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不,不。克莱拉·莫罗走向那些紧闭的门时,心里不停地喊道。

透过门上的磨砂玻璃,她能看到许多身影如幽灵般前后移动着。出现,继而消失。虽然扭曲,但仍是人形。

死者依旧躺在地上呻吟。

这句话在她耳边已经萦绕一整天了,出现,消失,周而复始。应该是来自一首诗,但她想不起全文。零散的诗句时而浮出水面,时而又沉下去。她怎么也回忆不起诗的主体部分了。

其余的诗句是什么呢?这似乎很重要。哦,不,不,不。

在长长的走廊尽头,模糊的身影像云又像雾。就在那里,但又好似是透明的。转瞬即逝。转瞬即逝。

她希望自己能做到。

这就是了。旅途的终点。她和丈夫彼得从魁北克的一个小村庄驱车来到蒙特利尔现代艺术博物馆,这个他们熟悉的地方。太熟悉了。他们曾多少次来到这里惊羡其新展品?是来支持哪位朋友还是哪位同行?或者只为了在某个工作日,当其他人都在忙于工作时,他们却能够安静地坐在整洁的画廊里沉浸于艺术之中?

艺术就是他们的工作。非但如此。它必须是。否则,为什么要忍受这么多年的孤独甚至失败?为什么要承受艺术世界那令人困惑甚至茫然的寂寞?

在位于偏远小村庄的小小画室里,她和彼得每天都在工作,恬静地过着小日子。虽然幸福,但他们仍渴望更多。

沿着这条长长的白色大理石走廊,克莱拉又走了几步。

这就是“更多”。穿过那些门就可以走到她一辈子努力的终点。

她小时候的第一个梦,还有那天早上做的最后一个梦——这几乎已经是50年之后了,就在这白色大理石走廊的尽头。

他们俩都以为彼得会第一个穿过那些门。作为艺术家,他远更成功,对生活有着细致入微的观察。自然世界在他的犀利目光下变得扭曲而抽象,难以辨识。彼得取材自然,创造出非自然的艺术品。

人们恰恰吃这一套。感谢上帝。正因为此,桌上才能摆有食物,而三松镇那些不停地围绕他们小房子转悠的狼群才能被挡在门外。感谢彼得和他的艺术。

他轻快地走在她前面,克莱拉瞥见了他英俊脸庞上的一丝笑容。她知道,第一次见到他俩的人,绝不会想到她是他的妻子。他们想象他的妻子应该是一位身材苗条的经理,优雅地手持一杯白葡萄酒。这才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这位有着银灰色头发、一身贵族气质的杰出艺术家绝不可能选择这样一个女人——粗糙的手里拿着一杯啤酒。卷曲的头发上沾着颜料。画室里摆满了用废旧拖拉机零件制作的雕塑,还有长着翅膀的卷心菜等画作。

不。彼得·莫罗绝不会选择她。那有点太不符合常理了。

可是,他这样做了。

而她,也选择了他。

如果不是感觉恶心到想要呕吐,克莱拉应该微笑才对。

哦,不,不,不。她心里喊道。她看着彼得果断地走向一扇紧闭的门,里面的艺术幽灵们在等着对她做出评判。

克莱拉的手又凉又麻,在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的推动下,她慢慢向前挪步,混杂着兴奋与恐惧。她多么想冲向那些门,一把推开它们,喊道:“我来了!”

但是,她最想做的还是转身逃掉,从这条充满了艺术气息而又灯火通明的大理石走廊仓皇逃离,承认自己犯了个错误。起初,当被问及是否愿意在艺术博物馆举办个人画展时,她给出了错误的回答;当被问及是否希望实现自己的梦想时,她给出了错误的回答。她说是,结果她现在就站在了这里。

肯定有人撒了谎。至少没有说出全部真相。在她的梦中,她唯一的梦中,从小时候起就一遍又一遍出现的梦境中,她的确是在现代艺术博物馆办了个人画展。她沿着这条走廊走去,身姿婀娜,镇定从容,诙谐风趣。

走向那充满掌声和鲜花的世界。

没有恐惧。没有恶心。没有怪兽躲在磨砂玻璃门后面等着吞噬她,分解她,贬低她及其作品。

肯定有人撒了谎。没有说出还有别的什么在等着她。

失败。

哦,不,不,不,克莱拉心里喊道,死者依旧躺在地上呻吟。

这首诗其余的内容是什么?她为何想不起来?

现在,距离旅途终点还有几英尺的时候,她想做的一切就是逃回三松镇的家里,推开那扇木栅门,沿着两侧开满苹果花的小路飞奔,把前门砰的一声关上,然后反锁上门,身体倚在上面,把整个世界关在门外。

现在,太晚了,她知道谁向她撒了谎。

她自己。

克莱拉的心脏在肋骨边怦怦跳动,就好像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受了惊,不顾一切地想要逃走。她意识到自己正屏住呼吸,怀疑到底屏了多久。为了补偿自己,她开始急促地呼吸。

彼得在说话,但是他的声音缥缈而遥远。她脑中的尖叫声和胸口的心跳声淹没了他的声音。

还有那些门后的喧嚣,当他们愈走愈近的时候。

“会很有趣的。”彼得说,脸上带着鼓励的微笑。

克莱拉松开手,手提包吧嗒一声落在地板上。不过包里几乎是空的,只有一管口香糖,还有祖母送她的第一套幼儿画具里的小画刷。

克莱拉跪下去,假装去捡那些看不到的东西。她低下头,尽力屏住呼吸,怀疑自己马上就要晕倒了。

“深吸气,”她听到,“深呼出。”

克莱拉把视线从光亮的大理石地板上移开,看到对面蹲伏着一个男人。

不是彼得。

她看到的,是三松镇的朋友和邻居,奥利维耶·布吕莱。他在她身旁跪下,注视着她,善良的目光就像救生衣投向了即将溺死的女人。她抓住了它们。

“深呼吸。”他耳语道,声音平静。这是他们自己的私人危机,他们自己的私人救援。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觉得我快不行了。”克莱拉身体前倾,几乎要晕倒。她感觉墙壁向她压来,看到了彼得锃亮的黑皮鞋走在前面的地板上,然后停了下来。他并没有扔下她不管,但也没有注意到妻子跪在地板上。

“我知道,”奥利维耶说,“但我也了解你。不管是跪着还是站着,你都得穿过那扇门。”他点头示意走廊的尽头,一直盯着她的眼睛,“最好还是站着走过去。”

“但还不算太迟。”克莱拉试图在他脸上找到答案。她看到了他金黄色的细发,还有只有离得很近才能看到的皱纹。38岁男人的皱纹应该比这要少才对。“我可以离开这里。回家。”

奥利维耶和善的脸庞消失了,她再次看到了自家的花园,就像那天早上看到的一样。薄雾还未散尽,橡胶靴子下的露水很重,早开的玫瑰和即将凋谢的牡丹潮湿而芬芳。她坐在后院的木长凳上,手里拿着一杯咖啡,想着即将到来的一天。

可她从未想到自己会心理崩溃而倒在地板上。她充满恐惧,急切地要逃离,逃回自家花园。

但是奥利维耶没错。她不能回去,现在还不能。

哦,不,不,不。她必须得穿过那些门,这是回家的唯一道路。

“深呼气。”奥利维耶耳语,面带微笑。

克莱拉笑了,呼气,“你能当个好的助产士。”

“你们俩在那干吗?”加布里注视着克莱拉以及自己的同性恋伴侣奥利维耶,“我知道奥利维耶那个姿势通常是在做什么,但我希望不是。”他转向彼得,“尽管这也许说明了笑声的原因。”

“准备好了?”奥利维耶把手提包递给克莱拉,两个人站起来。

与奥利维耶形影不离的加布里给了克莱拉一个狗熊式拥抱。“你还好吧?”他仔细看着对方,脸上并没有因为刚才奥利维耶的行为而表现出不悦。他块头很大,他却更愿意自称“魁梧”。

“我还好。”克莱拉说。

“混乱,缺乏安全感,神经质而又自负?”加布里问道。

“没错。”

“太好了,我也是这样,那里面的每个人都是这样。”加布里指着一扇门说,“而他们却不是能开个人画展的顶级艺术家,所以你现在应该感觉好得不得了才对。”

“来吧?”彼得问,微笑着挥手招呼克莱拉。

她迟疑了一下,抓住彼得的手。他们一起走过走廊,响亮的脚步回声遮住了另一头的欢笑。

他们在笑,克莱拉想,他们在笑我的艺术。

就在那一刻,那首诗的主体浮现出来,剩余的内容也都现身了。

哦,不,不,不,克莱拉心里喊道:

死者依旧躺在地上呻吟。

我即将远离我的生活

不是挥手,而是求救。

阿尔芒·加马什坐在阳台上,听得到远处孩子们的嬉闹声,知道这声音来自马路对面的公园,尽管他无法透过晚春的枫树叶看到那里的孩子们。他有时喜欢坐在那儿,假想这些欢笑和吵闹来自于他的两个孙女佛劳伦斯和佐拉。他想象着儿子丹尼尔和罗斯林在公园里,看着他们的孩子,然后大家手拉着手穿过这座大城市正中央那条安静的街道去吃饭。或者他和蕾娜·玛丽会加入他们的行列,玩接球游戏或打栗子游戏。

他愿意假想他们不在数千公里之外的巴黎。

但是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听着孩子们在附近吵闹、尖叫和嬉笑。他面带微笑,一身轻松。

加马什伸手去拿啤酒,将《观察家》杂志放到膝盖上。妻子蕾娜·玛丽坐在他对面。在6月中旬这少见的热天里,她手里也拿着一杯冰啤酒,目光投向远方,面前的《新闻报》合起放在桌子上。

“你在想些什么?”他问。

“我只不过走神了。”

他看着她,有一刻没再说话。她的头发已经灰白了,他的也是。她很多年来一直把头发染成红褐色,只是最近才停止染发。这点他很高兴。和他一样,她也50多岁。他们就像这个年龄段的大多数夫妻那样。

不像模特儿。没有人会把他们错认为是模特儿。阿尔芒·加马什并不笨重,但是很结实。陌生人拜访这个家庭,可能会认为加马什先生是位学者,蒙特利尔大学的历史学或者文学教授。

事实并非如此。

在他们的大公寓里,到处都是书。历史书、人物传记、小说、魁北克古董研究和诗集,摆放在排列整齐的书架上。每张桌子上面都至少有一本书,通常还有好几本杂志。客厅壁炉前的咖啡桌上散放着一些周末报。访客如果有足够的观察力,端详一下加马什的书房,就会发现那里的藏书所讲述的故事。

访客马上会意识到这不是什么退休法国文学教授的家。书架上摆满了医学和法医学图书,大部头的拿破仑法和习惯法法典,还有关于指纹鉴别、遗传密码、创伤及武器类图书。

谋杀类图书。加马什的书房里充斥了此类图书。

但是,即便到处都是关于死亡的书,他还是腾出了一些空间来摆放哲学图书和诗集。

他们一起坐在阳台上,加马什看着蕾娜·玛丽,再一次确信他的婚姻高攀了。不是社会地位问题,也不是指学术造诣;但他无法不庆幸自己在婚姻上确实十分幸运。

加马什知道自己的生活中充满了幸运,但是35年以来他深爱同一个女人却笃定是他最幸运的地方。如果她能同样深爱他,那他所受到幸运之神的眷顾可就太多了。

现在,她的蓝色双眸转向了他,“实际上,我想的是克莱拉的画展开幕式。”

“哦?”

“我们应该赶快出发了。”

“没错。”他看了下手表,时间是5点05分。克莱拉·莫罗个人画展的开幕式5点钟开始,应该7点钟结束。“戴维一来我们就出发。”

他们的女婿已经迟到了半个小时,加马什朝屋内看了一眼。他隐约看到女儿安妮坐在客厅里读书,对面是他的副手让·居伊·波伏瓦,正在揉捻着亨利的耳朵。加马什的牧羊犬能一整天那样待着,脸上带着傻傻的笑容。

波伏瓦和安妮一直相互漠视。加马什面露微笑。至少他们没有争吵,或者更糟的是,隔着房间大声咒骂。

“你想动身了吗?”加马什提议道,“我们可以给戴维打手机,告诉他直接在那里会合。”

“我们何不再给他几分钟的时间。”

加马什点点头,拿起一本杂志,又慢慢放下。

“还有什么事吗?”

蕾娜·玛丽迟疑了一下,笑了,“我在想你对画展开幕式会是什么感觉,在想你是不是在拖延。”

阿尔芒惊讶地扬起眉毛。

波伏瓦揉着亨利的耳朵,盯着对面的安妮。他认识她已经有15年

了,那时他刚入警队,而她,还是个孩子,笨手笨脚的,却爱发号施令。

他不喜欢孩子,更不喜欢自以为是的十几岁的孩子。但是他努力让自己喜欢安妮·加马什,因为她是头儿的女儿。

他努力,努力,再努力。最后——

他成功了。

现在他马上就40岁了,而她也接近30岁。律师,已婚,不过还是那样笨手笨脚却又爱发号施令。他如此努力让自己喜欢她,以至于看到了一些过去不曾看到的东西。他看到她发自内心的大笑,看到她仔细倾听那些无聊人们的絮叨,仿佛他们说的事情非常有趣。她看起来就好像真心高兴见到他们,似乎他们是很重要的人物。他见到过她跳舞,手臂胡乱挥动,头向后仰,眼睛闪闪发光。

她的手曾经放在他的手里,只有一次。

那是在医院。他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回来,穿越了痛苦和黑暗,来感受这陌生而温柔的抚摸。他知道这抚摸不属于妻子伊妮德,那鸟爪般的抓握是不会让他回来的。

这只手要大一些,坚定而温暖,在邀请他回来。

他睁开眼睛,看到安妮正担忧地望着自己。她怎么会在这里?他随即知道了答案。

因为她没有其他地方可去,没有其他病床可坐。

因为她的父亲死了,在一家废弃的工厂被枪手射杀了。波伏瓦亲眼目睹到了那一幕,看到加马什被射中,看到他抬起脚,却倒在了水泥地上。

一动不动。

现在,安妮在医院里紧握着他的手,因为她真正想握住手的那个人已经离她而去。

波伏瓦努力睁开眼睛,看到安妮脸色悲伤。他的心碎了。然后,他看到了别的什么。

喜悦。

从未有人用那样的眼神看过他,眼神中那无法隐藏、不可遏制的喜悦。

当他睁开双眼的时候,安妮就是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

他想说话,却说不出来。但她却猜出了他要说些什么。

她俯过身来,轻声耳语。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一种淡淡的香橼味,清新自然,不是伊妮德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浓烈香水味。安妮闻起来就像初夏的柠檬园。

“爸爸还活着。”

那一刻他真丢脸啊。医院里有这么多耻辱在等着他,从床用便盆到成人尿布到海绵浴,但是没有任何一件事比得上这一刻。

他哭了。

安妮看到了。从那天起,安妮从未提起过这件事。

亨利很困惑,波伏瓦不再揉捻它的耳朵,而把一只手放在了另一只手上。这是一种习惯成自然的姿势。

那是当时的感觉,安妮的手放在他手里的感觉。

这就是他对她所拥有的一切。头儿那已婚的女儿。

“你丈夫来晚了。”波伏瓦说,语气中带着责备。

慢慢地,慢慢地,安妮放下报纸,瞪着他。

“什么意思?”

他是什么意思呢?

“我们会因为他而迟到的。”

“那就走吧。我无所谓。”

似乎他把子弹推上了枪膛,对准自己的脑袋,恳求安妮扣动扳机。现在这些话似乎扣动了扳机,子弹长驱直入他的脑袋,爆炸了。

我无所谓。

他感觉那种痛似乎令人很舒服。也许如果他强迫她使劲伤害他,他反而不会有痛感了。

“听着,”她说,身体前倾,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关于你和伊妮德的事,我很抱歉。关于你们的分居。”

“哦,这种事情不稀奇。你是律师,你了解的。”

她探寻地看着他,眼神颇似她父亲,然后点了点头。

“的确不稀奇,”她语气平静下来,一如往常,“尤其在你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我想它会让你好好思考一下生活。你愿意谈谈吗?”

与安妮谈伊妮德?那些难以启齿的争吵,那些轻蔑和冷落,那些伤痕和结痂。这些记忆让他难过,并迅即通过神情表露出来。安妮有点后悔,脸红了,好像挨了他的耳光。

“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她挤出一句,拿起报纸遮住了脸。

他努力想找点话说,架起一座小桥,一条通往她的栈道。时间漫长,一分钟如一小时。

“画展开幕式。”波伏瓦最后脱口而出。他的脑子里此时空空如也,这是映入脑海的唯一一个词。就像神奇的八球游戏,当停止摇动它时,你只能看到一个词。此时此刻,这个词就是“画展开幕式”。

安妮放低报纸,毫无表情的脸露了出来。

“三松镇的人都会去的,你知道。”

她仍面无表情。

“那个小村子,在东部镇区那儿,”他大概指了指窗外,“蒙特利尔南边。”

“我知道那个镇区。”她说。

“克莱拉·莫罗的画展,我肯定他们都会去。”

她又举起报纸。他从对面可以看到报上的一个个标题:加元坚挺;冬季坑洼地面仍然没修好;政府贿赂案调查。

没有什么新鲜事。

“他们其中有人恨你父亲。”

她慢慢地放下报纸,“什么意思?”

“嗯……”看她的表情,他意识到自己有点说多了,“但并不至于伤害他或者其他什么。”

“爸爸谈到过三松镇和那里的人,但他从来没提起过这茬。”

她显然心情不好,他真希望自己什么都没说。但至少把戏奏效了,她又开始和他说话了。她父亲成了他们之间的桥梁。

安妮把报纸放回桌子上,目光越过波伏瓦,望着在阳台上轻声交谈的父母。

她突然又回到了他们第一次相见时的孩子模样。她永远不会是房间里最漂亮的女人,这一点恐怕那时候就很明显了。安妮不是那种身材纤细的女孩。她更具运动员气质而非优雅。她虽然在意衣着,但更在意舒适。

固执己见,意志坚定,体格健壮。掰手腕他能胜过她,因为他们比了好几次,不过他真要费点劲。

可是和伊妮德,他会不费吹灰之力。当然她根本不会和他比。

安妮不仅提出要和他比,而且满心希望要赢过他。

她还是掰不过他。比过之后他们都笑了。

其他的女人,包括伊妮德,属于可爱型的,而安妮属于活泼有生气的。

晚了,太晚了,波伏瓦才体会到充满生气有多么重要,多么迷人,又是多么稀有。

安妮转头朝向波伏瓦,“为什么有人会恨爸爸?”

波伏瓦压低声音,“好吧,听着,是这么回事。”

安妮身体前倾。他们距离两英尺远,波伏瓦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他竭力控制住想握住她手的冲动。

“克莱拉的村子,三松镇,发生过一起谋杀案——”

“我知道,爸爸提起过。好像那里有个家庭作坊。”

波伏瓦不禁笑了,“有强光之处必有浓重的阴影。”

安妮惊讶的神情让波伏瓦再次大笑起来。

“让我想想,”她说,“这句话不是你创造的吧?”

波伏瓦微笑着点点头,“是个德国人说的。你爸爸也说过。”

“说了好几次?”

“经常说,以至于我晚上做梦惊醒时嘴里喊着的都是这句话。”

安妮笑了,“我知道。我在学校里是唯一会引用利·亨特诗句的孩子。”她嗓音柔和起来,“但是他最爱的,还是一张幸福的笑脸。”

听到客厅里传来的笑声,加马什笑了,把头转向他们,“他们终于和好了,你觉得呢?”

“也许是吧,要么就是世界末日的预兆,”蕾娜·玛丽说,“想象四个骑士飞驰而出,而你却是一个人,先生。”

“听到他笑了,我还是很高兴。”加马什说。

自从与伊妮德分居之后,波伏瓦就主动拉远了与别人的距离,冷漠离群。虽然他从未热情洋溢过,但这些天他更加沉默寡言,就好像他加厚加高了与外界之间的墙壁,同时又抬高了通往自己内心世界那窄窄的吊桥。

加马什深知,筑墙是不会有任何好处的。人们错把囚禁当作了安全。而在囚禁的状态下,没有什么能够茁壮成长。

“这是需要时间的。”蕾娜·玛丽说。

“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加马什附和道,其实私下里却很怀疑。他知道时间可以疗伤,但是时间也能造成更多的伤害。一场森林大火,如果任其燃烧,可以吞噬一切。

加马什最后看了两个年轻人一眼,继续和蕾娜·玛丽的交谈。

“你真的认为我不愿意去参加画展开幕式吗?”他问。

她想了片刻,“我不确定,只能说你看起来好像并不着急去。”

加马什点点头,思索了一下,“我知道每个人都会去的,可能届时场景会比较尴尬。”

“你以谋杀的罪名逮捕了其中一个人,而凶手并不是他。”蕾娜·玛丽说。这并不是指责,实际上,她语气平静而温柔。她试图引导丈夫说出他的真实感受,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真实感受。

“你认为那是个社交失礼?”他笑着问。

“我得说,不仅仅是个社交失礼。”她笑道。看到他脸上的幽默感,她很宽慰。这张脸刮得很干净,没有唇髭,也没有灰白的胡须。此时阿尔芒正用深邃的棕色眼睛望着她。当两人目光对视时,她几乎忘记了他左太阳穴上的伤疤。

过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做了个深呼吸,脸上的笑容退去了。

“对一个人来说,这的确十分残酷。”他说。

“但你不是故意的,阿尔芒。”

“没错,但他在监狱度过的时间并不能因此而变得愉快起来。”加马什想了片刻,目光从妻子温柔的脸上移开,望着公园里的树木,那里一派自然风光。他多么渴望这一切啊,因为他的生活中总是充满了追踪那些非自然的东西。凶手,那些夺取别人生命的人,而且作案手法通常凶残可怕。阿尔芒·加马什是魁北克警察局刑事调查组探长。他很称职。

但他并不完美。

他因为一起凶杀案逮捕了奥利维耶·布吕莱,而此人并非凶手。

“然后怎么了?”安妮问。

“嗯,其实你差不多都知道,不是吗?报纸上都报道了。”

“我当然读了报道,也和爸爸谈过。但他从未提起某人可能仍在恨他。”

“你知道,那几乎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波伏瓦说,“有人死在了三松镇的一家小酒馆里。我们做了调查,证据确凿。我们发现了指纹,凶杀武器,还有从死者位于林中小木屋的家里偷来的东西。所有这些东西都藏在小酒馆里。我们逮捕了奥利维耶,他受到了审判并被宣判有罪。”

“你认为是他干的吗?”

波伏瓦点点头,“我很确定。这不仅仅是你父亲的想法。”

“那么你们怎么又改变主意了呢?有人自首吗?”

“没有。你记得几个月前那座工厂里的袭击案吗?那时你父亲刚回到魁北克市。”

安妮点点头。

“从那时起,他开始怀疑起来,让我跟他一起回到三松镇调查。”

“你去了。”

波伏瓦点点头。他当然会去,探长让他做任何事情他都会去做,尽管他自己并没有这种怀疑。他深信有罪的人就在监狱里,但是他做了调查,发现了一些真正让他震惊的东西。

真正的凶手,还有凶杀案的真正原因。

“但是你逮捕了奥利维耶之后也回过三松镇,”蕾娜·玛丽说,“这也不是你第一次与他们见面。”

她自己也曾去过三松镇,并且与克莱拉、彼得还有其他人成为了朋友,不过也好一阵子没有见到他们了。这件事发生后就没有见过。

“没错,”加马什说,“奥利维耶被释放后,我和波伏瓦把他送了回去。”

“真难以想象他会是什么感受。”

加马什没说话,他似乎看到了雪丘上反射的阳光。透过窗玻璃,他看到村民们聚集到了小酒馆,那里温暖而安全。欢快的火燃了起来,大杯的啤酒,小碗的欧蕾咖啡,还有欢笑。

奥利维耶停了下来,在两英尺的地方盯着门。

波伏瓦想过去打开门,但加马什把手放在了他的胳膊上。在刺骨的寒风中,他们一起等着,等着,等着奥利维耶迈开第一步。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但也许就是心跳几次的工夫,奥利维耶迈开脚步,停顿了一下,然后打开门。

“我真希望能看到加布里当时的表情。”蕾娜·玛丽说,想象着那个表情丰富的大块头男人看到他的伴侣回来时的样子。

加马什回到家后把当时的场景都描述给蕾娜·玛丽听了,但他知道

,不管蕾娜·玛丽想象人们如何欣喜若狂,实际的激动场面都甚于想象,至少对于加布里来说。其他村民也都非常高兴看到奥利维耶,但是——

“怎么了?”蕾娜·玛丽问道。

“奥利维耶并没有杀人,但是你知道,在审讯的过程中出现了很多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奥利维耶肯定从赫米特那里偷了东西,利用了他们之间的友谊以及他脆弱的精神状态。结果奥利维耶用偷来的钱在三松镇秘密购置了很多房产,加布里甚至都不知道这一切。”

蕾娜·玛丽没说话,琢磨着刚听到的一切。

“不知道他的朋友对此是什么感受。”蕾娜·玛丽最后说道。

加马什也想知道。

“奥利维耶就是恨我父亲的那个人?”安妮问道,“但怎么会呢?是爸爸把他从监狱里弄出来的,还把他送回了三松镇。”

“是的,但是在奥利维耶看来,是我把他从监狱里救出来,而当初是你父亲把他送进了监狱。”

安妮盯着波伏瓦,摇了摇头。

波伏瓦继续说道:“你父亲道了歉,当着小酒馆里每个人的面。他对奥利维耶说,他很抱歉所做的一切。”

“那奥利维耶怎么说的呢?”

“他不能宽恕你父亲,至少现在还不能。”

安妮想象着当时的场景,“爸爸是什么反应呢?”

“他并没有惊讶,也没有不高兴。实际上我认为,如果奥利维耶突然决定宽恕所有的一切,他反而会很惊讶。因为,那不会是真心的。”

波伏瓦知道,唯一比没有道歉更糟糕的,是不真诚的道歉。

波伏瓦就给了奥利维耶这样一个道歉。奥利维耶看起来并没有接受,却最后说出了真相。他受到的伤害太深了,还没有做好准备宽恕。

“现在呢?”安妮问道。

“那就得等着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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