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殿介急忙赶路。

他必须在主人长冈佐渡出发往船岛之前回到家里。

他奉主人之命,分别跑到六名老武士的家里,传阅武藏的回信并禀报事情始末。连喝杯茶的时间都没有,完成任务,正在回家的途中。

“啊!岩流的……”

他赶紧停下脚步躲起来。

那是离海关奉行所约五十米的海边。

今早有很多藩士在岸上巡逻检查,严加戒备。为了部署比武场地,从领班到部卒,共分为好几组,分别乘船在前头带路,驶向船岛。

现在——

有一名水手在一艘新船上等待。从甲板到扫把都是全新的。

缝殿介一眼便知那是藩主特地赐给岩流的船只。

整艘船没什么特征,但是站在那里的一百多个人,大部分是平日与岩流较亲近的人,或是一些不常见的面孔,因此,缝殿介一眼分辨出来。

“来了,来了。”

“看见了。”

众人站在船的两侧,回头朝同一个方向望去。

缝殿介也躲在松树后往那个方向看去。

佐佐木岩流很早就骑马到海边的奉行所休息。

岩流将平日的爱马托给奉行所的官吏。然后带着入室弟子辰之助踩过沙滩走向那艘新船。

“……”

众人看到岩流走近,立刻肃然起敬,并列两旁,为他开出一条道路。

大家看到岩流豪华的装扮,都出了神,甚至觉得自己也是个神气活现的武士了。

岩流穿着一件白绢窄袖上衣,刺眼的猩红色背心,葡萄色的皮染裤裙,脚上穿着草鞋。看来有点潮湿。腰间佩戴平常用的小刀。大刀则是他仕宦以后有所顾虑而久米佩戴的爱刀“晒衣竿”——虽然并未刻上刀名,却是备前有名的长光刀。很久没带在身上的这把长刀,这会儿长长地挂在腰上。

刀长三尺余,一看就知道是把名刀,送行的人看得目瞪口呆。长刀配上他高挑的身材,鲜红的背心衬托他白皙的脸颊,眉宇问流露沉稳之姿——这是何等庄严啊!

波涛夹着海风,缝殿介听不到人们和岩流的谈话,然而从远处仍可清楚地看到岩流脸上充满柔和的笑容,不像是即将踏入生死之地的人。

他尽可能将笑容展现在自己的朋友面前,最后在支持者的簇拥下,搭上那艘新船。

弟子辰之助也上了船。

由两位藩士充当水手,一名掌舵,一名摇桨。

另外还有一名随行,就是辰之助手臂上的老鹰天弓。船只一离岸,人们齐声欢呼,吓得天弓啪嗒啪嗒地猛拍翅膀。

海边送行的人久久不舍离去。

岩流也站在船上向大家挥手致意。

划桨的人特意不让船只走得太快,只是缓缓地破浪而行。

“对了。时间快到了。主人一定急坏了……”

缝殿介回神过来,赶紧离开松树阴,正要返家。

这时,他才注意到离他躲藏之处约六七棵松树后,有名女子独自在哭泣。

她目送岩流渐渐消失在海上的小船,然后躲到树下哭泣。

她就是岩流在小仓落脚的这段期间,一直在他身边服侍的阿光。

缝殿介赶紧移开视线。为了不惊吓到那名女子,他蹑手蹑脚地离开岸边,走向街道。

他口中喃喃自语:

“每个人都有表里两面。在欢乐的背后也有忧愁伤心的人……”

缝殿介再次回头看了一眼为避人耳目而独自在松树林悲泣的女子,以及渐渐远去的岩流的船只。

海边的人群三三五五地散开了。大家口中称赞着岩流临危不乱的风范,并期待今天他能够获胜。

“辰之助。”

“在。”

“把天弓带过来。”

岩流伸出左手臂。

辰之助把手臂上的老鹰移到岩流手上,并向后退了一步。

船只正航行在船岛和小仓之间。海峡的潮流汹涌,天空和海水一片澄蓝,天气晴朗,可惜浪头高了一点。

海水泼到甲板上,吓得老鹰噼啪震翅。

平常驯养的老鹰,今早似乎也充满了斗志。

“回城里去!”

岩流解开老鹰的足环,把它放回空中。

老鹰以惯有的狩猎动作,一飞到空中,立刻抓住一只逃窜的海鸟,白色的羽毛纷纷落下。

但是饲主没再度呼叫,老鹰朝着城池的上空飞过几座翠绿岛屿,然后消失了踪影。

岩流并未看老鹰飞向何方。他把老鹰一放,立刻将戴在身上的护身符、祈祷文,以及岩国阿姨精心缝制且绣着梵文的衣服——这些原本都不是他的东西——全都抛人海里。

“这样才自在。”

岩流自言自语。

他即将步人生死之地,如果心中还挂念着彼人、此人,或是受情感的牵绊,都将会影响他的情绪。

这些祈祷自己胜利的人们,虽是好意,也是岩流的重担。他甚至认为神明的护身符都是累赘。

人——本来就是赤裸裸的。

他现在觉悟到只有自己才是惟一可以信赖的。

“……”

岩流默默地迎着海风。他看到船岛的松树和苍郁的杂树林渐渐地接近。

另一方面——在对岸赤问关——武藏也在做同样的准备,当然时间非常紧迫。

一大早,缝殿介和伊织两人受长冈指派找到武藏,并携带他的回信离去之后,船屋的主人小林太郎左卫门出现在海边的店里。

“佐助,佐助在吗?”

他到处寻找。

佐助在众多佣人当中,年纪较轻,头脑机灵,颇受主人的器重。有空时他便在店里帮忙。

“早安!”

掌柜的一看到主人便立刻从柜台下来,向他请安。

“您在找佐助吗?刚才他还在这里。”

说完,吩咐其他年轻人。

“快去找佐助,老板在找他,快点。”

接着,掌柜的向主人报告店里的事务、货物的数量以及船只的分配等事,然而太郎左卫门却说:

“这事等一下再说。”

他像在赶耳边的蚊子般摇着头。然后问了一些毫无相关的事。

“是不是有人到店里找武藏?”

“啊!你是说住在后面房间的客人吗?对了,今天早上有人来找过他。”“是长冈大人派来的吧!”

“是的。”

“其他呢?”

“这?……”

掌柜的摸摸头。

“我也没亲眼看见。听说昨晚打烊之后,有位穿着一身脏衣服的男子,眼光锐利,拄着枥木杖,悄悄地走进店来,并说——我想见武藏先生,听说他下船之后一直住在这里——而且还在店里待了一阵子。”

“我不是交代你们要对武藏的事保密吗?”

“因为参加今日比武的人住在这里,所以家里的年轻人个个都感到非常骄傲,情不自禁地说溜了嘴。虽然我严格禁止他们泄露风声。”

“昨晚拄着枥木杖的旅人,后来怎样了?”

“总兵卫先生出去应对,告诉他可能听错了,并推说这里根本没有武藏先生。好不容易才把他打发走了。有人看到当时有两三名女子站在大门外。”

这时,有一个人从码头的栈桥跑过来。

“佐助来了。老板,有何吩咐?”

“噢!佐助。没别的事,今天我派给你的任务,你都清楚了吗?”

“是。我很清楚。如此大任务在船夫的一生当中难得碰上几回。今早天还未亮我就起床,沐浴之后穿上新衣服,早已在此等待了。”

“昨夜我也吩咐过你,船只都准备好了吗?”

“不用刻意准备,我从几艘轻舟当中选了一艘速度最快也最干净的船,并撒了盐巴避邪,连船板都刷洗干净了。只要武藏先生准备妥当,我随时可以启程。”

太郎左卫门又说:

“船系在哪里?”

佐助回答:

“照往例系在码头。”

太郎左卫门想了一下。

“如此一来,出航时恐怕会引人注目。武藏先生不希望惊动任何人,请你把船移到其他地方。”

“遵命。要移到哪里呢?”

“离家里后面约两百米的东岸—平家松附近的沿岸,那里瞄人稀少,比较不醒目。”

太郎左卫门吩咐时,连自己都开始着急起来。

店面与平常不同。今日整天公休。子时一过,海门的船只禁止往来,而且除了对岸的门司关和小仓之外,长门岭一带的居民也都在密切注意今天在船岛的比武。

路上有一大群人指指点点。有附近藩所的武士、浪人、儒学者、铁匠、油漆工、盔甲工匠等等,还有和尚、商人、农夫——其中还有穿着外套戴着斗笠的女人,到处散发着脂粉味——他们都走向同一个方向。

“快点来啊!”

“你再哭我就把你丢掉。”

渔夫的妻子,有的背着小孩,有的牵在手上,也不管小孩哭泣,吵吵嚷嚷的跟着看热闹。

“原来如此。这么多人简直是……”

太郎左卫门这时才了解武藏的心情。

不管认不认识,毁誉褒贬之声不绝于耳。这群人蜂拥而出,不管他人的生死胜负,只是好奇,跟着看热闹罢了。

现在离比武时刻还早呢!

既然禁止船只出海,这些人根本无法到海上,从遥远的陆地不可能看得到船岛的比武。

然而人们不断地前去。即使待在家里,也会莫名其妙地跟着出来。

太郎左卫门走到路上,实地体会这种气氛,最后又回到屋里。

他的房间和武藏的房间,今早已经清扫过了。

客厅非常宽敞,天花板上映着波纹的亮光,屋后紧临着海岸。

波浪反射朝阳,闪闪烁烁地照在墙壁和门上。

“您回来了。”

“嗯!是阿鹤啊?”

“您到哪里去了?我们到处在找您呢!”

“我在店里啊!”

太郎左卫门接过阿鹤泡的茶,静静望着她。

阿鹤默默地望着海面。

太郎左卫门非常疼爱这个女儿。前一阵子她一直在泉州界港的店里帮忙,刚好武藏要来的时候,搭同一艘船回到父亲身边。阿鹤以前曾经照顾过伊织,在船上,这个女儿一定向武藏提过很多伊织的事。

另外还有一个可能。

武藏之所以会到小林太郎左卫门家里寄宿,也缘由于此。为了感谢对伊织的照顾,下船后,他直接到太郎左卫门家拜访,与太郎左卫门相谈甚欢,才会留下来。总之,无论如何——

武藏在此逗留期间,父亲吩咐阿鹤必须细心侍候他。

昨夜,武藏和父亲谈到半夜,阿鹤则在别的房间为武藏缝制衣物。因为武藏说:

“我比武当天不必特别准备,但是希望能缝制一件新的内衣和腰带。”

除了内衣之外,阿鹤还缝制了一件黑绢小袖以及新的腰带,今天早上已经全部赶工完成。

如果——太郎左卫门以父亲的心揣测儿的心理。

女儿是不是对武藏有淡淡的恋情?果真如此的话,今早阿鹤将是何等心情呢?

太郎左卫门颇能体会女儿的心境。

不,他的猜测有几分可能。因为今早阿鹤的眉问抹上一层忧郁之色。

现在也是如此。

她为父亲左卫门泡了茶之后,看到父亲默默地望着海面,自己也若有所思,凝视着湛蓝的海水。接着,她的泪水有如海潮,沾湿了眼眸。

“阿鹤。”

“是……”

“武藏先生在哪里?你给他送早饭过去了吗?”

“已经吃过了,现在正在房里。”

“是不是在准备了。”

“不,还没有。”

“那他在做什么呢?”

“好像在画图。”

“画图?”

“是的。”

“哦!是吗?大概是我的无心之言。有一次谈到绘画,我顺口请他送一幅给我留念。”

“今天佐助会陪武藏去船岛。武藏也说过要送一幅画给佐助当纪念……”

“也要送给佐助?”

太郎左卫门喃喃自语,心里更加地着急。

“他还在画图?时间都快到了。何况踏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潮,虽然他们看不到船岛的比武。”

“武藏似乎忘了此事。”

“现在不是画图的时候。……阿鹤你快点去叫他别再画了。”

“可是我……”

“你说不出口吗?”

太郎左卫门这才完全明白女儿的心情。父女连心,太郎左卫门心中似乎也感受到女儿的悲伤。

然而父亲并未形于色,只轻轻地斥责。

“傻瓜,你在哭什么?”

说完自己进去找武藏。

房门紧闭。

身边摆着笔墨纸砚,武藏孤寂地坐着。

有一幅已经完成,上面画着柳树和鹭鸶。

但放在他眼前的,却一笔也还没动。

武藏面对这张白纸,思考要画什么?

讲究绘画理论与技巧之前,必须先有画心。武藏现在正在调整自己的心情。

白纸犹如空无一物的天地。

一笔落下有如无中生有。呼风唤雨,自由自在,画者的心随之永远留在画上。心邪则邪——心有惰气则画下惰气——心有匠气,则画便匠气十足,这些都将无所遁形。

人类肉体会消失,墨则不会。画者的内心世界将永远留存纸上。

武藏思索着。

不,光是如此思考就妨碍了画心。他努力将自己带入犹如白纸一般的虚无之境。握笔的手不是他的,也不是别人的。心犹自在,等待自由翱翔于天地之间——

他的身影在这狭小的房间更显得孤寂。

这里听不到踏上的噪音,今日的比武似乎全不放在心上。

庭院里的竹子,偶尔随风摇摆——

“喂!”

他背后的纸门轻轻开了。

主人太郎左卫门一直悄悄地窥视屋内,看武藏如此安静,不忍叫他。现在他小声地说:

“武藏先生,打搅你作画,真抱歉。”

在他看来,武藏似乎沉醉于绘画中。

武藏听了回过神来,说:

“嗯,是老板。快请进来,为何如此客气站在门外。”

“今天早上你不能再画图了。时间快到了。”

“我知道。”

“内衣、怀纸、手帕等物都已经准备齐全,放在隔壁房间。”

“非常谢谢你。”

“请别管要送给我们的画了。从船岛回来再画也不迟啊!”

“你别在意。今早我神清气爽,才会在这个时候画图。”

“可是时间快到了。”

“我知道。”

“那么,你开始准备的时候叫我一声,我随时可以。”

“我实在过意不去。”

“哪里,哪里。”

太郎左卫门不想再打扰武藏,正要退出。

“啊!老板。”

武藏叫住他,问道:

“最近满潮是什么时刻?今早是退潮还是涨潮?”

潮水的涨退直接影响到太郎左卫门的生意,因此他非常清楚。

“今早卯时到辰时之间退潮。对了,现在快涨潮了。”

武藏点头。

“是吗?”

说完,又面对白色的画纸沉思。

太郎左卫门悄悄地关上纸门,退到原来的房间。他无法不管此事,却束手无策。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极力让自己镇定。可是坐了一会儿,一想到时间紧迫,便又坐立难安。

最后,他终于站了起来,走到滨海屋的走廊。海门的潮水现在犹如奔流般直泻至滨海屋,潮水渐渐涨上来。

“父亲。”

“阿鹤……你在做什么?”

“快要出发了。我把武藏先生的草鞋放在门口。”

“他还没要出发呢!”

“为什么?”

“他还在画画。见他如此优哉,真令人心急。”

“可是,刚才父亲不是去叫他别画了吗?”

“我去了。但一进屋子,很奇妙地,就不想去阻止他。”

这时,屋外传来了声音。

“太郎左卫门先生!太郎左卫门先生!”

有一艘细川藩的快船停在庭院前的海上。刚才的声音便是站在船上的武士发出来的。

“喔!是缝殿介先生啊!”

缝殿介并未下船。他很高兴能在屋檐下看到太郎左卫门,便抬头问道:

“武藏先生已经出发了吗?”

太郎左卫门告诉他还未出发。缝殿介立刻说:

“那么请你转告他,请他早点准备。因为对手佐佐木岩流已经坐上藩主的船驶向船岛。主人长冈佐渡大人刚才也离开小仓了。”

“我知道了。”

“请你一定要转告他,到时可别胆怯,临阵逃脱。”

说完,他搭船回去了。

然而,太郎左卫门和阿鹤只能回头望着后面寂静的房间。短短的时间,却像已过了漫长的岁月。

武藏的房门一直没有打开,也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又有第二艘快船驶近来。有一名藩士跑上了岸。这个人不是长冈家派来的使臣,而是从船岛直接过来的藩士。

听见纸门的声音,武藏张开眼睛。这回不必阿鹤叫他。

她只告诉武藏,藩里的快船已来催促两次了。

“是吗?”

武藏微微一笑,点点头。

武藏默不作声地走到屋外。盥洗室传来水声。他洗脸,并用手抚平头发。

这时,阿鹤看到武藏房间榻榻米上的白纸已经画好了。乍看之下像是云彩,仔细端详原来是泼墨的山水画。

墨尚未干。

“阿鹤姑娘。”

武藏从隔壁房间叫她。

“这幅画请交给老板。另外一幅画请你交给今天要搭载我的佐助先生。”

“好的,非常谢谢你。”

“我在此叨扰这么久,没什么可回报,这画就当是纪念吧!”

“我希望今夜你能像昨晚那样,与父亲在灯下促膝而谈。”

阿鹤担心着。

隔壁传来换衣服的声音,想必是武藏在做准备。声音不再传过来,武藏已经走到另外一个房间,与父亲太郎左卫门谈话。

阿鹤走到刚才武藏更衣的房间。武藏已亲手将换下来的衣服折叠好,放到衣柜上面。

一股莫名的寂寞直袭阿鹤内心。阿鹤将脸靠在体温犹存的内衣上。

“阿鹤,阿鹤啊!”

父亲在叫她。

阿鹤回答之前,赶紧擦去脸上的泪水。

“阿鹤,你在做什么?武藏快出发了,快点过来。”

“是。”

阿鹤赶紧跑了出去。

武藏已经穿好草鞋,站在庭院门口。他希望能尽量避开大家的耳目,所以把佐助的小船安排在离岸不远的地方等候。

有四五名仆人与太郎左卫门在门口相送。阿鹤没说一句话。武藏的眼神与她相会时,她连忙与大家一起低下头。

“再见了。”

最后,武藏向大家挥手道别。

大家都低着头。武藏走到门外,静静地关上门,又说了一次。

“请多保重……”

大家抬起头看到武藏的背影消失在风中。

他会不会回头?太郎左卫门和仆人站在院子里,一直目送武藏离去,然而武藏始终没有回头。

“这才是真正的武士,这样才干脆。”

有人这么说着。

阿鹤立刻离开院子。太郎左卫门也回到屋内。

从太郎左卫门的房子后面,沿着海边走约一百米左右,有一棵巨松,这附近的人称它为平家松。船夫佐助一大早就划船在此等待。他看见武藏走了过来。这时,突然有人大声呼唤。

“喂!师父!”

“武藏!”

啪嗒啪嗒——连滚带爬的跑步声追了过来。

一步——

踏出之后,他脑中已不再有其他的思绪。

武藏已把全部的思绪融人全黑的墨水,挥洒在白纸上了。

尤其是今天早上那幅画,他觉得自己画得很好。

现在要前往船岛。

他将随着潮水渡过海峡,与一般的旅人毫无两样。今天渡过此处,是否能再回到岸上,不得而知。今天的每一步是走向死亡还是走向更长的人生?武藏甚至不去想这些事。

在他二十二岁那一年的春天,他带着一把孤剑到一乘寺下松赴约决斗。当时全身热血贲张,充满斗志。然而现在他毫无悲壮之情,也不感伤。

当时的一百多个敌人是强敌?还是今天只有一人的对手是强敌?当然佐佐木小次郎一人比起这些乌合之众是更令人畏惧。这件事对武藏整个生命来说,是个生死关头,是一生中的大事。

然而现在——

他看到佐助的小船,正要加快脚步前进时,突然听到有人叫师父、又叫武藏的声音,回头看见两个人伏在地上,那一瞬间,他平静的心湖激起一阵涟漪。

“喔……你不是权之助吗?连老太婆也来了。……为何来此?”

武藏一脸的迷惑。眼前风尘仆仆的梦想权之助和阿杉婆跪在沙地上双手伏地行礼。

“今天的比武是件大事。”

权之助说完,阿杉婆也说:

“我们来送你的。而且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咦?阿婆您为何向我武藏道歉?”

“请你原谅。武藏,多年以来我都误会你了。”

“咦?”

武藏怀疑自己的耳朵,他凝视着老太婆的脸。

“阿婆,您想跟我说什么?”

“什么都不说。”

老太婆双手合掌在胸前,希望武藏能了解自己的诚心。

“我对过去的事忏悔不已。请你将一切抛诸脑后。武藏,请你原谅我,这些都是因为我太爱儿子而造成的过错。”

“……”

老太婆跪在武藏面前。武藏觉得承担不起,也赶紧屈膝跪下,握住老太婆的手,伏下身子,许久抬不起头来。因为武藏悲喜交集,热泪盈眶。

老太婆的手和武藏都微微颤抖着。

“啊!今天对武藏我来说是何等的吉日啊!听到您这席话死也无感了。我心卫非常高兴,相信老太婆说的话是真的。如此一来,我也可以无牵无挂地去比武了。”

“那么你原谅我了。”

“您如果这么说,武藏还要为以前的事向阿婆赔不是呢!”

“真高兴。我的身心轻松多了。武藏!这世上还有一个可怜人,你一定要救她。”

老太婆说完,以眼神示意武藏。

远方的松树下,一名柔弱的女子从刚才一直坐在那里,她低着头像一棵开着花的露草。

不用说,那是阿通。阿通终于也来到这里。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了。

她手上拿着女用的斗笠,带着拐杖和病容。

但她的心中在燃烧。骨瘦如柴的体内竟然进出热烈的火花。武藏看到她的第一眼,立刻感受到她这股燃烧的烈焰。

“啊,阿通……”

武藏走到她面前,甚至没有感觉到自己走路的脚步。远处的权之助和老太婆也特地回避,并未跟过来。他们甚至想要躲到海边,让这两个人独处。

“阿通,是你吗?”

武藏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

简单的话,想要串联长久的岁月,想来真是可恨。

况且现在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了。

“看你身体不太好。生了什么病?”

终于说出了口。

却前后不连贯。就像截取长诗中的一句话一样。

“……是。”

阿通因感伤而哽咽,甚至无法抬头看武藏。然而在生离死别之际,阿通提醒自己不能再浪费这么珍贵的相聚时光,理智上,她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

“是不是受到风寒?还是长期的积劳所致?哪里不舒服?……你最近都住在哪里?”

“去年秋天我便回七宝寺。”

“什么?你回故乡了。”

“是的。”

她这才看着武藏。眼泪如一面深邃的湖水,几乎淌出睫毛。

“故乡……我是个孤儿,没有故乡,只有心里的故乡。”

“可是刚才我看阿婆对你非常亲切,感到很高兴。请你静心养病,过快乐幸福的生活。”

“我现在已经很幸福了。”

“是吗?听了这话,我也能放心地离去了……阿通。”

武藏双膝跪了下来。

阿通怕被权之助等人看到,身体稍往后退缩,然而武藏已经忘了有人在旁边。

“你瘦了。”

他紧紧地抱住阿通,双方脸靠着脸,感受到对方呼出的热气。

“……原谅我,请你原谅我,我不是个无情郎,我心中只有你。”

“我知道。”

“你知道?”

“但是我求你讲一句话……求你叫我一声妻子。”

“你已知道我的心,说出来反而……”

“可是……”

阿通已经哭得浑身颤抖。突然用力抓住武藏的手大叫:

“我阿通死也要跟着你。即使死了,也要……”

武藏用力地点头,将阿通纤细却充满力气的手指一一地扳开,站了起来。

“武士的妻子在丈夫出征前岂可痛哭流涕。应该以笑脸相送。尤其是面对生离死别的丈夫即将搭船出海,更应该如此。”

其他人在旁边。

但无人打扰他两人的谈话。

“保重一”

武藏的手离开她的背。阿通已不再哭泣。

不,她忍住了泪水,强颜欢笑。

“保重……”

阿通也回以同样的话。

武藏起身,她也扶着树干踉跄地站了起来。

“再见了!”

武藏说完,大步迈向海边。

阿通想要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哽在喉咙,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因为当武藏转身离去的时候,她强忍着泪水。

我不能哭。

现在却泪如雨下,甚至泪水模糊了武藏的身影。

岸边的海风特别强劲。强劲的海风带着潮香,吹着武藏的鬓发、衣袖和裤管。

“佐助。”

武藏对着小船呼叫。

佐助这才回头。

其实刚才他已看到武藏走过来,并未向前迎接,反而在小船上眼观四面,加以戒备。

“武藏先生,可以走了吗?”

“可以,把船靠过来一些。”

“好的。”

佐助解开绳缆,以桨撑着浅滩。

武藏一个翻身跃上船只。

“啊!危险啊!阿通姐。”

松树下传来叫声。

是城太郎。

是陪着阿通从姬路来到此地的青木城太郎。

城太郎也想见师父武藏的最后一面。然而刚才那一幕,使他失去现身的机会,他站在树下等待。

阿通看到武藏脚离陆地,上了船只,不知想到何事,突然对着海水跑过去。城太郎担心阿通会寻短见,立刻追过去,并喊道:

“危险!”

由于城太郎自己的判断,大叫危险之后,权之助和老太婆也误解了阿通的心意。

“啊……你要去哪里?”

“别寻短啊!”

两人从左右跑过去,三人紧紧地抱住阿通。

“不,不。”

阿通静静地摇头。

虽然她跑得气喘吁吁,却脸带微笑地告诉他们自己绝不会寻短,请他们放心。

“那,那你准备做什么?”

“让我坐下来。”

阿通的声音非常平静。

大家放开手,阿通立刻跪在离岸不远的沙地上。

她整理好衣冠和散乱的头发,面对武藏所乘的船只。

“请你无牵无挂地去吧!”

说着,双手扶地行礼。

老太婆也跪了下来。

权之助——还有城太郎——全都跪了下来。

城太郎终究没跟师父武藏说上一句话。但他一想到把时间全留给了阿通姐心里一点也不觉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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