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冈崎的鱼店街。

有一块空地上立着一块木板,看来是闲居的浪人所写

启蒙学馆

指导读书写字无可

这大概是一所私塾。

不过老师所写的字并不工整。识字的人看了,可能还会苦笑呢!但是无可先生并不感到羞耻。

“我也跟小孩一样,都在学习当中。”

每次他都如此回答。

空地的尽头有一片竹林。竹林的一端是马场。天气好的时候,灰尘满天飞。三河武士的精锐,也就是本多家的家臣们都在此练骑马术。

现在尘埃扬过来了。

无可先生为了挡尘埃,在屋檐下挂了一面门帘,挡住光线,使得原本狭窄的屋子更加昏暗。

他本来就孤伶一人。

看来他刚刚午睡起来,井边传来吊桶的声音,不一会儿——

啊!

竹林里传来巨大的声响,是伐竹的声音。

一株竹子应声倒地。无可先生认为拿它来做箭未免嫌粗了点,便把它削去一节,从竹林中走出来。

他头上包着灰色头巾,穿着灰色衣服,腰上佩着一把刀。看来还很年轻,虽然穿得很朴素,但看起来不超过三十岁。

他把竹子削去一节之后,拿到井边清洗干净,走进室里,这个房间没有壁龛,只在墙壁的一角放了一块板子,木板上挂着一幅不知何人画的祖师像,无可先生把那节竹子放在木板前。

原来是当花瓶用。

他又摘了一些杂草和牵牛花插在里头。

不错——他静静地欣赏。

然后,无可先生坐在书桌前,开始练字。桌上有褚遂良的楷书范本,还有一些书法大师的拓本。

住到这里之后,已过一年多。也许是无可先生勤于练字,他现在的字写得比招牌上的字还要漂亮了。

“隔壁的老师!”

“是。”

他放下笔。

“是隔壁的伯母吗?今天很热啊!进来坐坐吧!”

“不,不,我不进去……刚才我听到很大的声音,不知是什么?”

“哈哈,是我在恶作剧。”

“您是教导小孩的人,怎么可以恶作剧呢?”

“老实说啊……”

“您刚才在做什么?”

“我去砍竹子。”

“要是这样就好了。我还以为又发生事情,吓了一大跳。我丈夫说的也许不尽可靠,但是我听他说,这附近经常有浪人出没,可能是要取您的性命……”

“没关系,我的头根本不值三文钱。”

“瞧您说得很轻松。也许以前曾经与人结仇,自己不记得……您还是小心一点。我是无所谓,但要是您被杀了,附近的年轻姑娘可能会为您哭泣呢!”

邻居是制笔商人。

丈夫和妻子都很亲切,尤其老板娘经常指导这位单身的无可先生料理食物的方法,有时甚至帮他洗袜子,缝补衣物。

有一件事让无可先生非常为难。

“我认识一位好姑娘可以介绍给您。”

她经常为他说媒。

“您到底为何不娶妻室?难道您讨厌女人?”

她打破砂锅问到底,经常让无可先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但这不是她的错,无可先生自己也不好。

我是播州的浪人,没有家室之累,想要多学习知识学问。在京都和江户看了不少,来到这里,希望开一所好私塾,在此地落脚。

他也曾经告诉隔壁的太太自己的经历。邻居夫妇看他也到了论嫁娶的年纪,人品又不错,人也非常老实,因此除了主动为他打点三餐之外,当然会联想到他的终身大事,这是无可厚非的。再加上无可先生有时走在外面,很多姑娘看见他,都向制笔商夫妇透露,希望能嫁给无可先生。

任何祭典、舞蹈、彼岸日的拜佛——虽然这里的生活罔很小,但人们过得既忙碌又热闹。甚至连充满悲伤气氛的出殡仪式,和照顾病人的事,大家都同心协力来完成。

这便是住在后街的温馨。

一个人孤寂地住在这热闹的后街里。

真有趣啊!

无可先生坐在小桌前,希望能向凡间多学习人生的道理。

可是,不只无可先生,在这世上根本无法预知会有何种人住在这里。因为现在的时局动荡不安,人,也形形色色。

一直到前一阵子,大阪的柳马场后街,住进一个剃光头,叫做幽梦的手工匠。经德川家手下调查的结果,原来那个人是前土佐镇的太守,叫做长曾我部官内少辅盛亲。这件事立刻引起一阵骚动,附近的人知道此事时,一夜之间他便消失了踪影。

另外,在名古屋的街上有一个卜卦的男子。德川家见他行动诡异便展开调查,结果那个人竟然是关原的残党毛利胜永的臣下,叫做竹田永翁。

像九度山的幸村,以及漂泊的豪士后藤基次这些人对德川家来说,是必须密切注意的人物,必须隐姓埋名小心地不引人注意,这是他们的生存原则。

世间隐姓埋名的不只是这些大人物,还有一些默默无闻的小人物。这些大、小人物龙蛇杂处,混居一处,令人无法分辨,此乃后街的神秘色彩。

至于无可先生,最近也有人传言他不叫无可,而是叫武藏。

“那个年轻人叫做官本武藏,他所经营的私塾只是一个幌子。他曾在一乘寺村的下松与吉冈门下比武而大胜,是个有名的剑士。”

不过,人们并未受人怂恿而四处宣扬此事。

“怎么可能?”

有人这么说。

“是吗?……”

也有人表示怀疑。经常有人偷偷窥视无可先生。附近的居民甚至趁夜里,从竹林或空地秘密地窥视他。邻家的太太也经常提醒他—有人准备取他的性命。

对于身陷危境,无可先生自己似乎也已有察觉。

我早就知道了。

因此,虽然今天邻家的太太又来提醒他。到了晚上——

“邻家的夫妇,我要外出了,请你们帮我注意门户。”

他打了招呼之后便出门了。

制笔商夫妇家里门户敞开,正在吃晚餐,从屋内可以看到正要离去的无可先生。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单衣,头戴斗笠,出门时虽然佩戴大小二刀,却没穿裤裙,只穿一般的朴素衣服。

如果再披上袈裟和布施袋,看起来就像个苦行僧了。

笔店的老板娘喷喷称奇,说:

“他到底要去哪里?早上教小孩,中午睡午觉,到了晚上像只蝙蝠似的出门去了……”

她的丈夫笑着说:

“他可是单身汉啊!没办法。你连别人夜游都要管,那就没完没了了。”

走出空地,可望见冈崎的夜色。虽然白天的暑热未消,夜晚的灯火已经满街亮起。人影晃动之中,可听到箭声、虫呜声和叫卖西瓜和寿司的声音。也有一些旅客穿着凉爽的衣服,出来散步。这里与新开发的江户那种热闹气氛不同,稳定之中还带着边城闹区的风情。

“哎呀!老师走了。”

“无可老师。”

“不看我们一眼就走了。”

城里的姑娘们互使眼色小声地说着。其中也有些姑娘向他行礼。无可先生的去处已经变成他们的话题。

但是他的脚步依然往前走。在很早以前,这一带专门制造弓箭。有很多客栈、妓女在此招揽客人,直到今日,冈崎女郎在东海道上还颇有名气。然而无可先生却不为所动。

过了不久,他来到城的西边。黑暗中,传来哗啦哗啦的流水声,令人听了倍觉凉快,那里有一座大约三百八十米长的桥,借着星光可看到第一个桥柱上写着:

弓箭桥

桥上有一个瘦削的和尚,两人似乎早就约好在那里等待,对方先开口说道:

“是武藏兄吗?”

无可先生回答:

“是又八吗?”

两人笑脸相迎。

没错!另一位正是本位田又八。他就是在江户的奉行所前,被笞打了一百大板,遭到放逐的又八。

无可是武藏的假名。

两人站在弓箭桥上,星光下,两人之间已经没有旧恨。

“禅师在哪里?”

武藏问道。

“出去旅行还没回来,也毫无音讯。”

又八回答。

“好久了。”

双方喃喃自语,并肩走过弓箭大桥。

对岸有一个长满松树的山丘,山丘上有一间古刹。因为附近有一座八帖山因此古刹又名八帖寺。

“又八,禅寺的修行很辛苦啊!”

他们来到山门,登上黑暗的坡道,武藏如此问。

“的确辛苦。”

又八老实地垂着头回答:

“有好几次我都想逃走。如果一定要这么辛苦才能修炼成人,我甚至曾经想过,不如上吊算了。”

“你尚未得到掸师的许可,还不算正式弟子。现在才只是修行的第一步。”

“可是——托你的福,最近我也鞭策自己不可以太过于懦弱。”

“光是这样也可以看出你修炼的成果了。”

“痛苦时,我总是想起你。我相信你做得到的事,我也能做得到。”

“没错,我做得到的事,你不可能办不到。”

“除了想起你之外,也想到我这条被泽庵救回来的性命,加上在江户被打一百大板的惩罚时,那种椎心之痛,经常让我咬紧牙关,早晚不懈,激励自己继续修行。”

“等你克服这一路的辛苦之后,一定可以尝到无上的快乐。痛苦和快乐在人的一生当中,经常与我们朝夕相处,刻不离身。这两股波浪不断地互相搏斗,如果只选择其中的一种,只求安闲度日,那就不叫人生,也无法体验生存的快乐。”

“……我慢慢了解这个道理了。”

“光拿打哈欠来说吧!潜心在苦中修炼的人所打的哈欠,和懒人所打的哈欠,完全不同。有很多人生在这世上,却无法真正地体会打哈欠的滋味,甚至很多人只是像虫一样毫无价值地死去。”

“在寺里能够听到周遭人所谈的道理,让我感到很快乐。”

“我真想早点遇见禅师,将你托给他。我也有关于‘道’的问题想要请教禅师。”

“我不知道他何时回来,因为已经一年没有他的音讯了。”

“别说是一年,有很多修禅的人,两三年都像一朵漂泊的白云,居无定所。这是常有的事。你好不容易在这块土地落脚,最好觉悟,就算等上四五个年头也值得。”

“在这一段期间,你也会留在冈崎吗?”

“是啊!我住在后街,接触世间最底层的世界,也是一种修行。我并非只是无所事事地等着禅师回来,我也是为了修行才会住在城里。”

山门谈不上金碧辉煌,只是一个茅草门,本堂看来也颇简陋。

又八和尚领着他的朋友走到厨房旁的小屋里。

又八还未正式成为这寺里的人,因此寺里安排他住在这里,一直到掸师回来。

武藏经常来此找他,一聊就聊到半夜才回去。当然,他们两人已经重拾旧日情谊。

至于又八又是如何舍弃一切牵绊,达到现在这个境界,也有一段故事——这故事必须从他离开江户时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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