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长五年之乱发生前,毛利一岐守胜信的居城小仓又叫胜野城,庆长之乱以后,修筑新城,增建了白壁和栋梁,更显出城池的宏伟。

经过细川忠兴、忠利两代,小仓城已是国主之府。

岩流佐佐木小次郎隔日便登城教导忠利公和藩士剑术。他的剑法源自富田势源的富田流,经过钟卷自斋的指引,再综合自己的创意和二祖的功夫,成为岩流剑法。自从他到丰前来,短短几年间,已经在藩里上下蔚为风气,甚至风靡九州地区,远至四国、中国常有人慕名而来,住在城边向他请教,还有很多人想进入他门下学习,以取得证书归乡。

他的剑法俨然已是众望所归。就连主君忠利也都欣慰地说:

“我慧眼识英雄。”

家中上下也都称赞他——

“的确是个人才。”

这是大家对他的认同。

氏家孙四郎在小次郎赴任之前是藩里新阴流派的武术教练。可是在后起之秀岩流的光芒下,孙四郎风采顿失,已经没有立足之地。

然而,小次郎却对忠利公请求说:

“请主君别舍弃孙四郎先生,虽然他的剑法较不起眼,但是与我这年轻人相比,总有他过人之处。”

小次郎肯定他,并提议与氏家孙四郎轮值教练一职。

有一次,忠利公说:

“小次郎说孙四郎的剑虽不起眼,但有他的过人之处。而孙四郎也说小次郎的刀法天赋异禀,非自己所能及。看来只有两人比划一下,才能分出高低。”

两人听了立刻说道:

“遵命!”

便拿着木剑走到主人面前。小次郎趁机:

“在下惶恐。”

说着,先放下木剑,在孙四郎脚边行礼,孙四郎也连忙回礼:

“不,您太客气了,我绝不是您的对手。”

两人互相谦让。

如此一来,更增添小次郎的声誉。

“不愧是岩流师父。”

“他真伟大啊!”

“也很深奥。”

“简直深不见底。”

博得大家的赞赏之后,现在他登上教练宝座。身边常有七名拿着枪矛的随从。前往城内授武时,半路上也会有人为了瞻仰他的荚姿,特地到马前向他行礼,以表敬意。

可是,即使小次郎对声誉中落的氏家孙四郎再宽宏大量,若有人提到——

武藏最近不知如何?

只要口中提到官本或武藏之名,甚至提到近矶以及中国对武藏的好评。

啊!武藏吗?

岩流的语气马上转为冷淡,变成心胸狭窄的人。

最近那家伙竟然能闻名于世,还自称二刀流呢!原本他也只不过是有点蛮力,可能是在京都、大阪一带没人与他匹敌罢了。

小次郎虽不毁谤也不赞赏,他经常控制自己避免流露出对武藏的敌意。

有一次,一名武士拜访岩流在萩之小路的宅第。他说:

“虽然我没见过武藏。然而武藏并非浪得虚名,除了柳生家的中兴石舟斋之外,上泉冢原以后就属他是当今的名人——如果说他是名人是过奖的话,也可说他是个高手。”

此人并不清楚小次郎与武藏多年来的心结,谈得兴致高昂、滔滔不绝。

“是这样吗?哈哈哈!”

小次郎岩流并未掩饰自己的表情,冷冷地苦笑道:

“这世上盲眼人还真多。有人说他是名人,有人说他是高人……事实上,以兵法而言,他的水准不够;以风格而论,他太颓废,只善于卖名,卖弄小聪明。不只如此,还有证据证明他曾经暴力横行。有很多人不知道,可是我岩流却曾经目睹他在京都卖弄虚名,跟吉冈一门比武,却在一乘寺村杀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可说是残忍卑劣之至。当时吉冈的确是人多势众,他则一人抵挡,但也是很快就逃之夭夭。除此之外,观察他的为人处事、他的野心,都令人唾弃。这是我的看法……哈哈哈,如果在兵法上说他是高手,我勉强赞同,但我却不认为他在剑法上称得上是高手,世人太容易受骗了。”

如果与小次郎议论的人,更进一步称赞武藏的话,听在岩流耳中,有如在嘲讽自己似的,他会满脸通红,但嘴巴还是说道:

“武藏不但残忍,而且卑鄙,不够格当个兵法家。”

在别人尚未清楚武藏之前,小次郎已经企图陷害,明示自己的反感。

虽然如此,藩里还是有人尊敬武藏。

“武藏是一个人格高尚的人。”

他们对于小次郎的批评都感到意外,最后有人不禁猜测——

看来武藏和佐佐木先生之间可能有宿怨。

不久,甚至传出——

最近奉主君之命两人比武。

藩里上下这几个月来,都在留意比武的日期和地点。

同时,在城里城外一片流言当中,有一个人朝夕必会走访萩之小路的岩流宅第,那便是藩老岩问角兵卫。

由于角兵卫在江户将他推荐给主君的关系,现在与小次郎形同家人。

今天已是四月初了。

八重樱开始飘落,红色的杜鹃花点缀在泉石之间。

“他在吗?”

岩间来访,他随着带路的小武士来到后院。

“喔!是岩问大人。”

客厅里阳光普照,主人佐佐木岩流站在庭院里。

他的手臂上站着一只老鹰。

这只老鹰看起来很温驯,正在啄食小次郎掌上的食物。

奉主人忠利之名,与武藏的比武成为定案之后,岩间角兵卫与主人商量,决定小次郎暂且不必登城指导剑术,准他静心休养,赋闲在家。

“岩流先生,今天主人已经决定了比武的地点。我赶紧来通知你。”

角兵卫站着说话。

小武士已在书院备好席位,向角兵卫说道:

“请。”

角兵卫只对他点个头,继续说:

“起初,有人提议在闻长滨或紫川河边,后来大家认为这两个场地都太狭窄,即使用绳子围起来,也防止不了观战群众混进来……”

“原来如此。”

岩流喂食臂上的老鹰,端详它的眼睛和嘴巴。

他这超然的姿态,似乎不在乎世上的传言和评论。

角兵卫特地来告知此事,没想到对方竟然一副毫不在乎。

“别站着说话,快,快进屋来……”

好像角兵卫是主人似的。

“请等一下。”

岩流别无他念。

“等我喂完手上的食物。”

“这是主人赐给你的老鹰吗?”

“是的。去年秋天,我陪主人猎鹰,他亲手赏赐给我,并取名为天弓。现在它既温驯、又讨人喜欢。”

他丢弃手中的食物,抓着红色的绳子。

“辰之助,把鹰带回小屋。”

他回头把老鹰交给身后的少年。

“是的。”

辰之助带着鹰退回小屋。这座宅第宽广,沿山而筑,四周全都是松树林。墙外连接到津的河岸,附近也有不少藩士的房子。他们来到书房坐下来。

“失礼了。”

岩流说道。

“不,不,我们不是外人,我到这里来,好像回到自己家里或儿子家一样。”

角兵卫一派轻松。

此时一名妙龄小侍女风情款款地端茶进来。

她看了客人一眼。

“只是粗茶。”

角兵卫回头:

“喔!是阿光,你越来越漂亮了。”

他接过茶杯,阿光羞得满脸通红。

“请慢用。”

她像逃跑似的避开客人的目光,躲到纸门后面。

“老鹰若能养得温驯,也很可爱,但它毕竟是凶猛的鸟。比起天弓这只老鹰,还是把阿光留在身旁比较好,我也想找个时间跟你谈谈阿光的事。”

“阿光是否去过岩间大的府上,跟您说过心里话?”

“虽然她叫我保密,但我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老实说,她的确来跟我商量过。”

“这女人对我可是守口如瓶,什么都没说。”

岩流瞪了一眼白色的纸门。

“别生气,不能怪她。”

岩间角兵卫安抚小次郎的怒气,等小次郎情绪缓和之后,说道:

“也不能怪女人会这么想,并非她怀疑你的心意,而是,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的话,将来不知会如何。换作别人也会这么想的。”

“这么说来,阿光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您了……哎呀!真没面子。”

“不——”

角兵卫见岩流一脸尴尬,忙为他排解。

“这是男女之间常有的事。而且你也到娶妻成家的年龄了,尤其住在这么大的房子,还有这么多门人供你使唤。”

“可是,我只是想把她留在家里当小侍女,没想到人言可畏。”

“所以现在你更不能抛弃阿光。如果她的条件不足以当妻子,你还有话可说,然而她出身良好,身份高贵。听说是江户小野治郎右卫门忠明的侄女。”

“没错。”

“听说你独自前去挑战治郎右卫门忠明的武馆,结果让忠明了解他的小野派一刀流已经没落了。那时候,你才与阿光熟识起来。”

“您说的没错。我很惭愧,一直瞒着您这恩人,也令我不安,总想找个机会对您说明……正如您所言,跟小野忠明先生比武之后,已经天黑了,那个小姑娘——当时一直陪侍在她的叔父治郎右卫门忠明的身边,也就是现在的阿光——提着小灯笼,陪我走过皂荚坡黑暗的道路,一直送到街上。”

“喔……听说是这样。”

“当时在路上,我只是跟她开开玩笑,没想到她信以为真。后来治郎右卫门出殡以后,她便自己找上门来了。”

“嗯!我知道了。事情就是这样吧!哈哈哈!”

角兵卫笑着挥挥手。

但是,当小次郎从江户芝区伊皿子搬到小仓来的期间,这名女子早已在小次郎身边。直到前一阵子,一直被蒙在鼓里的角兵卫获悉此事后,除了自责大意外,也对岩流小次郎在这方面的才气和熟练的手腕,感到非常的佩服。

“哎!这种事就交给我吧!总之,现在不是论及婚嫁的时机。等比完武再好好商量此事吧!”

角兵卫突然想起比武一事。

对角兵卫来说,对手武藏根本不是岩流的对手,甚至认为可借此提高岩流的地位和声誉,大大表现一番。

“刚才谈到已经决定比武的场地。本来在城边太过于混杂,于是有人提议海上比较好,也就是在岛上举行,最好决定在赤问关和门司关之间的一座小岛——也就是穴门岛,又叫做船岛。”

“船岛?”

“是的。在武藏尚未到达之前,先去探勘那卫的地势,也许对比武有所助益。”

比武之前,先至场地探勘地势当然是有利的。

先察看地势,计划当日的行动、招式,以及附近是否有树,先知道太阳的方位,可决定从哪个角度攻击敌人,这些对于胜负都有微妙的影响,在作战心态上可先取得先机。

岩问角兵卫提议明天雇一艘钓船,先到船岛熟悉地势。但岩流却说:“在兵法上,讲求先机。而我已经胸有成竹。过去一些例子,事先预测好破敌的招数反倒易出差错。我认为临机应变比较重要。”

角兵卫点点头,不再坚持到船岛。

岩流吩咐阿光准备酒菜,两人一直喝到晚上。

岩间角兵卫眼看自己一手提拔的岩流,如今已经声名大噪,博得主人宠爱,坐拥豪宅。现在在这宅第里能喝上一杯酒,如此,照顾他也得到回报,值得了。他喝着酒,就像在享受愉快的人生般。

“我看还是把阿光留在身边吧!总之,等比武结束,邀请你故乡卫的亲朋好友,举行婚礼。虽然对剑道必须执着,但是巩固一家之声名也很重要。如果连这点也能够帮上忙,那我角兵卫对你的照顾也算周到了。”

他认为自己能够代替父职,暗自喜悦。岩流则一直保持清醒。

这一整天,岩流几乎未开口说话。越接近比武的日子,出入的人愈多,虽然不必隔日登城指导,却繁于接客,无法静修。

虽然如此,他也无法谢绝客人。因为他担心人们会说:岩流先生避不见客。对此,岩流非常在意。

“辰之助,把鹰带出来。”

他准备去野外,把老鹰天弓带在手臂上,决定一大早外出。

在四月上旬的好天气里,带着老鹰走在野外,光是散步便能好好地养精蓄锐。

老鹰张着琥

珀色的眼眸,翱翔于空中追逐猎物。岩流的眼睛紧盯不放。

老鹰的爪子抓住猎物时,小鸟的羽毛从空中飘落。

岩流屏气凝神,注视这一切。他感到自己仿佛是那只老鹰。

“……对,那里。”

他也懂得驯鹰。这一天他的脸上增添不少自信的风采。

但是,傍晚回到家里,看到阿光哭肿的眼睛仍试图用化妆来掩饰。这让岩流心卫感到难过无比。本来他信心十足,坚信不会败给武藏,然而看到阿光,竟会让他心乱如麻。

要是跟她永别了……

他甚至想到死后的事。更奇妙地是,现在竟然想起平常很少忆及的亡母。

已经剩下没几天了。

每晚临睡前,他总会想起此事。在他脑海中不断出现琥珀色的鹰眼,以及忧伤哭肿的阿光的眼睛,互相交替,而母亲的身影就交错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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