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漱摊摊手,轻松地笑道:“入宫一趟,内庭、北五所、辛者库……待得越久好像就越倒霉,貌似是我的八字跟这宫里不合,再待下去说不定小命儿都没了。正好趁着云嫔娘娘的恩典,若是你想离开,我就跟你一道走算了。反正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甩都甩不开了。”

她是为光宗耀祖而来,一心跻身宫闱,好为阿玛博得更好的前程,同样明白,凡事强求不得的道理。莲心拉着她的手不为别的,只为她这份难得的豁达,不由跟着微笑起来。

她们跟着宫婢们相携走出广储司,刚跨出奉先门,玉漱就“呀”的一声,摸着腰间的绣囊,却是玉坠子不见了。那是进宫前她额娘给她去庙里求的,开过光,不见得有多贵重,却是她在宫里面唯一的念想。

此刻晌午已过,辛者库那边还有大堆的布帛要洗,午后还有宫婢去取。若是现在盼春过去瞧见院里没人,一定是要责罚的,玉漱和莲心她不敢动,其他人却必要遭殃。

莲心朝着那些宫婢轻声道:“你们先回去吧,我跟她回去找找。”

其余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也实在是没法跟着留下,于是点点头。嘱咐她俩儿多加小心,可别乱跑乱闯,冲撞了其他殿里的主子。

玉漱猫着腰顺着来路往回找,都急红了眼睛,“一定是刚刚帮着搬缎料的时候,不小心给刮掉了。可别让那些个见钱眼开的小太监捡去,不然肯定是要藏起来不还了。”

莲心让她宽心,也眯着眼,仔仔细细寻看着每一寸地方。就在这时,她忽然瞥见草丛里有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定睛细看,却见那青绿色的飞燕坠子就隐藏在青青碧草间,星星点点的,是红色的丝绦闪出的光泽。莲心的脸上漾出喜色,就要过去捡起来,这时,一袭白锦缎蟒袍的身影蓦地映入了眼帘。

广储司是内务府管理内府库藏的地方,分别设置了银、皮、瓷、缎、衣、茶六库,在内宫里面管着最多的杂事,平素总能见到太监忙进忙出,身份尊贵的主子却不常来。

在她看到他的那一刻,允礼已经弯腰将那玉坠子捡起来。明媚的阳光洒在那一身冰丝雪缎上,泛起蒙蒙迷离的光晕,仿若梦境。

莲心浑身一僵,怔怔地望着面前的人。相隔十多个日夜后的乍然相遇,在烟霭明光中他的周身笼罩着朦胧的光晕,清隽温雅的俊颜显出几许倦容。清浅瞳心,此刻却浸染上或浓或淡的幽然,仿若深泓暗渊,唇瓣紧紧抿着。在瞧见她的这一刻,他就愣住了,眼底沉淀出一抹难懂的哀殇,似无奈又似幽怨。

“你怎么在这里……”

堂堂果亲王,哪里这般形于色过?莲心隐在袖中的手攥紧,指甲陷入柔软的手掌中,有一种冲动生生让她就此离去。然而玉漱的坠子还在他的手里,莲心面容凝了凝,给他揖了礼,淡淡地道:“启禀王爷,那东西是奴婢的,恳请归还……”她低着头,刻意避开他的视线。

“几日光景,你已经恨着我了么?”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很轻,掩不住的苍茫萧索,仿佛风一吹就散了,再不留半点痕迹。

莲心死死地咬着唇,只是敛身。

允礼孤单地站在原地,唇角挑起一抹苦涩,“那天我让小安子给你带了话、带了东西。莲心,我是有苦衷的……”

苦衷?她下意识地抚上腰际的坠袋,仿佛那里面就装着满满的红豆。那一天,正是他大婚的日子,与另外一位出身尊贵的千金。莫道平地起波澜,只是故人心,变了旧时景。若他果真在乎,若他真心怜她,又岂会连一句解释都没有?既已娶别人,苦衷也好,无意也罢,她亦会另嫁别人,何道多言相思,都已是徒劳。

允礼深深凝视着她,把手里的玉坠轻轻递过去。微瑕的玉质,闪烁着迷离的光泽。

莲心淡着眸色伸手去接,在握住玉坠的那一瞬间,他却没有放手。两人各自攥着玉坠子的一边,坠子不大,两人的手指轻触在一起,冰凉的触感随即流淌进了心扉。仅靠一枚玉坠牵连的距离,却是近得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气息,略带温热的熏香味道,亦如熟悉中的感觉。

“放手!”她使劲去拽却拽不开,从他握着玉坠的指尖透出来的力道,轻微而含着不容违逆的坚持和执拗,最后使她不得不抬眸与他对视。眸光相触的一瞬,他眼底蕴藏着浓得化不开的殇和悲,就这样直直地撞入她的心扉。莲心的眼睫一颤,那些抑制不住涌上来的酸楚和委屈,顿时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我做不到。”他攥紧了那玉坠,眼中含着的是近乎绝望的深沉。

“可你已经把手放开了!”莲心陡然松开手背过身去,眼泪却在那一刻无声滚落。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她跟他之间存在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可她愿意相信——王府时光虽短且长,他淡淡的关心、淡淡的宠溺,他的温柔、他的珍惜,难道都是假的么……如果他当时说他后悔了,他还是想帮勤太妃完成心愿,她会帮他,可为什么要欺骗……

莲心辛酸难抑,再不想留在这里,迈步断然而去,允礼却从身后一把拉住她,“莲心……”

他喑哑地吐出她的名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只用手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腕,强行压抑的情绪,仿佛是要用倾注在手指的力道将所有的话向她传达。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莲心甩开他的手,敛身退到一侧,却是袭香领着几个奴婢亲自来广储司为小公主挑选褂缎。玉漱在那厢找玉坠子时,已经先遇见了她们,行了礼,被袭香一并叫上,此刻走至外院,瞧见垂花门前的允礼和莲心,不由惊了一下。

“十七王爷吉祥。”袭香礼数周全地朝着他道了个万福,想起今日是皇子、皇妃进宫请安的日子,却不知怎的,十七王爷独自绕到了这里。

莲心的眼皮有些肿,低着头哑哑地道:“奴婢给谦贵人请安,贵人万福。”

袭香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

就在这时,玉漱在她身边“啊”的叫了一嗓子,吓得她一个激灵,“奴婢刚刚就在找玉坠,想不到却是让十七王爷捡到了,当真是罪过得很。这坠子是奴婢的额娘给奴婢的,并非偷取,恳请十七王爷不要怪罪我们!”玉漱说完,赶忙过来拉着莲心一起跪下。

玉漱的言下之意,是允礼错认莲心偷了宫里的饰品,故此在质问。莲心眼睛红肿,该是哭过了。

袭香有一瞬间的恍然,拈着巾帕,含笑道:“王爷,这两个原是钟粹宫的待选秀女,犯了错被罚到辛者库做劳力。虽然莽撞些,但本性纯良,妾还是知道的。还望王爷看在妾的份上,不要追究了吧。”

允礼幽深的目光落在莲心身上,凝视了很久,“是本王错怪了你,起来吧。”很轻很轻的嗓音,带着三分凋零的落寞。

袭香听在耳畔,心尖儿就是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心道在进宫前就听闻十七王爷是京城诸位皇子间的翘楚,此一见,果真是姿容出众、仪表堂堂,不知道要让多少女孩儿揉碎了芳心呢。

这时,玉漱已经扶着莲心站起来,然后恭恭敬敬地伸手去接允礼递过来的玉坠,却见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莲心,眸似幽潭,含着欲言又止的失望和酸楚。玉漱飞快地看了袭香一眼,见她正朝着身侧的奴婢吩咐着什么,并未留意这边,心里顿时松了口气,而后不禁又替这两个人感到惋惜。

“启禀王爷、谦贵人,奴婢等要即刻赶回辛者库去,请恕奴婢等告辞。”玉漱适时地敛身。

袭香原本也不打算在广储司待太久,只是为了挑选几匹宫缎,闻言,摆了摆手让她们离去。

允礼看着莲心不仅刻意回避自己的视线,更是头也不回地走掉,心头一紧,从未有过的酸楚和失落竟是瞬间填满了内心。

袭香在广储司挑选了好半天,选好其中几匹宫缎,就领着一众宫婢施施然回殿里了。其实雪缎和妆缎都是宫里面用来做衣料的缎子,很普通,哪里用得着亲自来挑呢?广储司的缎料都是统一的宫廷织造,从织制到漂染,无不是精细到极致,织成的布帛无论质地、尺寸、颜色,具是相同。袭香非要走这一场,就是想在太妃娘娘面前,多攒一些抚养小公主的资格和资本。

自从云嫔被贬到北五所后,袭香就再也没去看过李倾婉,更不用说还会给她说情。以前总是将饶恕和释放李倾婉的话挂在嘴边上,现在她却连一个字都不再提,只将全部心思放在如何讨好小公主的事情上。

此时,勤太妃正坐在敞椅上喝茶,是宫里储备的云南进贡的普洱,味道香醇。有宫婢倒掉第一杯,再沏上水而后倒入碗里,悠悠香气沁人心脾,碗中的茶色成砖红色,剔透晶莹。

“本宫这两天一直在想小公主的事情。她一日日大了,哀家年事已高,没有太多心力照顾她,该是有个年轻的宫妃代为照料才是。本宫想来想去,应该没有人比婉嫔更加适合的人了,毕竟她是惠宁的亲生额娘。”

小公主已经被赐名爱新觉罗·惠宁,正式记入宗室玉牒,待及笄成人后,便要封为多罗格格,可见皇上和勤太妃对宫中唯一一位公主的宠爱和封赏之重。

袭香正坐在对面拿着小锤一点点凿着核桃,闻言,手顿时停了下来,“太妃娘娘是想放了婉姐姐?”

“哀家是有这个打算,不过总归是犯过错的人。谦贵人,哀家想听听你的意见。”

阳光很足,透射进来有些刺眼。奴婢将窗上的垂纱放下来,袭香注视着她们的动作,眯起眼,目光又回到手里的核桃上。

“太妃娘娘要赦免婉姐姐,妾自然是赞成的。”她未抬头,剥出一小块核桃仁,码放在小碟里,“可自从出了云姐姐的事,妾的心里就总是难安。先是生身额娘置女儿的生死于不顾,再后来暂代额娘又坏心肠地投毒,一来一回,最难受的其实就是小公主。她现在还小,不至于造成什么阴影,将来若是大了,再出现类似之事,恐怕好好的女孩儿都要生出郁结了。”

“你也不赞成……”

袭香听到那个“也”字,不禁心头一动,继续道:“妾不敢有任何置喙。只是觉得,倘若婉姐姐出来之后能痛定思痛、改过自新便罢,倘若不能,再去找一个人代为照顾小公主,恐怕就是很难的事了……”

孩子一旦大了,自然会对身边照顾的人产生依恋和依赖。皇子是生来就要被储秀宫抚养的,于是在皇女这边就多了几分怜惜和纵容。亲生额娘尚在,总不好让旁的后妃代替抚养,勤太妃就曾经是暂代额娘,并且一手将当今皇上抚养长大,其间情由,她比任何人都懂。

袭香的一番话显然是让她产生了共鸣,勤太妃抚着手背,轻声道:“你说得没错,婉嫔已经犯过一次错,险些让哀家的小惠宁丧命,哀家不能再冒这个险。”

袭香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只想着如何一心一意去妥善处理那小妮子,若论辈分,她可是自己的外甥女呢。

没错,李倾婉是她的表姐,同样是后宫的妃嫔,且有着比她更高一级的品阶和家世。而更重要的是,李倾婉拥有一个自己永远都难以匹敌的独厚条件——是爱新觉罗·惠宁的生身额娘。永远身在北五所便罢,倘若将她重新请回宫里,不是给自己添堵么……

表姐放心,就算表姐一直关在北五所,妹妹也会代为照顾小惠宁的,毕竟那是皇家的女儿。从表姐的身边转到云嫔的手里,很快又会到我的长春宫里面,我会比你们都更妥善地安置她。不像表姐,连一个额娘都当不好,直到将自己弄入冷宫。

袭香出现在北五所的时候,已是隔日的晌午。她刚到,看守的嬷嬷就送饭过来,一个简单托盘上面摆着粗瓷碗盛的粥、两个馒头和两碟小菜。

“婉嫔姐姐只是一个人,吃得了这么多么?”袭香睨着目光,不咸不淡地看了送饭的嬷嬷一眼,“太妃娘娘是个勤俭之人,若是看到北五所里面都如此浪费,恐怕是要堵心的吧?”

那嬷嬷一哆嗦,这谦贵人的态度不知怎么来了个大转弯,急忙点头哈腰地赔罪,并领命下次定将膳食减至一半。

李倾婉坐在云腿桌前,冷冷地旁观着她的一言一语,直到托盘摆在桌案上,才拿起筷子夹了两口小菜,可真咸。

“你借我的手得以进到宫城里博得品阶,现在不仅不知感恩,反而落井下石。姨丈生的好女儿,果然是寡情绝义、六亲不认,在这一点上,我是自愧弗如。”

从头至尾,倘若没有军师在背后指点,从最初的接近云嫔、成功地离开钟粹宫,到后来住进咸福宫、利用小公主引起勤太妃的注意、引云嫔进入圈套,一系列的筹谋看似简单,实则精准得环环相扣,任何一个细小环节的疏漏,都可能导致袭香这个刚进宫闱的人失足而落、万劫不复。然而李倾婉毕竟是在宫里面浸泡出来的娘娘,对付人的种种手段也都带着明显的宫闱痕迹,没有几年宫中历练是绝对想不出来的。正是如此,让袭香深刻地感受到了李倾婉的手段和机谋,深知其厉害,更加不能放虎归山,为自己带来后患。

“表姐曾经跟我说过,后宫里面多的是精于筹算智诈的女子,想要安稳地待下去,必定要夹着尾巴做人。我做到了,而现如今,我将这句话原原本本地送还给表姐——北五所是个安生地儿,虽清苦却不至于难捱,若是表姐安安心心地待着,我自然会念及亲戚之情,对表姐的日常起居多多加以照拂,如若不然……”听说先帝在位期间,北五所里就曾走过水,景祺阁至北被大火毁于一旦,更是殃及到里面的几位废妃,不是么……

袭香不再多言,掸掸裙裾,给了李倾婉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就施施然地跨出了屋门。留下身后的李倾婉一动不动地捏着茶盏,手指徐徐收紧,眯着的眼睛里浮出一丝阴鸷和怨恨。

宫里面的画师定期要给待选秀女画小像,钟粹宫里面仍有诸多未被轮上阅看的秀女,都是一些旗籍中身份地位偏低的。转眼已经进宫三四个月,做梦的同时又感觉到甚是无望,脸对着如意馆里的画师,都摆不出笑模样,其他人站在一侧,更是连连叹息。

封秀春也没忘记玉漱和莲心,叫上了她们两个画了像,即使不能呈到乾清宫,也能留作存底,万一哪天鱼跃龙门也好留个念想。只是跟云嫔约定的两个月之期早已过去,此时云嫔被打入冷宫,身边便是连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谁去辛者库传这个旨呢?她们两个人貌似被无限期地留在了那里。

十月初五这日,有更多的挂缎和铺毯被送到了辛者库,连缝缝补补的活计都增加了许多,更有许多制作酱醋和饵饼的杂事堆了过来。

玉漱刚从钟粹宫画像回来,便惊讶地发现,此几日下来,连殿里的一些待选秀女都活泼了许多,无时无刻不见描眉画目、梳妆贴红,惹得宫殿里到处弥漫着浓浓的脂粉香味儿,于是好奇地探问,却道是皇上要回宫了。

十月初七,归期即准。

原本暑热之际正好是到热河行宫避暑纳凉的时候,可自从当今圣上登基至今,还没有哪一年去过,都是在酷暑难耐的乾清宫或是暖阁里面挨过一季又一季,政务堆积如山,便是连木兰围场都免了。只有当各地来使进京觐见,才会偶尔在行宫里接待,一并处理政事,而后并无逗留地回到宫中。

自从九月中,御驾一行去热河行宫接待蒙古来使,至今已有半月之久。勤太妃想念得紧,又担心时日已长,皇上远离京城无法自顾身体,特地命御膳房新制几道补品,等着皇上回来好好补补身子。又擢命将乾清宫里的物件摆设更替一新,日日熏香洒扫,无处不精细。

随着归期已至,城中百官身着品服顶戴,在午门前列队相迎。有太监穿插其中,不断嘱咐着何处跪、何处退,何时行礼、何时启事,种种仪法不一。更有百姓临街簇拥欢迎,两侧具是鲜花着锦、鸣锣开道,等到明黄的旗幡先行而来,紧接而至的皇家车队威武雄壮,跟在两侧的是皇家卫队,银铠戎装、鲜衣怒马,好不威风。

蒙古来使哪里见过这般盛况,只坐在雕木悬宝的皇家车乘里面,便足见其泱泱大国之威、盛世荣昌之景,直看得目瞪口呆、仰慕而自鄙。

且不提庙堂上诸事,单是宫城里面已是布置得荣锦非常,宫人们紧张而忙碌地准备着,各处宫殿妃嫔更是翘首以待,只是不知最初的恩典能落在谁的头上。可让她们失望的是,皇上一回到宫中,先是命人安置了蒙古来使,而后便扎进了西暖阁,彻夜批阅奏章,等到暖阁里的灯盏熄灭,天都大亮了。

而隔日,更有一道谕旨让宫里诸人出乎意料——婉嫔被赦免了,从北五所里得以回到景仁宫。

袭香此刻正侧坐在软榻上喝着补品,听到宫婢的禀报,猛然呛了一下,手里的炖盅更是脱手洒了一身。奴婢们手忙脚乱地帮她擦拭,却是被狠狠推开。

“你们可有听错?皇上真的让婉嫔回宫了?”

胸襟前一大片污迹,滚烫已然不自知。袭香目露阴狠,难以置信地瞪着面前的宫人。

“千真万确,是奴婢亲眼看着苏培盛苏公公拿着圣旨去北五所里接人。景仁宫像是早得到了消息,清理洒扫得干净。奴婢回来的时候更是听说,冰雁也从浣衣局里放出来了。”

袭香仿若无力,整个人跌在软榻上,怎么会这样……

景仁宫里面已经熏好了香,冰雁拿着铜箸划拨着雕花铜炉里面的香饼,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回过身去,在瞧见自家主子的一刻敛身而拜,豆大的泪珠却是簌簌滑落,“娘娘……”

李倾婉轻挽双手,简单发髻,已经很久都没正经梳洗过了,散发着一股酸腐的味道。仅是一件粗布麻衣,却仿佛身着麟华凤袍,李倾婉端着神色、端着步子,等跨过门槛,堂皇富丽的殿堂,仿佛如隔世般闯入眼帘,犹如梦中。

“奴才已经命宫人们将殿里打扫一新,灰尘蒙不住双眼,娘娘此番重回殿里,奴才在这儿给娘娘道喜了!”苏培盛笑容可掬地说完,掸了掸双袖,煞有介事地单膝跪地。这是宫中官品最高的太监、宦官之首,然而李倾婉微仰着下颚,却是受了他的这一拜。

“想当初,奴才跟着皇上进到宫里面,弄错了玉碟,险些有发配之祸端,全因着娘娘在皇上跟前求情、死命回护,才得以保全。奴才这番算是报答了娘娘的圣恩,而后桥归桥、路归路,娘娘可要好生走得稳当才是。”苏培盛说罢,朝身后招了招手,须臾,有太监领着一个小女孩儿跨进了门槛。

“大妞儿……”李倾婉在瞧见小公主的那一刻,眼泪刷的一下淌出来,上前抱住朝自己跑过来的孩子,紧紧搂进怀里,再没法端着礼数,失声痛哭起来。

“娘娘,皇上说娘娘所犯之罪过,本不应该草草了事,但念及惠宁公主年纪尚幼,需要母亲在侧的份上,特地网开一面。皇上他希望娘娘能从此安安静静地待在景仁宫里面,恪守妇道,尽抚育教导之责。”

李倾婉搂着女儿,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片刻,跪在地上,朝殿门的方向深深叩首,“臣妾定当潜心悔过,不负皇上厚恩。”

等李倾婉在殿里沐浴更衣、梳妆妥当,就带着小公主去暖阁、寿康宫处一一谢恩。

进宫三年,享受过尊崇、领略过奢侈,再堂皇的宫殿、再美的胜景,已然无甚感觉,便是那宫城中的一砖一瓦,都看遍了、看厌了。然而此番在北五所里走过一遭,就像是再世为人,该收回的恩惠已然收得,接下来便是有仇报仇了。

隔日,恰逢几位公主进宫来给勤太妃请安。都是出嫁了的皇女,虽不是皇上的嫡亲妹妹,却仍享受着荣盛的待遇,悉数住在京城里面。其中身份最高的一位,却是先帝的养女、恭亲王常宁的嫡长千金,也是唯一一位并非帝后亲生却被御赐固伦封号、比皇后之女地位更高的亲王府格格、固伦纯禧大公主爱新觉罗·康雅。

她是所有皇室宗亲中年纪最大的一位公主,很多人都说,正是因为有她的来临,康熙帝的几位阿哥和格格才得以降生、得以平安长大。因为在她进宫之前的几位皇子、皇女都夭折了,礼部算了八字,将这位小格格选进宫,自她成为皇帝的养女两个月后,荣妃的固伦荣宪公主就降生了,一年之后,皇太子、端静公主、诚隐亲王奇迹般地相继降临人世。是她将意想不到的福气带进了紫禁城,皇室香火才得以延续下来。

她是先帝跟前最为矜贵的大公主,更深得已故孝庄太皇太后的喜爱。到今一朝,皇上也待其为嫡亲阿姐,诸般封赏,从不曾有半点怠慢。

此时的御花园中,袭香正领着宫婢采集新鲜花瓣。她的身前站着一个奴婢,不知在细细禀报着什么,袭香侧耳仔细听着。

几个归宁的公主正从寿康宫出来要往西六宫去,正好经过御花园,远远地瞧见那一抹艳丽的身影。袭香跟前的奴婢已经禀告完毕,退至一侧,袭香的手随意拂过面前的一簇花草,却被上面的倒刺刮了一下,不见血却生疼,皱着眉收回手。

“回去将府里的那些牛乳都清理一下,小格格大了,并不需要那些东西。”康雅侧眸,朝着身侧的奴婢吩咐着。

“是。”

“内务府送过去的缎料也要好好检查清楚,本宫这次去了一趟热河行宫,刚跟随额驸回到京城府里,不想有人以次充好,折了威严去。皇额娘也吩咐,今后小格格的用度都要慎之又慎,不可马虎。”

袭香听到身后的嗓音,转身去看,就瞧见一队身着明黄宫装的丽影姗姗而来,眼睛闪了一下,不自觉地就要躲开。然而这时再想回身躲避已是来不及,等到那一行人走至近前,她才敛下身,心不甘情不愿地朝着她们行了个礼,“妾见过诸位公主殿下们,万福金安。”

都是皇室的女儿,中间更有几位是蒙古皇族的公主,而她身为宫中妃嫔,论辈分是嫂子、长辈,只因为她们尊贵的身份,仍是要见礼。

众位公主一向以康雅为尊,都没说话。康雅将目光移过来,好似才看见她,挑着眉,竟是不出言让她起身。袭香弯着膝盖,腿窝处已然撑不住,咬着唇,自己就站了起来。

“如今有人仗着圣眷隆盛,不将本宫放在眼里,哲珍妹妹你说,本宫是不是该罚她?”

“康姐姐此话,央卓倒是不以为然。若说圣眷,恐怕宫里面任何一位妃嫔都入不了我们皇帝哥哥的眼。只是区区一介贵人,怎敢称得起隆盛?”

“是啊,真不知道倚仗的是什么?”

身侧的奴婢乌尔莎闻言,捂唇轻笑,道:“不自量力的人比比皆是,心比天高,殊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不过是跳梁小丑,自取其辱罢了,主子们要是当真去理她,还真是给她长脸了。”

一言一语,骂人不带脏字,却是字字戳进了袭香的心窝。饶是底气不足,那跋扈的性子也忍不住了,袭香断然上前,扬起手狠狠给了乌尔莎一个巴掌,“大胆贱婢,竟敢在本宫面前放肆!”

乌尔莎被打得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抹着嘴角的血痕,仰脸却是笑着看她。

袭香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就被扇了一个耳光。啪的一声脆响,脸颊上顿时火辣辣地疼。她难以置信地捂着脸,瞪着身前的人,“你敢打我?”

那位公主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像是没听见她的话,甩手又给了她一巴掌,这一下下手更重,直将她打得一个趔趄,摔了出去。

“在康姐姐面前也敢动手,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论品阶,我们几个比你高着不只一点半点,你一介卑贱嫔女,也敢在堂堂皇室公主面前说放肆?”

风静了,御花园中只剩下花叶颤动的声音。

此时此刻,康雅踩着花盆底的旗鞋,居高临下地走到袭香身前,弯下腰,用一种悲悯而残酷的目光看着她,就像是看着踩在脚底的卑贱蝼蚁,“如果你还想在宫里面待下去,就给本宫收起你那不可一世的表情。本宫不是皇后娘娘,更加不像婉嫔小弟媳,能宠着你、容着你。这里是皇宫,有太多人比你更尊崇、更矜贵,只要动动手指,捏死你就跟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从没人敢在宫里说这样的话。

袭香张着嘴,眼睛里露出惊恐莫定的神色,却是吓得再不敢说话,只跪在地上,不顾尊严地使劲磕头。

未时,御膳房和小厨房都已将做好的膳食送到各殿里面,然而袭香却已然没了胃口。离开御花园,她并未回到长春宫,而是一路往西,直直冲进了景仁宫。

“是你让那个公主到我面前发威的,是不是?”袭香闯进殿门,一把推开阻拦的奴婢,却没站稳,歪着身子一撞,呼啦一下将宝阁架上的瓷瓶都扫落在地上。

此刻,李倾婉刚给小公主喂完粥,拿着巾帕给小公主抹了抹头上的潮汗,就转身打发伺候的嬷嬷先将小公主带下去。仿佛没瞧见地上的碎瓷片,只是不咸不淡地抬起眼,瞥了袭香一眼,“哦,原来是谦贵人啊,瞧瞧本宫这眼神儿真不好使,都没看见你进来。”

怀揣着满腔怒火而来,却是打进了一团棉花里,撒不出、消不掉。袭香的愠怒憋在心里,直憋得火气乱撞。

“对了,你说的是哪位公主?固伦纯禧大公主?”李倾婉询问地看着她,而后悠悠道,“本宫劝你可要小心啊,在背后这么说,若被公主殿下听见,可是没好果子吃的。”

袭香死死咬着唇,“表姐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可是亲戚,你知道我一向都是最尊重你的……”

后面的话还没说,李倾婉就断然抬手打断了她,“别叫得这么亲热,在宫里边儿,妃嫔之间向来都是以姐妹相称的。谦贵人这般乱攀亲戚,若被有心人听了去,岂不是让本宫也百口莫辩了?”

袭香知道她这是在讽刺她陷害云嫔的事,不禁暗暗咬牙,脸上却堆出一抹生硬的笑容来,“表姐此话却是不对,妹妹以前一直以表姐为尊。那段日子是受了蒙蔽,表姐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啊。”

“如果本宫刚才没看错的话,谦贵人是来兴师问罪的,怎么又改成认错讨好了?”李倾婉哼笑着看她,“不知道谦贵人可还有别的事么?没有的话,还是回去吧。待会儿大公主要过来看本宫和小惠宁,若是不想留下来讨人嫌,谦贵人倒是可以再待一会儿。”

袭香喉头一哽,再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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