时加布里正忙着和一个朋友聊天,把顾客们都忘在了一边。奥利维耶面带微笑看着加布里。

是的,克莱拉想,加布里是他的家。

她捡起湿透的报纸,准备穿过绿地,奥利维耶在后面喊着她。她转过身,他追了上来。

“给你。你把你的洒了。”他递上他的香蒂啤酒。

“不,没关系。我去默娜那里喝点什么。”

“拿着好吗?”他坚持。

她看了看那杯已被喝掉一些的香蒂啤酒,又看了看他。他露出善良、恳求的目光,于是她接过杯子。

“谢谢你,亲爱的奥利维耶。”

她朝村里的商店走去,想着奥利维耶说过的话。

她在想也许他是对的,也许他们并没有宽恕他。

就在此时,有两个男人从小酒馆里出来,沿着慕林大街向山顶的温泉旅馆慢慢走去。她转过身惊讶地看着他们。他们在那里,而且他们在一起。

然后她转移了视线,看向自己的家。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屋角处,也在看着那两个男人。

是加马什探长。

加马什看着弗朗索瓦·马鲁瓦和安德烈·卡斯顿圭慢慢地向山上走去。

他们似乎不在交谈,但是看上去确实很友好,很和谐。

他们一直这样吗?加马什想知道。或者几十年前,当两人都是即将起步的毛头小子时,情况又有什么不同呢?是不是因为各自的地盘、为获得影响力、为画家们相互争斗呢?

也许两人一直相互喜欢,相互尊重,但加马什怀疑这点。两人都太要强了,太有野心了,有太多的利害冲突。他们能够做到彼此之间彬彬有礼、谦恭友善,但几乎肯定不会是朋友。

然而,他们就在这里,就像老战友一样,一起在爬山。

加马什看着,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他微微转下身,看到自己正站在克莱拉家屋角的一丛老丁香树旁边。

丁香看起来很精致,很脆弱,但加马什知道丁香实际上寿命很长。它们忍受得了暴风雨和干旱,挺得过秋霜和寒冬。即便其他表面看起来很耐活的植物死掉了,丁香也能繁荣生长,花开满枝。

他注意到,三松镇的小村庄处处点缀着丁香树。不是颜色鲜艳的新品种双瓣花,而是他祖母花园里那种淡紫色和白色的单瓣丁香花。它们尚是幼株的时候是什么年代?从维米、弗兰德斯或者帕斯尚尔归来的步兵们走过这些花丛吗?他们是否也闻到了花香,知道自己终于到家了?回到了安宁?

他回过头,恰巧看到两人拐了个弯,一个正走进温泉旅馆的入口,消失在里面。

“探长,”波伏瓦从克莱拉家的后花园向他走来,“现场小组已经清理完毕,拉科斯特也从小酒馆回来了。不出你所料,加布里和奥利维耶一回到酒馆就宣布了案件的发生。”

“然后呢?”

“没有什么线索。拉科斯特说,每个人的反应都如你预料的那样,好奇,难过,担心自己的安全,但是并没有真正的伤心,似乎没有人

认识死者。拉科斯特后来挨桌向人们展示了死者的照片,描述了她的长相,但没有人记得曾经在烧烤派对上见过她。”

加马什很失望,但是并不奇怪。他越来越怀疑这个女人本来就不想被人看到,至少不是活着被看到。

“拉科斯特在老火车站建了专案室。”

“好的。”加马什走过公共绿地,波伏瓦紧随其后,“我怀疑我们是否应该在那里设个永久性分部。”

波伏瓦笑了,“为什么不把整个刑事调查组都搬到这里来呢?对了,我们发现了戴森夫人的车。看起来好像她是自己驾车来的,就在那里。”波伏瓦指了指慕林大街,“想看看吗?”

“当然。”

两人转身沿着两个画商刚才走过的路前进。一越过山顶,加马什就看到一辆灰色丰田汽车停在百码开外的路边。

“距离莫罗家和开派对的地方很远。”加马什说。他感觉到下午的阳光透过树叶照在身上很温暖。

“没错,我想这地方可能到处都停着车,也许这是她能找到的距离派对最近的泊车地点。”

加马什缓缓地点点头,“这意味着她不是第一批到达的人。或许她故意把车停在这么远的地方。”

“她为什么这么做?”

“可能不想被人发现。”

“那又为什么穿着鲜红色的裙子?”

加马什笑了,这个问题问得很好。“有个聪明的副手很讨厌啊。我怀念你以前毕恭毕敬地做我的小跟班、言听计从的那些日子。”

“那是什么时候?”

“又来了。必须打住。”他兀自笑道。

他们走到车旁,停住了脚步。

“都已经搜查过了。取了指纹,采集了化验样品。但是在把它拖走之前,我想请你亲自看看。”

“谢谢。”

波伏瓦打开车门,探长钻了进去,坐在驾驶座上。他把座椅朝后调节了一下,腾出更多空间来。

副驾驶座上放着几张地图。

他打开手套箱,里面有纸巾、橡皮圈、创可贴和两节A号电池。车上贴有一些信息,保险号码和注册号码的纸条。加马什抽出纸条,仔细查看。车龄五年,但莉莲·戴森是在八个月之前买到手的。他关上手套箱,拿起地图,然后戴上半月形老花镜,审视着。地图有乱折的痕迹,就是那种缺乏耐心的人对付恼人的地图常见的随意折法。

一张是整个魁北克的地图,不是很有帮助,除非你打算侵略蒙特利尔和魁北克城,只需知道大体的位置。另一张详细些,主要是东部一些城镇。

莉莲·戴森在买这些地图时不会知道,这些地图也没有用。为了确信,他打开一张,三松镇所应处的位置在地图上显示的是蜿蜒流淌的贝拉河、山峦和森林。没有别的,至少对于这些官方的地图印刷者而言,三松镇是不存在的。

他们从未对三松镇进行勘测和制图。不管卫星导航系统有多先进,都不会找到这个小村子。似乎只有越过山脊才能偶然发现。除非你迷了路,否则似乎不会找到的。

莉莲·戴森是迷路了吗?她是误打误撞来到三松镇,偶然闯入了派对吗?

不可能,不会有这样的巧合。她穿的明显是参加派对的服装,是要吸引众人目光的。

那为什么没有人看到她呢?

“莉莲为什么会来这里?”他自言自语似的问道。

“你认为她知道克莱拉的家在这里?”波伏瓦问。

“我也在想。”加马什回答,摘下眼镜,钻出汽车。

“不管知道与否,”波伏瓦说,“反正她来了。”

“但怎么来的呢?”

“开车。”波伏瓦回答。

“是的,我也想到了这点。”加马什笑道,“但她又是怎么驾车来到这里的呢?”

“地图?”波伏瓦问,很有耐心的样子,但看到加马什摇头时,他又想了想,“不是靠地图?”

加马什没有说话,让副手自己找答案。

“在这些地图上,她找不到三松镇。”波伏瓦慢慢地说,“上面没有。”他停了一下,思考着,“那么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呢?”

加马什转过身,开始往回走,步伐缓慢而有节奏。

和探长并肩而行时,波伏瓦突然想到了什么,“那些人是怎么来的呢?从蒙特利尔来的那些人?”

“克莱拉和彼得在邀请函上标注了方向。”

“嗯,这是你的答案。”波伏瓦说,“她有位置说明。”

“但她并没有受到邀请。而且即便她想办法搞到了一张请柬,还有方向说明,那这些东西在哪里呢?她的手包里没有,尸体上也没有,车里也没有。”

波伏瓦向别处看去,“这么说,没有地图,也没有位置说明,她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加马什停下来,背对着温泉旅馆。

“我也不知道。”他承认道,然后转身看着旅馆。这曾经是个庞然大物,一个多世纪前建成的维多利亚式的纪念性家园。

它本意是要傲视山下的村庄。但三松镇挺过了衰退、萧条和战争,而这个塔楼状的怪物却年久失修,留下的只有遗憾和惋惜。

当村民们抬头向上仰望时,他们看到的不是纪念碑,而是个影子,山上的一声叹息。

但现在不是了。现在这里是一座优雅、崭新的乡间旅馆。

不过有的时候,从某种角度,在一定的光线下,加马什仍然能看到这里的遗憾。在黄昏中,在微风里,他似乎能听到那叹息声。

加马什的胸口衣袋里,放着克莱拉和彼得从蒙特利尔邀请的客人名单。凶手的名字在里面吗?

或者凶手根本不是某个客人,而是早已在这里的哪个人?

“嘿,你看。”

身边的波伏瓦首先打破了沉寂。他努力不想表现出来,但是这座老房子,即便是修整了之后,依然让他打了个冷战。

多米妮克·吉尔伯特出现在旅馆门前。她身穿马裤,头戴黑色天鹅绒马术帽,手握皮马鞭,看起来要么是去骑马,要么是去执导一部麦克·塞纳特式的影片。

她认出了他们,微笑着伸出手。

“探长。”她握了握加马什的手,又将手伸向波伏瓦,随后她的笑容逐渐退去。

“这么说克莱拉家花园里那具尸体是真的了?”

她摘下帽子,由于出汗,褐色的头发紧贴着头皮。多米妮克·吉尔伯特将近50岁了,身材修长。她和丈夫马克在挣了一大笔钱后就从城市隐退到了乡间。

她以前的银行同事曾经预言,他们撑不过一个冬天。但现在已经是第二年了,他们一点也不后悔买下这座破房子并把它整修成诱人的温泉旅馆。

“恐怕是真的。”加马什说。

“我能借用你的电话吗?”波伏瓦问。尽管很清楚不会好用,他还是在一直试图用手机联系取证小组。

“该死的,”他嘟哝着,“这里就好像回到了石器时代。”

“请便吧。”多米妮克指了指屋子,“你甚至都不用再上发条了。”

但她的幽默在波伏瓦身上并没有起效。他踏进屋子,仍在按着手机上的重拨键。

“我听说昨晚派对上一些客人住在这里了?”加马什站在阳台上问道。

“有几个。有的是事先预订的,有的是临时订的。”

“喝得有点多了?”

“喝醉了。”

“他们还在这里吗?”

“在过去的两个小时里,他们好不容易才爬起床。你的探员告诉他们不要离开三松镇,但实际上大多数人几乎都无法离开床了。他们没有任何逃掉的危险,至多只能说爬走吧,绝不会逃跑。”

“我的探员在哪儿?”加马什四下张望着。听说有客人留下来过夜后,他指示拉科斯特分派两名初级探员一个去监守B&B旅馆,另一个来这里。

“他在后面和马儿们在一起呢。”

“是吗?”加马什说,“看着那些马儿?”

“如你所知,探长,我们的马儿也没有潜逃的危险。”

他知道,多米妮克搬到这里以后所做的第一批事情之一就是买马,实现童年的梦想。

但是多米妮克却没有买什么黑美人、弗利卡或珀加索斯等良种马,而是买了四匹老掉牙的马,它们只配被送到屠宰场。

实际上,其中一匹看起来更像驼鹿,而不是马。

但这就是梦想的本质。刚开始的时候,人们看得都不很真切。

“他们马上来把车拖走。”波伏瓦回来了。加马什注意到他手里仍然攥着手机。这是他的镇静剂。

“有几个身强体壮的客人想去骑马,”多米妮克解释道,“我正要带他们去呢,你的探员说可以的。开始的时候他还不确定,但看到那些马时,他心软了。我猜他意识到他们肯定不会跑到边界去。我希望没给他惹麻烦。”

“没关系。”加马什说。但波伏瓦的神色好像很奇怪他能如此回答。

他们穿过草地,朝马厩走去,看到了阴影中的客人和马匹,好像是贴在那里的剪影。

在人群中间,是一个身穿制服的年轻探员的轮廓。他清瘦,笨拙,甚至和人群保持了一段距离。

加马什探长感觉到自己的心突然狂跳起来,血液直冲脑门。一刹那间,他感觉头重脚轻,几乎要晕厥过去。他的手变得冰冷。不知道波伏瓦是否注意到他的突然反应,这从未预料到的痉挛。另外一个探员进入了他的脑海,瞬间活了起来。

然后又死掉了。

这冲击如此之大,加马什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他几乎摇摇晃晃,但待幻影消失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体依然在前行,依然神色从容。刚才如癫痫发作的一幕并没有被人发现。

除了他的右手微微颤动外。他现在把它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年轻探员的剪影从人群中跑出来,来到阳光下,变成了一个完整的人。英俊的脸庞显得焦虑、担忧,他急匆匆地向他们赶来。

“长官。”他向探长敬了个礼。加马什向他摆摆手,示意其放下手。“我过来就是看看,”探员脱口而出,“确保他们骑马没有问题。我并未想擅离职守。”

年轻探员以前从未与加马什探长说过话。他显然只曾在远处见过探长,正如省里绝大多数人一样,在新闻采访里见过,还有报纸上的照片,在电视播放的牺牲探员的葬礼上。他半年前才调到加马什的手下。

探员甚至听过探长在警官学院的一次演讲。

但现在,当他面对着探长,所有其他的形象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被泄露的警察局行动视频。这些画面本来任何人都不应该看到,但是上百万的人却看到了,因为它被传到了互联网上。见到探长还有他太阳穴上疤痕的人,都见过网上的视频。

而眼前就是探长本人,刑事调查组声名赫赫的头儿。他离得那么近,年轻探员甚至都能闻到探长身上的味道。淡淡的檀木香,还有别的什么。玫瑰香水。探员看着加马什深褐色的眼睛,意识到它们不同于他所见过的任何人的眼睛。他被很多长官注视过。实际上,任何人的资历都比他深。但他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探长的注视是睿智而深邃的,好像在探寻着什么。

在他们警局,其他人的眼神可能是愤世嫉俗或者吹毛求疵的,但加马什的眼神却与众不同。

它们是善良的。

现在,探员和这大名鼎鼎的探长终于面对面了。结果探长在哪里看见了他?在马厩前。他浑身一股马粪味,正在给那匹长得像驼鹿一样的马喂着胡萝卜,给那些谋杀嫌疑人备着马鞍。

他等候着暴怒,等候着惩罚。

但是,加马什探长却做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探长伸出了手。

年轻探员盯着那只手看了一会儿,注意到它极其细微的颤抖。他握住了那只手,感受到了它的坚强有力。

“加马什探长。”大块头男人自我介绍道。

“是的,长官。我是考恩斯维尔分遣队的探员伊夫·鲁索。”

“这里一切正常?”

“是的,长官。对不起,也许我不应该允许他们去骑马。”

加马什笑了,“你没有权力阻止他们。况且,我觉得他们也骑不远。”

三人向马厩看去,多米妮克和两个女人各牵了一匹马走出来。

加马什又将视线转回到面前的探员身上,“你知道他们的名字和地址了吗?”

“是的,长官,而且我反复核查了他们的身份证件。我有每个人的信息。”

他从口袋里拿出笔记本。

“或许你应该把它送到专案室,”加马什说,“交给拉科斯特探

员。”

“是。”鲁索答应着,并记录下来。

波伏瓦内心呻吟着。又来了,他想,他要邀请这毛头小子参加调查。他还没有接受教训吗?

阿尔芒·加马什微笑着向鲁索点点头,转身向旅馆走去,留下两个一脸惊讶的男人站在身后。鲁索惊讶的是,探长竟如此彬彬有礼地跟他说话。波伏瓦惊讶的是,加马什没有做过去办案几乎每次都会做的事情:邀请一个当地的年轻探员加入他们。

波伏瓦知道他应该为此感到高兴和宽慰。

然而,为什么他又感觉如此难过呢?

一走进温泉旅馆,加马什就被里面清凉、宁静的氛围所吸引。这座古老的维多利亚式建筑修葺一新后充满了爱意。太阳照在门厅黑白相间的光亮瓦片上,闪着耀眼的五彩光泽,有祖母绿、宝石蓝和石榴红等。内部是环形的,宽阔的红木楼梯盘旋而上。

大厅中央有一张洁净的木桌子,上面摆放着一只大花篮,里面有丁香、玉竹和苹果枝等。

让人感觉清新、明快、舒适而惬意。

“需要我的帮助吗?”年轻的前台女服务员问道。

“我们来找两位客人,马鲁瓦先生和卡斯顿圭先生。”

“他们在客厅。”她微笑着说,领两人向右边走去。

两位警官很清楚客厅在哪里,因为以前来过多次,但他们还是让服务员领着向前。

她提出要给他们端来咖啡,但被谢绝了,于是将他们带到客厅门口后就离开了。加马什打量着房间。客厅的落地窗明亮宽敞,从那里可以俯视下面的小村庄。壁炉里堆放着圆木,但并没有点燃。花瓶里插着鲜花,点缀在桌子上。房间里的家具是现代化的,而细节和设计又颇具传统风格。旅馆的主人确实花了大工夫,把这座古老的废墟带到了21世纪。

“你好!”弗朗索瓦·马鲁瓦从一把埃默斯转椅上起身,放下手里当天的《义务报》。

安德烈·卡斯顿圭坐在一把安乐椅上正读着《纽约时报》,两位警官走进屋的时候,他也站起了身。

加马什当然认识弗朗索瓦·马鲁瓦,因为在那天的预展上曾经和他交谈过。但另外一个人对他来说很陌生,只是曾经听说过。卡斯顿圭站起来,加马什看到的是个高个子男人,也许因为参加了昨晚的庆祝活动,显得还有点睡眼惺忪。由于鼻子和脸颊处有毛细血管破裂,他的脸有些肿胀发红。

“我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加马什说道,走上前,与马鲁瓦握手,就好像在欢迎一位客人。

“我也没有想到能见到你。”马鲁瓦回应道,“安德烈,这是魁北克警察局的加马什探长。你认识我的同行安德烈·卡斯顿圭吗?”

“只是听说过。鼎鼎大名啊。卡斯顿圭画廊可是名声在外。你们代理了一些优秀画家。”

“很高兴你能这么说,探长先生。”卡斯顿圭说。

加马什介绍了波伏瓦。波伏瓦充满戒备,马上就讨厌起面前这个男人。实际上,甚至在卡斯顿圭开口对探长说话之前,他就已经讨厌这个画商了。任何一家高端画廊的老板即便不是凶杀案嫌疑人,也几乎一定是傲慢的。而不管哪一点,波伏瓦都不能容忍。

但加马什并没有恼怒。实际上,他似乎还挺喜欢安德烈·卡斯顿圭的反应。波伏瓦还注意到了别的什么。

卡斯顿圭开始放松起来,对自己更加自信。他没把警官放在眼里,而探长并没有回击。很显然,卡斯顿圭非常有优越感。

波伏瓦笑了,他低下头不让卡斯顿圭注意到自己的表情。

“你的手下记下了我们的名字和地址,”卡斯顿圭说,坐回靠近壁炉的那把大安乐椅上,“我们的家庭住址和商业地址。这意味着我们都是嫌疑人吗?”

“噢,不,先生。”加马什说,在卡斯顿圭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波伏瓦站到了一旁,马鲁瓦先生则在壁炉台旁坐下。“我希望我们没有麻烦到你们。”

加马什显得很关切,甚至是懊悔。安德烈·卡斯顿圭更加放松了。很显然,他习惯了居高临下,在所有人面前都占上风。

波伏瓦注意到探长似乎对卡斯顿圭逆来顺受。直言不讳地说,探长在这骄傲自大的人面前简直是卑躬屈膝。

“好的。”卡斯顿圭说,“我很高兴我们把这事说开了。你们没有麻烦到我们。我们反正也是计划要待几天。”

我们。波伏瓦想,看向弗朗索瓦·马鲁瓦,猜测两人年龄应该差不多。卡斯顿圭一头白发很浓密;马鲁瓦则秃顶,灰色的头发精心修剪过。两人都干净整洁,衣着考究。

“这是我的名片,探长。”卡斯顿圭递给加马什一张名片。

“你专长于现代美术?”加马什问,跷起二郎腿,似乎要与之好好攀谈一番。

波伏瓦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加马什,他饶有兴趣地观察着,甚至觉得可笑。卡斯顿圭接受着奉承。这招奏效了,他显然认为加马什探长是刚刚从野兽进化来的,一种刚会直立行走的进化动物,还没有大脑额叶。波伏瓦能够想到卡斯顿圭如何看待自己,他应该还没有进化好呢。

波伏瓦希望能说点什么显得睿智的话,或者,如果说不出来,就说些让卡斯顿圭震惊的话,异常粗野的话,让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明白并不是一切都由他说了算。

但波伏瓦还是努力忍住了,主要是因为他对艺术实在发表不了什么高见。

现在卡斯顿圭和探长在讨论现代美术的趋向。主要是卡斯顿圭在长篇大论,而加马什在倾听,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

弗朗索瓦·马鲁瓦呢?

波伏瓦几乎忘记了他。他是如此安静,但现在波伏瓦把视线投向了他,发现这个安静的男人也没闲着。马鲁瓦在盯着加马什,研究、琢磨着探长;然后他把目光转向波伏瓦,明亮而尖锐,但并不冰冷。

波伏瓦的血液凝住了。

探长和卡斯顿圭的谈话转到了谋杀案上。

“太可怕了。”卡斯顿圭说,好像在发表独特而有洞察力的感慨。

“很糟糕。”加马什附和道,身体前倾了一下,“我们有几张被害女人的照片。你是否愿意看一看?”

波伏瓦首先把照片递给了弗朗索瓦·马鲁瓦。他看了看,转给安德烈·卡斯顿圭。

“恐怕我不认识她。”卡斯顿圭说,“她是谁?”虽然很不喜欢他,但是波伏瓦承认他在看到女人的照片时显得很痛苦。

“马鲁瓦先生?”加马什转向弗朗索瓦·马鲁瓦。

“恐怕我也不认识她。她去了派对?”

“我们正要弄清楚这个。你们俩谁曾在那里见过她吗?正如你们在照片里看到的,她穿着非常显眼的红裙子。”

两个男人对视了一下,但摇了摇头。

“对不起,”卡斯顿圭说,“那晚我主要在和一些难得一见的朋友聊天。她也许在那里,但我没注意到。她是谁?”他再次问道。

照片又传回给波伏瓦。

“她的名字叫莉莲·戴森。”

这个名字没有引起谁的反应。

“她是个画家吗?”卡斯顿圭问。

“你为什么这么问?”加马什反问。

“穿着红裙子,招摇过市。画家要么放浪形骸,不食人间烟火;要么过分讲究,就像那样,”他指了指波伏瓦手中的照片,“太过火了,太招摇了,那种‘大家都看我’的类型。两种人都很没劲。”

“你似乎不怎么喜欢画家。”加马什说。

“我只是喜欢他们的作品,而非他们本人。画家都是些贫乏、疯狂的人,他们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空间,让人筋疲力尽,就像婴儿一样。”

“不过我相信,你也曾经是个画家。”弗朗索瓦·马鲁瓦说。

警官们向壁炉边那个一直很安静的男人看去。他脸上露出的是一种得意的神色吗?

“我曾经是,但我太过清醒,很难成功。”

马鲁瓦笑了起来。卡斯顿圭看起来很恼火,似乎这并不是一个玩笑。

“昨天你参观博物馆的预展了吗,卡斯顿圭先生?”加马什问。

“是的,瓦妮莎邀请了我。当然,瓦妮莎和我关系很好。我在伦敦的时候我们经常一起吃饭。”

“瓦妮莎·德坦·布朗?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的馆长?”加马什问,显然他很感兴趣,“她昨晚也在?”

“哦,是的,到处都有她的身影。我们还长谈了写实艺术的未来。”

“但她没有留下来?她没有住在旅馆里吗?”

“没有,她提前走了。汉堡和小提琴音乐应该不是她的口味。”

“符合你的口味吗?”

波伏瓦想知道安德烈·卡斯顿圭是否注意到了潮流的转移。

“通常来说不是,但我想跟这里的一些人说说话。”

“谁呢?”

“什么?”

加马什依然很诚恳、很谦和的样子,但很显然他才是掌控大局的人。他一直都是。

波伏瓦又看了眼弗朗索瓦·马鲁瓦,不知道这情势的转移是否会让他感到惊讶。

“你特别想和派对上的哪些人谈话?”加马什问道。他说得很耐心,很清楚。

“比如说克莱拉·莫罗。我想感谢她的作品。”

“还有谁?”

“这是私人问题。”卡斯顿圭说。

这么说他意识到了,波伏瓦想,但是太晚了。加马什探长是海潮,而安德烈·卡斯顿圭只是一根小树枝。对他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浮在水面上。

“这很重要,先生。如果和案件无关,那我保证对此保密。”

“我希望能够接近彼得·莫罗。他是个很好的画家。”

“但是不如他的妻子优秀。”

弗朗索瓦·马鲁瓦悄声说道,就像在自言自语。但是每个人都转头看向他。

“她的作品那么好吗?”加马什问。

马鲁瓦瞅了加马什一会儿,“我很高兴回答你的问题,但我很想听听你的想法。你也参观了预展,是你指出那幅圣母马利亚是非凡之作。”

“什么?”卡斯顿圭问道,“根本没有什么圣母马利亚的作品啊。”

“如果你仔细看就有。”马鲁瓦肯定道,然后又转向探长,“你是真正注意到她艺术价值的极少数人之一。”

“我昨晚也提到了,克莱拉和彼得夫妇是我的私人朋友。”加马什说。

卡斯顿圭显出惊讶和怀疑的神色。

“这样是被允许的吗?这意味着你在为谋杀案调查朋友啊,难道不是吗?”

波伏瓦向前一步,“也许你不知道,加马什探长——”

但是探长抬起手,波伏瓦赶紧闭上嘴。

“这个问题有道理。”加马什转向卡斯顿圭,“他们是我的朋友,是的,但他们也是嫌疑人。实际上,这个村子里我有很多朋友,现在他们也都是嫌疑人。我知道这可以被视为不利之处,但事实是,我了解他们。我了解他们的弱点,他们的盲点,他们的恐惧。要在他们中间找到凶手,有谁能更胜任这项工作呢?如果,”加马什慢慢向卡斯顿圭倾了一下身体,“如果你认为我可能会找到凶手却放掉他……”

话语很和善,探长的脸上甚至有一丝微笑,但即便是卡斯顿圭也不会不注意到他嗓音和眼神中的严肃。

“不,我认为你不会这样做。”

“我很高兴听见你这么说。”加马什再次靠回到椅子上。

波伏瓦又向卡斯顿圭瞪了一会儿,确信他不会再次挑战探长。加马什也许认为自己被挑战是很自然甚至很健康的事情,但是波伏瓦不这么认为。

“你对莫罗夫人画作的看法是错误的。”卡斯顿圭说,面有愠色,“不过是一些老女人的肖像画而已,没什么新意。”

“每一幅都有新意,如果你能看到表面之下的东西。”马鲁瓦说,坐在了卡斯顿圭身边的安乐椅上,“再仔细看看,我的朋友。”

很显然,他们不是朋友,或许也谈不上是敌人;但他们会邀请对方去餐馆吃顿友好的午饭,或者去蒙特利尔的酒吧喝上一杯吗?

不。卡斯顿圭也许会,但马鲁瓦不会。

“那么你为什么留在这里呢,先生?”加马什问马鲁瓦。似乎这两个人之间不存在什么力量的角斗。没有这个必要。每个人都很自信。

“我是个画商,但不是画廊老板。我昨晚告诉过你,馆长给了我一个目录,我被莫罗女士的作品吸引住了,我希望能亲自看到它们。而且,”他遗憾地笑了笑,“恐怕即便这个年纪了,我也是个浪漫主义者。”

“难道你是说你对克莱拉·莫罗有了感觉?”

弗朗索瓦·马鲁瓦笑了,“不完全是。但是看了她的

作品之后,我很难不喜欢她。不过更多的是一种哲学高度,我的浪漫主义。”

“怎么讲呢?”

“一位艺术家能够在默默无闻中被挖掘,在将近50岁的时候被发现,我喜欢这种感觉。哪位艺术家不梦想成功呢?哪位艺术家每天早上醒来时不幻想这件事在睡觉前会发生呢?还记得马格利特吗,那位比利时画家?”

“《这不是一个烟斗》?”加马什问。波伏瓦已经完全摸不着头脑了,他希望探长不是突然犯了什么病,说起胡话来。

“这是一个例子。马格利特默默无闻地画了几十年,穷困潦倒。他靠仿造毕加索的画还有伪造钞票过活。他在创作时,不仅被画廊和收藏家们所无视,还被其他的画家所嘲笑,他们认为他是傻瓜。我不得不说,如果连其他的画家都认为你是傻瓜的话,那日子真是太难过了。”

加马什笑了,“他是吗?”

“嗯,也许吧。你见过他的作品吗?”

“我见过,很喜欢。但如果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些作品是天才之作的话,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还会这么想。”

“没错。”马鲁瓦说,突然身体前倾,比波伏瓦见过的任何时候都更加活跃,甚至是激动,“就是这一点让我的工作每天都像过圣诞节。每个艺术家早上醒来的时候,都相信在今天他的天赋就会被发现,而每个画商早上醒来时都相信今天他会发现天才。”

“但谁能决定呢?”

“这就是让人激动的地方。”

波伏瓦能看出来,这个人不是在演戏。他两眼闪闪发光,双手挥动着,并没有在狂舞,但是很激动。

“我认为美妙绝伦的画作,旁人看来却可能很无聊,无趣,就比如我们对克莱拉·莫罗作品的不同反应。”

“我还是认为那些画没什么意思。”卡斯顿圭说。

“但我认为很好。谁又能说谁是对的呢?这就是能让画家和画商发疯的地方,太主观了。”

“我认为他们生来就是疯狂的。”卡斯顿圭嘟哝着。

“这说明了你为什么参观预展。”加马什说,“那么为什么又来到三松镇呢?”

马鲁瓦迟疑着,在考虑怎么回答,甚至都没有试着掩藏他的犹豫不决。

加马什等着。波伏瓦则把笔记本摊开,笔拿在手里,开始乱画起来。是幅线条画,一匹马,或者是只驼鹿。旁边的安乐椅上传来了卡斯顿圭粗重的呼吸声。

“我曾经有个客户,几年前就去世了,很可爱的一个人,是个商业画家,但也是非常优秀的创意画家。他家里满是美妙的画作。在他年纪已经很大的时候,我发现了他,尽管现在想来,当时他比我现在还年轻。”

马鲁瓦笑了。加马什也笑了,他知道这种感觉。

“他画得很好,是我的第一批客户。他很兴奋,他妻子也是。有一天他请我帮忙,是否能把他妻子的几幅作品放在他下一次的画展上。我很礼貌,但是拒绝了他。而他一反常态地坚持。我不很了解她,也根本不了解她的作品。我怀疑是不是她在给他施加压力。但是我能看出来这对他很重要,于是我发了慈悲,给了她一个屋角,还有一把锤子。”

他停了一下,眼光闪烁着。

“现在说来我有点惭愧。我要么应该尊重地对待她,要么就完全拒绝;但是当时我还年轻,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他叹了口气,“预展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见到她的作品。我走进展厅,发现所有人都挤在那个角落。你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她的作品全卖出去了。”加马什说。

马鲁瓦点点头,“每幅画,人们还买了她留在家里没展出的画,有几幅作品甚至还引起了竞标。我的客户是个有天分的画家,但是她更出色,出色得多。这是个令人震惊的发现,绝对是凡高的耳朵。”

“对不起?”加马什问道,“你说什么?”

“那个老头什么反应?”卡斯顿圭插嘴道,他也开始注意听起来,“他肯定很生气吧?”

“没有。他是个可爱的人。他教会了我如何为人谦和。他就是这样。但我永远忘记不了的却是她的反应。”他停下来,眼前浮现出两位老画家的模样,“她放弃了绘画,不仅没有再参加画展,而且再也没有拿起画笔。她看到了这件事对他造成的伤害,尽管他隐藏得很好。他的幸福对她来说比她自己的幸福更重要,比她的艺术更重要。”

加马什探长知道这听起来应该像个爱情故事。个人的牺牲,无私的选择。但对他来说,却更是个悲剧。

“这是你来这里的原因吗?”加马什问画商。

马鲁瓦点点头,“恐怕是。”

“什么原因?”卡斯顿圭坚持问,他再次失去了线索。

“你没看到昨天克莱拉·莫罗看她丈夫的眼神吗?”马鲁瓦问。

“还有他看她的眼神。”加马什说。

两人视线对接。“但克莱拉并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女人。”探长说。

“没错。”弗朗索瓦·马鲁瓦承认道,“但彼得·莫罗也不是我的那位老客户。”

“你真的认为克莱拉会放弃绘画?”加马什问。

“为了挽救她的婚姻?为了挽救她的丈夫?”马鲁瓦问,“大多数人不会。但是创作了如此画作的女人可能会。”

加马什从未想过这种可能性,但现在想起来,他意识到也许弗朗索瓦·马鲁瓦是对的。

“那么,”他说,“你希望对此能做些什么呢?”

“嗯,”马鲁瓦回答,“也做不了什么,但至少我想看看这些年来她藏在哪里。我很好奇。”

“就这些吗?”

“你难道不想去吉维尼看看莫奈创作的地方,或者去温斯洛·荷马在普劳茨狭地的画室看看吗?或者看看莎士比亚和维克多·雨果写作的地方?”

“你说得非常对。”加马什承认道,“我和夫人的确参观了很多我们喜爱的艺术家、作家和诗人的故居。”

“为什么?”

加马什顿了一下,考虑着,“因为那里似乎具有魔力。”

卡斯顿圭鼻子里哼了一声。波伏瓦有些恼火,他替探长感到尴尬。这是个可笑的回答,甚至是个虚弱的回答,向谋杀案嫌疑人承认他相信魔力。

但马鲁瓦静静地坐着,注视着探长,最后缓缓地点点头。波伏瓦甚至感觉到,他还有一丝颤抖。

“是这么回事。”马鲁瓦最后说道,“魔力。我本来没打算来,但当我在预展上看到她的作品时,我真的想看看创作了如此魔力的村庄。”

他们又谈了几分钟各自的所见所闻,比如看到了谁,与谁说了话。但是正如其他人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

加马什和波伏瓦与两位画商告辞后又继续寻找其他客人。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他们和每个人都谈了话。

没有一个人认识死者。谁也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或事。没有人提供有价值的信息。

他们走下山,回到三松镇。一路上加马什回顾着他们的访谈,还有弗朗索瓦·马鲁瓦说的话。

但三松镇拥有的不仅仅是魔力。有个可怕的东西潜入了村庄绿地,吃了食物,还在人们中间跳了舞。一个恐怖的东西昨天晚上参加了派对。

并且制造了谋杀案,而不是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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