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八,你现在靠什么为生?”

“我的职业吗?”

“嗯!”

“我与做官无缘,还没有正式的职业。”

“这么说来,你仍然无所事事啰!”

“你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一件事。为了阿甲那女人,我错过自己的大好前途。”

他们走到一处类似伊吹山麓的草原。

“坐下来吧!”

武藏坐在草地上。他不喜欢又八的自卑和懦弱。

“虽然是阿甲害的。但是,又八,男子汉不应该有这种想法。因为只有自己,才能开创自己的生涯。”

“我知道我自己也不好……怎么说才好呢?我老是无法掌握眼前的命运,总是被命运牵着走。”

“你这样子要如何立足于这时代呢?你说要到江户去闯看看,江户现在是饥渴的人们急于开发的处女地。没有过人的能力,如何能功成名就呢?”

“我要是及早练好剑就好了。”

“你在说什么!你才二十二岁,做什么都是前程似锦呀!又八,说实话,你不是练剑的料。所以我想你如果能好好求学,找个好君主,求个一官半职是最好的。”

“我会的……”

又八拔了一根草,放在口中咬着,心里也觉得自己很可耻。

武藏和自己一样成长于山中,一样是乡士的儿子,年龄也相同。然而仅仅走了五年不同的路,他和自己竟然有这么大的差异。一想到这点,又八就有点受不了,后悔自己虚度光阴。

还没碰到武藏之前,又八听到有关他的传言,总觉得不服气,不承认他的能力。但是,五年不见,武藏却以不同姿态出现。又八再怎么虚张声势,仍会感受到武藏带给他的压力,因而不得不产生自卑心。现在,平日对武藏所持的反感已经消失。气概和自尊心,也为之瓦解。在他的内心只有无数的自责而已。

“你在想什么?喂!振作点!”

武藏拍拍朋友的肩膀,看他如此软弱才这么斥责他。

“有什么不好呢!你闲逛了五年,只要当做是晚五年出生不就行了!但是,换个角度想,这闲逛的五年,也是一种磨炼修行呢!”

“我真没面子。”

“喂!刚才只顾着聊天,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又八,我刚刚才跟你母亲分手。”

“啊?你碰到我母亲了?”

“为什么你一点都没遗传到你母亲的刚强和韧性呢?”

武藏一看到这不肖子,不禁可怜起那位不幸的母亲——阿杉婆。

心想:多没出息的家伙啊!

看到又八如此消沉,武藏无法弃之不顾。

他心里很想对又八说:

看看我,从小母亲就过世。没有母亲的我是多么寂寞啊!

大致来说——

阿杉婆一大把年纪还得饱受旅途风吹日晒雨淋的痛苦,并视武藏为世世代代的仇敌,这都只源于一个根本的原因,那就是她老觉得:

又八很可爱。

这就是盲目的爱衍生出来的误解,而又从误解产生了固执的想法。

只能在幼年时的梦里见到母亲模糊的影像的武藏,深切地体认到这点。他很羡慕别人有母亲,因此再怎么被阿杉婆辱骂、陷害、算计时,都只是一时的气愤。事过境迁后,心中反而有一种孤独、忧愁感。这时,他就非常羡慕又八有个母亲。

如何才能免去阿婆的诅咒呢?

武藏看着又八,在心中自问自答。

只要这个儿子出人头地就行了。如果又八能够比我更有出息、更争气的话,阿婆便能受到乡民的夸奖。这比砍我的头还能如阿婆的愿吧!

想到这里,他对又八的友情就像对剑所持的情感,又像刻观音像的时候所抱持的激昂情绪一样。

“又八,你不这么认为吗?”

武藏的话里充满了诚挚的友情。他郑重说道:

“你有这么一位好母亲,为什么你不能让她高兴呢?没有母亲的我觉得实在太可惜了。我不是指责你不尊敬母亲,而是你拥有为人子的最大幸福却糟蹋它。如果我现在有这样的母亲,我的人生不知道会有多温暖呢!这对一个人的立身处世实在太重要了。为什么呢?因为当孩子功成名就时,没有人会比父母更直接、更坦白地表示欢欣了。有一个能够和自己分享快乐的人是多么令人鼓舞啊!有母亲的人也许会认为这是陈腔滥调,但是,漂泊在外的人看到美丽的景色,身边没却有一个共同分享的人,不是很寂寞吗?”

武藏看到又八一直专注地听着,便一口气说到这里。然后握着朋友的手又说道:

“又八……这个道理你应该很清楚了。我以朋友的身份拜托你,看在同乡长大的分上。嘿!让我们拿出关原之战时的毅力,用我们当时扛着枪走出村庄时的心情,互相勉励,好吗?现在已经没有战争了。虽然关原之役的战火已熄,但是在和平的背后,人生的修行和谋略的巷战却方兴未艾呢!只有靠自己的锻炼才能通往胜利之路……又八再次拿出扛枪的精神与勇气,你也能在这世上出人头地啊!加油吧!当个了不起的人吧!如果你有这分意志,我也会帮你的。即使当你的奴仆,我也愿意。如果你真有心要奋斗,愿意对天地发誓的话——”

又八热泪淋淋地滴落在两人紧紧相握的手上。

这就是母亲的想法,但又八一直充耳不闻、嗤之以鼻。没想到由五年不见的朋友口中说出来,竟然如此强烈地震撼他的心,令他泪流不已。

“我懂了!知道了!谢谢你!”

又八如此重复说着,用手背掩住眼睛:

“今天是我重生的日子。我不是练剑的料子,所以才会想到江户。在走遍各地后,期待能碰上一个良师,如此便可以好好追求学问了。”

“我也帮你找找看是不是有良师或良主。毕竟,追求学问并不是闲来无事才做的,一定得找个教师才行。”

“啊!我觉得已经走上康庄大道了。但是,有件事挺麻烦的……”

“什么事?有什么事尽管说。将来也是一样,只要是对你有益,而我也做得到的,我一定尽力帮忙。这样,至少可以补偿我惹你母亲生气的罪过。”

“真难以启齿呀!”

“小小的隐藏,将铸成一大片阴暗。说出来吧!即使是不好的事情,也只是一瞬间的不好意思,更何况朋友之间哪有什么好害臊的。”

“那我就直说了。”

“嗯!”

“在茶店后面房间休息的,是与我同行的女人。”

“你带着女人啊!”

“而且……唉!还是难以启齿!”

“看你,一点男人气概都没有。”

“武藏,你不要生气喔!因为她是你也认识的女人。”

“啊……到底是谁?”

“是朱实。”

“……”

武藏内心震了一下。

在五条大桥碰面时,朱实已经不是以前纯洁的小雏菊了。虽然她还没像装满媚汁毒草的阿甲那样放荡,但是却已像衔着危险之火而飞的鸟。武藏想起当时她紧靠在自己胸前哭泣,倾吐情感的时候,有个似乎与朱实有所关连、蓄着刘海的年轻人站在桥边,一直翻着白眼瞪着武藏呢!

现在武藏听到又八和朱实在一起,着实吓了一跳。因为武藏几乎可以想像得到这么一位个性复杂的女人,与他这位懦弱的朋友在一起,两人的人生旅途将要通往多么黑暗的谷底,将是多么的不幸呀!

而且这个男人选来选去,为什么会挑上阿甲和朱实这种危险的人当伴侣呢?

武藏心想。

“……”

又八看到武藏沉默不语,又有他的一套说法:

“你生气了吗……我想隐瞒反而不好,所以就直说了。但是,这对你可不好受吧?”

武藏感到一阵怜悯,骂道:

“笨蛋!”

接着又恢复脸色。

“是运气不好,还是你自作自受——我实在不了解。你已经吃过阿甲的苦头了,怎么还……”

武藏觉得遗憾,于是询问原委。又八从在三年坡旅馆遇到朱实,以及有一夜在瓜生山再相遇,突然心血来潮,商量前往江户求发展,将母亲丢下等经过,毫无隐藏地告诉武藏。

“话说回来,也许是母亲对我的处罚吧!朱实那家伙自从跌到瓜生山之后,便一直喊疼,到现在仍然整天躺在茶店。我虽然很后悔,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武藏听到又八的叹息,不忍再责怪他。谁叫眼前这个男人将慈母之珠换成衔火之鸟,自讨苦吃呢?

这时,有一个人慢慢走了过来:

“啊!客官你在这里啊!”

原来是劳碌的茶店老太婆。她双手撑在腰上,望着天空,似乎在看天气如何?

“跟你同行的病人,没一起来啊!”

她又像在问话,又像在喃喃自语。

又八立刻问道:

“朱实?她怎么了?”

他露出紧张的神色。

“她不在床上。”

“不在床上?”

“可是,刚才还躺在床上呀?”

武藏直觉发生事情了,于是说道:

“又八,去看看!”

他跟在又八后面跑回茶店,查看她的房间。阿婆的话果然没错。

“啊!不好了!”

又八叫出声:“腰带不见了,换洗衣物也不见了。连我的盘缠也不见了。”

“梳妆的东西呢?”

“梳子、头钗都不晓得到哪里去了!她竟然弃我而去。”

又八刚刚才发誓要奋发图强,热泪盈眶的脸上,现在却布满了怨恨。

阿婆在房门口向内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那个女孩真是的!请恕我多言,那女孩其实是没病装病,整天躺在床上。我这老太婆一眼就看穿了。”

这些话,又八一点也听不进去。他跑出茶店,茫然地望着蜿蜒的山路。

有一头母牛躺在一株已干谢的桃树下,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

“……”

“又八!”

“……”

“喂!”

“哦?”

“你在发什么呆啊?至少我们可以祈祷朱实有个安身的地方啊!”

“是啊!”

这时,一阵风吹到又八毫无生气的面前,卷起一个小小的漩涡。一只黄色的蝴蝶随着无形的漩涡飞舞,然后飞下山崖去了。

“刚才你说了一些让我很欣慰的话,那真的是你的肺腑之言吗?”

又八咬着嘴唇,颤抖的声音,从双唇间迸了出来:

“是真的!不是真的又怎么样?”

武藏用力拉着他的手,想将他从茫然的眼神唤醒。

“你的道路是宽广的。朱实要走的方向,并不是你要去的路。你马上穿上草鞋去寻找下山到坂本、大津一带的母亲。你可别失去这么好的一位母亲啊!立刻动身吧!”

他拿出又八的草鞋、脚绊以及旅行的用品。

又说道:

“你有盘缠吗?这一点带着吧!如果你立志要到江户求发展,我也和你到江户。而且,我也想和你母亲说几句心里的话。我先将这头牛带到濑田唐桥,随后就来。听好!一定要带着你母亲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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