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河天神的森林里蝉声弥漫,偶尔也传来猫头鹰的叫声。

“是这里吧!”

武藏停下脚步。

前面有一栋大房子,即使白天也寂静无声。

“有人在家吗?”

武藏站在门口。自己的声音好像洞窟回音传回来——他感觉这栋房子空荡荡的。

过了一会儿,门内传来脚步声。一个不像门房的年轻小武士提刀出现在武藏面前。

“你是哪一位?”

他直愣愣地站在那儿。

年纪大约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看起来倒有些骨气。

武藏报上姓名后,问道:

“小幡堪兵卫的小幡兵学所是这里吗?”

“正是。”

年轻人的回答简单利落。

他认为武藏是个游历诸国的浪人,并未把他放在眼里。

武藏说道:

“贵府的弟子北条新藏受了伤,正在磨刀师耕介家疗养,这是耕介托我来转告你们。”

年轻人听完。

“咦?北条新藏竟然受伤了。”

年轻人先是一阵惊愕,但马上恢复冷静:

“刚才真是失礼,我是勘兵卫景宪的儿子,名叫小幡余五郎。谢谢你来通报,请进来休息片刻。”

“不、不,我是来送口信的,说完立刻就走。”

“新藏有无生命危险?”

“今早已有起色,由于他现在不能移动身体,所以最好留在耕介家一阵子。”

“我有口信请你代传给耕介。”

“请说。”

“老实说,家父勘兵卫至今仍卧病在床,而代理父亲当教练的北条从去年秋天便不见踪影。讲堂只好关闭,由于人手不足,才变成如今光景。”

“佐佐木小次郎跟你们有何冤仇?”

“当时因为我不在,所以详情不清楚。听门人说,佐佐木趁父亲病中,侮辱家父,使门人蒙羞,虽然数次找他报仇,反被佐佐木所杀。最后,北条新藏下决心离开此地,要去找小次郎报仇。”

“原来如此。我已经了解来龙去脉了,我会替您转达。只是你们别再去找佐佐木小次郎报仇了。无论在刀法或计谋上,你们都不是他的对手,佐佐木小次郎不管是剑法、口才以及策略皆非泛泛之辈。”

武藏夸奖小次郎时,余五郎年轻的眼眸里流露出不快之色。武藏见状更想警告他:

“骄傲自夸的人就让他去吧!为了小小的宿怨而惹来大祸,太不值得。北条新藏已经吃了亏,你们可别再重蹈覆辙。不记取教训,那就太愚笨了。”

武藏说完这些忠告之后,便离开了。

武藏走后,余五郎双手抱胸独自倚在墙上。

他喃喃自语:

“真遗憾啊……”

他的声音颤抖。

“连新藏也被他砍伤了……”

他抬起头,迷惘地望着天花板,宽敞的讲堂和主屋现在几乎无人,十分冷清。

余五郎从旅途中归来时,新藏已经不在了。只留一封遗书。上面写着一定要找佐佐木小次郎报仇。而且发誓不成功便成仁。

现在余五郎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终究变成事实了。

新藏离家之后,兵学的课程也无法继续。世上的评语都倾向于小次郎,认为兵学所的学生都是一些胆小鬼,只重理论毫无实力。

然而,门徒当中有些不想去澄清此不名誉之事的人,或是因为父亲勘兵卫景宪病重,以及甲州流衰微而移到长沼流门下——曾几何时,兵学所门可罗雀。最近更只剩两三名入室弟子帮忙家务。

“……这事绝不能让父亲知道。”

他暗自下决心。

“以后的事就走着瞧了。”

总之,他现在最重要的是照顾重病的父亲。

但是,医生已经明讲父亲的病已无希望痊愈。

以后再说吧!

余五郎思及此,强忍着内心的悲痛。

“余五郎、余五郎。”

父亲从后房里叫他。

虽然父亲生病,但刚才的叫声似乎有点激动,不像个病人。

“——是。”

余五郎急忙跑过去。

他从门外回答。

“您在叫我吗?”

他跪下来看父亲,父亲也许累了,自己打开窗户并用枕头垫在背上,正靠着墙坐在床上。

“余五郎。”

“孩儿在。”

“我从窗户看到有位武士走出去。”

余五郎本想隐瞒父亲,所以有点慌张。

“是……可能是刚才来传信的人吧!”

“传信?从哪里来的?”

“他叫宫本武藏,来传口信说北条新藏出了事情。”

“嗯?……宫本武藏?……奇怪,他应该不是江户人。”

“他说是作州的浪人,父亲您对他是否有印象?”

“不——”

勘兵卫景宪摇着泛白的双鬓。

“我不认识他。但是我从年轻到老经历过好几场战争,也见过许多武功高强的人,但是从未遇上一个真正的武士。刚才看到那名武士离去,令我有点心动。我很想见他,很想与那名武士当面谈谈。——余五郎,你快点去把他追回来。”

虽然医生吩咐病人不可说太多话。但是病人有点兴奋。

——把武藏请来。

他竟然如此要求。余五郎担心这样会影响父亲的病情。

“遵命!”

但是他还是遵从病人的意愿。

“可是,父亲您刚才从窗户看到他的背影,为何就能如此看重他呢?”

“你不了解。等你像我这样苍老的时候自然就会了解了。”

“可是,一定有其他理由吧!”

“嗯。”

“请您告诉我,让我也多增加点见识。”

“刚才的武士凡事小心翼翼,连对我这个病人都是如此。这就是他厉害之处。”“可是他不知道父亲在这房里吧!”

“不,他知道。”

“他如何知道?”

“当他一进门来,便仔细观察这房子的结构,哪些窗户亮着灯,哪些没有,连庭院的路径都细心观察过——而且,他态度从容,丝毫看不出他在观察。我从远处遥望他,非常惊讶他是何方人氏。”

“这么说来,刚才的武士是个城府很深的人了。”

“再说下去就没完没了,你快去追他回来。”

“可是,这会不会影响您的病情?”

“我这些年来一直在期盼这样的知己,我的兵学并非只为了传给儿子。”

“这是父亲您经常说的事。”

“勘兵卫景宪的兵学虽然称为甲州流,但是并非只是弘扬甲州武士的方程式阵法。现在的时代已经跟信玄、谦信以及信长争霸时不同了。学问使命亦不一样——我的兵学秉持着小幡勘兵卫流的主旨,主张追求真正的和平——啊!这种兵学,应该传给谁呢?”

“……”

“余五郎。”

“在。”

“我想传授给你的,如山一般高。但是你尚未成熟,就连跟刚才的武士面对面都无法察觉出对方的气量呢!”

“孩儿惭愧。”

“以父亲严格的眼光看来,你的程度还不够。倒不如传授给真正有实力的人,再将你托付给他。我内心一直期待这个人的出现,就像花谢时一定得将花粉托给蜜蜂传播大地……”

“……父亲请别说泄气话,只要好好休养,您一定能够安享余年的。”

“别说傻话了,别说傻话了。”

父亲重复说了两遍。

“快点去追他回来!”

“好的。”

“请你好好转达我的意思,可别失礼了。”

“遵命。”

余五郎说完,赶紧奔向门外。

他追了出去,可是已经不见武藏的踪影。

他到平河天神宫附近寻找,也到鞠街的路上,全都不见武藏的人影。

“没办法——也许后会有期吧!”

余五郎放弃了。

虽然父亲很赏识武藏,但余五郎还是不认为武藏是如此优秀的人。

因为武藏年龄与自己相仿,能力再强也不会高出自己多少。

再加上武藏回去之前的那番话:

“跟佐佐木小次郎过不去是愚笨的人。小次郎非比寻常,这小小的仇恨,你们最好别计较了。”

武藏这些话在余五郎脑中回响,让余五郎觉得他是特地来长小次郎的威风。

“他算什么。”

他对武藏颇不服气。

他甚至轻视小次郎和武藏。对于父亲所言,表面看起来虽是顺从,心中却非常不服气。

(我也不像父亲眼中那么的不成熟。)

余五郎曾经花一年,有时甚至两年或三年,只要有时间,他便四处旅行修炼,也到各家拜师学艺,甚至学禅,他认为自己已经习得所有的武艺了。可是父亲却总认为自己乳臭未干,这回只是从窗户看见武藏的背影,便如此欣赏他,就差没说:

“你还要多向他学习。”

——回去吧!

在回家的路上,余五郎突然感到非常寂寞。

“父亲为何老是认为儿子乳臭未干呢?”

他真希望父亲能够夸奖自己。可是父亲病重,无法预测明日是否依然健在,这使余五郎感到更加寂寞。

“喔!余五郎先生,你不是余五郎先生吗?”

背后有人叫他。

“喔!你是?”

余五郎回头走向对方。原来是细川家的家侍中户川范太夫。以前虽然曾经来家里听过课,最近很少看到他了。

“老师的病情如何呢?我最近由于公务繁忙,一直没去问候。”

“他还是老样子。”

“大概是年纪大了……我听说教头北条新藏被杀伤了,此事当真吗?”

“你怎幺知道的?”

“今早上我在藩邸听到的。”

“昨晚才有人来通报,今早便已经传到细川家了?”

“佐佐木小次郎在藩邸的重臣岩间角兵卫家里当食客,可能是角兵卫将此事传播开来吧!连少主忠利公也都知道了。”

余五郎年轻力壮,血气方刚,无法静下心来听完此事,但也不欲人察觉自己的不悦,便故作轻松与范太夫告别。此时,他心中已暗下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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