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伦敦十二月初的一个平凡无奇的清晨,不过因为发生了后面那件事,这个清晨必定会给很多人留下深刻印象。这天,整个伦敦像往常一样笼罩在冬日寒冷的迷雾中,大雾主要弥漫在城市的中心区域,到了郊区,则消散了不少。在这种天气,坐火车进城上班的人们很可能认为自己是从黎明走向了黑夜。这天的雾气与往常相比显得更为单调,从弓区直到汉默史密斯拖出了一条隐约的雾带,这条雾带里充斥着肮脏的水蒸气,给人留下一种穷鬼悲惨死去后阴魂久久不散的感觉。如果温度计和气压计这类东西有灵魂的话,它们现在的兴致也不会太高。冷风吹到行人的身上,像利刃一样直刺骨髓。

住在弓区格罗弗街十一号的达普顿太太是伦敦少数几个对大雾安之若素的人之一。她和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忙起了自己的活计。她是城里第一批发现大雾来临的居民,当她卷起卧室的窗帘,观察窗外冬日清晨的天气时,就在黑暗中看见了一缕一缕的雾气。她清楚这雾会延续一整天,她更清楚这个季度的煤气费一定会创出新高,这是因为她同意她的新房客亚瑟·康斯坦特先生每周固定支付一先令的煤气费,而不是像以往的房客那样按房间所占整个楼房的比例支付费用。气象学家总是在说哪一天最有可能下雪,基本不会起雾之类的事。但达普顿太太对那套说辞早就失去了信心,除非他们可以帮她解决煤气账单的问题。窗外到处都是雾,达普顿太太当然也没有预料到会起这么大的雾。实际上她对任何事情都没有什么信心,她的生活非常艰苦,好像一个在大海里游泳的人那样苦苦地向着地平线的方向划行,却总也望不到头。在她的生活中,所有的事情都像她预见的那样无可救药,因此任何时候她的心情都不会变得稍好一点。

达普顿太太是个寡妇。寡妇都不是天生的,而是造化使然。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否则你很可能会误以为达普顿太太天生就是一个寡妇。她长得又高又瘦,长脸,肤色苍白,面相阴冷,发型也一成不变的刻板无趣,这些外貌特征总是让人把她和度日艰难的寡妇联系在一起。只有上流社会的那些女人才能在丈夫去世以后依旧保持着魅力。已经过世的达普顿先生在世的时候,一次拇指根被一颗生锈的铁钉剐了一下,达普顿太太当时就预见到自己的丈夫很可能会死于破伤风。虽然她预见到了结果,而且夜以继日地陪伴着丈夫,但仍然没能把他从死亡的阴影中解救出来。之前当凯蒂死于白喉,小约翰尼死于猩红热的时候,她曾经徒劳地和死神奋战过两次,但哪一次都没能帮他们逃过死神的魔掌。也许是因为穷人普遍劳动过量,才使得死亡的阴影时时刻刻都笼罩在他们的身上吧。

达普顿太太非常老到地点燃了厨房里的炉子,如果不能掌握好木炭燃烧的火候,拨火棍很有可能会在一片浓烟中化为灰烬。达普顿太太像平时一样成功地烧起了炉子,从跪垫上站了起来,就好像一个印度神庙里的女祭司结束了晨祷一样。突然她被什么事情惊呆了,险些失去了平衡。她发现壁橱架上钟的指针正指向六点四十五分,平日里达普顿太太点好炉子都在六点十五分左右,钟为什么会无缘无故的快了?

达普顿太太马上联想到了隔壁修钟表的斯诺皮特家,这钟刚刚送到他家修了几周。也许他只是把钟放在家里,在送回来之前才草草地修了一下,他甚至有可能偷偷地在钟上做些手脚,以此来使自己的生意“更为兴隆”。圣顿斯坦教堂宣告三刻时分的三声钟响立即击碎了达普顿太太这种恶毒的想法。达普顿太太突然觉得非常恐慌,她最引以为傲的直觉竟然失灵了。她终于明白自己的头为什么会这么晕了,因为她今天睡过头了,比平时更容易犯困。

在懊恼和困惑的同时,达普顿太太赶忙把水壶放到噼啪作响的炭块上。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睡过头,是因为昨晚康斯坦特先生关照过她今天要提前三刻钟起床,七点就要吃早饭,以便和不满的列车工人们开个早会。她马上拿着蜡烛跑向康斯坦特先生的卧室。康斯坦特先生的卧室在楼上,二楼有两个相邻但互相独立的房间,全都被他租下来了。达普顿太太拼命地敲着平时被康斯坦特先生用作卧室的那个房间的门,她大声呼喊道,“先生,已经七点了,你快迟到了,快起来吧!”可达普顿太太并没有听见平日里先生那声睡意蒙的“马上起来”。不过,因为今天达普顿太太改变了一贯的呼叫方式,她也并没有指望康斯坦特先生能马上予以回应。达普顿太太下了楼,她有点害怕炉子上烧着的水在康斯坦特先生穿好衣服之前还开不了,除此之外好像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达普顿太太如此笃定的原因,在于她知道康斯坦特先生不会对她的呼唤充耳不闻。康斯坦特先生通常都睡不深,可能现在康斯坦特先生的耳边已经回荡起火车工会领导人召唤他去开会的催命铃声了吧。为什么像阿瑟·康斯坦特这样一位绅士,这样一位干净整齐的体面人,要和那些火车工人混在一起开会?原本他最多只会在车上和司机打个招呼而已吧。对于这个问题,达普顿太太总是想不太明白。也许这个人非常想在议会中做弓区的代表吧,如果那样的话,去租一个丈夫还活着而且有投票权的女房东的房子岂不更好些?弓区的工人也不会像他那样每天擦靴子(虽然他擦得并不是很亮),他和弓区工人根本上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弓区工人不会像他那样浪费水,不管是饮用水、洗脸水还是洗衣服的水,工人们都会很珍惜。工人们更吃不上达普顿太太给康斯坦特先生做的那些按王室式样特制的食物。她不忍心看康斯坦特先生吃着不适合自己身份的食物。达普顿太太给他送过去的餐点他张嘴便吃,不会故意先把眼睛闭上感受食物的美味,而是自始至终都睁大双眼。圣人一般都难以看到自己头上的光环。在现实生活中,头顶上的光环总会和雾气混淆在一起。

等到那壶麻烦的水开了以后,达普顿太太不会给康斯坦特先生泡她和莫特莱克先生平时喝的那种黑绿茶叶混合而成的粗茶。面前放着的早餐,让达普顿太太想起了可怜的莫特莱克先生,他一点东西都没吃,就在凌晨四点消失在冬夜的一片浓雾中,不知到达文波特区的哪个船厂去了。达普顿太太希望他这次不会白跑一趟,能拿到应得的那些奖金。达普顿太太同时希望他能向工人们证明,那些差旅费他都用到了正当的地方,而不像敌对的工人领袖宣称的那样被他贪污了。她不羡慕莫特莱克先生丰厚的收入,也不相信他把康斯坦特先生介绍到她这儿来住,会像他的那些对手所说的那样是为了一己的私利,莫特莱克先生这样做只是想为她介绍点生意罢了。汤姆·莫特莱克是苦工们的首领,这一点并没有让达普顿太太感到困扰。莫特莱克先生原本是个排字工人,现在他当工人领袖的收入和社会地位,肯定比排字工人要高出不少。他领导了数百次罢工,铺天盖地的海报上都是他的名字,这显然要比成天去印别人的名字好很多。当然,工人领袖也不是什么轻松的工作,达普顿太太一点也不嫉妒汤姆的这份工作。

在走向厨房的路上,达普顿太太不经意地推了一下莫特莱克先生的房门,但没听到任何回音。临街的那扇门和走廊之间并没有多少距离,从那儿探头一望就可以知道,莫特莱克先生确实已经出去了。达普顿太太望见门上的栓条和锁链都松开了,只有碰锁还关着,她略微感觉有点担心,尽管她从来没有像别的家庭主妇那样受到过罪犯的威胁。著名的退休侦探格罗德曼就住在街对面不远的地方。虽然并没有住在房子的正对面,但他的存在却让达普顿太太的心里有了一种奇妙的安全感,就像躲在教堂里的基督徒心里从没有任何阴影一样。在她看来,任何心存歹意的人都会慑于格罗德曼的威名,因此这方圆一英里之内根本不用担心会发生什么案件。虽然格罗德曼已经退休了(可嗅觉依然非常灵敏),目前每天不过是在家里打打盹儿,但没有哪个罪犯愿意去打扰他的美梦。

因此达普顿太太并没感觉到什么危险,当她注意到莫特莱克先生已经细心地把大锁上连着的铁圈又归回了原位后,更是完全安下了心。她不禁又一次为正在前往达文波特码头区乏味旅程中的莫特莱克先生担忧起来,这当然不是因为汤姆在屋子里跟她提起过这次他要去干什么事,而是因为他的女朋友杰茜·戴蒙德曾经告诉过达普顿太太,她的姑妈就住在达文波特,那里有许多船坞。达普顿太太不用别人提醒就能猜到,莫特莱克先生此行的目的是想让那的船厂工人仿效伦敦工人闹罢工。她走回厨房继续为康斯坦特先生准备着精制的茶点,心里却在嘀咕现在的人们为什么越来越不安分了。但当她把茶、吐司和鸡蛋送到起居室的时候(起居室紧挨着卧室,但其间并不相通),康斯坦特先生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餐桌旁。她点燃煤油灯,铺好台布,然后回到过道上用手掌猛拍起卧室的房门来,里面依旧是一片宁静。她叫着康斯坦特先生的名字,告诉他已经过了七点,但除了自己发出的声音以外,她什么别的声音都没听到。喊了几声以后,她突然发现自己的狂呼在楼道的阴影中听来分外诡异。达普顿太太停止了喊叫,轻声安慰自己道:“可怜的先生肯定是牙疼了一整夜,就让他多睡一会儿吧,为了列车工人的那点事让他早起未免太残忍了,到了平常起床的时间再叫他也不迟。”她神色黯然地把茶壶带下了楼,心里想着这下那个煎得很嫩的鸡蛋(这让她联想到了爱情)准保要凉掉了。

七点半到了,她上楼又敲了敲卧室的门,但康斯坦特先生依然没有醒来。

八点钟的时候,邮递员送来了一大堆寄给康斯坦特先生的信件。没过多久又有人给他送来了一封电报。达普顿太太使劲地敲着卧室的房门,大声叫喊康斯坦特先生的名字。达普顿太太的心激烈地跳动着,好像有一条冰冷、黏滑的蛇正缠绕在她的心头。她再一次走下楼去,打开了莫特莱克先生的房门,漫无目的地走了进去。床上整齐的床单表明,昨夜床的主人只是和衣在床上躺了一小会儿,像是害怕会错过凌晨的早班列车。达普顿太太并没有指望能在房里找到莫特莱克先生,但她突然意识到,整幢房子里只有她和沉睡的康斯坦特先生两人,她的心仿佛被那条湿冷的蛇缠得更紧了。

达普顿太太打开了临街的大门,不安地左顾右盼着。已经八点半了,街面还是笼罩在一团浓雾中,感觉十分阴冷。路两边的街灯在大雾中朦朦胧胧地闪烁着,好似精疲力尽的行人在眨巴着眼睛。达普顿太太在街道上并没有看到任何人,但她发现其他人家的烟囱里都冒出了烟,在半空中和雾气混杂到了一起。街斜对面侦探家的窗帘还没有拉开,百叶窗的叶片也都还闭合着,不过这平常而又单调的街景还是让她镇定了下来。刺骨的寒风让达普顿太太微微有些咳嗽,她关上大门,回厨房重新为康斯坦特先生准备茶点。没什么可担心的,他只是睡过了头而已。虽然达普顿太太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但手上的茶壶却在不住地颤抖着。回到康斯坦特先生卧室门口准备再次叫门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手中已然空无一物,她不知道是在途中掉下了,还是无意中把茶壶放在了哪里。她近乎疯狂地摇起了门,像是忘了自己的任务只是要把房客叫醒。即便她费了这么大的劲,还险些踢坏了门下的地砖,但康斯坦特先生仍然没有回音。她接着扭起门的把手想把门打开,但门从里面被锁上了。门锁的阻拦让她又冷静了一点,她险些没经过房客的同意便冲进他的房间。然而恐惧马上又吞没了她,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从早晨起来就和康斯坦特先生的尸体一起呆在同一个屋檐下。她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勉强控制住自己没有叫出声来。接着,她猛地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向楼下冲去。她跑出房子,门都忘了关,一下子就蹿到格罗德曼家的门口,死命地按着门铃。一楼的窗户很快便打开了(这套房子的结构和达普顿太太家完全相同),雾气中出现了侦探那张肉球似的圆脸。他戴着睡帽,满脸困意,显得非常恼怒。虽然格罗德曼皱紧了眉头,但达普顿太太却像看见了救星一样放下心来。

“你他妈的到底有什么事?”格罗德曼咆哮道。他从来没有早起的习惯。不过话说回来,起早了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他才不管别人的闲言碎语,毕竟房子是他自己的,而且这条街上另外好几幢房子也是他的,在弓区做房东的感觉那可不是一般的好啊!也许他还在偷偷地为自己过得比朋友们都好而洋洋得意呢!这里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连他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在这儿的警察分局找到的,那时他只是在业余时间才能做做侦探的工作,换取一点微薄的酬劳。

格罗德曼到了这个岁数仍然没有结婚,爱神丘比特在天上一定已经为他选好了爱侣,但格罗德曼还没能在人间找到她。对于一个侦探来说,这是个很沉重的打击。他是个自我意识很强的人,他情愿自己料理一切家务,也不愿去雇什么女仆。考虑到格罗弗街的舆论,每天早晨十点到晚上十点之间他还是雇了一个女佣。同样是出于对舆论的考虑,他雇的

女佣在晚上十点到早晨十点之间会到别处休息。

“我想请你到我家去看看,”达普顿太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康斯坦特先生可能出事了。”

“你说什么?他不会是今早和工人们一起开会时被警察殴打了吧?”

“不,他没有去开什么会,他死了。”

“死了?”格罗德曼一下子严肃起来。

“是的,他被人谋杀了。”

“什么?”格罗德曼咆哮起来。接着他又连珠炮似的问道:“他是怎么死的?死在哪里?他是什么时候被杀的?谁杀了他?”

“我不知道,我进不去他的房间。我一直在敲他的房门,可一点回音都没有。”

格罗德曼紧绷的神经立即松了下来。

“你这个蠢女人!就这点事情?这糟糕的天气真让人头疼。他昨天参加了一次游行,还在区里做了三次演讲,另外还去了一趟幼儿园呢。这家伙一定是累坏了,他就是这个德行。”格罗德曼说起话来总是这样干净利落。

“不,”达普顿太太肃穆地说,“他确实死了。”

“好,你先回去,不要惊扰着邻居,五六分钟以后我就过来。”格罗德曼并没有把街对面那个厨娘的瞎咋呼当回事。这也许是因为他太了解这个女人了吧。格罗德曼眯起的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火花,他关上了窗户,脸上挂着不屑一顾的笑容。格罗德曼看着那可怜的女人穿过马路,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之后她小心地关上了房门,仿佛这道房门把她和死人关在了一起似的。达普顿太太呆在走道里等待着侦探的到来。过了七分钟(达普顿太太一直在看着钟,所以这个数字非常精确)格罗德曼出现了,他的穿着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头发乱蓬蓬的,胡子也没怎么刮。他还不怎么习惯把胡子弄成一定的形状,退休前他可不留胡子,和其他干警察这行的一样——侦探不是演员,不需要过分渲染自己的个性。达普顿太太在他身后轻轻地关上了门,然后向格罗德曼指了指楼梯,示意他先上去。她的这番举动看上去是出于好意,实则是因为害怕。格罗德曼走上楼梯,眼神里依然带着笑意。一走到康斯坦特先生的卧室门前,格罗德曼就捶起了门,他大声地呼叫着,“九点了,康斯坦特先生,已经九点了呀!”一阵狂风暴雨之后,格罗德曼停止了动作,但房间里依然没有走动和说话的声音传来,格罗德曼的面色突然凝重了起来。他稍等了一会儿,然后又敲门大喊起来。他试着去转动把手,把手却根本就转不起来。他想通过门上的锁眼看看里面的情况,但锁眼被堵住了。接着他又去摇顶上的门板,门依然纹丝不动。格罗德曼站定了,目光略显呆滞,毕竟康斯坦特先生是他所尊敬和喜爱的朋友。

“哎,你再敲响一点啊!”一旁那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咕哝道。“你也没法叫醒他吧。”

蒙蒙的雾气跟在他们身后进了屋门,蔓延到楼上,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潮湿而又阴森的气息。

“门锁了,闩也合上了,”格罗德曼一边嘀咕着,一边又赌气地摇了摇门。

“只有撞开它了,”达普顿太太浑身颤抖地说着。她把双手挡在面前,像是不想去看那可怕的场面。格罗德曼什么话都没有说,他把肩膀抵在门上,开始用力地撞门。他原先是个运动员,现在体力依然保持得很好。门发出吱吱的响声,慢慢开始松动了。门锁边的木头上出现了裂缝,门板向内凹进,最后门闩终于从铁圈中撞了出来。大门向后慢慢倾倒,格罗德曼顺势冲了进去。

“我的天啊!”他大声喊道。女人听到他的呼叫,向后退了两步。眼前的景象实在是太可怕了。

没过几个钟头,街上那群没心没肺的卖报少年就开始嚷嚷着“快来买报呀,弓区发生了可怕的自杀案”。街上的通告栏前也聚满了那些没钱买报的人,通告的标题是“慈善家割断了自己的喉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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