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武藏望着那两三个人影,想不出到底是谁。他随时随地都在提防别人偷袭。不只武藏,目前局势下的生存者,经常要提高警觉。

充满杀伐之气的时代,毫无秩序可言,战乱的余风尚未根除。人们处于阴谋和密探之间,更是要处处留意,连妻子都得戒备,骨肉之情也遭破坏—社会的恶瘤沉淀在人们心底。

再加上——

直到今日曾有不少人死于武藏刀下,或者因为武藏的缘故而失去社会地位、身败名裂,失败者连同门下以及家族,加起来人数非常可观。

本来这些都是正当的比武,而且错也不在武藏,但比武的结果——如果从失败者眼光来看,一定将武藏视为敌人。又八的母亲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因此,在这种时局下,凡是有志于此道的人都经常有生命的危险。除去一个危险之后,又有另外一个危险,制造出另外一个敌人。但是,对一个修行人来说,危险有如砥石,敌人在某方面而言,反倒是最好的老师。

武藏身陷危险当中,磨炼得连睡觉时也不敢掉以轻心,不断以敌人为师。而且在剑道上经常抱着一个心愿,能够活化人心,治理世界,将自己提升到菩提境界,与众人分享生命的喜悦——在这条充满崎岖不安的路途当中,疲惫不堪的结果,陷于虚无飘渺之间,承受着无为之苦一就在此时,阻挠在前的敌人,突然暴露了踪影。

在矢矧桥墩下。

武藏紧贴着地面。这一瞬间,连日来的惰气、迷惘霎时从他的毛细孔消失得无影无踪。

暴露在眼前的危险中,反使得他心中感到一阵清凉。

“奇怪……”

武藏屏气凝神,故意将敌人引近,好看清敌人是谁。不料那些人影好像没找到武藏的尸体,似乎也察觉到武藏的动静,因此躲到黑暗处,窥视着无人来往的桥头。

他们的动作非常敏捷。

虽然身穿黑衣,但从佩刀和绑腿、草鞋看来,不像是一般浪人和野武士。

如果他们是这附近的藩士,应该属于冈崎的本多家和名古屋的德川家,无论哪一方都没有危害武藏的理由。很奇怪,也许是对方认错人了。也不像认错几,因为他们打从刚才便窥视空地,并且从竹林里搜寻自己,连隔壁笔店的夫妇都察觉到了。想来对方一定知道他是武藏,并伺机下手。

“哦……桥那边还有他们的人。”

武藏仔细一瞧,发现躲在黑暗处的三人正点燃火绳,不断向对岸挥动,打着暗号。

对岸有人拿枪躲着,桥的另一头也有敌人的同伴。看来对方是有备而来,而且正在摩拳擦掌。

今夜一定要抓到武藏。

武藏经常到八帖寺,而且一定会通过这座桥。敌人想必早已摸清附近一带的地理位置,做了万全的准备。

武藏不敢大意地从桥墩下离开。

只要他一出来,准会有子弹射过来。若无视于敌人的存在,强行过桥,更是危险。虽然如此,一味躲在桥下也非上上之策。因为敌人与对岸的同伴一直以火绳打暗号,所以在时间上、空间上,武藏皆处于不利的下风。

在这一瞬间武藏想到解决的办法。他的方法并非根据兵法的理论,所有的理论只适用于一般的事件,实际上要使用的时候,一定要有瞬间的判断能力。这不是根据理论来思考,而是根据人的直觉判断。

一般的理论仍然包括直觉的成分。可是,这种理性反应却比较迟缓,碰到紧急状况,无法配合,所以往往会失败。

直觉在智能较低的动物身上也会存在,所以人们往往会把它与无知性的本能混为一谈。一般而言,有智能以及受过训练的人会跨越理论的界限,发挥理论的极致,在瞬间能够当机立断。

在剑法上尤其如此。

武藏现在的情况亦是如此。

武藏趴在地上,大声地对敌人说:

“别躲了,我已经看到你们的火绳,再躲也无济于事。如果有事找我武藏,就走过来,我就在这里。”

河面上的风势强劲,无法确定对方是否听到武藏的声音。代替他们回答的竟然是第二颗子弹,它打向武藏刚才出声的地方。

武藏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他早已沿着桥墩离开约九尺远的距离,正好与打过来的子弹错身而过,黑暗中,他的身体已经跳向敌人躲藏的地方。

对方根本来不及装下一颗子弹,更别说上火了。因为武藏已窜到他们身边,这三个人好不狼狈。

“哎哟!”

“晤,晤。”

三人立刻挥刀攻向武藏,但是从他们迎战的吃力程度看来,可知他们之间尚未取得默契。

武藏杀人三名敌人当中,对着迎面而来的敌人,大刀一挥,人顺势倒下。接着,武藏左手拔出短刀,砍倒左侧的男子。

最后一个人慌慌张张地逃走,像只无头苍蝇般跌跌撞撞地爬上矢矧桥。

武藏以平常的步伐沿着栏杆走过桥,没有发生任何事。

他停住脚步,等待下一个攻击的人,结果,毫无下文。

他回家睡觉了。

第二天。

他以无可先生的身份继续出现在私塾教导学生练字,自己也拿着笔在桌前写字。

“对不起。”

有两名武士从屋檐下叫门。由于门口摆满了小孩的鞋子,他们绕到后门,站在屋檐下。

“这里是无可先生的家吗?我们是本多家的家臣,今天奉主人之命,前来拜访。”

武藏坐在一群孩子当中,抬起头来说:

“我就是无可。”

“无可是您的假名,您的真名是官本武藏吧!”

“是的。”

“是否有隐瞒之事?”

“我的确是武藏,请问有何贵事?”

“您可认识藩里的武士统领亘志摩先生?”

“不认识。”

“他却对你知之甚详。请问阁下是否曾经在冈崎的俳句诗歌集会上露过两三次面。”

“是朋友带我去参加的。无可不是我的假名,而是我参加俳句诗歌集会时突然想到的名字,是我写俳句的名号。”

“啊!是你的俳名吗?那无所谓,我家主人亘先生也喜欢诗歌,家中吟友也不少。他希望找一天能与你好好畅谈一番,不知阁下是否能前来?”

“如果要谈诗歌,应该还有其他更适合的风流雅士。虽然我的朋友曾带我参加此地的诗歌会,但是,我的个性天生就是个野人,不懂风雅之事。”

“哎呀!并非是要邀请阁下来吟诗作词。亘先生对您一清二楚,他主要的目的是想与您见面,想跟您谈有关武林问的事。”

来此练字的学生们,全都放下笔望着老师和门外的两名武士。

武藏默不吭声,望着屋檐下的使者,心中似乎有了决定。

“好的。我就接受你的好意,前去拜访。日期呢?”

“如果你不介意,今晚如何?”

“亘先生的宅邸在哪里?”

“如果您答应,我们会派轿子来迎接。”

“若是如此,我便在家里等待。”

“那么——”

两名使者互看一眼,点头说道:

“在下告辞了。武藏先生,打扰你上课,真是失礼。那么,今晚请及早准备。”

说完便回去了。

隔壁笔店的老板娘很不安地从隔壁厨房探出头来。

武藏等使者回去,便环视脸和手都沾满墨汁的学童,笑着说:

“哎呀!哎呀!光听别人讲话,手竟然停了下来。这样不行的。嗨!大家继续练习。老师也要练习喔!现在大家专心一志,耳朵中不可以听到别人的说话声,也不能听到蝉声。要是小时候偷懒不好好学,就会像老师一样,长大了才要练字,这样不行的。”

黄昏时刻——

武藏准备出门。

他穿上裙裤。

“最好别去,说个理由拒绝他们吧!”

隔壁老板娘走到屋檐下,劝阻武藏不要前去,就差没哭出来。

不久,迎接武藏的轿子来到空地上。那不像一般街上的轿子,而像神轿似的装饰得美仑美奂。除了早上的两名武士之外,还有三名随从。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住在附近的人都瞪大了眼睛,还有人走到轿子旁围观。当武藏随着武士们的迎接坐上轿子的时候,大家都说私塾的老师可真伟大啊!

小孩子更聚在一起,说:

“老师好威风哦!”

“那种轿子不是伟大的人可没办法坐的。”

“不晓得要去哪里?”

“是不是不回来了?”

抬轿的武士拉起轿门。

“喂,让开,让开。”

武士赶开人群,命令轿夫:

“上路。”

在这个小城里,流言立刻被渲染得有如天晚时的夕阳一般通红。人群散开后,隔壁老板娘立刻拿出瓜种和饭粒,用水搅拌后洒在门前,藉以避邪。

此时有一位带着年轻弟子的和尚来到这里。从他的法衣便能知道他是禅门云水和尚。他的皮肤黝黑如油蝉,两眼凹陷,眉骨高耸,一双眼眸却闪闪发光。年约四十至五十岁。但一般人是很难分辨出家人的年龄的。

他的身躯短小,骨瘦如柴,声音却亮如洪钟。

“喂,喂。”

他回头对着长得像白瓜一样的弟子说道:

“又八啊!又八。”

“是。”

边走边窥视路边房子的又八,立刻跑到有着油蝉脸的云水和尚跟前,恭敬地低着头。

“还没找到吗?”

“我正在找。”

“你没来过吗?”

“是的,每次都是他上山找我。”

“你到那边去问问吧!”

“遵命。”

又八才走几步路,便又折了回来。

“愚堂和尚!”

“喔!”

“找到了。”

“找到了吗?”

“前面空地上的那栋房子挂了一个招牌。上面写着‘启蒙学馆,指导读书写字——无可’。”

“嗯!那里吗?”

“我去问看看,愚堂和尚,请您在此等待。”

“什么话?我也要去。”

前天夜里,又八与武藏谈过话之后,两人便分手。因此又一直在担心,不知武藏这会儿如何了?而今天有一件事让又八非常高兴。

因为又八与武藏两人引颈等待的东寔愚堂和尚,已经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八帖寺。

又八立刻向他禀报武藏的事,和尚对武藏记忆犹新。

“我要见他,你去叫他来。喔,不,他现在也是一名堂堂的男子汉了。我去找他吧!”

说完,愚堂和尚在八帖寺歇息片刻,便带着又八来到城里。

在冈崎的本多家里,大家都知道亘志摩是重臣之一。可是武藏对他却一无所知。

到底为何接我来此呢?

对于这个疑问,武藏也找不出头绪来。也许是自己昨晚在矢矧桥边砍了两名黑衣武士,看来像是本多家的家臣,因此现在要拿此事来为难自己。

还有一个可能——

平常就有人躲在暗处想要袭击自己,也许他们就是亘志摩的手下,受他幕后指使,如今想与武藏正面相对,才布下这个陷阱。

无论怎么说,都不会有好事。而武藏既然来了,心中早有觉悟。

到底有什么觉悟呢?

如果有人这么问,他一定用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

临机应变。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这种情况下,绝不能依赖兵法上的理论,只有当机立断才——是最好的办法。

这种变化会在中途发生,抑或是到达目的地才会引发?

敌人是会以柔相待,还是以刚相迎?

这也是未知数。

武藏的轿子犹如在海上漂泊般摇摇晃晃。外面一片黑暗,只有松涛声。冈崎城的北郭到外郭一带,有很多松树,想必现在正通过松树林。

从外表上看不出武藏暗中已有戒备。因为他半闭着眼睛,在轿子里睡着了。开门的声音响了。

轿夫们放慢脚步,接着传来家臣们的轻声细语,到处都点着柔和的灯光。

“已经到了。”

武藏走出轿子。家臣和随从们殷勤相接,大家都默不作声,将他引至一间宽广的客厅。门帘卷着,四面门户大开,风吹松涛之声盈耳,令人忘了炎夏的暑热,房内烛光摇曳,忽明忽灭。

“我是亘志摩。”

主人出来。

他年约五十,外表刚健、稳重,是典型的三河武士

“我是武藏。”

武藏彬彬回礼。

“请别拘礼。”

志摩说完,道貌岸然地说道:

“听说昨夜我家的两名年轻武士在矢矧大桥被杀……这是事实吗?”

对方开门见山。

武藏不假思索,也不想隐瞒此事。

“是事实。”

接着,武藏凝视志摩的眼睛,想要读出他会如何走下一步棋。烛光闪烁,照在两人的脸上。

“关于这件事?”

志摩语重心长地说着。

“我必须向您道歉。武藏先生,请您原谅。”

说完,低下头。

不过,武藏并未接受这份道歉。

“我今天才听到这件事。”

亘志摩继续说着:

“有人到藩里报告说,家臣中有人在矢矧桥被杀了。我派人调查,得知对方是阁下。我早已久仰阁下大名,但在这之前,我并不知道您住在城郊。”

看来,志摩的话并无虚假。武藏相信了,继续听志摩说着。

“后来,我派人稠查为何他们要偷袭阁下,才知道我家的食客当中,有一些是东军流的兵法家三宅军兵卫的手下,他的门人,以及藩里四五个人私下计划了这件事。”

“咦?”

武藏一脸疑惑的表情。

但是听了亘志摩的话之后,才慢慢开始了解。

原来三宅军兵卫的直属弟子当中,有几位曾经是京都吉冈家的门人。还有,本多家的弟子当中,也有几十人是吉冈的门下。

在这些人当中,流传着一件事——

最近在城边有一名浪人,化名为无可,他就是过去在京都的莲台寺野以及三十三间堂、一乘寺村等地相继砍杀吉冈一族,最后将吉冈家逼上灭绝地步的官本武藏。

此事传开之后,至今还对武藏抱着深仇怨恨的人,心中更充满了怒火。

“看他就碍眼。”

也有人说:

“难道杀不了他?”

最后大家决定:

“把他干掉!”

他们谨慎的计划,等待时机,没想到昨夜下手却惨遭败北。

吉冈拳法之名,至今仍然流传各地,走遍诸国,无人不知晓。可知在吉冈全盛时期,他的门下一定遍布各地。

光是本多家里,学过吉冈刀法的也有数十人。武藏相信这是事实,也了解那些怨恨自己的人的心情。然而这种情感却不是站在武门的层次,而是人间单纯的情感。

“今天我在城里,已经严厉地责备这些卑鄙可耻的家伙。我的客人三宅军兵卫先生因为自己门人也参与这件事,所以感到非常抱歉,希望能见您一面,向您当面道歉。不知您意下如何?如果没给您添麻烦的话,我请他过来,介绍给您认识。”

“军兵卫先生如果不知此事就罢了。对于武士而言,前夜之事只是鸡毛蒜皮的事。”

“不,话不能这么说。”

“根本不必道歉,如果要谈论有关武士道之事,我曾经听过三宅先生的大名,见个面也无妨。”

“老实说,军兵卫先生也期待如此。我这就去请他来。”

亘志摩立刻命令家臣传达意旨。

三宅军兵卫早已在隔壁房间等待。听到家臣的通报,立刻带着四五名弟子来到客厅。当然,他身边的弟子都是大有来历的本多家家臣。

看来危机已经解除了。

亘志摩将三宅军兵卫及其他弟子介绍给武藏,军兵卫说道:

“前夜之事,请多多包涵。”

他为门人所犯的错误致歉,双方气氛融洽地谈论武术及世事。

武藏问道:

“东军流的流名,在世上很少看到相同的流派,莫非阁下是创始人?”

“不,我不是创始人。”

军兵卫回答:

“我的师父是越前的川崎钥之助,曾经隐居上州白云山,开启流派的先迹,传书上虽然这么写着,实际上他是向天台的东军和尚学得东军流的技巧。”

说完,他重新打量武藏。

“以前我听你的名字,以为你年纪一定很大,没想你竟如此年轻,令我感到非常意外。我希望能借这份机缘,请你稍加指导。”

他的语气带有胁迫之意。

武藏说道:

“以后还有机会……”

他轻捕淡写带过。

“这里我不熟,可否派人为我带路。”

他正要向志摩辞行,军兵卫又说道:

“天色尚早,你回去时,我会派手下送你到街口。”

他挽留武藏,又继续说道:

“老实说,当我听到我的门下有两个人在矢矧桥被你砍杀时,我曾跑去验过尸体。两具尸体的位置,以及致命的刀痕都不一样,让我感到非常奇怪……因此,我问了逃回来的门人,他说黑暗中看不清楚,但可看到您两手同时持刀。果真如此的话,你这种刀法,世上罕见。难不成叫做二刀流吗?”

武藏微笑着说,自己从未意识使用二刀。平常都是一体一刀,自己也从未自称是二刀流。

军兵卫听了,并不相信。

“不,您太客气了。”

接着,他又问了很多有关二刀法的技巧,该如何练习,该用多少力量才能自由使用二刀等等一些幼稚的问题。

武藏不堪其扰,只想回家。这些人光问问题是无法满足的,也绝不会让武藏回去。因此,当武藏看到卧房内有两把枪,便征求主人亘志摩的同意,借用那两把枪。主人许可之后,武藏拿起两把枪,走到中间。

“他要干吗?”

在座的人面露狐疑之色看着武藏。看他拿着两把枪要如何回答二刀流之事。

武藏左右手各握着枪支中央,单膝跪地。

“二刀即一刀。一刀即二刀。左右手皆为一体。世上一切的道理无二,理之极致,不分流派——我就在大家面前献丑了。”

说完,拿着枪支向大家展示。

“失礼了。”

话声甫落,突然发出巨大声响,那两把枪开始转动。

现场立刻卷起一阵凄厉的寒风,武藏手上的枪支,犹如漩涡,就像快速旋转的纺轮。

“……”

大家看得目瞪口呆,面色苍白。

武藏停下来,把枪放回原位,并趁大家尚未回过神时,起身告退。

“刚才失礼了。”

他露出微笑,仍未说明二刀法就离开了。

大家看得目瞪口呆,浑然忘我。所以本来说好要派人送武藏回去,结果,根本无人送行。

武藏回头望着大门。

在黑暗的松涛中,可看到客厅里微弱的灯光,似乎在诉说无限的遗感。

“……”

武藏松了一口气。

今晚从虎口逃生,比杀出重围更为危险。面对不知底细的敌人,实际上他根本没有应付的对策。

如今,此地的人都知道武藏的身份,加上今晚的事件,更不能在冈崎久留,今夜连夜离开方为上上之策。

“跟又八约好的事,不知如何了?”

他独自走在黑暗的松树林,想着这件事。走到街道尽头,看到冈崎城里的灯火时,耳畔突然传来又八的声音。

“武藏兄,我是又八。我正担心你,才在此等待。”

他看到武藏安然无恙,语气中洋溢着喜悦。

“你为何在此?”

武藏问又八。

不等又八解释,他已看到坐在路边屋檐下的人影,立刻趋身向前。

“这不是禅师吗?”

武藏在他脚下磕头。

愚堂和尚望着武藏的背,好一会儿才说:

“好久不见了。”

武藏也抬起头来。

“好久不见了。”

他与愚堂和尚说同样的话。

然而这简单的一句话,却使武藏百感交加。

对武藏来说,最近自己陷于无为的空壳里,能救自己的,除了泽庵之外,就只有日夜期盼的愚堂和尚了。因此,武藏仰望着愚堂的身影,犹如仰望黑夜中的一轮明月。

又八和愚堂今晚一直在担心武藏能否安然归来。运气不好的话,武藏可能无法从亘志摩的宅邸走出来。他们非常担忧,正想前去确认,才忧心忡忡地来到途中等待。

又八告诉武藏:

黄昏时,我们找到你家。不巧你已离开。隔壁笔店的老板媳将你平常身边的事,以及今日武士来访一事,都一五一十地说给我们听。

我们听了之后,便决定到亘志摩宅邸附近,看看是否有应对之策。

武藏听了之后说道:

“真不好意思,没想到让你们挂心。”

武藏感谢他们如此亲切。却一直跪在愚堂和尚的脚下,并无起身之意。

最后,他才大声地呼叫:

“大师!”

他仰头望着愚堂的眼眸。

“什么事?”

就像母亲能读孩子的眼神,愚堂和尚立刻察觉武藏求助的眼神,却又问了一次:

“什么事?”

武藏啪的一声,双手伏地。

“我第一次在妙心寺的禅堂见到您以来,已经快十年了。”

“有这么久了吗?”

“我走过这十年岁月,却不知自己踏过多少的土地。回顾起来,心中仍有很多疑虑。”

“还是老样子。总是说些乳臭未干的事。你不是已经了解了吗?”

“我很遗憾。”

“为什么?”

“我尚未达到修行的巅峰。”

“嘴里还念着修行的时候,的确是不行。”

“如果放弃了呢?”

“如果你放弃修行,那比起从未修行的无知者更糟糕,最后会成为人间的残渣。”

“如果我放手就会滑落下去,要登上去又无法攀爬。我现在正处于绝壁的途中,无论在剑法或自己的问题都是如此。”

“问题就在这里。”

“大师,您可知道我是多么渴望与您相逢之日,我该如何才能跳脱这种迷惑的无为之壳呢?”

“这种事情我不知道,你必须自力救助。”

“让我和又八跪在您膝前,再聆听一次您的教训吧!要不然,就给我们当头棒喝,一棒敲醒我们离开虚无的梦中……大师,拜托您了。”

武藏五体投地,大声地说着。

他的声音哽咽,但未流泪。苦闷的哽咽声充满了悲痛,令人侧隐。

但是愚堂和尚根本不为所动。他默不吭声,正要离刑、屋。

“又八,过来。”

他只说了这句话,便走了。

“大师!”

武藏起身追上去,抓住愚堂的袖口,请求愚堂给他一个答案。

这一来——愚堂一句话也不说地用手甩开武藏。武藏却抓得更紧,愚堂便说道:

“空无一物。”

接着他又说:

“什么都没有。我不能再给你什么或说什么话了。有的就只是当头棒喝了。”

说着举起拳头。

愚堂真的要打下去。

“……”

武藏松开手,正要说话,愚堂却头也不回地陕步离开了。

“……”

武藏茫然地望着他的背影离去。留在原地的又八赶紧安慰武藏说道:“禅师不喜欢太啰嗦。我在寺里遇见他时,已将我们两人之事,以及自己的想法告诉禅师,希望他能收我们为弟子时,他也没仔细听我说话。只说了一句‘是吗?那你先来帮我绑草鞋’……所以找说你最好别谈琐碎之事,他自然会出现在你面前。等他心情好些的时候,你再向他请教问题吧!”

这时,听到远方传来呼叫声。

原来是愚堂呼叫又八。又八大声回答,又问武藏:

“我们就这么办,好吗?”

说完,急急忙忙追上愚堂。

愚堂似乎很中意又八。武藏羡慕又八能成为愚堂的弟子。

因为又八的确比自己单纯、老实。

“对了。不管愚堂说什么,我都不能放弃。”

武藏的身体燃烧似的——面对愚堂和尚愤怒的拳头,也是心甘情愿地接受。可是即使如此,他还是没得到愚堂任何一句教诲的话,下一次不知又要等到何日才能再相会。天地悠悠,绵延不断几万年,在这当中,人生的七十年犹如闪电般短暂。在这短暂的一生中,能够碰上难得一见的人,这个机缘是多么的珍贵啊!

“我必须把握这珍贵的缘分。”

武藏热泪盈眶,望着愚堂和尚的背影,心想自己即将失去这

个大好机会了。

我要紧紧追随着他。

直到求得一言之教为止。

武藏往愚堂离去的方向追去。

愚堂知道?抑或不知道?

他并未回八帖寺。他的双脚无意回八帖寺,他是行云流水,随遇而安,居无定所。走到东海道之后,便往京城的方向去了。

愚堂住在简陋的客栈,武藏便睡在外头屋檐下。

早上,武藏看到又八为师父绑上草鞋时,也为这个朋友高兴。但是愚堂看到武藏却连个招呼也没打。

武藏还是不放弃。为了不让愚堂和尚觉得碍眼,他尽量保持远距离,每天都跟在他背后—那一夜,他没有再回冈崎的住家,桌上那一节竹瓶上的花朵、隔壁的老板娘,以及附近的姑娘们期盼的眼神,还有藩里人们的爱与恨,现在这一切,武藏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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