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林·蓝姆的叙述

“你要到哪里去?”我问狄克·哈卡斯特。

他对司机说:

“加文狄希社,在皇宫街,往艾斯兰德方向,在右边。”

“是的,探长。”

车子开上路。这时候大门前已聚集了几个好奇的人,探头伸脑地。那只橘色猫,仍然坐在隔壁“戴安娜寄宿舍”的门柱上。它已不再舔洗脸孔,坐得直挺地,微微摇着尾巴,以鄙夷的眼神凝视人群之头。

“先到秘书社,再去找那清洁妇,”哈卡斯特说,“因为时间已经不早了。”他瞥了腕表一眼。“四点多了。”顿了一下,然后又说,“很迷人的小姐罢?”

“非常动人,”我说。

他笑笑地看着我。

“但是她所说的故事值得注意,早一点查证早一点好。”

“你认为她——”

他打断我的话。

“我一向对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特别有兴趣。”

“但是那个女孩已经给吓得半疯了!如果你亲眼目睹她一边尖叫一边奔跑的样子…”

他给我另一个戏弄的颜色,又加了一句说,她是个很动人的女孩。

“话说回来,你怎么会跑到威尔布朗姆胡同来呢?是不是仰慕我们娴雅的维多利亚建筑?还是另有什么目的?”

“我来是有目的的。我在找六十一号房子——但是找不着。也许没有这号码吧?”

“有的。门号总共有——八十四号罢,我想。”

“但听我说,狄克,当我找到二十八号时,路便没有了。”

“我知道,这点总是教陌生人迷惑不解,其实你只要向右转进阿尔巴尼路,再右转,便会发现威尔布朗姆胡同的另一半,它是背对着背建筑的,这一家的后花园对着另一家的后花园。”

“原来如此,”当他把地理环境说明之后,我说。“就像伦敦的那些广场和花园一样。譬如翁斯陆广场,或是卡多冈,是不是?你原来是循着广场的一边走,却突然有座房子或花园梗在前面,即使计程车也常常搞迷糊了。总之,有六十一号就是了。知不知道谁住那儿?”

“六十一号?我想想看……是啦,一个姓布兰德的营造商。”

“噢,真糟糕。”我说。

“你不是在找营造商?”

“不,我想的不是营造商。除非——也许他是最近才搬来的——刚刚才开始的?”

“我想布兰德是本地出生的,他当然是本地人,已经做了好几年的生意。”

“真失望。”

“他是个坏透了的营造商,”哈卡斯特说。“他造房子都是偷工减料,表面上看起来不错,然而一旦你住进去了,便发现毛病百出,有时候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了一般,可是他就是能够逃避法律的惩罚。”

“这样不好,狄克。我需要的是一个品性正直的人。”

“大概一年前,布兰德获得一大笔钱,或者应该说是他太太得的。她是加拿大人,大战时候来到英国,邂逅了布兰德。她家人反对她嫁给他,后来便差不多和她断绝了来往。去年,她的伯祖去世,唯一的儿子又死于空难,而其他的人也—一因为战争或其他原因而丧生,布兰德太太成了家族里唯一的生存者,所以她便将所有财产都留给了他,正好挽救了布兰德免于破产。”

“你对布兰德似乎知道得不少。”

“啊,这个——是这样的,国税局的人对于暴发户一向最关心。他们怕他动了什么手脚,把钱掩藏了,所以便着手调查。结果找不出什么破绽。”

“不管如何,”我说,“我对于突然致富的人没有兴趣,我要的不是这种‘不劳而获’。”

“不是吗?你以前曾经有过吧?”

我点点头。

“结束了吗?或是——关系尚未终止?”

“说来话长,”我回避地说。“今晚是否依照原来的计划一起吃饭——还是取消了?”

“哦,不碍事的、目前要做的,就是发动工作人员,务必找出寇里先生的一切,一旦知道他是谁,干什么的,便有希望找出是谁杀害他。”他瞧瞧车窗外。“到了。”

“加文狄希秘书打字社”就在商业中心的大街上,街名甚为堂至,叫“皇宫街”。犹如其他多数建筑一样,房子也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修订版。右侧是一栋类似的房子,挂着一块铜牌,上书“艺术摄影师艾德汉·艾兰,儿童像和结婚照专家”,为了证明这句广告,橱窗里面或挂或摆着各种尺寸的儿童放大照,从婴儿到六岁皆有,大概是用来招徐母亲。除此,也挂了几对新人的照片,新郎看起来羞赧,新娘却微笑满面。

另一边则是一家古老的煤商办公室。再过去,则是一家新建的三层楼崭新的‘东方’饭店兼咖啡厅。

哈卡斯特和我,步上四级台阶,穿过敞开的大门,遵循里面一扇门上所写的“请进”两个字,走了进去。那是一个相当宽敞的房间,三个年轻小姐正专心在打字,两个依旧只顾打字,毫不注意我们,第三个正对着门口,桌上有架电话,停了下来,抬头,以质询的眼光看着我们。她的嘴里似乎含着糖果,待把糖果推到方便的位置之后,略带重音地问道:

“有什么贵事吗?”

“玛汀戴小姐呢?”

“我想她此刻正在接电话——”这时只听卡擦一声,那小姐拿起电话听筒,摁键后说道:“有两位先生要见你,玛汀戴小姐。”她看着我们问:“请问贵姓?”

“哈卡斯特,”狄克说。

“是哈卡斯特先生,玛汀戴小姐。”她搁下听筒,起身。

“请这边走。”说着,走向一扇挂有玛汀戴小姐姓名铜牌的门。

她打开门,紧贴门板以让我们经过,然后说声“哈卡斯特先生”,便关上门。

玛汀戴小姐坐在一张大桌子后面,抬起头看着我们。眼光炯炯有神,看起来是个颇为精干的妇人,大概有五十岁,淡红色的头发,前头高梳。

她—一打量我们。

“哈卡斯特先生吗?”

狄克掏出名片递给她。我站在门边一张高背椅之后,退隐起来。

玛汀戴小姐挑起淡茶色的眉毛,惊讶中含着几分不悦。

“哈卡斯特探长?有何贵干?探长。”

“我来此是要向你探听一点消息,玛汀戴小姐,我想你也许能帮助我。”

从他的声调,我判断他是想施展媚力,采迂回战术。我很怀疑玛汀戴小姐会为之所动,她正是法国人所谓的那种“难以克服的女人”我一边别览着室内的布置。玛汀戴小姐桌子背后的墙上,挂满一些签名照片。我认得其中一帧是侦探小说家阿莱妮·奥利弗,粗黑的笔迹横过像片,我和她有数面之缘。还有一帧是逝世于十六年前的恐怖小说家盖瑞·格瑞森,另一帧是擅写爱情小说的女作家米蕾·雷格。一帧光头的男人,面有羞怯之意,细小的笔迹签着“阿蒙·勒汉”。这些纪念照都有一个共同点:男的多半拿着烟斗,穿苏格兰粗呢服,女的则表情严肃,几乎埋没在皮毛衣里。

当我的眼睛四处忙碌的时候,哈卡斯特则进行探询。

“我相信你雇有一个叫雪拉·威伯的小姐吧?”

“不错。但恐怕现在不在——至少——”

她摁了一下铃,对外头的办公室说道。

“伊娜,雪拉·威伯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玛汀戴小姐。”

玛汀戴小姐关闭开关。

“今天下午她很早就出差去了,”她解释着。“我以为她已经回来,也许她弯到麻鹬旅馆去了,五点钟她在那里有个约会。”

“原来如此,”哈卡斯特说。“可否告诉我一些有关雪拉·威伯小姐的事?”

“我知道的不多”,玛汀戴小姐说。“她来我这里只有——让我想一想。是啦,大概不满一年。她的工作还令人满意。”

“你知道她以前在哪里工作吗?”

“如果你特别需要的话,我可以替你找出来,哈卡斯特探长。她的推荐函我们有存档、据我所知,她从前是在伦敦做事,她的雇主在推荐函里将她写得很好。我想是家公司,但我不敢十分确定,可能是买卖房地产的罢。”

“你说她的工作能力不错?”

“还算令人满意,”玛汀戴小姐显然不是那种随便嘉许别人的人。

“不是第一流的?”

“不,我应该说不是。她的速度中上,教养还很不错,是一个小心而精确的打字员。”

“除了公事之外,你还知道她的私人事情吗?”

“我只知道她和她姑妈住在一起。”玛汀戴小姐说到这里似乎有点犹疑。“哈卡斯特探长,可否请教你为何问这些问题?是不是那女孩出了什么事?”

“还不能这样说,玛汀戴小姐。你认得一位蜜勒莘·佩玛繻小姐吗?”

“佩玛繻,”,玛汀戴小姐皱起谈茶色的眉毛,“哦,是啦,今天下午雪拉去的就是佩玛繻小姐的家,约定的时间是三点钟。”

“玛汀戴小姐,这约是如何定的?”

“打电话的。佩玛繻小姐曾经打过电话来,说需要一位速记员,并且指定要我派威伯,小姐去。”

“她特别指名雪拉·威怕吗?”

“是的”“她是何时打电话来的?”

玛汀戴小姐思索了一会儿。

“电话是直接由我接的,也就是说是在午餐那段时间里,我想一点五十分大概错不了。总之,是在两点钟之前。呵,对了,我的拍纸簿上有记载,一点四十九分。”

“跟你说话的是佩玛繻小姐本人吗?”

玛汀戴小姐似乎愣了一下。

“我想是罢。”

“但你并不熟悉她的声音,是不是?你与她并不相识?”

“不,我不认识她。她说她是蜜勒莘·佩玛繻小姐,然后,给了我住址号码,如我所说过的,她指名雪拉·威伯,要她如果有空,三点钟时到她家。”

这些话说得明白面肯定,我心里想玛汀戴小姐将必是一个很好的证人。

“请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吗?”玛汀戴小姐有点不耐烦了。

“哦,玛汀戴小姐,是这样的,那佩玛繻小姐本人否认打过这样的电话。”

玛汀戴小姐瞪起眼睛。

“嘎?这就怪啦。”

“是的,但话说回来,就算有这么个电话,你也无法肯定那打电话的人就是佩玛繻小姐。”

“是的,当然是不能肯定。我并不认识这女人。但说真的,我实在不明白这样做的道理何在,是有人恶作剧吗?”

“不仅如此而已,”哈卡斯特说。“那个佩玛繻小姐——姑且不论她是谁——可曾说明她为何特别指名雪拉·威伯小姐吗?”

玛汀戴小姐想了一会。

“我想她说雪拉·威伯曾经替她做过。”

“那么,事实是否如此呢?”

“雪拉说她记不得曾经替佩玛繻小姐做过什么,但这也不能说是绝对的,探长。我们的小姐经常外出,各种地方都去,各种人都做,如果是几个月前的事,恐怕很难记得。雪拉自己也不十分肯定,她只说记不得曾经去过那儿。但说真的,探长,就算这是一出恶作剧,我不明白怎会引起你的兴趣?”

“我马上就要告诉你。威伯小姐到达威尔布朗姆胡同十九号之后,走进屋内,进入客厅。她说这是你的指示,对吗?”

“不错,”玛汀戴小姐说:“佩玛繻小姐说她也许会迟一点才回家,要雪拉进屋内等候。”

“当威伯小姐走进客厅之后,”哈卡斯特继续说:“发现地板上躺着一个死人。”

玛汀戴小姐把眼睛睁得滚大,瞪视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说‘一个死人’吗?探长。”

“一个被谋杀的人,”哈卡斯特说。“说正确一点,是被刀子戳死的。”

“天,老天爷!”玛汀戴小姐说。“那孩子一定难过极了。”

想来玛汀戴小姐是那种用辞含蓄的人。

“玛汀戴小姐,寇里这个姓氏对你有何意义吗?R.H.寇里先生?”

“没有,我想没有。”

“在‘都会和地方保险公司’做事?”

玛汀戴小姐仍然摇头。

“真是令人为难,”探长说。“你说佩玛繻打电话给你,要求雪拉·威伯在三点钟到她家去,佩玛繻小姐却否认这件事。雪拉·威伯到达后,发现了一具尸体。”他怀着希望地等待。

玛汀戴小姐茫然地看着他。

“简直不可信。”她表示不赞同地说。

狄克·哈卡斯特叹口气,起身。

“你这地方不错,”他客气地说。“你

大概经营许多年了罢?”

“十五年了,我们一直做得很好。开始时规模很小,直到人手足够后才扩充营业,目前我雇有八名小姐,工作几乎做不完。”

“我看你们做了不少的文学作品。”哈卡斯特端详着墙上的照片。

“是的,刚开始时,接的都是作家的生意。我曾为著名的恐怖小说家盖瑞·格瑞森当了许多年的秘书。事实上,我是得他之助才开创这服务社,我认得不少他的同行作家,并且获得他们的推荐。我对作家所需要的特别知识非常丰富,在必要的研究上,我提供相当有用的服务——日期、引文、法律常识、警方办案的程序、详细的毒药一览表等等这一类事物。还有,当他们的小说背景涉及异国时,我也提供一些外国饭店的名字和住址。从前的读者并不十分在意正确的描述,但今天读者的要求就不同了,他们往往会直接写信给作者,指出任何可能的错误,甚至小小的瑕疵也不忽略。”

玛汀戴小姐停顿下来。哈卡斯特礼貌地说:“我相信你有十分的理由自豪。”

他向门口走去,我为他开门。

外面办公室里的三位小姐正准备要下班。打字机都覆上了罩子。接待小姐伊娜,一手拿着鞋跟,一手持着鞋子,可怜兮兮地站着。

“我才买了一个月而已,”她哭丧着脸说。“而且价钱昂贵,都是那讨厌的铁栅——就是离此不远那家蛋糕店转角的铁栅,勾掉了我的鞋跟。我无法走路,只好脱掉鞋子,挟着面包走回来,可是现在我如何回家,如何搭公共汽车呢?我真的不知道——”

说到这里,伊娜发现我们走过来,赶紧将高跟鞋藏起来,怯怯地瞥了玛汀戴小姐一眼。我们的玛小姐是不喜欢高跟鞋的人,她自一己穿的就是软皮的平底鞋。

“谢谢你,玛汀戴小姐,”哈卡斯特说。“抱歉打扰你这么久,如果有什么事发生——”

“一定的,”玛汀戴小姐唐突地打断他的话。

当我们坐进车子时,我说:“你曾经怀疑雪拉·威伯的话,但事实证明她所讲的并不假。”

“好啦,好啦,”狄克说。“算你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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