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钟。广岛和平广场。一群扛着摄影机、聚光灯和反光屏的电影技师结队远去。一些日本工人在拆卸刚用来当作电影最后一组镜头的背景的主席台。

一点重要说明:人们将总是远远看见技师们,却始终不知道他们在广岛拍什么影片。大家总是只看到工人们正在拆卸的电影布景。[也许,至多只知道片名。]

置景工们扛着用日语、法语、德语等各种文字写就的“广岛惨剧永不重演”的标语牌,走来走去。

工人们正忙于拆卸观礼台和取下标语。我们重又在布景棚里看到那个法国女人。她在睡觉。头上戴的护士帽半歪着。她伸着身子躺着,脑袋[靠在一块拍电影时用过的大标语牌的支柱上][上面盖着某件东西或藏在看台的阴影处]。

大家都明白,他们刚在广岛拍好一部颇有教益、关于和平的影片。它未必是一部荒唐可笑的影片,只不过是一部具有建设性意义的影片而已。人群从刚拍好影片的广场旁走过。这股人流对拍片无动于衷。除了几个孩子,没有人围观,广岛的居民对拍摄有关广岛的影片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

然而,一个男人路过此地,他停住脚步,东张西望。此人便是我们刚才在法国女人所住的旅馆房内看到的那个日本男人。

日本男人走到护士身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睡觉。日本男人的目光久久盯在她身上,末了,这逼视的目光把她弄醒了。

在这场戏里,观众也许会看到一些细节。譬如,远处有一座工业馆的模型。[一个被日本游客围住的导游],[一对身穿白色衣服的因战争而致残的伴侣伸着脑袋在哀求施舍],[有一家人在街角起劲地聊天]……

她醒了。倦意已消。观众一下子又堕入他们俩的私人故事里。这私人故事总是把必然带有论证色彩的广岛故事压倒。

她站起身,朝他走去。他们相视而笑,但适可而止。然后,他们重又变得神色严肃。

在广岛,要重新找到你真是易如反掌。

她面露幸福的笑容。

稍停片刻。他重又注视她。

两名或四名工人扛着一幅放得很大的照片从他俩中间走过,那是影片《广岛儿童》的一张巨幅剧照,剧照上展示出母亲被炸死,男孩正在硝烟滚滚的广岛的废墟上嚎啕大哭的场景。他们没去看这幅被人扛走的剧照。另一幅展现爱因斯坦伸舌头的照片闪过。它紧跟在那幅母子受难的剧照后面。

拍的是一部法国影片?

不,是一部国际性影片。有关和平的影片。

拍完了吧。

对我来说,是的,我的戏拍完了。他们还要拍些群众场面……还有不少肥皂广告片要拍。那……也许是努力地……

他对自己在这方面所持的观点十分自信。

不错,是在努力地表现。这里,在广岛,大家对和平题材的电影决不会掉以轻心。

他朝她转过身去。那几张剧照已完全在眼前消失。他们本能地相互靠拢。她重新戴正那顶打盹时弄歪的护士帽。

你累吗?

她撩人而又温柔地瞅着他。带着一丝明显的苦笑说:

跟你一样。

他带着无庸置疑的神情盯视她,对她说:

我想到了法国的内韦尔。

她莞尔而笑。他补充道:

我也想念你。

他又补充道:

你依旧乘坐明天的班机回国吗?

还是明天的班机。

非得明天走?

是的。拍片进度已经耽误了。家里人在巴黎等我已有一个月了。

她盯着他的面孔。

他慢慢地摘掉她的护士帽。(或者,她浓妆艳抹,唇膏颜色那么深,以至双唇显得发黑。或者,她略施脂粉,阳光下,显得面无血色。)

男人的举动很放肆,也很从容。观众想必会感受到与影片开始时一样的色情冲击。她和昨晚在床上一样披头散发地出现在画面上。她任凭他摘掉她的帽子,由他摆布,就像她昨晚听凭自己做爱那样。(这里,让她有一种色情方面的官能作用。)

她双目低垂,令人难以理解地撅着嘴,拨弄着地上的某个东西。

她抬起头盯着他。他非常缓慢地说话。

你使我产生十分强烈的爱的欲望。

她并没有立即回答。她垂下眼帘,这番话引起她内心的纷乱。是和平广场的那只猫在她脚跟前玩儿吗?她低垂着双目,也十分缓慢(同样缓慢)地说话。

总是……萍水相逢的……爱情……我也一样……

一样特殊的、性质不明的东西在他们之间闪过。我看见一个形状清晰的木框(与原子弹有关?),但完全说不上其用途。他们并不去看它。他说:

不。并不总是那么强烈的。这你知道。

远处传来一阵阵喊叫声。然后是儿童的歌声。然而,他们并不因此而分心。

她做了个令人难以理解的(用“不得体的”也许更确切)鬼脸。她又抬起眼睛,但这一次是抬头望天。然后,她擦擦满是汗水的额头,再一次说出令人费解的话来。

好像天黑之前要下雷雨了。

我们看到她所看见的天空。乌云滚滚……歌声清晰。然后,游行(开始)收场。

他们向后退。她站在他的前面(姿势就像杂志上的妇女一样),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他的脸贴着她的头发。当她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他的脸。他将试图拉她远离游行队伍。她会抗拒。但是,她几乎“不由自主”地同他一起走开。然而,看见一群儿童,她[干脆停住脚步,仿佛入了迷]。

举着标语牌的年轻人的队伍。

第一组标语牌

第一块标语牌:如果一枚原子弹相当于两万枚普通炸弹。

第二块标语牌:如果氢弹的杀伤力相当于原子弹的一千五百倍。

第三块标语牌:那么,目前世界上所制造的四万枚原子弹和氢弹相当于多少?

第四块标语牌:如果在地球上扔下十枚氢弹,人类历史就要倒退到史前时代。

第五块标语牌:四万枚氢弹和原子弹意味着什么?

第二组标语牌

一,这种不可思议的成果归功于人的科学才智。

二,遗憾的是人的政治才能比其科学才智差一百倍。

三,我们已落到了无法赞赏人的地步。

[或者,第二组标语牌

第一块标语牌:一张蚂蚁的照片。我们不怕氢弹。

第二块标语牌:这是欧洲一亿六千万工会会员的呐喊。

第三块标语牌:这是广岛十万名遇难者的呼声。]

妇女、男人跟随着引吭高歌的儿童。

狗儿在儿童身后奔跑。

猫儿蹲在窗台上。(和平广场的那只猫已经对游行习以为常,正在呼呼大睡。)

一组组标语牌。

所有的人都热得要命。

游行队伍的上方,天空阴沉沉。太阳被乌云遮住。

儿童人数众多,个个长得俊美。他们感到很热,却依然怀着童贞的赤诚引吭高歌。那个日本男人不可抑制地,几乎是不知不觉地把法国女子朝游行队伍的[同一方向]或[反方向]推去。

法国女子[见到列队游行的儿童时]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呻吟。随着这声呻吟,日本男子像窃贼似的很快说:

我不愿去想你明天就要启程。我觉得,我爱上了你。

法国女子继续发出呻吟,以至这连续的呻吟变成受爱情煎熬的呻吟。日本男子把嘴伸进她的头发中,悄悄地咬她的发丝。搭在肩上的手越捏越紧。她慢慢睁开眼睛。

游行在继续。

儿童们满脸涂着白粉。汗水在滑石粉上凝成晶莹的珍珠一般。其中两名儿童在争夺一只橘子。他们怒气冲冲。

[为什么把孩子们的脸涂成这个模样?]

[为了使广岛的孩子们彼此相像。]

[这些话是针对孩子们说的。]

[(或把日本人说的话打成字幕。)呼口号声。]

[为什么?]

[因为被烧伤的广岛儿童都相像得如出一辙。]

一名假扮成被烧伤的人走过,他大概在影片中扮演角色。他脸上的白粉已脱落,随着汗水融化在颈脖上。这模样令人恶心,非常可怕。

他们摇着头,相对而视。他说:

你再跟我去一次吧。

她没有回答。

一名动人的日本女子经过。她坐在一辆彩车上。几只鸽子从她黑色上衣里(乳房隆起部位)展翅飞出。

回答我。

她不予回答。他俯下身来,在她耳边问:

你害怕了?

她微微一笑。摇头否认。

不。

[猫儿看见鸽子从女人的上衣飞出,蠢蠢欲动。]

孩子们稚气的歌声在继续回荡,但已渐渐减弱。

一名女辅导员在斥责那两名争夺橘子的儿童。大的那个夺过橘子,小的那个则放声痛哭。那个大孩子开始吃橘子。

这些镜头都要比一般的镜头持续得久些。

在那个哭哭啼啼的孩子身后,来了五百名日本大学生。显得十分拥挤,秩序混乱,有些令人厌倦。他趁着这一阵新的混乱,把她拉过来紧贴在自己胸前。他们的目光中流露出忧伤的神色。他看着她,而她则看着游行队伍。观众想必会感觉到这游行队伍夺走了他们剩余的时间。他们彼此不再说任何话。他握住她的手。她听任他摆布。他们逆着游行队伍的人流挤出去。最后,不见他们的身影。

我们重又看到她站在一栋日式住宅的一个大房间中央。百叶窗已放了下来。光线柔和。继游行时所感受的炎热之后,这里给人一种凉爽的感觉。住宅很现代化。房间里放有椅子等家具。

法国女人像客人似的站在那里。她几乎是心慌意乱的。他从房间尽头向她走来(我们可以假设他刚关上门,或者刚从车库走来。这一细节无关紧要)。他说:

请坐。

她并没有坐下。他们俩仍然站着。我们感到,在他们之间,情欲暂时受到爱情的阻碍。他面对她站着。他在这种状态下,几乎显得笨拙。他这种举动与一个男人碰上意外好事时的所作所为正好相反。

她发问,但只是为了找话说:

你独自一人住在广岛吗?……你的妻子,她在哪儿?

她在温泉那儿,在山上。我现在只身一人在这里。

她什么时候回来?

这几天。

她继续低声说,仿佛在旁白。

你的妻子,她长得怎么样?

他瞅着她,故意说。

(在这里,说话的语调不是什么问题。)

很美。我是个跟妻子在一起过得很幸福的男人。

稍停片刻。

我也是个跟丈夫在一起过得很幸福的女人。

这句话是怀着真挚的激情说的,但这种情绪瞬间就被掩饰起来。

……这原本就很容易理解的。

(这时,电话铃响。)

他走到她身旁,就像朝她扑过去似的。她见他疾步朝她走来,说:

你下午不工作吗?

是的。事情很多。尤其是在下午。

这真是个荒诞的故事……

就好像她在说“我爱你”。

他们在电话铃声继续响的时候亲吻。

他不去接电话。

你是为了我而耗费了这一个下午的时间?

他始终不去接电话。

可是,你说,这会有什么结果呢?

在广岛。[他们俩一丝不挂,一起躺在一张床上。]室内的光线已经变换。做爱之后。一段时间已经过去。

你在战争时期爱上的那个男人是法国人吗?

在内韦尔。一个德国人在暮色中穿过广场。

不……他不是法国人。

在广岛。性爱得到满足后,她极其疲乏,摊手摊脚地躺在床上。投在他们身上的光线更暗了。

是的,那是在内韦尔。

在内韦尔。几个表现在内韦尔的爱情镜头。骑着自行车飞驶。树林。几处废墟,等等。

我们先是在谷仓会面。后来在废墟中相会。再后来在房间里。反正处处都去。

在广岛。房间里的光线更暗了。我们又看到他们几乎是平静的拥抱姿势。

然后,他死了。

在内韦尔。几个内韦尔的镜头。一条条河流。一段段堤岸。迎风摇曳的白杨树,等等。

阒无人迹的堤岸。

花园。

现在,在广岛。我们[几乎在苍茫的暮色中]重又看到他们。

我那时十八岁,他二十三岁。

在内韦尔。夜里,在一间小木屋里,举行内韦尔式的“婚礼”。

(在内韦尔的镜头一一映出时,我们只是让她回答。向她提的问题都是“理所当然”,“不言而喻”的。)

内韦尔的镜头,答话,总是贯串一起。内韦尔的镜头证实她的回答。末了,她平静地说:

为什么不讲点别的,光讲他?

为什么不呢?

不。为什么?

由于内韦尔,我才能开始了解你。因此,我在你一生所经历的成千上万件事情中选择了内韦尔。

像选择其他事物一样?

是的。

能看出他在撒谎吗?只不过是怀疑而已。她变得几乎粗暴了,一心想寻找能说的话题(这时有些犯疯)。

不。这决非偶然。(稍停)。你应该告诉我为什么。

他可以回答如下(对于影片来说,这一点很重要)。或者:

我是这样理解的,我觉得你当时如此年轻……年轻得你还没有确切地属于哪个人。我喜欢这样。

或者:

不,不是这么回事。

我是这样理解的,我以为,我险些……失去你……而且。我很可能永远也不认识你。

或者:

我是这样理解的,我认为你大概已经开始成为今天的你了。

(在上述三句接话中选择一句,或者三句全用,具体用法可根据床上的性爱动作而定,或三句接连使用,或分开使用。我更喜欢后一种办法,假如这样做不会使这场戏过于冗长的话。)

[内韦尔的镜头最后一次连续展现。这些画面以故意平庸的方式接二连三地映出。同时,这些画面又让人害怕。]

镜头最后一次重又回到他们身上。[天色已黑。]她说话。她大声喊叫。

我要离开这里。

与此同时,她几乎野蛮地紧紧抓住他不放。

他们穿好衣服,待在刚才的房间里。现在,这房间已被照亮。他们两人都站着。他平平静静地说……

现在,在你临走之前,我们只有消磨时间了。离飞机起飞还有十六个小时。

她心烦意乱,苦恼地说:

时间太长了……

他温柔地回答:

不。你不必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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