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两个陌生男子站在乌丸福太郎“中华料理”小店前,如获至宝,态度十分诚恳。

“请答应我们吧!”

“找了两个星期呢。”

福太郎六十岁。头有点花白,但脸色红润,精神矍铄。他腰板挺直,动作麻利,走路时往往带过一阵风似的。头宽而突,有奇相。他不算矮,比武大郎髙多了,只不过腿有点罗圈,生生把身子往下按低两吋而已。

听得两个男子如此说,乌丸福太郎心头一凜:糟了,身世被揭发了。

但他保持镇定,毕竟见过世面的人了——什么没遇过?在毛头小子跟前失态,便是耻辱。而且自己啥也不说,把嘴巴紧封密联,谁能套出底蕴?

都过了二千二百多年了。

“我是中森一。佐藤株式会社委托我们重拍一个广告。希望老伯答应当我们的主角吧。除了你再没更好的人选了!”

他们就是看中他白发童颜,老而弥坚。

那是什么药?滋养强壮补品。

汉方“皇帝液”——直接点说吧,乃是春药。

日本人对性事研究得最细致了。充斥市面的春药,除了内服,尚有喷雾剂、外涂剂、嗔吸剂……名堂多多:约罗拉、茎乃精、史高乐、熊猫、状龟力、安哥尼加、活力丹、称心灵、爱油、史哥诺、劲猛、卡路四十六、金蛇精。竞争很大。“皇帝液”一直畅销,但近日厂方以及架步生意人,以岁数大的客人越来越多,他们有钱爱玩,社会极其关注,广告目标随而有变。

不再是那个瞪眉突眼的中年汉,也想向老人家人手。

他们找对了。太对了!

——可见他们极具慧眼。

听罢来意,哦,不过拍广告吧。他饶有深意地笑了。

在我跟前谈“药”?你知道我是谁?

乌丸福太郎是中国至日本的第一代移民。

在他以前,还没人登陆过。

他本意也不是在这地方落地生根,只逼于无奈,为避恶势力,唯有设计逃出生天。

渡过苍茫大海,于纪伊半岛的熊野浦上陆。附近一座山,向称“蓬莱”——也许冥冥中为他圆了谎。

乌丸福太郎原来不叫这名儿。“乌丸”乃他自改的姓。斯年,此地不过是一个荒芜简朴之农地,矮矮胖胖的倭奴,姓犬养、猪木、龟山……非常贴合身份。福太郎的“乌丸”,也是他身份象征。命中至宝。

想他那日,于炼丹房内,心慌意乱,什么“硝要炒燥,矾要锻枯”,什么红升白降,都抛到九霄云外。丹药罐口固济不严,胎不团结,随时飞升无觅。

但,一个一个的方士奉命献呈丹药,无一幸免生还。他虽则勉定心神,按量放人水银、火硝、白矾、皂矾、食盐、朱砂、雄黄、硼砂、白砒、硫横、太阴元精石、马钱子、黑铅、冰片、麝香……他的手在抖。

五色泡俱陈,叫他老眼昏花。

回过头去,便听得方士程宣,作垂死哀号:“请代柬陛下,丹药尚未炼成,需稍待三五天——”

侍卫不由分说,拖将出去。凶多吉少。

手更抖。

拈起什么倒什么。

思潮起伏——长生不老药?炼成了,暴君永世踞位不去,当不留活口秘方;炼不成,肯定没命。

丹鼎如缩小天地:“一鼎可藏龙与虎,方知宇宙在其中。”五色翻腾,发出奇异香味。他一惊,误打误撞,不知抖落了什么?再也忆记不起……

五色混成黑色,药物走成一丸。是乌丸。

——此乃他姓氏来源。

乌丸福太郎,原名徐福。

他来日本绝非单身匹马,他是风风光光地承皇命,于始皇帝二十八年壬午,入东海,至蓬莱、方丈、瀛洲三座居有仙人的仙山求药,为那野心建万世基业的秦始皇求“长生不老药”。

徐福把心一横,编派得活灵活现。始皇帝谋求已有州年,宁信其有。徐福领五百童男女,乘坐大楼船,携五谷杂粮种子及农具,出海之后,从此不再回来。

成为新移民。

楼船誓不还,皇已葬画山。世无长生药,诸侯尽人关。——长生药不是没有,是只有一颗,误打误撞给炼出来的一颗乌丸。

他已六十岁了,当然赌一局,吞下它。

此丹无方可寻,难有依据。徐福连番试验,总是流产。

一回炼得一丸,色相相近,那批聪明的童男女,没一个肯尝药。生怕去得更快。

童男女们,开始适应异国环境,各自找寻对象谈恋爱,又各自嫁娶。未几,再也没有童男女了。

当年,公元前219年,穷僻壤未有律令,一度流行一夫多妻,一度流行一妻多夫。

他只能在旁干瞪眼。

未几,头一批随他移民的,已成“上一代”。生老病死是正常程序,只老爷子不正常。

年年不老——不再老下去,止于六十。

骨肉一直繁衍。

徐福眼看生生世世,回黄转绿,他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寂寞人。

炎黄子孙,渐渐分支,成为这海岛的先民。秦朝文化:书道、茶道、花道、编钟音乐、丝织、活鱼生吃……甚至烙饼和甜食,都成为新日本文化。一直流传——当然日本人不认账。

但徐福一直不敢出来顶证,只把日子熬过去。

他心知危机四伏。

医药发达,文明进步,科学界一旦知道之这世上仅存超过二千岁的超级人瑞,还不擒来研究?一个人长生不老,但失去自由,有什么乐趣?——甚至不敢结婚。当然也没谁会嫁他。

徐福摇身一变,成为乌丸福太郎。独身。蛰伏。

“福太郎,你早!”

“野口太太,你早!”

“请给我四个豚肉包子。”

“嗨!”他深深鞠个躬,礼多人不怪,问,“烧卖也要吧?”

“吃了像你一样不显老越来越壮健吗?”

——听邻近八婆随口的笑谑,他便心惊胆跳。是不是秘密被揭穿了?

于是“福太郎中华料理”又结束营业,人间蒸发,换一个地方谋生去。

形同逃难。

可见中国人有数千年的经验,逃难至今仍是专长。

但为了不成为活标本,他还得“游牧”下去。致使豚肉包子这么简单的小吃,全日本流行。

及至他落脚东京品川区附近小巷,蒸笼又冒起蓬蓬白烟,继续包子生涯,前尘不愿重提之际,他的历史改写了!

先买一瓶“皇帝液”研究研究。包装倒是不错,金底黑字,高贵尊荣。加上税,卖八百日元。说到成分,他嗤之以鼻。

这好算春药?不过小小营养剂。还是看他乌丸福太郎,不,徐福先生的吧。他是堂堂大秦的方士,即使最失败的长生不老药,已经是最成功的春药了。加上微量的砒霜效果更佳——回不了一生的春,也回得一个晚上的春!

他决定另起炉灶。

蒸豚肉包子的炉,又变成炼丹炉。宝刀未老,雄心犹在……

制成品名曰“春之乌丸”。

他太明白了:追求长生不老,心劳日拙,精疲力竭,到底也失望。他自己只是一个吞下意外产品的怪物。

生老病死,新陈代谢,大自然规律。人人长生不老,何等苦。连打麻将也得执位。世上之所以有矢志不渝的爱情,忠肝义胆的气概,皆因为时相当短暂,方支撑得了。久病床前无孝子,旷日持久不容易,一切物事之美好在于“没时间变坏”。

为什么要与时间为敌?

不若造福高龄花客,圆眼前之欢吧。

“春之乌丸”上市后,一举成名。

乌丸福太郎的逃难生涯圆满结束。虽则身世如谜,但汉方倒是不争,打救了不少“永垂不朽”的老人家,成为巨富。

今天,他在东京自置的乌丸株式会社三十七楼会议室中,宣布本年度,辖下遍布本州九州北海道的六十九间“欢乐屋”营业大计:

(一)老人保健行动:超过六十岁的客人,可在进房前免费量血压测心脏,未免未曾真个已销魂。

(二)可凭欢乐菜单分件点菜,最低消费是由裸女陪老人家讲淫话,讨他们欢心。

(三)在节日,如较伤感的岁暮或新年,给寂寞的寻欢老人减价,送上身心暖流。

大家都赞羡他可发财立品。

末了他还向手底下的人强调:

“若有来自中国的高干出差至此,追求人生至高享受,要对他们特别照顾,格外热情。”

是的,他对“中国”别有情怀。

饮水思源,想到离乡背井近两千三百年,大地经历朝代兴衰起跌,革命轰轰烈烈,他竟无付出。

他最明白“无力感”。

故,他最了解老人家心态,一如可以到异地逍遥的高干们:江山已定,往往对美人力不从心。精壮之年为了打天下,应该享受的都没享受着——如果他们三四十岁时,革命已经成功了,又得改革开放,多好!

……可惜,后来,除了红旗之外,啥也不举。

徐福永恒的遗憾,同他们一样。

为什么不在三四十岁之年就把长生不老药炼成了?

为什么不早一点?

为什么偏生在一个“尴尬年龄”停滞?活下去,行尸走肉。

——没有一个人的慈善福利行动,是不带点背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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