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佐小次郎托人代寻官职,却又不满主人的话,甚至拒绝接受,简直太过任性了。

岩间角兵卫像泄了气的皮球。

“不管他了!”

他又自省:

“爱护后进虽是美德,但如果连错误的想法都得接受,那就太过分了!”

角兵卫原本就喜欢小次郎,认为他异于常人。虽然夹在小次郎和主人之间两头为难,也感到生气。但过了几天,他又回心转意了。

“也许这正是他的优点。”

他善意地斟酌。

“要是一般人,早就欣然前往了。”

角兵卫认为年轻人要有骨气才靠得住,何况小次郎有实力。显然,角兵卫把小次郎捧得更高了。

又过了四天。

这期间角兵卫偶尔留宿藩里,加上心情尚未恢复,几天未曾见过小次郎。第四天早晨,角兵卫到小次郎的住处。

“小次郎先生!昨天我从藩所回家时,忠利公问我怎么还没带你去见他?主公要在弓箭场见你,大概也想见识一下你的弓法,如何?你就抱着轻松的心情前去吧!”

“可是……”

“嗯!”

“如果主公看我不中意而拒绝我,那小次郎岂不成了废物。我可还没潦倒到必须强迫推销自己。”

“是我拙于口才。主公并无此意。”

“那你如何回复忠利公?”

“我还没回答。主公似乎一直都在等着见你。”

“哈哈哈!你是我的恩人,我不该如此为难你的。”

“今晚我得留宿藩里,也许主公又会提及此事。你就别再为难我了。至少到藩里露个脸。”

“好。”

小次郎卖人情似的点点头。

“我就为你去一趟。”

角兵卫欣喜万分:

“那么,今日如何?”

“好,就今天去吧!”

“太好了!”

“时间呢?”

“主公说过任何时间皆可。主公下午一定会到弓箭场,在那里见面气氛比较轻松。”

“知道了。”

“就这么说定。”

角兵卫再次叮咛,便到藩里去了。

之后,小次郎悠然地准备。虽然平时口中常说豪杰不必花心思装扮,实际上他是个爱打扮的人,甚至非常讲究。

他要仆人准备罗衣,舶来裤,全新的草鞋和斗笠。

又问:

“有没有马?”

仆人告知坡下花店寄放着主人换乘用的白马。小次郎便来到花店,发现老板不在店里。

于是,小次郎左右寻找。最后看到寺庙旁,除了花店老板和僧侣之外,还有一群人聚在那里,不知谈论什么?

出了什么事?小次郎走过去,看到地上一具覆盖着草席的尸体。围观的人正商量如何埋葬。

死者身份不明。

只知道是位年轻武士。

那人肩膀被砍了一刀,伤口很深。血已凝固变黑,身上没带任何物品。

“我四天前曾见过这位武士。”

花店老板说着。

“哦?”

僧侣和群众都望着老板。

老板正要开口,有人敲他的房膀,回头一看是小次郎。

“听说岩间先生的白马寄在你这里,可否牵出来。”

“噢!原来是您。”

老板急忙行个礼,说道:

“我这就去。”

他和小次郎回那里。并从小屋牵出白马。小次郎抚着马头,说道:

“真是一匹好马。”

“是的,的确是匹好马。”

“我走了。”

老板抬头望着马背上的小次郎,说道:

“与您很相配。”

小次郎骑在马上,从口袋掏出钱来。

“老板,用这钱买些鲜花冥纸吧!”

“咦?”

“给刚才那个死人。”

说完,小次郎从坡下的寺庙前,朝高轮街道骑去。

他从马背上吐了一口口水。因为刚才看到令他不舒服的东西。四天前的一个月夜,被自己新磨的“晒衣竿”长剑杀死的人,好像掀开草席,尾随在自己背后一般。

“这不能怪我。”

小次郎在心里为自己辩解。

他骑着白马,在炙热的天气下,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无论是商人、旅客,以及徒步的武士,都赶紧让开道路,并回头看他。

他骑在马上的英姿,即使走在江户城里也很醒目。大家都会忍不住多瞧一眼,想知道他是哪里来的武士。

约定正午时刻到达细川家。他把马交给门房。进到官邸便看见岩间角兵卫飞奔而来。

“你来得正好。”

岩间好像为自己的事而高兴。

“请擦擦汗水,休息片刻,我这就去通报。”

说完,赶紧命人送上茶水、冰水和烟草等,待如上宾。过了不久——

“请至弓箭场。”

另一位武士前来引路。按规定,他的长剑“晒衣竿”必须交由家臣代为保管,只能带短刀进去。

细川忠利今日照常练箭。虽然暑气蒸天,仍每天练习射箭百支,无一日例外。众多贴身侍卫忙于为忠利取箭。然后在一旁屏气凝神,等待箭射出去时的鸣声。

“毛巾!毛巾拿来。”

忠利把弓立在地上。

汗水流进他眼里,看来已疲惫不堪了。

角兵卫趁机说道:

“主公!”

他跪在忠利身旁。

“什么事?”

“佐佐木小次郎已经来了。请您接见。”

忠利看也不看一眼。他重新架上箭,拉弓,跨脚,准备发箭。

不只忠利如此,家臣们没人瞧小次郎一眼。

最后,终于射完百支。

“水,拿水来!”

忠利大声说着。

家臣们打来井水,储在一个大脸盆里。

忠利擦洗全身,也洗了脚。身边的家臣忙着为他提袖子、拉下摆,不断更换干净的水,不敢稍有怠慢。即使如此,忠利的动作却不像个大将军风范,倒像个野人。

身在故乡的大主人三斋公是个茶人。先代幽斋则是个风雅的诗人。想来第三代忠利公也会承袭家风,像个公卿贵人,没想到竟然是这等姿态,令小次郎颇感意外。

忠利还没擦干脚就穿上草鞋,一双脚湿漉漉地回到弓箭场。岩间角兵卫已等得心急如焚。忠利看到他,才又想起此事。

“角兵卫!带他来见我。”

小次郎随着角兵卫来到忠利面前,行了跪拜礼。这个时代,主君爱才,礼遇武士,但是觐见的人还是必须遵行礼仪。忠利立刻说道:

“平身。”

平身之后便是宾客。小次郎抬起膝盖:

“恕在下无礼。”

说着,坐到席上与忠利面对面。

“详细情形,我已听角兵卫说过。你的故乡是岩国吧?”

“正是。”

“听说岩国的吉川广公非常英明。你的祖父也是吉川家的随从吗?”

“我听说很早以前,我们是近江的佐佐木一族。室町殿下灭亡后,我便回母亲娘家。所以没在吉川家仕奉。”

问过家谱亲戚的情形之后,忠利又说:

“你是第一次找官职吗?”

“我还没跟随过任何主家。”

“听角兵卫说你希望在此仕宦,你认为我藩哪一点好?”

“我想这里是武士为它殉死的好地方。”

“嗯!”

忠利似乎颇为中意。

“流派呢?”

“岩流。”

“岩流?”

“是我自创的。”

“有何渊源?”

“我曾跟随富田五郎右卫门学习富田流刀法。又向故乡岩国的隐士片山伯耆守久安这位老人学习片山拔刀术。再加上自己在岩国川畔斩燕练剑,综合成自己的流派。”

“哦!"岩流"是取自"岩国川"?”

“大人明察秋毫。”

“我想看你的剑法。”

忠利望着众家臣:

“谁来跟佐佐木比划一下?”

这男子就是佐佐木吗?最近常听到他的传言。

“没想到这么年轻。”

家臣们从刚才便不断打量这位传说中的人物,现在忠利突然开口:

“谁来跟佐佐木比划一下?”

大家有点愕然,不禁面面相觑。

大家的眼光随即转向小次郎。小次郎不但一点也不在意,甚至一副正合我意的表情,兴奋使得他脸上泛起一阵红晕。

未等家臣自告奋勇,忠利已经指名:

“冈谷!”

“在。”

“有一次讨论枪与刀之利弊时,坚持枪较有用的是你吧?”

“是。”

“这是个好机会,你上场试试。”

冈谷五郎次接受命令之后,转向小次郎,说道:

“在下向你讨教了。”

小次郎大大地点头。

“赐教了!”

双方表面上彬彬有礼,事实上一股凄厉之气已浸入肌肤。

本来在帷幕里打扫的人,以及整理弓箭的人也都集合到忠利身后。

平常把武功挂在嘴边,拿刀剑如拿筷子。但是一生中真正面临比赛,却是难得碰上几次。

如果问在场的武士:

“打仗可怕?还是比武可怕?”

十人当中可能十人全会回答:

“比武可怕。”

因为战争是集体行动,比武则是一对一,如不获胜,非死即残。而且必须拿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发肤当赌注。打仗则是与战友轮番上阵,得以喘口气,比武却不行。

五郎次的友人严肃地注视着五郎次的一举一动,看到他冷静的神情,才放下心来。

“他不会输的。”

细川藩自古以来没有枪术专家。幽斋公三斋公以来,都是以君主身份,历经无数战场。步卒当中善用长枪的不在少数。善用枪术并非奉公人员必备的技能。因此,藩里一直未聘请枪术教练。

即使如此,冈谷五郎次却堪称藩里的长枪手。不但有实战经验,平常也勤于苦练,是个老手。

“恕我暂时告退。”

五郎次向主人和小次郎招呼一声,便退至它处,做比武前的准备。

大概一个奉公武士,都有一个觉悟,早晨出门,也许下午便会殉职横尸回来。今日五郎次出门前,照例全身上下都穿着洁净的衣服。现在,退到一旁做准备,想到即将面对这种觉悟,他的内心感到一阵凉意。

小次郎双脚微开,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他手中握着借来的三尺长木刀。选了一个比武场地,已先在那里等待。

他的姿态极其神勇,任谁看到,即使憎恨他,也会觉得他威风凛凛。

他就像只勇猛的老鹰。侧面的线条俊美,表情与平时无异。

“不知结果会如何?”

家臣们开始同情起冈谷五郎次了。因为一看到小次郎的风采,大家都用不安的眼神,看着五郎次在做准备的帷幕。

五郎次平静地做完准备。他在枪口刀刃上,仔细地缠上湿布,才会花费这么多时间。

小次郎见状:

“五郎次先生!你那是什么准备?如果是怕伤到我,那你大可不必有此顾虑。”小次郎语气虽然平顺,但话中带刺,充满傲慢之气。刚才五郎次用湿布条缠绕的长枪是曾征战沙场,并获得佳绩的短刀形菊池枪。柄长九尺余,涂上青贝色,闪闪发光。光是菖蒲造形的刀刃,就有七八寸长。

“用真枪无妨。”

小次郎嘲笑他徒劳无功。

“行吗?”

五郎次瞪着小次郎问着。此时,连同主人忠利和他的友人内心都在鼓动着。

“就是这样!”

“别怕他!”

“把他宰了。”

小次郎有点不耐烦,用催促的语气说:

“行了。”

说着,正视对方。

“那么……”

五郎次拆去缠绕的湿布条,握住长枪,一步一步向小次郎逼近。

“悉听尊命。可是,既然我用真枪,阁下也请用真剑。”

“不,我用这个就行了。”

“不成!”

“不!”

小次郎慑住他的气息:

“我乃藩外之人,怎可在他家的主人面前使用真剑?”

“可是

……”

五郎次仍不释怀,咬住嘴唇。忠利见状立刻说道:

“冈谷!不必多虑。就按对方的意思吧!快比武。”

从忠利的声音里,可知他也受到小次郎的影响。

“那么——”

互行注目礼。双方脸上已出现凄厉之色。突然,五郎次向后跳开。

小次郎的身体,像停在竹竿上的小鸟,一个箭步,已随着五郎次的枪柄,攻向他的胸膛。五郎次来不及用枪,立即转身,如击重石般扑向小次郎背领。唰!一声,这块重石弹跳开来。小次郎这回把木剑当长枪,对着五郎次肋骨直刺过来。

“喝!”

五郎次退了一步。

向一旁跳开。

来不及喘气,他被小次郎逼得到处躲闪,毫无反击余地。

他已像只被猛鹰追赶的猎物了。小次郎的木剑紧追不舍,缠着他不放。最后长枪截然断成两半,五郎次的肉体勉强挤出一声呻吟,才一瞬间,胜负已定。

小次郎回到伊皿子“月岬”上的家,便去找这家的主人岩间角兵卫。

“今天在大人面前,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不,你表现得很出色。”

“我走后,忠利公有无说了什么?”

“没有。”

“总会说些话吧?”

“什么都没说,只默默地坐在席位上。”

“嗯……”

小次郎对他的回答不满意。

角兵卫见状,立刻补上一句:

“我想近日之内会有回音吧?”

小次郎听了,回答道:

“任不任职都无所谓。……忠利公果然如传言所说是位明君,如果要仕宦,我还是选择这里,不过这一切得靠机缘啊!”

角兵卫慢慢看出小次郎锋芒太露,从昨天开始对他有点反感。一直呵护在怀中的小鸟,不知何时竟然长成一只凶猛的大老鹰了。

昨天忠利本想让四五名武士与小次郎交手,试他的武功。没想到打头阵冈谷五郎次的比武结果,太过于残忍,忠利说了一句:

“我看到了,不必再比。”

比武因此结束。

虽然五郎次最后苏醒过来,却可能终生要跛脚了。

他左边大腿和腰部的骨头都已碎掉。小次郎暗自得意:这下子让他们大开眼界,即使与细川家无缘也了无遗憾了。

但是他心中仍有许多疑虑。将来的托身之所除了伊达、黑田、岛津、毛利之外,便是细川家了。由于大阪城的问题尚未解决,天下风云万变,如果选错托身藩所,可能终生无法避免浪人的命运。谋求奉公之地,也得把将来的时势一起考虑进去,否则,为了求半年的俸禄,可能会赔上一生的幸福。

小次郎把这些都盘算在内。只要故乡的三斋公依然健在,细川家铁定稳若泰山。如果要乘船,最好搭这艘大船,才能掌控生涯的船舵,顺应新时代的潮流。如此才是贤明的做法。

“然而越是家世显赫,越不易谋得一职。”

小次郎有点焦急。

数日后,不知想到何事?小次郎突然说:

“我去向冈谷五郎次探病。”

说完便出门去。

这天他是徒步前往。

五郎次的家在常盘桥附近。小次郎突然造访,使得五郎次非常高兴,躺在床上微笑着说:

“哎呀!比武胜负便可知高下。我恨自己技不如人,可是你为何来看我?”

说着,眼中闪着泪珠:

“你这么亲切,又劳驾来此,真过意不去。”

小次郎离开后,五郎次向枕边的友人透露:

“他真是个奇特的武士。本以为他很傲慢,没想到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小次郎内心也在揣测他会这么说。

后来又来了一位探病的客人。如小次郎所料,这位“敌友”,竟向客人赞美小次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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