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哪里有什么味道呢,埋在土里的那些肥料早已干化,否则也不敢拿到院里。

袭香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咬着唇,给她行了个礼。

勤太妃轻咳了一嗓,“既然来了,便进去坐坐,折腾了一中午,哀家的头都昏了。”

武瑛云扶着她的胳膊,施施然将她请进正殿。后面跟着一大帮宫婢和医官,等勤太妃落了座,其余人则站在殿外面的廊子里,随时等候传召。

侧殿里有很多新做的旗鞋,武瑛云命宫人奉了茶,就吩咐拿出几双来给袭香挑选、换上。袭香不觉更加尴尬,哪里还有心思挑什么鞋,随便指了一双,一试,却发现根本不合脚。

她曾在殿里住过一阵,吃住都跟武瑛云在一起,自然对她的日常用度有所了解。明明记得她们两个的脚是一般大,然而此刻拿出的鞋却小得很,不管怎么硬往里面挤都穿不上,这才反应过来,她是故意给自己难堪。

“既然穿不上就不要穿了,不是什么人都能穿本宫脚上的这双鞋。尺码大小,自己心里都没有个比量的话,就太自不量力了。”

袭香猛然抬头,正撞上武瑛云直直凝视她的眼睛,那眼里含着一抹丝毫不掩饰的嘲讽和鄙夷。

勤太妃此刻还在场,她竟敢这么肆无忌惮地讥讽自己。袭香一阵恼羞成怒,将手里的茶盏啪的一声放在桌案上,“云姐姐这是什么意思?妹妹若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姐姐说出来便是,何必这般夹枪带棒地挖苦人。”

武瑛云却不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抿了口茶。

须臾,就听见勤太妃略含愠意的声音,“哀家还没到耳聋目昏的地步,谦贵人这么放肆,可有将哀家放在眼里么?”

袭香没想到勤太妃只点出她来说,顿时扁着嘴,感到无限的委屈和羞辱。

一时无言。

武瑛云喝过茶,侧眸时就瞧见一侧由嬷嬷领着的小公主,不由露出笑脸,招了招手道:“来,大妞儿,到姨娘这儿来。”

小女孩儿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见美丽的女子朝自己伸出手,就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

武瑛云眼里带笑,用一只手搂住她,另一只手则在怀里摸出一块精巧的玉坠子,在女孩儿面前摇了摇,“大妞儿喜欢么?”青莲色的薄玉,透过阳光闪烁着一抹迷离的色泽。

小公主痴痴地看着,伸出胖嘟嘟的小手去抓。武瑛云咯咯一笑,拿到她面前柔声道:“既然大妞儿喜欢,就送给大妞儿了。来,让姨娘给大妞儿带上。”她说罢,解开红色的丝绦就往小公主的手腕上套。

就在这时,袭香猛然起身,一把将小公主从武瑛云的怀里扯了过去,却是藏在自己身后,老鹰护雏般一脸戒备地瞪着武瑛云。

勤太妃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武瑛云已经端肃地起身,“谦贵人这是什么意思?”

袭香的脸颊有些涨红,不知是热的还是臊的,“我……我什么意思,云姐姐心知肚明!大妞儿还是个孩子,姐姐何必要一次又一次地加害,这让身在冷宫的婉姐姐如何安心?”

袭香倒豆子一样都说了出来,这下连勤太妃都觉得下不来台了。

武瑛云的脸色瞬间黑沉到底,眯着眼,危险地道:“谦贵人,在皇额娘面前,本宫劝你还是要小心说话才是。凡事可都要讲究证据,莫说本宫高着你一阶,就算是平级,也不容你这般无中生有、信口雌黄!”

袭香咬着唇,“我……我当然有证据。”说到此,才点出此行的目的。

勤太妃咳嗽了一声,敛着眸色,示意身侧的嬷嬷将小公主带过来,“你们两个原是住在一个殿里的,不要这般针锋相对。哀家今日和谦贵人过来,也不过是想查个究竟,若是没有什么,也好尽早给云嫔洗脱嫌疑。”

若是有什么呢?她这个一宫之主,难道就能让一介小小的贵人随意羞辱……

武瑛云在心里冷笑,却面色如常地道:“皇额娘的意思臣妾明白,只是要提点一下后进宫的袭香妹妹,毕竟身份高低有别,臣妾也不想让外人说皇家的媳妇儿不懂规矩、不谙礼数。”

袭香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云姐姐,妹妹也是为了小公主。不管怎么说,小公主都是在姐姐殿里出的事,不是么……”

武瑛云眼底含着一抹阴鹜,“妹妹说得很对。可当时妹妹也住在咸福宫里,若是干系,妹妹同样担着嫌疑吧?”事后才想起来回长春宫去,是不是晚了点儿。

勤太妃这时将手里的茶盏放下,而后将双手对顶,端着下颚看着面前的两个人,“是非曲直,哀家自有公论。现在,谦贵人有什么话,不妨都说出来吧。”她说完,示意她们都落座,“谦贵人刚刚跟哀家提起月季花的事,说小公主是因为花粉的原因诱发中毒。现在大家都在咸福宫里面,谦贵人不妨为大家解惑,事情的始末究竟是怎样的?”

袭香敛身领旨,清了清嗓子,道:“臣妾在家时,曾见过自家弟弟出现过与小公主类似的病症,却是因为房里栽植着大量的月季花。”她说完,示意奴婢招进来一位医官。

“月季花虽然好看,但在寝房里却不宜多放,因为月季花所散发出来的香味,很容易使一些人感到胸闷不适、憋气和呼吸困难。”袭香说罢,看了看身边的医官,医官点头称“是”。

袭香接着道:“臣妾的弟弟年幼,其他房的姨娘因为嫉妒是男丁,于是将大量的月季花摆放在寝阁里面,导致其终日昏沉、食不下咽,最后更是昏迷不醒,直到经验老到的郎中点出其中原委,才救得一命。臣妾斗胆怀疑,小公主中毒的缘由也是如此。”

几番话说完,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武瑛云的身上。袭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武瑛云故意用花卉毒害小公主。

“谦贵人昏头了吧?你在咸福宫住了那么久,不知道我从来就不种花草的么?”凉凉的话,来自对面敞椅上的美丽女子。

春夏秋三季,各个宫殿都会种植一些喜欢的花草来怡情养性,可唯独咸福宫,除了前院、后院的松树、柏树,殿里面几乎连一花一叶都没有,充其量就是几株珊瑚栽植在陶土盆子里,作为盆栽来观赏。因为武瑛云也是从高门大户出来的,对细微的小伎俩最是精熟,进得宫门,怎能不将一切防患于未然。

袭香却是不为所动,眼底莫测的笑意反而更浓,“云姐姐的咸福宫里确实不曾栽种花木,然而姐姐平日熏的香料里面却含有花粉。”

一语毕,勤太妃蹙起眉道:“谦贵人,你且细细说来。”

袭香敛了个身,“启禀太妃娘娘,自从小公主中毒至今,臣妾就一直怀疑是不是跟自家弟弟的症状相同。于是几日不眠不休,对宫中的花品都做了详细比较,最后发现在云姐姐殿里使用的香料中,含有一种特殊香草,大人闻了不会有事,可若是小孩子长久吸入,则会导致呕吐、昏迷,长此以往,身体更会一日差过一日,若有小病,恐会早殇。”

勤太妃猛然抬眼,“到底是什么香草?”

“黄花杜鹃。”

世人熟知的一些有毒花卉,绝不会在宫里栽种,譬如夹竹桃、夜来香。而有些则是鲜为人知的,像会使人产生癔症的兰花和百合、会诱发哮喘的紫荆花花粉……其中最厉害的一种却要属黄花杜鹃,闻香则发昏,误食则有性命之虞。

宫里的花匠们很是通晓其中门道,不会肆意在宫中栽种这些有毒花品,然而无论是御花园还是宫妃的寝殿,每每到了春夏花品繁盛之季,总会冒出一些不合时宜的花品,若非善识花草,非一般眼力能够看出。因此每隔几年,总有花匠被砍头、发配。

袭香说到此,又请进来一位医官,却是当日给小公主诊脉的太医院首席院判陈远道,“启禀太妃娘娘,当日老臣给小公主诊脉,发现公主中毒的情况很奇怪,老臣查了半天都不得其解,后来才发现,根本不是吃的问题,而是闻。”

勤太妃脸上露出凝重之色,示意他说下去。

陈远道拱了拱手,不急不缓地道:“小公主是早产儿,所以先天不足,身子更为娇弱,因此很多寻常孩子不会抵触的东西,对小公主来说都有可能是致命的。老臣细翻医书,发现上面所载的一些病症与小公主的极为相似。”

武瑛云听到此,脸上已是褪去了血色——原来一早都是安排好的么?

这时,就见袭香拿出一个红漆锦盒,掀开盒盖,里面盛着膏状的香品,胭脂色,泛着一抹淡淡的幽香,“太妃娘娘,这就是云姐姐日常添加在熏笼里的东西。”

袭香让奴婢将小盒子转交给勤太妃看,又道:“臣妾手上拿的,只是保留着余香的蜜膏,用黄花杜鹃晒干后的花瓣所制。之前的几个月,正是黄花杜鹃常开不败的时候,花香正盛,毒性也最强。”

袭香不用将话说完,后面的事情就已经昭然若揭。此刻,她再不是那个鲁莽撒泼的蠢美人,一字一句有条有理,脸上含着淡然从容的神色,态度仍是高傲,却与之前营造的形象截然不同。

勤太妃已经没有心思去理会她的不一样,阴沉着脸色,吩咐奴婢去找内务府都虞司的书吏来。

宫里每月的物料领取,各殿都有不同的份额,领取与否,都会做详细的记录。同时,殿里面所剩的废料和废渣,也都有宫人定期处理,并且载明其内容。

小公主住进咸福宫后,恰好就是纽祜禄·莲心给武瑛云做蔻丹的时候,咸福宫里一应香品和熏料都是由她一手打理,袭香知道得清清楚楚。

等都虞司的书吏太监进殿来觐见,翻开簿册去核对,果然在八月和九月之间,咸福宫曾多次到内务府领取料粉,而剩余的熏料渣滓,经医女检验,果真发现了黄花杜鹃的残留物质。

“云嫔,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勤太妃将记录簿册狠狠地甩在武瑛云的面前,怒火难抑。

“皇额娘,臣妾……”

“别叫哀家皇额娘,宫里面没有你这种蛇蝎心肠的女人。”勤太妃恨恨地看着她,“枉费哀家那么信任你,将爱新觉罗家唯一的女孩儿交给你抚养,你就是这么报答哀家的一片信任的?”

武瑛云眼眶已红,死死咬着唇,硬是不让哽咽声发出来,“皇额娘,臣妾冤枉。”她一字一顿地说罢,陡然瞪向一侧的袭香,咬碎银牙,下一刻就冲过去,扬手狠狠给了袭香一个耳光。

清脆的响声,让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袭香一个趔趄被打得摔在地上,捂着脸,难以置信地抬头,“你竟然敢打我……”

武瑛云揪起她的衣领啐了一口,作势还要动手,一侧的嬷嬷见状,赶紧上前阻拦。袭香这时候才想起来还手,也撒泼似的冲过去,两人厮打在一起。

勤太妃心中愠怒难息,见状更是怒火上冲,“来人啊,将这两个不成体统的人给哀家拉出去。”

奴婢应声上前,扯开武瑛云和袭香,却不敢下狠手,于是被两人挣脱开,又抱在一起互相撕扯。咸福宫里乱作一团,站在旁边的小公主吓坏了,哇哇大哭起来。

隔日一早,宫里面就传遍了云嫔和谦贵人大打出手的事情。皇室宫闱一贯讲究礼数和规矩,尤其是妃嫔,作为天下女子的表率,更要端于姿、雅于行,要有淡定从容的皇家味道,哪里见过动手殴斗的?两人不仅动了手,还都因此破了相。勤太妃一怒之下,将她们都关进了北无所。

作为冷宫的北无所,已经许久不曾有尊贵的主子驾临。然而前一日,当勤太妃亲自押着两个后妃来到此处,负责管理的老嬷嬷委实吓得不轻,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个坐处。勤太妃却没有逗留太久,只嘱命将这一个嫔一个贵人各自关起来,两日不许提供膳食。

于是凄风冷雨的冷宫里,从此便有了点滴生气。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不就是嫉妒痛恨婉姐姐么,嫉妒不过,就拿人家的孩子出气!”

“我呸,在别人面前你信口雌黄,到了这儿你还敢冤枉本宫。本宫真是瞎了眼睛,怎么带了你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贱人进宫闱。”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姐姐自己做的好事,还怕别人说出来?”

“来人,放本宫出去,本宫要撕烂那贱人的嘴!”

门扉被使劲摇晃着,外面还拴着铁锁,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脆响。外面看守的嬷嬷捂着耳朵,无不露出苦恼的神情。

这两个后妃关进来已有两日,除了摔东西就是终日对骂,深更半夜都不见休息,吵得其他人都没法睡觉。嬷嬷们恨得牙根痒痒,却不敢善动一个,只能拿着棉花塞住耳朵、抱着脑袋。

而后又过了一日,有宫婢来领人。

袭香的脸仍是红肿的,嘴角也破了,额头处磕了几道血痕。武瑛云也好不到哪儿去,眼角青紫一片。两人还都穿着被押进来时的那身衣裳,被撕扯得破烂不堪,蓬头垢面,连发髻都是歪的。等屋苑的门落了锁,两个人走出来,脚步皆虚浮,一瞧见对方却又开始对骂。

关了三日骂了三日,水米一点未沾。负责看管的嬷嬷见她们的架势,暗地里都啧啧两声。

等回到殿里面,卸了浑身的力道,袭香才感觉到头晕目眩。被伺候的奴婢扶着坐在软榻上,眼前黑蒙蒙一片,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宫人端来新做的莲子粥,袭香闻到香气也顾不得烫嘴,让奴婢用汤匙喂给她。烫暖的糯米一入腹,顿时激起一连串咕噜噜的反应。袭香哪里像这样过,却也顾不得窘迫,狼吞虎咽地将整碗莲子粥喝光还嫌不够,又让奴婢去拿饼饵和粥点。

奴婢们生怕她饿了几日,一时猛吃恐会撑坏,迟迟不动,又惹得一阵斥骂。

等她吃饱了,便是连梳洗都不曾有,也没换衣裳,就抱着被褥沉沉地睡去。想是累狠了,连平素的讲究都不在意。奴婢们不敢打扰,熄了灯、将幔帘放下,只留一室昏暗的光线。

黄昏时,夕阳西垂。

宫殿的敞门半开着,温暖的橘色光晕照进殿里,一丝一缕,将内阁里衬得更加黑沉。睡足三个时辰,袭香在宽敞的软榻上悠然转醒,下意识地去摸身下的锦衾,还是她亲自挑选的缎料,这才安了心。原来自己没有做梦,真的回到了长春宫。

奴婢伺候她沐浴更衣,然后等用过晚膳,袭香换了一身香芸纱雪缎面的宫装,施施然踏出了殿门。

此刻,武瑛云正恹恹地坐在案几前,桌案上摆着几道小菜、一碗清粥,吃得津津有味。

等宫婢将用罢的膳食撤掉,又上了一盅冰糖雪梨燕窝,武瑛云吃得身上直冒热气,顿觉每个毛孔都舒畅了,堪比刚才在屏风后面泡了半个时辰的花瓣澡。

“如今还是娘娘,明儿说不定是阶下囚也未可知,云姐姐可要好生享受这余下的时光呢。”

一抹似笑非笑的嗓音响在门槛处,武瑛云抬头,果不其然,看见袭香正抱着双臂跨进殿来,脸色立刻一沉,“你来干什么?”

“来看姐姐啊,怎么说都曾共同患难过。姐姐马上就要被打入冷宫了,妹妹怎能不多过来走动走动呢?”袭香说完,就拣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丝毫不理会对面女子如何厌恶和鄙夷,反倒是吩咐奴婢给自己上茶。

一番话说完,武瑛云并没有张口骂回去或是反驳,已经没有反驳的力气,同样没有反驳的必要。她说得不错,自己或许马上就要被贬谪进北无所了……眼前的殿堂明寝、锦衣玉食,都将离她远去。

武瑛云盛了一勺燕窝放进嘴里,却食不知味。炖盅里蒸腾起一丝丝的白烟,熏染香暖,连着她的眼前都蒙上一团雾气。

袭香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低头拿着茶盖撇沫,“其实怪不得我,是姐姐自己搬起石头砸的脚,不是么……”

她怀疑自己跟婉嫔有什么,怀疑自己在背后动手脚,索性将自己一并留在咸福宫里。可她却忘了,两个人都住在这里,倘若出了事,作为咸福宫一宫之主的人,同样是脱不掉干系。更何况,她始终压着自己一头,若是不将她推下去,自己如何往上爬呢?

那黄花杜鹃其实是自己早就下在熏笼里面的,就在自己进殿跟她住在一起的时候。不是为了谋害小公主,而是想寻找一种能够让她生出病症的东西。自己确实是包藏祸心,从一开始就是,然而她又安什么好心了么?扶植自己、照应自己,不过是想找一个听话的傀儡,替她劳,替她忧。小公主的事情只是误打误撞,却终于给了自己一个翻身的机会。

“你和李倾婉是什么关系……”

袭香冷笑了一下,无甚气力地道:“姐姐都快被打入冷宫了,何不自己去问问她呢?”

“真没想到,我费尽心思将一个劲敌拉入冷宫,身边却又埋了你这么一个包藏祸心的祸害,岂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武瑛云扯了扯唇,脸上蓦地露出苦涩的笑容,“依我看,你对那贱人也没安什么好心。等我被贬谪以后,你也没打算要将她救出来,对么……”

什么为婉嫔求情,什么照顾小公主,悉数伎俩、悉数手段,都只不过是制造的假象,引她入局。

袭香侧眸看她,脸上一抹残酷的悲悯,“姐姐一向心思缜密,总会将妹妹的想法猜得半分不差。就是可惜,一切都已很晚了……”

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辉在天边散尽,夜色降临。

殿外有啄食谷粒的鸟雀扑棱棱飞来,又扑棱棱地飞走,负责喂食的宫婢低头看着地上黄澄澄的稻谷,想来都不用打扫了。

九月二十三,云嫔武氏瑛云心思歹毒,荼毒皇室血脉,罪涉不恕,关押至北无所,终生幽禁。

九月二十四,婉嫔李氏所生大公主,聪慧佳嘉,达理仁孝,封多罗格格,并赐名惠宁。

早晨的天气还是阴霾一片,晌午过后便开始放晴。如洗的碧空,宛若巨大而剔透的蓝色冰玉,上面飘着轻轻淡淡的云丝,若碧玉天成,映着阳光,折射出一种或浓或淡的通透光泽。

十月初二,是各宫妃嫔到寿康宫请安的日子。

巳时刚过,明媚的阳光洒下来,蔚蓝晴空下的雕梁画栋、碧瓦飞甍,都镀上一层金辉,璀璨而辉煌。一座座殿宇楼台高低错落,愈加壮观雄伟,恢弘万千的紫禁城仿若人间仙境。城之南半部以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三大殿为中心,除了文武百官,每日只有负责早朝的太监可从殿前的丹陛上经过。

各宫妃嫔刚刚退出寿康宫,皇子、皇妃就到了。由太监引领着,悉数经过乾清门,然后从右翼门进入,穿过临溪亭、咸若馆和慈荫楼,黄琉璃瓦的恢弘宫殿即在眼前。殿堂坐北朝南,分为南北三进院,院墙外东、西、北三面均有夹道,西夹道外有房数间。院落南端寿康门为琉璃门,宫殿东西辟有暖阁,殿前出月台,台前出三阶,中设御路石。

她并不是第一次进宫,以往陪着额娘在年节时来给勤太妃请安,都要从苍震门进入。而此时此刻,眼前的红砖碧瓦仍是如昨,但穿过那朱红宫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竟有一种恍惚而不真实的感觉。

一路上,虽然彼此都未开口,可她知道他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心底就感觉到异常的温暖和安定。那一袭明璀秀华的雪缎蟒袍常服褂,勾勒得其长身玉立,单是侧面去看,清颜玉貌,已是俊美得不像样子,秀洁的眉目,如春光般舒展开来,轻暖而醉人。

昔时的美丽期盼已然成为现实,她果真已是他的福晋。嘉嘉轻轻地抬起头,注视着允礼那双明潋柔和的眼睛,微微笑了下。也不在意他是否如其他皇子一般牵着自己的手腕,只觉得此刻能站在他身侧已是最大的幸福。

“请十七王爷和十七福晋在此稍候,奴才这就去通报。”引路的太监朝这两人敛身,而后便跨进朱红的门槛。

钮祜禄·嘉嘉是果亲王的嫡福晋,两人又是新婚,因此穿着一袭暗红牡丹云纱绣锦宫装,上面勾勒着翟鸟四团的图案,腰际坠白玉珊瑚佩,梳旗头,髻间金簪花步摇,随着莲步翩跹,步步锦绣生花。

犹恐夜深花睡去,应烧高烛照红妆。这样喜庆富贵的装扮,非但不会显得艳俗,反而将她整个人衬托得明灿华美。俏丽脸颊宛若银月堆雪,盈盈可爱。两人立于一处,堪比金童玉女,像是从画里面走出来的一样。

勤太妃坐在西窗前的暖炕上,笑眯眯地看着静静伫立在一侧的姑娘,真是越看越满意,连忙摆手,让身后的奴婢搬来敞椅赐座。

“堪堪几年,嘉儿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喜欢撒娇嬉闹,哀家都快不认识了!”

钮祜禄·嘉嘉咬着唇,一抹羞赧浮上桃腮,小声道:“儿臣以前不懂事,让皇额娘笑话了。”一句皇额娘,直叫得勤太妃眉开眼笑。

这时,有奴婢端来托盘,将里面的茶盏递给嘉嘉和允礼,两人跪在软垫上,双双奉上香茶,勤太妃一一端过来小口抿过,笑意融融地道了声“乖”。

“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哀家就将这儿子交给你。以后他的事都由你管着,若是他欺负你,就来跟额娘说,额娘替你罚他。”勤太妃喜滋滋地拉着嘉嘉的手,说罢,从自己手腕上退下一个翡翠镯子,套在她的手上。

嘉嘉的脸颊更红了,偷偷瞟了一眼允礼。却见他淡然而立,整个人都沐浴在明媚的阳光里,愈加显得清蕴而俊美。

“儿臣还要去一趟乾清宫,就不陪着额娘了。”允礼抿了一口茶,就将茶盏放下了。

勤太妃瞪了他一眼,又嗔怪又心疼地道:“每次你来,都是待不上半盏茶的工夫,就跑去皇上那儿了,想一起说说话都不行。要走便走,省得耽误我们娘俩儿说体己话。”

允礼拱了拱手,而后向身边的嘉嘉展眉淡淡一笑,便折身离开了正殿。

勤太妃目送着那道身影跨出门槛,随后收回目光,却瞧见一侧的嘉嘉痴痴地望着殿门口的方向,直到那人已经走远,都舍不得移开视线,不由得笑了,“哀家那儿子累心得很,皇上又器重他,堆积下来的公事有他忙的。以后有你在身边照顾着,少不得要事事操心。”

举案齐眉,夫唱妇随。嘉嘉想到此,不禁露出小儿女的情态,捏着裙角,小声道:“儿臣不求太多,只希望能陪在表哥的身边,共尝喜怒,同历悲欢,就已经心满意足。”

勤太妃握着她的手,微笑着轻轻一叹。她自己的孩子她如何会不了解,那样淡然的性子,越是装进心里越是要闷着,面上温和以待的,则只是出于礼貌和疏离。

“你跟他自小青梅竹马,就算曾有多年未见,这情分还是存着的。所谓百炼钢也可化为绕指柔,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且要多用心才是啊。”

嘉嘉低下头,抿唇道:“皇额娘,其实嘉儿心里都明白,表哥是因为阿玛的关系,才将这婚事应承下来。刚开始的时候,嘉儿的心里也有隔阂,但这段日子以来,看见表哥他废寝忘食、生病时亦是心系公务,嘉儿心疼,想要尽心尽力地帮表哥……”

“你能这么想,哀家就放心了。”勤太妃端着茶盏抿了一口,眼睛里含着满满的慈祥和满足。

回廊外,风轻日暖。如今已过了暑季,像这样天清气爽的光景已是很难得,有宫婢抱着成堆的挂缎和布帛来到辛者库,一边走一边低声细语,偶尔嬉闹却不敢过甚,只怕被旁人听到有所责罚。

莲心和玉漱已经不需要再做这些辛苦活计,闲暇时做做针黹练手,倒是比在钟粹宫的时候更加清闲。因此刻正是换季时候,各宫里的铺毯都要更换清洗,每日送过来的比较多,莲心和玉漱便也过来帮忙。

“哎,你们看到了吗?果亲王爷带着他的福晋进宫了。”

“今天是请安的大日子,各个皇子都带着福晋来了,这有什么稀奇的?”

“十七福晋可是新纳的,不仅出身高贵,长得也是一副月貌花容,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尊贵的十七王爷。刚才我从慈荫楼那边回来,远远地看着,金童玉女也不过如是啊!”

议论的声音在院外响起,字字句句,无比清晰地传至耳畔,莲心拿着木杵的手一滞。难怪内宫那么热闹,原来是皇子带着福晋进宫来请安了。

“你们乱说些什么,东西送到了吧?还不赶紧走!”玉漱掀开挂帘,气冲冲地走到跟前。

来送挂缎的宫婢被她吓了一跳,见她没有好脸色,都莫名其妙地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吩咐一句要在两日内洗完,然后就匆匆地走了。

玉漱瞪了一眼,转过身来,小心翼翼地看着莲心,“你别听她们瞎说,她们那些人懂什么啊,见风就是雨的,嘴里也没个遮拦。”

莲心抚了抚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就在这时,那边传来宫婢的呼声,“糟了,忘记让她们将浣洗好的挂缎送回内务府去了。刚刚盼春姑姑还特地叮嘱过,这会儿误了时辰可是要挨罚的。”

几个宫婢围拢过来,面面相觑,都是猛然想起的懊恼之色。

小蕊拄着拐杖,有些焦急地道:“还有这么多,怕是一次拿不过去的。内务府离得那么远,分拨拿又会来不及,可怎么办是好?”

玉漱听见她们的对话,又看了看地上堆积成山的布匹,耸耸肩,插了一句嘴,“那不如你们都去送好了,反正我们俩闲着也是闲着,就留下来负责浣洗呗!”

宫婢们脸上露出一抹感激,商量了一下,赶紧将该拿过去的挂缎收拾起来,每人分担一些,却仍是剩下了两个人的份。

小蕊见状,也想帮忙,却一把被玉漱拦住,“你就得了。算了,我也跟着去送吧。”玉漱说罢,就过去将挂缎抱起来,数量有些多,很是吃力。

“我帮你。”莲心将木杵放下,来到她面前。

朱红宫墙拓出一条笔直悠长的甬道,间或明黄的开洞门,琉璃瓦彩绘斗拱上面雕刻着蝙蝠和莲花的纹饰。几个少女穿过锡庆门,一直走到正前方的奉先殿侧,绕过几道垂花门,便能看见内务府广储司的大门了。匆匆而行,只用了半盏茶的工夫。

广储司的小太监早就在门廊前翘首等待,瞧见她们抱着挂缎来了,赶紧迎上去,一边数落着这么迟才送来,一边七手八脚地将布帛拿过去,就等着清点过后,马上送去暖阁那边替换上。好不容易将布帛都搬完,宫婢们累得满头大汗,几个人拿着巾帕抹了抹脸颊,却是相视一笑,都松了口气。

玉漱体贴地伸出手,将莲心微皱的襟口抹平,小声道:“你别想太多……两个月之期很快就到了,如果你还是不开心,我们就跟云嫔娘娘请旨,索性出宫去。”

莲心怔了怔,抬起眸,“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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