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负责春闱的主考官,正是保和殿大学士、同时身兼吏部尚书的张廷玉。为官清廉与否尚不可知,只是为人谨小慎微,一贯谨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处世态度。曾深受先皇器重,为官至今已历两朝而不倒,当今圣上甚以为其“器量纯全,抒诚供职”,赞其是大臣中最得力者。

享有如此赞誉的重臣,被引以为肱骨,全权负责此次贡院的会试。然而出了这么大的事端,不禁急得心火上冲,不久就病倒了。在他卧榻之前,却是查到在京城中有一处甚是隐秘的地点,专门买卖殿试的考题,其神通广大让人震惊。

按照朝中规矩,举人通过会试后,可以当作候补官员,已经有资格做官。但每年闲置下来的官职空缺却极为有限,因此举人为官少之又少。僧多粥少,大多数考生都盼望最后能顺利进入殿试,成为天子门生、钦定的进士,就可名正言顺地做官了。那些凭借徇私舞弊进京赴试的人,倘若不想竹篮打水,只能通过疏通关系或是买卖考题,也许还能有一个进入殿试的机会。

东城考生驿馆里面,考生们四散在各处温习功课。驿馆里的管事奴才走进来,先是四处打量了一眼,看到其中穿着光鲜名贵的、桌上伙食好的,就递上一份帖子,点头哈腰,极尽讨好之能事。

这一日,赵福东拿着厚厚一摞名帖进来,扫视了一圈,却是无甚收获。其实真正出身好、底子厚的举人都悉数住到客栈去了——上等房,单独的居室,清净不受打扰。又或是在京城包下一个院落,独门独院,更是显出家世不凡。能住到驿馆里的,大多没什么家世可言,只不过是大浪淘沙,淘到一个是一个。赵福东闲闲地扫过去,却是在一张小圆桌前顿住了。

桌前坐着两个人,一个颇显年轻,一个则是面容俊朗,两人坐在一起,正捧着书摇头晃脑地背着。膳食倒没甚分别,身上穿的可就不一般了,要是他的眼不拙,该是锦绣斋里面的缎料,十两金子一匹,比宫缎还值钱,那一白一玄两色缎面,在阳光下闪烁如金银。

“这是什么东西,恁地不入口了。有没有人?给小爷上一盘香酥鸭、梨花酿团子、四喜羹,再来两壶上好的女儿红!”叫声是从那个年轻考生的嘴里喊出来的,他当这儿是酒楼,倒是点起酒菜来了。这不禁引起其他温习书本考生的反感,都皱起眉,纷纷投来不满的目光。可那年轻的少爷却浑然不觉般又敲了敲桌案,大声道:“人呢?人都死光了!”

这时,负责算账的小厮跑过来,一脸的不耐烦,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道:“干什么干什么?要想吃什么鸭,上何福楼买去,这儿不伺候!”

他刚说完,就被飞来的一个物件砸在了头上。“哎呦”一声捂着脸,小厮刚想破口大骂,定睛一看,掉在地上的却是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一下就怔住了——金子,他竟然被一枚金元宝给砸中了!

“你这儿的膳食实在太差,我和我四哥都不喜欢,赶紧换了,做不出来就去买!”那年轻的考生又从绣袋里掏出一枚金元宝,看也不看就啪的一声放在桌上。旁边的男子在这时抬眸看了一眼,却是因为那句话,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

小厮已经变了另一副面孔,心花怒放地捂着额头将那金元宝捡起来,而后满脸讨好地道:“是、是、是,小的这就去办。二位爷稍等,稍等!”说罢,一溜烟儿跑出去备菜了。

却说赵福东在一侧冷眼旁观着,见这架势,还能不赶紧走过去。到了近前,抽出一张名帖放在桌案上,“这两位少爷,打扰一下。我们家老爷是京城屈指可数的私塾先生,假如拿着这个帖子让他给你们二位辅导一下,高中的机会必然比别人要多好多啊。”

莲心拿起那名帖看了一眼,上面只写了“前程似锦”四个字,“说是私塾先生,可你这上面连地址都没有,我们怎么去?”

赵福东揖了一下,笑容可掬地道:“小爷放心,家里有马车的,到时候可以接您去。”

“这倒挺有趣的。不过我跟你讲,我们两个都没念过什么书,是被爹娘逼着非来考不可,要是考不上就当玩一趟了,无所谓。”

“有志者事竟成。看两位爷出手阔绰、气度不凡,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也说不定啊。二位爷随时等着马车来接吧!”他说罢,也不再找旁人,捧着怀里的名帖喜滋滋地走了。

莲心和胤禛对视了一眼,眼底都划过一抹凝重。

在这之后连续过了三天,每日胤禛上完早朝,都会带着莲心去驿馆晃悠。两人将整个驿馆都待烦了、将整条街都逛遍了,都没等到那日说要来接他们的人。

夕阳西下。此刻街上的酒肆即将打烊,店铺里的伙计都出来了,搬着门板一块一块地挡在店面前。等上了锁,噼里啪啦敲打着算盘的掌柜,又招呼他们过去将桌椅板凳都摞起来。金橘色的落日在天边隐去了最后一抹光辉,夜色将至。

仍旧是一袭男装打扮的莲心,百无聊赖地看着小摊上的京剧脸儿挑来挑去,却是没有一张能入眼。皇上刚刚去茶肆喝了会儿茶,跟其中的几个书生聊了一些事情。据说,这次贡院考试中,最邪门的当属河南的举人,大多是不识字的,有些识得的却是连简单的诗句都不会背诵,更别说四书五经了。莲心听到一半,就有学士府的家丁到了,做考生打扮,却是来送消息的。为了不引人注意,她索性先出来逛逛。

这几日一直在等那日信誓旦旦要给他们找私塾先生的管事,然而正因为其久不露面,恰恰说明了其中有蹊跷。贡院会试营私舞弊,一不小心就是掉脑袋的事儿,若没有万全之策,该是轻易不会暴露出来的。而在这之前,张廷玉就已经将她和他两个人的身份做好了,假如有人来查,只会查到他们是山西大户不学无术的公子,连乡试都是花银子买来的。

莲心拿着京剧脸谱面具,出神地想着,就在这时,一辆马车忽然疾驰而来。马蹄抬起尘土飞扬,所过之处连摊位都被掀翻了。莲心回过头时,那马车已经靠近,她瞪大了眼睛,想往一侧闪躲却已来不及,惊呼了一嗓子,说时迟那时快,下一刻她就被马车里伸出来的手一把拽进了车里。

“救……”“命”字还没出口,就被人死死捂在了口中。

光天化日之下,她居然在京城的大街上被掳劫进马车里面。外面的车夫飞扬起鞭子,一声高喝,驾着马车直奔西城疾驰过去。

心跳如擂鼓,莲心死死攥着衣袂,车窗被玄色的厚布幔帘遮挡得严严实实,既看不到外面,也透不进一丝光线来。莲心试图回头去看将自己拽进马车的人,却被反绑着手动弹不得。捂在脸上的手这时松开了,莲心刚想开口大叫,就听见了一个略显熟悉的嗓音,“小少爷别害怕,奴才是那日给您私塾先生名帖的管事啊……”

莲心的肩膀微微有些发颤,在听到这句话时猛地就怔住了。驿馆,名帖……是那个提出要带他们走的人,足足等了三日,却是用这种方式出现。思绪飞转间,她的心里反倒镇定下来,却仍是用颤抖的语调道:“你……你这是要带我上哪儿去?”莲心说完,很自然地循着声音看过去,眼睛却被一块黑布蒙上了。

顷刻之后,那声音再次悠悠地响起,“小少爷不用着急,到了自然就知道了。奴才啊,是领着您去找前程呢。”

马车顺着平坦的道路一直向北行驶,车夫挥着鞭子疾驰,原先还是稳稳当当的,拐过一个弯,竟陡然颠簸起来。坐在车里面的人随着马车摇摇晃晃,莲心没坐稳,身子一栽,头就狠狠磕在了车板上,疼得龇牙咧嘴。坐在她身旁的人拍了拍车板,喊了一句:“慢着点儿,别把小少爷给颠坏了。”

车夫身影不清地应了一嗓子,车速却是不减。这样一直过了半盏茶的时间,终于在一座陈旧而古朴的楼阁前停了下来。

四层红漆小楼,三面置明间开门的敞屋,前廊和阁楼都描绘着烤蓝彩画。内间却是仿江南风韵构建着青砖灰瓦,楼基很高,用雪白的大理石足足垫起来三寸,高高上翘的斗拱飞檐下是铺地的素面方砖,坡面铺的则是莲花方砖,两边都有石柱和兽头的青石勾栏。却是一座颇显唐风的楼阁。

莲心被蒙着双眼带进去,看不到院中的景致、看不到楼阁的模样,直到进了正堂,才有人将她脸上的黑布摘掉。阳光在一刹那迎面而来,睁开眼睛,有些不适应刺眼的光线,莲心抬手挡了一下,堂内奢华明丽的布置闯入眼帘——三面花梨木太师椅,中间地面上是用金线织锦的富贵吉祥大红毯,堂内悬挂着黑漆烫金的匾额,匾额下背对着自己站了一个人。

“各位爷一路辛苦了。今日我家老爷特地请各位过府一聚,是因为知道各位都是出身富贵的少爷,并且都有高远志向,想在这次的会试中取得好成绩,并且有资格进入殿试。”那人没有回身,只用悠然的语调说着。

莲心这才发现,原来不只是自己一个,后面还有其他人陆续被带进来,都是一身锦缎华服的装扮,年龄有大有小,此刻揉着眼睛,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惊魂甫定的神色——原来说是接人,却是抢人。也不知道自己就这么凭空不见了,在驿馆里跟学士府的人对接消息的皇上,会不会有所察觉……

“有你这么做事的么,知道小爷是谁?爷是江浙道台大人的表亲,要是那破马车有个闪失把小爷给摔了,你赔得起么?”

被带进来的人中有好几个都跟此人一个反应,七嘴八舌地显示着自己的身份。莲心站在一侧静静地听、静静地看,将在场的几个考生的相貌都记在了脑子里。

驿馆里的那个管事赵福东就在旁边,低眉垂眼、不发一语。就在这时,背对着站在匾额前的人转过身来,却是一个年约五十的老者,花白的头发、花白的胡须,眯着眼,正笑容可掬地看着内堂里的人,一开口,却是丝毫不留颜面,“若说身份,想你们加起来都不够我家老爷一个人的分量。道台大人的表亲?八竿子打不着的难道也算?还有什么八府巡按的姑舅亲、知府的表弟……倘若谁有本事说不用通过会试,就能站在太和殿上参加皇上殿试的,现在就从这里出去。”

原本几个趾高气扬的书生,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如果谁真有那本事,还巴巴地钻营偏门做什么呢……

莲心却是一阵咋舌,究竟是怎样厉害的身份,竟敢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或者……果真有这么大的本事,手眼通天!

“现在呢,老爷怜惜你们都是人才却怀才不遇,恐会被那些在朝中有关系的人挤下来,特地给你们一个机会。现在就坐下来写下你们的名姓、年龄、旗籍……等我家老爷看过、核对过,自然会对各位进行专门的辅导和教习。”他说完,即刻有端着托盘的小厮走了上来,里面盛着笔墨纸砚。

莲心被指定坐在其中一张敞椅上,看着摆在面前的宣纸,拿起笔,余光过处,似有若无地瞥了旁边的人一眼。却见众人此刻都是满脸莫名和迷惑的神色,皱着眉,手里的笔却是迟迟不落——都知道此事非同儿戏,就这么将自己的家世出身写下来,万一被有心人看到或是不小心泄露了出去,可不就是脑袋搬家的事儿了么?

“想要前程似锦,还这么前怕狼后怕虎的,几位爷忒没胆识了吧?”那锦服华袍的老者捋了捋胡须,挑着眉,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去,“我家老爷呢,有一颗惜才之心,将千金难求的机会拱手送到你们的面前都不要?还是那句话,想求仕途的留下,不想的,府里的奴才随时随地可以送各位回去!”

出身富贵的纨绔子弟多少都是有几分畏惧和疑窦的,听了这话却挨不住面子,暗自咬了咬牙,提笔就往宣纸上面写。其他人看到有人肯写了,自己方落笔。

莲心看着面前雪白的宣纸想了一下,屈起食指歪歪扭扭地写下:张君心,弱冠,山西人氏,汉人……

等众人都写好了,赵福东走过来一一收起,扫过几眼,而后拿到屏风后面去了一下,其间有翻页的声音和毛笔碰触笔架的脆响。等出来之后,就给小厮指了指其中几位,吩咐先领着到偏厅去。

正堂里留下的人面面相觑,等了半晌,才听他慢条斯理地道:“老朽刚刚看过,几位的家世……实在是不够体面。刚刚请进去的都是各方官员的家里人,都是有身份的,若是给他们铺路搭桥,自然是不费什么事,但在座的几位……”他意犹未尽地说到此,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如果爷的老子是府台、道台,爷也不用来考科举了!”

“就是,你就给句痛快话吧,什么家世不家世的,小爷是江苏宜兴米粮大王的独子,家世没有、学问也没有,银票倒是有的是,开个价吧!”

“贡院会试、殿前策问,哪儿是那么容易就能办到的……”赵福东笑眯眯地说罢,招了招手,让小厮拿着几件古玩字画进来,“我家老爷对各位青睐有加,是不会亏待的。这样吧,现在先将这些物件折旧转让给各位少爷,也好先定个准。”

都是简单的货色,是粗瓷、是赝品,然而谁在乎呢?这些物件的价值并不在其本身……

“各位少爷可随心意出价,当然一千两有一千两的做法、十万两有十万两的做法,若是各位有诚心,势必会心想事成的。”

莲心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花瓶,墨地三彩双龙耳的方瓶、钧窑,莫说是十万两,就是十两都不值。这时,却听见有人惊呼了一声,却是在瓷瓶里摸到了什么。她将方瓶颠倒过来,瓶口朝下晃了晃,就见从里面轻飘飘落下来一张纸笺,上面用红色朱砂写着两个大字——试题。

“这……”

“大兴钱庄的票号想必各地都有,各位少爷出得起银子,自然就看得见锦绣前程。届时一朝登科,还怕撒出去的东西收不回来么?”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倘若是人人出得起银子就可为官,莫不是普天下的富贵子弟都能金榜题名?莲心失笑地看着手里那张洒金纸笺。

就在这时,其中一个人腾地站了起来,“如果你家老爷真能让我被赐三甲进士,莫说是十万两,就是一百万两也出得起!”说话的,正是那个自称江苏米粮大王独子的年轻公子。

年迈老者慢悠悠地转过身,脸上一抹幽然,“小少爷可别光说不练。”

此时此刻,在场的很多人都从怀里掏出了银票,出门未携带很多的,也摘下了腰带上的环佩信物。莲心看了看自己,却发现自己身上除了一柄金制折扇,连个钱袋都没有。本来做的就是男装打扮,一应女儿家的首饰都摘了,也没添置挂件。

收东西的小厮捧着托盘走到跟前,莲心有些尴尬地站起来,拱手道:“抱歉,出门匆忙,未有一件贵重物品,囊中羞涩,可否下次……”

赵福东在驿馆里见过她,自然认得,笑容可掬地走过来,刚想开口,就听那老者道:“这位小少爷……却是面生得很。”

莲心面色一紧,“在座的都是从各地来京参加会试的举人,没见过也是正常。”

“话虽如此,但老朽瞧着小少爷的面相……”老者捋着胡子走过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莲心的脸,像是不放过那上面的每一个表情,若有所思。

莲心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其打量。忽然,老者的眉毛抖动了一下,却是眯起眼围着她转了一圈,而后语调森森地道:“可真是奇怪了,小少爷身为男儿身,居然都没有喉结……”

一语毕,她的心陡然一沉,“晚生骨骼精奇,天生如此,老人家莫要笑话才是。”

老者盯着她,“是么,可老朽看着怎么不像呢?而且,小少爷不仅没有喉结,耳垂上竟然还打着耳洞……刚刚从你进门,老朽就觉得你不对劲,其他人都是自顾自的,唯独你眼睛一直滴溜溜乱转。说,你究竟是什么人,是不是打着鬼主意?”

莲心神色微滞,硬是扯出一抹笑容,“老人家说的哪里话?来这儿的可都是为求仕途、求前程。老人家莫不是根本没有那手眼通天的本事,却故意在这里拿话糊弄人,收了银子又不想办事情了,只靠着吹嘘来骗钱?”她反咬一口,在座的人闻言,都跟着露出疑惑的神情。

“好一个聪明的娃娃,老朽却偏不上你的当。来人啊,把他的帽子摘了,看看到底是雌是雄!”话音落,即刻有小厮凶神恶煞地冲上来。

莲心想辩解,却已经被人一左一右架了起来,这时候再想挣扎已经来不及了。帽子被陡然摘掉,盘在发顶的麻花辫落在肩上,几缕乌丝垂在脸颊边,因拉扯而有些凌乱,却是女儿家的打扮。

“还真是个女的!”在场的人一片哗然。

莲心甩着手想挣脱开,却被反拧着双臂动弹不得,气急之下高声道:“女子就不能当官么?如果我是代替父兄来的呢?”

老者闻言,却是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道小姑娘想说什么呢?女子当然可以做官啊,可不是在我们大清,如果姑娘生在前面几个朝代,或许还能当花木兰、穆桂英披挂出征呢!”他说完,引得其他人也哈哈大笑。

此刻老者的面色却凝了,半挑着眉,眼底露出森森寒意,“原来不仅是个捣蛋的,还是个来拆台的。来人啊,把这个小妮子带下去,关到柴房里面去。”

莲心明知道反抗不过,却依然喊叫着“放开”,一个劲儿地挣扎。小厮不耐烦地将她押出正堂,直奔西侧的一间破旧屋苑走去。

推开门,里面一股霉味儿扑面而来,小厮反手一推,就将莲心推了进去。等到门扉在身后关上、门闩落锁,她看到外面的人走远了,才浑身无力地跌坐在地。

名曰柴房,却连稻草堆都没有,只有几捆破棉絮码放在角落里面,呈现出灰黑色的斑斑色泽,累月受潮,散发着一股发霉的味道。

莲心垂着头,眼底划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就这样被识破,然后被关起来,若无外援,想要活下来恐怕都难,更别说是能出去了。

这座宅院应该就是科考舞弊案的源头,而里面的人就是其中的参与者、犯案者,帮凶都在,尚欠主谋,倘若让她跑出去了,这一干人等就都跑不了。这里面牵扯着怎样庞大的官场势力,又关系到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挡了人家的财路,人家不过来拼命才怪呢。

她是太不小心也太自负,光凭着她一个人、光凭着这两日跟他在一起得到的一星半点儿线索,就想将积弊已久的事端查清,到头来,可能连性命都要搭上。然而,并不是没有转机的,不是么……隐在袖中的手此刻紧紧攥着一张纸条,捏得有些紧,纸张已然褶皱。

莲心背对着门扉蹲在地上,这样从外面根本看不见她在做什么。这纸条就是刚才押着她的其中一个小厮塞进她手里的,连凌乱的发丝都顾不得拢起来,莲心将那纸条徐徐抚平,上面却只写有一个字:等。

或许是因着她的关系,正堂里面的人很快就散了,被抢来的几位考生又被蒙上黑布,用马车送回到了驿馆里。莲心坐在柴房的地上,听着外面嘈杂的脚步声匆匆响起而后又消失,应该是都已经离开了,再往后,连看守小厮的交谈声音都没有了。阳光透过窗棂照射进来,在地面上笼罩了一层斑斑驳驳的阴影,内院里一片寂静。

若是他发现自己丢了,不知道会作何想。莲心抱住双膝,将尖巧的下颌搁在膝盖上。眼前生路茫茫、生机渺渺,然而在这一刻,她的心里却是出奇的平静。

会有人来救她么?京城天子脚下,想要找到这一处地方,该是不难的。然而此地又是涉案之人的藏身之所,倘若那么容易被发现,又怎么会一直如此高枕无忧呢?可找得到、找不到,又有什么区别?刚刚发现一点苗头,线索不足、证据不足,如果贸然引兵前来,不就是打草惊蛇?以后再想抓到端倪,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

与一介妃嫔相比,朝中这起科场舞弊案实在是有着更重的分量。莫说是只有区区几日的相处,情淡意浅,就算是相交深厚,换做是自己,权衡之下也不会即刻就有所行动。可这些涉案之人,也断不会等太久的……已经出现了拆台的人,留着她就是留着祸害。万一哪天被别人找到这里,一应罪行不就会被泄露出去?或许等不到明日一早,他们就会对她动手了吧……

莲心轻轻叹了口气,原来再没有比人的生命更加脆弱的东西。活着,注定一世挣扎,死了,世间的一切都与之断了关系。刚刚发誓要在宫里面好好待下去,刚刚决定要当好一个替身,这么快就要结束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这样被圈禁在狭窄而简陋的屋苑里,实在很难受。她伏在膝盖上,渐渐困顿地睡了过去。等凉意慢慢地侵袭上身体,将一袭单薄的锦袍打得冷透,外面的天早已黯淡了,夜色悄然弥漫上来。

子夜时分,天幕黑沉黑沉的,连颗星子都没有,只有一弯镰刀似的新月遥遥而挂,闪烁着一抹幽幽清寒的银色光芒。此刻连鹊鸟都息了声,只有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响,愈加显得一片荒凉死寂。就在这时,院里面忽然响起了霍霍的声音,一下一下,显得格外清晰,有什么东西在黯淡的月色中闪闪烁烁——有人在磨刀。

柴房内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的少女,衣衫有些乱、沾了泥,显得格外狼狈。纤薄的肩膀,因夜里的凉风微微有些发颤,未见面目却已是柔弱堪怜。然而埋在膝盖间的脸上,一双眸子却睁得大大的,眸光清冷似月。

刚刚院子里面有人经过的脚步声,步子很沉,像是有所负重,因此还有粗重的喘息声,而后就是这磨刀的响声。在半夜磨刀,既不会是厨房里面的伙计,也断不会只是故意吓唬她的无谓举动,然而若说马上要对她动手,又何必这么费事,一把匕首、一条白绫或是毒药和鸩酒,哪一样都会轻而易举要了她的命。

这时,院中响起脚步声,越来越近,却是停在了窗外,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莲心赶紧闭上眼睛,发出绵长均匀的呼吸声,像是安睡了很久的样子。门外那人踮着脚往里面张望了一瞬,而后离开。

“都说她睡着了,你还不信!”跨坐在磨刀石上的小厮说罢,往刀刃上唾了一口,又来回大力地推磨起来。

旁边的人看了他一眼,像是在笑,“先生说了,里面的人就是我们的催命符,谁也不准随意交九_九_藏_书_网谈。若是被她听了一句半句去,都是要命的事。只是奇怪,若是祸害,杀了也就完了,还用得着给她买副棺材这么麻烦?”

“你懂什么,天子脚下,说杀人就杀人,你以为是在你的河南老家?”

河南,又是河南。

莲心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思绪却是百转千回。棺材……是为她准备的?这么说,马上就要处置她了?被押进来前,那人给她的纸条早已撕得粉碎,那上面一个“等”字,应该是让她少安毋躁、静观其变,但真的会有人来救她么,真的会有转机么……她第一次这般痛恨自己是个女儿身,倘若有一招半式的武艺,怎至于会如此束手就擒,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此时此刻,学士府里的灯都亮着。回廊里面挂满了十二盏红纸灯笼,月檐下的风灯也亮着,璀璨的夜明珠镶嵌在书房的墙壁上,明灿光线将里面照得亮若白昼。

身着甲胄的侍卫手执利刃,森严地把守在府门口。接到命令,悄无声息开往这里的五城兵马司戍卫已经快要抵达,笼罩在夜色中的府邸弥漫着一丝紧张而凝滞的气息。

一个俊美无俦的男子负手立在窗前,面沉似水。他的身后站着张廷玉、蒋廷锡和苏培盛,一个个都俯首噤声,连大气都不敢喘。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云雀图籍官袍的人匆匆跨进门槛,打破了满室的凝重。他径直走到男子身前,拱手而拜,“启禀皇上,微臣查到将小姐掳走之人的线索了。”

“说。”

“微臣探听到,白日里带走小姐的那些人,曾经多次在烟花之地出入过。经那里的老鸨所说,并非都是当地人,大多是从外地来的府丁护院,在城郊一间别院里面当差,进出气派、出手阔绰,并不像一般的藩邸奴才。”

胤禛眸色幽邃,眯着眼,眼底闪过一抹阴鸷,“如此说,不仅仅是有皇亲国戚在背后捣鬼,更有某一个封疆大吏参与其中,在京城之内私设别院、私会密谋?”

身着云雀图籍官袍的正是田文镜,此时他的脸色有些沉郁,低低地道:“皇上,据那老鸨所说,那些府邸奴才的口音听着像是……河南人。”

桌案上的烛台啪的一声,火焰闪动,跳跃的蓝焰散发着微弱的热量,珠泪滚滚,在光洁的紫檀木桌面上堆积起一层厚厚的蜡油。

窗前的男子敛眉静默了一刻,断然开口,“即刻让鄂尔多带着镶白旗八旗精锐过去。”

“皇上,微臣觉得不妥。”一直保持静默的张廷玉忽然出声,他顿了顿,继续道,“现如今除了几只虾蟹,并没有钓出真正的大鱼。倘若此刻就贸然出兵,不仅抓不到幕后之人,还会打草惊蛇。那些贼臣一旦感觉到一丝风吹草动,即刻就会息声隐藏、藏得更深,以后再想抓就很难了。”

蒋廷锡也拱手道:“是啊,皇上,好不容易寻到了端倪,切不可前功尽弃啊……”

苏培盛在一旁听着,偷偷抬起眼皮,果然瞧见万岁爷的脸沉了。只有他知道,被掳劫的哪儿是什么小姐,明明就是新封的熹妃娘娘。明面上不说,是因为顾及到体面和名节,若让外人知道堂堂一个娘娘被掳劫,声名就算完了,即使最后能安然无恙地回到宫里,也会被那些鄙夷的声浪所淹没。伺候皇上这么多年,还没见他全心顾及过哪一个妃嫔的。

“皇上,微臣也以为此刻出兵围剿并非上策,眼下已经露出端倪,只要再等上一等,那些鼠窃狗偷之辈现了原形,就能一网打尽。”田文镜梗着脖子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

胤禛转过身,引以为心腹的三位肱骨之臣就站在身后,都是一副誓死劝谏的模样,他不禁剑眉紧蹙,眼底闪过一抹复杂之色。

夜已深沉,更重的凉意侵袭而来。

莲心坐在冰凉的地上,寒沁之意从脚底一直蹿到全身,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就在这时,柴房外响起开锁的声音,然后破旧的门扉就被打开了。清冷的月色里,一道身影伫立在门廊里,映衬着背后漆黑夜色,鬼影绰绰。

莲心抬起头,逆着光眯着眼看去,好半天,才认出来人正是那日在驿馆里见过的那个管事。他此时扶着门扉,憨态可掬的脸上含着一抹古怪的笑意,“小少爷……啊不,应该是这位小姐,在柴房里待得可还舒服?夜深两更,怎么也没睡着?”他说完,一步三晃地走进来,打量着柴房里简陋的环境,不禁啧啧两声。

“现在睡,就怕是以后都睁不开眼睛了吧?”莲心有些抗拒这么居高临下的俯视,索性端然起身,掸掸裙裾上的灰尘,轻挽双手,下颌微仰着,带出一抹浑然天生的高贵和素雅。

刘福东眯着眼,倏地察觉出了一丝端倪,“奴才瞧着小姐这气度、这仪态,可不是市井寻常女子该有的,不知道小姐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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