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东一座大宅院,远远就传来芬芳醉人的花香,里头住了一位姓崔的惜花人。他也是极其神秘的户主,等闲不同其他人往还,也不见他招呼朋友饮食同欢。

童仆换了一批又一批,人人年事渐长,可他一点也不显老。

那从前唤他“崔叔叔”的小孩,都成家立业生下三儿五女,几乎晋身祖父级,崔叔叔仍是“崔叔叔”,看起来还像三十来岁。

人们耳语:

“崔玄微是打我爷爷在世那时候就住下来了……”

“那算来他不都八十多吗?”

“就是。”

“可他容貌颜色,还有行动起坐,都充满了活力,你说他是什么原因?”

“不生病,不老,又不死,究竟他是不是‘人’?”

“还是吃了什么仙丹灵药?”

大家都打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崔玄微八十多,近就是了。他是唐玄宗天宝年间(公园742~755年)一位有学问但又不想追求功名利禄的处士。自小就耽于道家学说,服用白术和茯苓三十年。

霜降前后挖取两三年白术根茎,云头鸡腿身,皮色辉煌,品质坚实,断面菊心多麻点,香气极浓。加上真菌茯苓的白色菌核,二者都是养气轻身延年益补之物,但草药终也有用尽的一天,所以他得另寻灵药。

崔玄微并非寻得什么仙丹妙药才长生不老。到了唐宪宗元和年间(公元806~820年),他仍在人间逍遥自在。

说起来,他是得罪某位“名女人”,但因仗义,故得报答。

淡泊世事的隐居读书人,又怎可能招惹这些麻烦?他完全是无意之中,一念之仁,才种下善因。

他得罪的,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十八姨”——听此大号,便知实在不简单。

一切都是天意。

那是无视多年前的前尘往事。

他的白术和茯苓不是都吃光光了?四下可挖采的亦无余剩,是时候入深山探灵药吸仙气了。目的地是耸立于中州大地的嵩山。嵩山是五岳之一,在河南省郑州市登封县境内,背依黄河,西眺洛阳,东望开封。崔玄微并无意游览少林寺达摩洞中岳庙……他走遍形如龙眠的太室山,状若凤舞的少室山,合共七十二峰,云海古柏清泉之间,采集灵芝。

菌盖如伞如扇,颜色亦赤亦紫,古雅奇秀,是上药中之极品。偶生在古寺树桩的空地上,可遇不可求。

崔玄微与几名童仆在嵩山上勾留了大概一年光景,方才回家。

东去春来,天气渐暖。宅中长期没人居住,满院都是荒草野花,只好收拾一番。

这个春天的夜晚,风清月朗,他吃了点灵芝,精神很好,没有睡意,便独自一人在院中打坐冥想。

托——托——托——

三更击柝。他还没睁开眼睛,又听得:

托——托——托——

是敲门声。

不知从何出现了一个青衣少女自语:

“咦?主人回来了?”

她问:“先生你在院子中呢?今晚我和几位女伴路过,正打算上东门探访表姨。走累了,想借个地方歇息一下,可以吗?”

崔玄微见她长得清丽可人,便欣然同意。难道是飞来艳福?正延入院,谁知一来便来了十多人,小姐们又婢女侍候这,一个一个,都是迷人少女。

绿裳女子道:“我姓杨。”指身边的一位,“她姓李。”

指指另一位绯色衣裙的:

“她姓陶。”

衣大红的姓石名阿措。

还有几位,他已记不清了。大家就坐在月色之下,相谈甚欢。崔玄微目不暇接,一时之间,心猿意马,但又难以挑选。他心想,这些不寻常松了上门的任性娃娃儿,身上又带着令人有点晕眩的芳香,难道她们也是沉迷于服食五石散和丹药的“同道中人”?说是烟花艳女,又意态清纯,不沾尘俗——究竟来者是谁呢?

崔玄微问:

“你们夜里去探访表姨,所为何事?”

“我们要到十八姨出,已相约多天了,还没去成。封家阿姨想同我们见面,又没来成。所以今儿晚上飞聚一聚不可……”

正说着,话未完,问外有报:

“封十八姨来了!”

十几名少女皆惊喜万分,赶快起立出迎。

“啊,来得正是时候!”

只听得外面惊声呖呖殷勤地道:

“十八姨你慢走。”

“正要去找你呢。”

“这家主人崔先生很好客,待我们又友善,看来其他地方都比不上这儿快活,不如进来见见吧?”

——人还没到,已感林下生风,满宅清寒,透心凉。

崔玄微来见过。

十八姨是个言辞冷峻,不怒而威,且盛气凌人的中年艳妇。她来了,不但荡漾着一股幽香,她的眼神和姿色,更加慑人。少女们“众星拱月”地侍候着,恭维着,讨她欢心。

究竟十八姨是什么人?

崔玄微心中暗暗忖测,静中瞧个仔细。

他当然猜不着。

他甚至没想过,最后会同这名妇人结下梁子。

十八姨带点命令的语气问:

“主人家,有好酒吗?”

又用凌厉的眼光瞅着他:

“我这些娃儿,哪个最漂亮啊?凭你心意选一个吧?”

崔玄微脸色微红,腼腆起来。自由选一个?只怕无福消受。

在清莹的月色下,这样的“不速之客”,老中青都是佳丽,满座香气袭人。姓杨的清新活泼,姓李的娇俏可爱,姓陶的含羞妩媚,姓烂的淡雅高贵,姓梅的,姓容的,姓海的,姓石的……

她们一边喝酒,一边歌舞,穿红裳的和穿白裳的还对唱一曲呢。

一个唱:“皎洁玉颜胜白雪,况乃当年对芳月。沉吟不敢怨东风,自叹容颜暗消歇。”

另一个和:“绛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轻。自恨红颜留不住,莫怨春风道薄情。”

唱着唱着,崔玄微听出一点倪端。词中不免带着苍凉之意——女子由来伤春悲秋,欷歔芳华易逝,红颜渐老。

“来来来,我们尽情一醉,大家不要担忧明天了!”

他想,人生就是这样了。他虽不慕名利,但仍贪恋长生,沉迷道术,追求另一种快乐。

他吃尽昂贵的草药,什么白术茯苓人参灵芝……他心迷五石目迷五色,忘我之境——但,再美好的辰光终会过去,梦亦会醒。

“崔先生。”

他未及回应。

“崔先生!”

原来十八姨劝酒来了。

她虽是有点年纪了,但风韵犹存。阅人无数的历练,叫她嘴角挂了一丝轻佻而嘲弄的笑意:

“没看中?你把我手中这盏干了吧!”

满满地倒了一杯酒,手往崔玄微跟前一递,还没接过,酒洒溢出杯外,溅到石阿措的衣裳上。

其他女子慌忙再斟满。十八姨微醺,人渐张狂,酒也边喝边洒。她身畔阿措的红裳又湿了一片。

这位姓石的小姐也真有点脾气,隐忍了好久,终于受不了。瞪着十八姨:“大家都怕你,恭顺着你,难怪你那么嚣张。可我是不懂得逢迎的!”

拂袖霍地站起来。

十八姨不动声色,亦不失态。她道:

“哦,小女孩耍酒疯,说翻脸就翻脸了。”

她缓缓起立离座。想南方走去。

一众只好也恭送到门外。无奈告别。不知所终。

只剩下崔玄微一人,在花园中独守一个僵局。

第二天晚上,几个少女又出现了。都在劝解:

“去吧,还是去赔个礼让她消个儿气,息事宁人。”

“对呀,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因她位高权重,我们不求她,求谁呢?”

红衣的阿措生气了:

“陶姐姐,李姐姐,杨姐姐,去求十八姨,不如求崔先生还好!”

崔玄微静夜中听到别人提及自己的名字,往院中花木丛林一瞧。哦——他明白了,桃、李、杨、石榴……都是花精。

“我们待在你家院子中已有多时了。每年都遭到恶风侵扰,他们见到花蕊凋零,在强暴中悲泣,都乐不可支。每年,我们都庇于十八姨,求她解释法例,控制爪牙,保护我们。”

阿措道:

“可是我昨儿晚上按捺不住,得罪了,她一定不肯相帮。我不忍心姐妹们都受欺凌,所以无论如何请求你救命!”

崔玄微吃惊:

“那封十八姨是谁呀?”

“她是风神!”她们说,“本来春则吹花拂柳,夏则驱暑生凉,秋则飘枝坠叶,冬则糁雪飞沙,顺四时之序。可惜她掌握了权势,偏好发号施令,一切好风恶风归她管辖,为谋求各种好处,都向她逢迎谄媚。我们不甘愿当顺民,俯仰由人,所以……”

“我岂有这样的能耐?”他大吃一惊,“只怕护花无力。”

她们教崔玄微一个方法:

每年元旦日,做一面红色的大旗,旗上画了日月和五星,然后在园东竖立起来,就可免她们受风灾之苦。今年已过了,但这个月的廿一月,黄昏时起风,就竖立上,也许可以避过一劫。

到了廿一日,忽的刮起狂风振地,从洛南开始,折树飞沙,打在人的身上也会痛。但这面红旗,保住崔玄微院子中的繁花,不摇不动不损不伤,一夜无恙。

封十八姨在门外怒斥:

“你们反了,竟敢请外援相助?岂有此理,让我亲自出马!”

她鼓足了气,在那儿狂傲地吹呀吹,吹呀吹,一直至咻咻发喘……天亮了,风也只好止了。

崔玄微心里明白,他这个好事之徒,为了花精的安全和自由,与风神结下梁子,再也难以化解。

会不会有性命之虞?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作为一个有承担的男人,他似乎没有推搪的理由。

三天之后,那群少女又来拜访。

她们长揖道谢,并带来一篮子的礼物。都是桃李各色的花瓣。

“崔先生,这些花瓣与白雪一起洗脸,可令脸色研华光怡。调乌鸡血洗发,令头发浓密乌润。闲时信手抓一把嚼咽,或以蜂蜜和水拌匀服用,可延年却老,养颜健身——希望先生永葆青春,也望永远保护我们。”

崔玄微从此不再乞求灵药,他日日吃花,夜夜护花。

从天宝至元和,从唐宋,至元明清……

当初怎也没想过,得罪一个名女人,换来永恒的任务。日子过去,他是否逍遥快活,也就没人知道了——谁都比他短命,还没想通,已然大去。但上无高堂下雾家小,可免“祸及妻儿子孙”的恐惧,少了后顾之忧。

千秋万世,崔玄微微笑着提笔,在红旗上画上日、月、五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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