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这家地产代理公司大半个月,余德明还未有一单成交。近日租售方面有起色,来看楼的客人不少。小余为求表现,格外落力,多晚也奉陪。

以前工作的酒楼结束营业后,他才失业四个月,已经找到这份工,算是幸运。全靠人面广客路多,口齿伶俐,手法圆润。干下去,再考牌。小余看看公司的大钟,已经七时二十分。客人迟到。部分同事下班回家了,他还在等。

同事坚尼有个客来签合同。宝连则在电话中两边说项,买卖双方只差约五万元数目,便可达成协议。小余等的客人是看附近一个放租单位。

七时四十分。

“对不起,迟了。”

他自电脑桌抬头,推门进来的是一对中年夫妇。外头有微雨,所以头发是湿的,脸色有点苍白。

林氏夫妇笑容不多,道歉也没有什么歉意。身边还有个男童。

“小孩放学晚了,他留堂。”

男童双目往上翻白,不高兴。

天色黑了。尤其是这种阴雨天。客人挑拣这个时候看楼,经纪只好迁就。

“林先生林太太,走吧。”小余拎了钥匙,“业主交下钥匙,所以方便多了。”

又问:“咦?你们没带伞?用公司的这把吧?”

“不用了。”

小余道:“别客气。一会儿你们不顺路,可交我带回来。”他们三人共用了一把伞,紧密急行,相依为命似的。小余走在前头带路,往后一望,伞很低,无声无息。小余找点话说:“这个单位虽有三十多年楼龄,不过地方大,楼底高,有七百呎,两房一厅……”

到了,钥匙打开大门,一片漆黑。小余找到电掣,一按。

“啪!”

大厅吊灯有六个灯泡,其中一个应声坏掉。

“不要紧,”小余忙解释,“烧了钨丝吧。明天换一个新的便是。”

他马上把全屋的灯都亮了。这才一室光明。

“脱鞋吧。”夫妇在门前把鞋脱了,“不要留下印迹。”

“不用不用。”小余说,“没关系的。”

“强仔脱了鞋袜,站到中间去。”妈妈吩咐。

小孩赤足走到房子的中心位置。不必大人提示,便用脚掌一下一下慢慢地来回踱步。

“哦?这是——”

夫妇木然答:

“一人屋,马上感受一下地气。我们租楼都这样。”

各人留意小孩的举动。小余侍候在一边,只听见她问:

“强仔,怎么样?脚掌心冷吗?”

“不冷。”

“暖的?”

“怎会暖?”小孩不耐烦,“下雨天湿湿的,凉凉的。”又道:“妈我想小便。”

客人上厕所去了。小余同那位爸爸搭讪:“林先生,带小孩一起看楼最安全了,他们元气天真无邪,一有什么不对劲,马上感觉到。但你放心吧,这个单位是优质,好抢手,包保你们一家住得舒服。”

林先生在掂量着,不发一言。

忽然他问:

“通常都签两年?”

“对,一年‘死约’一年‘生约’。”

“但小孩搬过来得转校,我们不想搬来搬去,影响他读书。可以签两年死,保证不用搬吗?”

“其实都差不多,你们不搬,香港租务条例保障租客,业主也得让你们住满两年。”

“但写明‘两年死’,就不必烦了。”

“我同业主商量一下。”

林太太同强仔出来了:“厕所去水很慢。”

“是吗?”小余奇怪,“上回我带客来看楼也没问题呀。”

小孩开始四下走动,东摸西摸。小余进人厕所,再按马桶的去水掣测试。此时林先生跟林太太耳语,他刚好听到片段:“家私都是旧的。”

“我们带过来?”

“带不走的。”

“真舍不得。”

去水很正常。也许刚才按没用上力吧。水管的问题只时好时坏,猛力一冲,一切就无影无踪。

小余出来,三人竟不见了。一阵毛骨悚然。

“林先生?林太太?”

正诧异,原来都到了主人房的窗前外望。

窗外有棵大榕树。天暗了,像头茸茸的黑兽,阴森得很。小余道:

“有太阳,就光猛多了。”

“白天无人在家。”

“大人上班,小孩上学。”林先生答,理所当然。很简单。

“我们看看厨房吧?”

四人步出房门。厨房在入门处右侧。一阵怪味传来。

“什么味道?”林太太皱眉。

小余吸吸鼻子,忙给自己壮胆道:

“没有呀。”

“有!好腥。”

厨房嘛,也许——

“妈,我饿了!”小孩扯扯她。

“待会儿吧,想吃什么吃什么。”

话还未了,大门的匙孔微响。“喀嚓”一声,门开了。小余惊魂未定。

——是两个女人。

六人打个照面,太突然了,一时间没回过神来,目瞪口呆。

“你们是?”

余德明打量一下门外两名不速之客。

前方持门匙的女子,不到三十岁,手中有个地产公司的文件夹,放着楼盘资料和客人签署的“睇楼纸”,小余知是行家。她穿红上衣,还缠了一条围巾,物料好有趣,在门外闪亮闪亮的,也许是反光吧。

女子身后有位四十来岁的妇人。微笑:“呀,原来有别的来看楼,真巧。”

妇人身穿一袭稍微过时的灰与红色配搭套装,斯文保守,手挽的黑皮手袋只能在古着二手店才找得到。脚踏绣花薄底鞋。他们六人初则愕然,但马上明白了。

对方的经纪道:

“业主放下了门匙,我们自己看看单位吧。程太太,请进这边来。”

她跟小余打个招呼:

“我姓陈,你贵姓?”

小余道:

“我姓余,刚来,不到一个月。”

“难怪没有见过你。”陈小姐笑,“我在这里做了四五年了。”

面对新手,她已是“资深”。她领客人参观:

“这个单位有三十多年楼龄了……”

“不止。”中年妇人细心地察看,手指触摸在墙壁上,抬眼望望吊灯,“应有四十八年。以前墙身是米色的。都面目全非了。”二人着地无声地四下参观,颇为满意。那一家三口见另外的客人亦合心水,一急,也想早下决定。

“我们先来,不如快点谈好合同,免被人抢了。”

陈小姐很灵,听到此话:“这行没有先来后到的,主要是双方合意。”

“妈,我饿了!”

强仔不识趣,饶有深意,扯着父母:“我们走吧,走吧。”

“余先生,”林氏夫妇道,“你约业主谈谈。”

陈小姐回头,瞪他们一眼。

小孩一下寒噤,打了个喷嚏。林太太教训:“不掩嘴太没礼貌了。”

小孩忽地退后一步,哭丧着脸,嗫嚅:“我想走呀!”

小余只望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同行如敌国。若对方谈成,自己就白花了半天工夫。他忙在一边按动手机。

“……我是地产公司余先生,请收到留言回电,有客人看中了单位想详细谈谈。”

就在小余留言时。陈小姐和程太太不知何时已环视一周,走过来,有意无意在他们身畔抛下一句话:“这里‘不干净’,快走。”

两个女人快速离去,不知所终。瀕行还留下诡异的微笑和洞悉。

小余正回复:“业主把电话接驳到——”

见三人脸色大变,呆立当场,如同三个虚浮的影子,还有轻微晃动。

各人交换一下眼色。

小余此时一股寒意自地板直袭脚掌,涌上心脏,连血也冷凝了。

他也脸色大变。

“不干净?”

这房子有异物?抑对面三人是……被识破了?究竟想怎样?我们无怨无仇……

林氏夫妇和小孩扔下借来的伞转身就走。

是自己用伞把他们带上来的……

小余颤抖着,连灯也不敢关。双腿不听使唤,亦不能即时尾随离去。不知在走廊和梯间会发生什么事。僵硬了一会儿一简直像一年。

他胆战心惊,“历尽艰辛”才跑到公司。

坚尼收工了,宝莲还没走,等着买卖双方作最后决定。这场拉锯战的合同签订了,她的佣金便落到口袋中。经纪,年中无休,靠的便是一张嘴,和一些行内的策略,出奇制胜。

坐下来,喝杯热茶定惊。

小余把过程整理一下,悻悻然:“哼!一定是那个姓陈的奸诈,故意说有鬼,把我的客人都吓走。”

他还把那一家三口当成异物?他中计了,这单生意也泡汤了。人家心理有阴影,又怎么回头?这样她就可以成交了。四五年的经纪,肯定比他髙明。

真阴险!

“这样算坏了行规吧!”他生气地向宝莲发泄,“认住这个八婆,你也小心点!”

宝莲无聊地收拾文件,正待明天继续冲刺——但一切要签约才作实。好累。她干这行也差不多六年了,是区内的TopSales。

“等等,”宝莲停住动作,“你形容一下那个八婆。”

宝莲静默。手怔在半空。半晌,她对小余道:

“不要得罪行家!”

临行,叮嘱:

“走吧,回去睡个大觉,长命工夫长命做。”

关灯,锁门。

宝莲话中有话:

“小余,那个单位租出便算了。客人来来去去,就是这样。”

是的,客人来来去去,人生在世,也不过寄居,约满了,即时迁出,不能多留一天。下一个新租客便会人住。

她路过那个单位,口中喃喃:

“玲姐,你安息吧!”

玲姐,陈少玲,一年多前带两名男子到该单位看楼,两男讹称厕所去水慢,水管有问题,待经纪人内后,以刮刀要挟,胶袋笠头,劫走财物,还起色心,把她轮奸。陈少玲奋力撕扯胶袋逃生,但缠在脖子间。两匪终狂刮并勒毙之。尸体浴血厨房侧……

单位空置近一年,一直未能租出。即使客人满意也无法谈成,总有“别家经纪”来插手,或看楼后莫名其妙地跑掉,同今晚一样。

业主灰心,接近听天由命。

陈少玲也许还未意识到自己猝死的结果,仍操故业。

她仍是一个勤奋的地产经纪,她仍把客人带上去看楼——客人都已离开人世,但恋念故居,非要上来一住。

他们的“租约”已满,但心有不甘,或心有挂碍。

路人、邻居间中抬头一瞧,咦?那单位有微弱灯光。

租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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