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段时间。

我们看见她在街上。她走得很快。

接着,我们看见她出现在旅馆的大厅里。她拿着一把钥匙。

接着,我们看见她出现在楼梯上。

然后,我们看见她打开房门。走进房里,突然站住,仿佛面对着万丈深渊,或仿佛有人已经在这个房间里。她抽身退了出来。接着,我们看见她轻轻地关上房门。

上楼梯,下楼梯,再上楼梯,等等。

她往回走。在走廊里徘徊。绞着双手想办法,但又想不出来。突然,重新回到房间里。这一次,她容忍了房里的景象。

她朝洗脸池走去,把脸浸在水里。我们听见她第一句内心独白。

你自以为知道,其实不然。永远不会知道。

[牢记时间的确切持续期限。弄清时光有时怎样过得飞快,接着又毫无意义地过得很慢,而且,还得忍受它的忽快忽慢,这无疑也算是学到了知识(这段话说得断断续续,不时重复,而且还不大连贯)。]

她曾经在内韦尔有一个年轻的德国情人……

我们将要到巴伐利亚去,我的爱,而且我们将要结为夫妻。

她永远也没有去成。(她照镜子。)

让那些从未去过巴伐利亚的人斗胆同她谈论爱情吧。

你当时并没有完全死去。

我向别人讲述了我们的故事。

我今天晚上同这个陌生人一起欺骗了你。

我讲述了我们的故事。

瞧,这件事是可以对别人叙述的。

十四年了,我对不可能的爱情……已经找不到感觉了。

自从离开内韦尔以来。

瞧我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瞧我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看看我吧。

[从敞开的窗户望去,我们看见重建的广岛,安睡的广岛。]

她猛然抬起头,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湿淋淋(好像泪水流淌)的脸,那张变得衰老、憔悴的脸。这一次,她对自己的模样感到恶心,不觉闭上了眼睛。

她擦干脸,匆忙离去,重又穿过大厅。

我们又看见她坐在长凳上,或坐在一堆砾石上,或坐在离刚才他们一起待过的咖啡馆有二十来米远的地方。

餐厅的灯光(餐厅)映入她的眼睛。这个餐厅很普通,几乎空无人影,他已经离开餐厅。

她(躺在或坐在)石堆上,继续注视着咖啡馆。(这时,酒吧间里只有一盏灯亮着。刚才他们一起在里面坐过的那间厅堂已关门。这间厅堂,通过酒吧间的玻璃门,得到一道微弱的反射光线,这朦胧的光映在陈设的桌椅上,投落下一堆影子,有的清晰,有的虚幻。)

[酒吧间里的最后几位顾客,在灯光和坐在砾石堆上的法国女人之间,组成了一道屏障。因而,随着这些顾客的来回走动,她的身影时而从暗处转到亮处。然而,她继续在暗处瞅着他已离去的那个地方。]

她闭上了眼睛。然后,她又睁开。别人以为她在打瞌睡。但是,她没有在瞌睡。她睁眼时,像一只猫那样突然睁开。我们听到她内心独白的声音:

我将留在广岛。每天夜里和他在一起。在广岛。

她睁开眼睛。

我将留在这里,这里。

她收起注视咖啡馆的目光,环顾四周。突然,她做了个非常孩子气的动作,把身子尽可能地缩成一团。她双手抱头,双腿蜷起。

日本人走到她身旁。她看见他,却并不动弹,没有反应。他们开始对“对方”显得不在意。毫不惊奇。他在抽烟。他说:

留在广岛吧。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当然,我将和你一起留在广岛。

她(像孩子一样)说完这句话,又躺了下去。

我是多么不幸……

他靠近她。

我压根儿没有料到,你明白……

你走开吧。

他一边走开,一边说:

我不能离开你。

我们现在又在一条林阴大道上发现他们。时不时有几家灯火通明的夜总会。这条林阴大道笔直地向前延伸。

她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我们随着镜头的推移能看清他们的身影,先看见一个,接着再看见另一个。他们脸上都露出失望的神情。他追上她,温柔地对她说:

和我一起留在广岛吧。

她没有回答。然而,我们却听到她几乎大声叫喊的(内心独白的)声音。

[我渴望别再有祖国。我将教育我的孩子们要为人凶狠,麻木不仁,聪明伶俐,而且要极度地热爱别人的祖国。]

他就要朝我走来,他将搂住我的双肩,他将亲——吻——我……

他将亲吻我……而我将不知所措。

(“不知所措”这几个字是在陶醉状态中说出来的。)

镜头又回到他身上。然而,我们发觉他越走越慢,给她稍事思考的时间。他非但不追上来,反而离她越来越远。她头也不回地朝前走。

一连串广岛和内韦尔街道的交替镜头。丽娃的内心独白。

我遇见你。

我记得你。

这座城市天生就适合恋爱。

你天生就适合我的身体。

你是谁?

你害了我。

我那时饥不择食。渴望不贞、与人通奸、撒谎骗人,但求一死。

很久以来,一直这样。

我料到,你总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平静地、极其不耐烦地等待着你。

吞噬我吧。按照你的形象使我变样吧,以便在你之后,没有任何人会理解,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欲望。

我的爱,我们将单独相处。

黑夜将永无止境。

太阳将永不升起。

永远,总之,永远不再升起。

你害了我。

你对我真好。

我们将怀着满腔诚意,问心无愧地哀悼那消逝的太阳。

我们将没有别的事情要做,惟有哀悼那消逝的太阳。

时光将流逝。惟有时光流逝而去。

然而,时光也会到来。

时光将到来。到那时,我们将一点儿也说不出究竟是什么使我们俩结合。那个字眼将渐渐从我们的记忆中消失。

然后,它将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次,他正面朝她走来。这是最后一次。不过,他站在离她较远的地方。从现在起,她是可望不可及的了。天在下雨。在一家商店的挡雨披檐下。

也许,你有可能留下吧。

你知道得很清楚。欲离不能,欲留更不能。

再留一星期。

不。

三天。

这点时间做什么呢?用来活命?还是用来殉情?

用来弄清楚该怎么办。

这种时间不存在。既没有用来活命的时间,也没有用来殉情的时间。所以,我才不在乎呢。

我宁愿你当初死在内韦尔。

我也宁愿这样。可是,我没有死在内韦尔。

我们看见她坐在广岛火车站候车室的一条长凳上。又过了一段时间。一位日本老太太坐在她身旁等车。我们听见法国女人的声音响起(内心独白):

我早已忘却的内韦尔,今晚,我很想再见到你。在好几个月里,当我的身体燃起回忆的激情时,我每天夜里都在把你烧毁。

日本男子像个幽灵似的走了进来,并和老太太坐在同一条长凳上,与法国女人坐的位置正好方向相反。他不看那个法国女人。他的脸被雨水淋湿。他的嘴唇在微微颤抖。

当我的身体燃起缅怀你的火焰时,我希望再见到内韦尔……卢瓦尔河。

内韦尔的镜头。

可爱的涅夫勒省的白杨树,我要把你们遗忘。

“可爱的”这个词应该像“爱情”一词那样说出口来。

这廉价的故事,我要把你遗忘。

内韦尔废墟的镜头。

只要一夜远离了你,我就像等待解脱似的等待着天明。

在内韦尔举行的“婚礼”。

一天见不到他的眼睛,她就苦恼得要死。

内韦尔的小姑娘。

内韦尔轻佻的小姑娘。

只要一天碰不到他的手,她就认为堕入情网是多么的不幸。

卑微的小姑娘。

她在内韦尔为爱情死去。

被剃了光头的内韦尔的小姑娘,今晚我要把你遗忘。

廉价的故事。

就像忘记他那样,从你的眼睛开始遗忘。

完全一样。

接着,就像忘记他那样,遗忘将攫取你的声音。

完全一样。

然后,就像忘记他那样,遗忘将渐渐把你全部吞没。

到那时,你将变成一支歌曲。

[夏天,将近傍晚七点时,两拨人群安静地在共和大道上交叉,想要购买东西。长发披肩的姑娘们不再做对不起祖国的事情。我想再见到内韦尔。内韦尔。多么愚蠢。]

[就是在内韦尔这个地下室里,我对这个男人产生了爱情。我对你产生了爱情。

在“丽日”区里,我对你产生的爱情,作为不得再仿效的例子留在我的记忆中。]

[正因为我的记忆已经被作为不得仿效的例子而留在“丽日”区,所以我一度能随心所欲地爱你。倘若我不曾把这坏得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记忆留在“丽日”区,我也许永远都不敢爱你。“丽日”区,我向你致意,我今晚很想再见到你,“丽日”区啊,多么愚蠢。]

日本男人和她,被坐在中间的这位日本老太太隔开。

他抽出一支烟,微微抬起身子,把那包烟递到法国女人面前。

“敬你一支烟,这就是我现在能为你做的一切,仅此而已,这就像我给任何人,给这位老太太敬烟一样。”她不抽烟。

他向老太太敬烟,并给她点火。

内韦尔的森林在暮色中接连展现。接着是内韦尔的镜头。这时,广岛火车站的高音喇叭在广播:“广岛!广岛站到了!”这声音在内韦尔的画面上响起。

法国女人似乎已经睡着了。两个日本人生怕把她吵醒。他们压低嗓门交谈。

正因为老太太以为她已经入睡,才开口询问日本男人。

老太太

她是谁?

一个法国女人。

老太太

出什么事啦?

她一会儿就要离开日本。我们快要分手,心里很难过。

镜头一闪,她已不在候车室里。我们在火车站前又见到她。她跳上一辆出租车。汽车在“卡萨布兰卡”夜总会门前停了下来。随后,他也来到夜总会门前。

她独自坐在一张桌前。他走到另一端的一张桌前坐下。

夜将要结束。夜的终止意味着他们将永远分离。

原先已在厅堂里消磨时光的一个日本男人朝法国女人走去,并(用英语)跟她搭讪:

日本人

您一个人吗?

她只是点头作答。[他指着她身旁的那把椅子或高脚圆凳。]

日本人

您愿意和我聊一会儿吗?

夜总会里的客人已寥寥无几,几乎空空荡荡。客人们都感到很无聊。

日本人

这会儿孤身一人在这儿,岂不是太晚了吗?

她让另一个男人接近自己,以便“甩掉”我们认识的那个男人。但是,这不仅不可能,而且也是毫无用处的。他已经茫然若失了。

日本人

我可以坐下吗?

日本人

您刚刚游览过广岛了?

他们不时地互相看一眼对方,但看的时间很短,够讨厌的。

日本人

您喜欢日本吗?

日本人

您住在巴黎吗?

天将拂晓,晨光一直在悄悄爬[上玻璃窗]。

内心独白已经停止。

这个素不相识的日本人在跟她说话。她看着另一个。这个陌生的日本人不再对她说话。

而这会儿,那令人可怕的“绝望者的曙光”已透过玻璃窗射了进来。

我们又在旅馆房间的门背后看见她。她一只手捂住胸口。

有人敲门。

她打开门。

他说:

我不可能不来。

他们都站在房间里。

他们挨得很近,面对面地站着,但双臂下垂,根本没有接触。

房间里一切原样不动。

烟灰缸都是空的。

天色已经大明。屋里有阳光。

他们甚至连烟也不抽。

床铺原样未动。

他们俩一句话也不说。

黎明的寂静笼罩着全城。他走进房里。远处,广岛还在沉睡。

突然,她坐下身去。

她双手捂住脸,悲叹一声。一声忧伤的哀叹。

她的双眸中反射出城市的亮光。她几乎让人感到局促不安,猛然间,她叫了起来:

我将忘掉你!我已经忘掉你了!你看,我竟然忘掉你啦!你看我呀!

他抓住她的胳膊、[手腕],她面对着他,脑袋往后仰。她非常粗暴地挣脱。

他魂不守舍地扶住她。仿佛她身临险境。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好像在看这座城市,而且,突然温柔地呼唤他。

她惊讶地,“远远地”呼唤他。她终于得以把他淹没在完全的遗忘之中。她对此深感惊愕。

广——岛。

广——岛。这是你的名字。

他们彼此看着对方,却又视而不见。永远不再相见。

这是我的名字。是的。

[我们就到此为止,仅此而已。而且,永远停留于此。]你的名字是内韦尔。法——国——的——内——韦——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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