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追去世那年五十岁。

那时她眼角已长了鱼尾纹,眼袋下垂,还因爱吃东西,颧骨和额骨比较突出点。她有病,憔悴,但仍雍容华贵。作为长沙国的丞相夫人,她的葬礼,相当风光,可以说是去得无憾了。

时为西汉之年。

墓葬于湖南长沙马王堆。

算一算,已有二千年了。

“一个二千年的长梦。”辛追想,“我原来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看不清自己。因为她只是一个面目模糊、身心无定的亡魂。

就像不管怎么挣扎一时间也醒不过来的梦,不但看不清自己,连四下也如谜。

《周礼·春官》把梦分为六种:“一曰正梦、二曰噩梦、三曰思梦、四曰寐梦、五曰喜梦、六曰惧梦。”

辛追的梦,属于哪种?

是一条很长很长的隧道……

此刻,她幽幽的身影,漂浮在电脑资料室中。一个男人的身后。

教授正是中国古文物的“神探”。他已劳累十多个昼夜。长期伏案工作,他脸色憔悴,眼神疲惫。坐久了,双腿浮肿。右手手腕更因长时间的握着鼠标与桌面摩擦,长出了一层厚茧。

他利用了自己研制的“警星CCK-3型人像模拟组合系统”复原古尸面相。过程是:

(一)将辛追的颧鲁X光片扫描进电脑。

(二)根据绘画中的“三庭五眼”理论,用四横五纵的九条直线确定五官位置和大小。

(三)参考出土时的尸体照片,以及马王堆的出土帛画和相关文献资料,输入自己系统中。

(四)按人体解剖学和人类学原理,从部件库中寻找相配的五官部件,然后再运用美术、医学等相关领域的知识进行制作。

图片出来了……

辛追不知道电脑是什么。

她死的当儿,没痛苦,但舍不得。婢仆为她梳理乌黑光亮的头发,盘髻上插别着三支别针一样的梳形笄。穿上华丽的寿衣。双手各握一个绣花小香囊,内盛香草,令她地下的旅程充满芬芳。她在黑暗中沉沉睡去。

“轰!轰!轰!”

有时耳畔传来斧凿破掘的巨响,在长沙近郊空洞的墓穴群中回旋。盗墓贼们已光顾了几百回。辛追乍醒,软弱地担忧着:“下一个会不会是我?”

一九七二年,她也出土了。

考古人员在发掘马王堆一号墓时,越过几个盗洞,把她带回地面的世界。

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辛追的尸体经过二千年沧桑,却依然保存完整。出土时面色如生,全身柔软光滑,皮肤呈淡黄色。考古人员用手指在她脑门、胸门以及胳膊等部位按下去再放开,凹下去的肌肉和皮肤很快又弹起恢复原状。掀动四肢,各关节可自由弯曲伸展。她的眼睫毛、左耳薄薄的鼓膜、脚趾上的毛孔,都完好可辨。

所有人兴奋地研究。

她在自己尸体的旁边,俯首细认:“这是我吗?我的样子怎的不分明了?”

全身润泽,皮肤毛发完整,是世界上首遭发现还没有完全干透的古尸,说是“湿尸”又太抬举了点——其他的尸体,早已莫辨,只有自己仍有少少水分,仍有全形,仍有希望。

“我记得,身为长沙国丞相的丈夫,朝我身上洒上香花瓣。还有,我的一子一女,伤心痛哭,不停地唤:‘娘!娘!你不要走!’——如今我回来了,他们呢?”

世上并非每个尸体都可奇迹地幸运,大部分均已化作一摊水。逝水。

她很感激眼前这位现代科学家。

他和她从不相识,素未谋面,但在一个特定的时空,相会了。她满心期待地守在他身后。

“复原了!复原了!”

他兴奋地叫嚷。

“神秘的面纱揭开了!”

电脑扫描的图片列印出来——

她五十岁、三十岁、十八岁。

十八岁!

典型的湘女,样子清纯,带点性感,面庞红润,柳叶眉、杏核眼、小尖鼻、薄嘴唇……

全世界的人都可以在互联网上看到她了。

辛追看了又看,迷惑地笑。你满意吗?

她自己也不确定图片对不对,像不像——但她终于有了一张脸。而不是一块褐色的肥皂般半溶、脸被谁的巨手捏过……她甚至也记不起镜中的反映。陪葬的青铜镜子早已黯哑。

湖南省博物馆将经精细的研究论证后,为复原的面相做错像。消息在二○○二年四月二十八日的纪念日发布。出土三十年后,寂寞凄冷的孤魂,有了个归宿。

但她失去了想象的余地。

世上所有人对她失去了想象的余地。他们接受了无法判断辨正的几幅图片,亦结束了一个两千年的梦。

任何梦都会醒。

她的名字,印证了“辛苦地追寻”,追到消弭的岁月,捕捉一点灵感,成就了结论。

马王堆的诡异,各界的揣测、推断、好奇,为尸体花尽心思,热闹过,落实到平凡。

不管人或物,到了一定阶段,只能“平凡”。

“我困了。”辛追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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