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峰的山脚下,传来清水寺的钟声。此处是个幽静的山谷,四周环绕着歌中山和鸟部山,就连吹来的阵阵寒风也不觉得冷。

青木丹左带着朱实来到小松谷,回头对她说:

“就是这里,虽然暂居此地,倒也安适。”

说完,留着短髭的上唇,微微一笑。

“在这里?”

虽然有些失礼,朱实还是忍不住回问。

这一间阿弥陀堂非常荒凉,如果它也算住家的话,附近像堂塔伽蓝的空屋还真不少。这一带到黑谷或吉水附近乃是佛门的发祥地,有很多亲鸾祖师的遗迹,念佛修行者法然房被放逐前往赞岐的前一夜,曾经在这小松谷的大佛堂与随行的诸弟子和皈依的公卿及善男信女们,含泪而别。

这件事是发生在承元年间的春天,今夜却是草木皆枯的冬末。

“……请进。”

丹左先走上大厅的走廊,打开格子门后,招呼朱实。朱实看来似乎还犹豫不决,是接受他的好意呢?还是另觅其他落脚处呢?

“屋里还比较温暖吧?虽然地上只垫着稻草,但也聊胜于无……还是你在怀疑,怕我会像刚才那个坏人一样欺负你呢?”

“……”

朱实摇头否认。

青木丹左看起来是个好人,再加上他已经年过半百,使朱实放心不少。但是,令朱实裹足不前的是因为这间堂屋脏乱不堪,尤其对方身上的衣物不但污秽还全身透着汗臭味。

但是,此刻她也无处投宿,更何况若再碰上赤壁八十马,那就更惨了。加上自己正发着烧,疲惫不堪,只想躺下来好好休息,所以她开口问道:

“我可以住这里吗?”

朱实爬上阶梯。

“当然没问题,住上几十天也可以,在这里没有人会找到你的。”

屋里一片漆黑,好似会有蝙蝠飞出来。

“你等一下。”

丹左在屋角擦打火石,劈劈啪啪地打出火花,然后把一支捡来的蜡烛上点着。

借着烛火环视屋内,有锅子、陶器、木枕、席子等等,看起来都是捡来的,用品全都具备了。丹左告诉朱实,他要烧水煮荞面给她吃。他在一个破炉子上添了木柴,点燃火种,再用吹火筒呼呼地吹着火。

这个人真是亲切。

朱实心情慢慢稳定下来,也不再在意屋内的脏乱,她开始能跟丹左一样,轻松自在地待在这里。

“对了,你刚才说你还在发烧,一定是感冒了。荞面尚未煮好之前,你先睡一觉吧!”

角落里,铺着一张不知道是破草席还是米袋,朱实拿出一张纸垫在木枕上,躺了下来。

旁边放着一条破蚊帐,看来也是捡来代替被子用的。

“那我就先休息了。”

“快睡吧!不用担心了。”

“……真谢谢你。”

朱实正要伸手拉被子时,被窝下有一只动物,目光如电,突然从朱实的头上飞跃而过,她不禁大叫一声,扑倒在地。

朱实这一叫,青木丹左也吃了一惊,手中正要倒入锅里的荞麦粉全部倾洒在地上。

“啊!怎么啦?”

青木丹左膝上全是白色的荞麦粉。

朱实躺在地上说:

“好像——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那边角落里跳出来一只比老鼠大的动物。”

丹左回答说:

“可能是松鼠吧!”

他举目四望。

“松鼠这些小家伙,只要闻到食物的味道就会跑过来……可是现在却不见踪影。”

朱实悄悄地抬起头。

“那里!在那里!”

“在哪里?”

丹左弯下腰四处寻找,果然有一只动物躲在没有佛像的神龛中,一看到丹左的眼睛,小动物的身子就往后退缩。

“不是松鼠而是一只小猴子。”

“……?”

丹左觉得奇怪,小猴子也不怕生,在桌下徘徊了一会儿又回到原处坐着。满是绒毛的脸像桃子一样,一双眼睛亮晶晶,一副乞讨食物的表情。

“这家伙……从哪里进来的……啊!我知道了,是不是想进来偷东西吃呢?好吧!我来看看。”

小猴子似乎听得懂“我来看看”这句话的含意,立刻跳到丹左的脚边。

“……哈哈哈,这小猴子真可爱,只要给它东西吃就不会捣蛋了,不管它了。”

丹左拍掉膝上的白粉,重新回到锅前。

“朱实,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早点休息吧。”

“真的没问题吗?”

“它并非野生的猴子,应该是有人饲养的,你不必担心——被子够暖和吗?”

“嗯……”

“早点睡吧!好好休息之后,感冒一定会好的。”

丹左把麦粉、水倒入锅里,用筷子搅拌。

破炉子里的炭火燃烧旺盛,丹左把锅子架上去,再开始切葱。

丹左用大厅里的桌子当砧板,小菜刀也已生锈,他手也不洗就抓着切好的葱放到大盘子上,随便擦一下砧板,就着手准备下一道菜了。

锅里的水沸腾了,屋内逐渐暖和起来,丹左抱着骨瘦如柴的膝盖,饥饿的眼神注视着沸腾的锅子,看起来仿佛人间极品尽在锅中。

清水寺的钟声照例在夜晚响起。时节已过大寒,初春即将来临。随着即将结束的腊月,人们的烦恼似乎也增加了不少。夜深人静,除了佛堂前的参拜铃铛叮当作响之外,还传来丹左的喃喃自语:

“……我是恶有恶报,罪有应得,但是城太郎不知如何了……小孩子是无辜的,不应该受父亲的连累,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请保佑城太郎,平安健康。”

丹左搅着锅中的荞麦,虽然已为人父,心底却极为脆弱,他边搅着边祈祷。

“不要!”

已经入睡的朱实,突然像快被勒死般地拼命大叫:“混、混、混蛋……”丹左看到朱实紧闭双眼,脸颊上爬满了泪水。

朱实一下子被自己的梦呓惊醒了。

“大叔,我刚才睡觉时说了些什么?”

“你可真吓了我一跳。”

丹左来到她枕边,替她擦拭额上的汗珠。

“大概是因为发高烧,才会出这么多汗……”

“我说了什么?”

“说了很多。”

“我说了很多吗?”

朱实热烘烘的脸更为羞涩,她把脸埋进被窝里。

“朱实,你的心里是不是在诅咒某个男子?”

“我说了这些事吗?”

“没错……你是怎么了?被男人抛弃了吗?”

“不是。”

“被男人骗了吗?”

“也不是。”

“我知道了。”

丹左暗自揣测着,朱实突然坐起来。

“大叔!我、我该怎么办?”

本来在住吉所遭遇的凌辱,只能独自悲恸,不想让人知道,可是现在朱实内心悲愤交集,她再也无法隐藏,就像江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哽咽着泣诉往事,说完之后趴在丹左膝上,呜呜啜泣。

“……嗯,好了,好了……”

丹左胸口一阵燥热,女性专属的体香扑鼻而来,这一阵子丹左隐居遁世与草木为伴,安享余年。而此时身体上的感官宛如注入一股热血,膨胀起来,肋骨下的心肺充满生气,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吉冈清十郎这个家伙,真是可恶。”

丹左心底油然而生对清十郎的憎恶之心,而让丹左这个老朽身躯如此亢奋的原因,除了义愤填膺之外,一股莫名其妙的嫉妒心也是主因,仿佛是自己的女儿遭受侵犯,倍加愤怒。

朱实见状,更确信此人足以信赖而感到安心。

“大叔……我真想死了算了。”

朱实哭丧着脸,紧靠着他的膝盖,丹左不知所措,一脸迷惑。

“别哭了,别哭了,并非你存心招惹对方,你的心丝毫未受到玷污。女人的生命里,心可比肉体更重要。所谓贞操指的就是女人的心,即使你的身体尚未遭受男人玷污,可是若是心底妄想着别的男人,那一瞬间女人也就不再纯洁了。”

朱实听了这番话,仍觉无法释怀,她泪如雨下几乎要湿透丹左的衣裳,嘴里不断说着:

“我好想死,我好想死。”

“好了,别哭,别哭了……”

丹左抚着她的背,却无法以同情的眼光注视朱实白皙的颈子,他甚至怀疑朱实柔美的肌肤之所以会泛出体香,是因为曾经男女情事的结果。

刚才那只小猴子来到锅边,叼了一个食物,又跑走,丹左闻声推开了朱实的脸。

“这只猴子。”

丹左举拳怒骂。

对丹左而言,食物远比女人的眼泪更重要。

天色微明。

丹左醒来之后对朱实说:

“我到城里托钵,你留在家里,我会带药和热呼呼的食物回来给你,也会带一些柴米油盐回来。”

丹左披上像抹布一样肮脏的袈裟,带着洞箫和斗笠,跨出阿弥陀堂。

他的斗笠不是蔺草编的,只是普通的竹编斗笠。平常只要没有下雨,他就会穿着破旧的草鞋,去城里乞食。他的模样有如一个稻草人,就连鼻下的短髭,看起来都很寒酸。

今早的丹左看来比以往更疲惫,因为一夜辗转难眠。而朱实本来抑郁寡欢,痛不欲生,但在吃完热呼呼的荞麦之后,就沉沉入睡了,丹左却一直到天亮时仍未合眼。

使他不能成眠的因由,一直到今天早晨天色大亮、来到太阳底下依然缭绕心头挥之不去。

朱实与阿通年纪相仿……

丹左如此思索着。

朱实与阿通气质不同,她比阿通可爱,阿通虽然气质高雅,但属于冰霜美人。而朱实无论喜、怒、哀、乐都充满女性的魅力……

朱实的魅力有如一道强光射向丹左的每个细胞,令他从昨夜就开始精神亢奋,倍觉年轻,只可惜岁月不饶人,他们之间的年龄悬殊太大,昨夜为朱实的曼妙睡姿迷惑,一夜不成眠,但却又暗自自我责备。

到底我是怎样的人?身为池田家的世臣,享受高薪俸禄,却败坏家声,从姬路的藩地流浪到此荒郊野外,落魄潦倒,归根到底不就是因为迷恋女色。当初就是为了阿通,才会有如此下场。

他暗暗自我责备着。

这种惩罚难道还不够吗?

他又自言自语道:

啊!我拿着洞箫,披着袈裟,内心却离普化澄明的觉悟之道尚远,何时才能达到六根清净的境界呢?

他面有愧色地闭上眼睛,失眠的疲惫使他今晨看起来更加憔悴。

摒弃这种邪恶之心吧!

但是朱实的确是个可爱的姑娘,而且曾受男人的欺负,让我来安慰她吧!让她知道,世间的男子并非全都是豺狼虎豹。

去的时候给她带些药吧!今天的托钵如果能让朱实心生喜悦,那就够了。我不应该再对她另有所图。

他亢奋的神经终于平静下来,脸色也逐渐红润。就在此时,他走在山崖上,突然听到一只老鹰噗噗地拍着大翅膀,遮住了头顶上的阳光。

“……?”

丹左抬头观望,几片叶子从树梢上飘落下来,还有一片灰色的小鸟羽毛像蝴蝶般飘落到他脸上。

老鹰的爪子抓住小鸟,张开翅膀飞向云际。

“啊!抓到了。”

不知何处有人如此说,接着便听到老鹰的主人吹了一声口哨。

从延念寺的后山坡走下来两个身着猎装的男人。

其中一人左拳头停着一只老鹰,右手拿着装猎物的网子,一只棕色的猎犬尾随在后。

他是四条武馆的吉冈清十郎。

另一名比清十郎还年轻,身体比他更强壮,身着新潮华丽的上衣,背上背着三尺余的大刀,留着前发——此人就是岸柳佐佐木小次郎。

“没错,应该就在这附近。”

小次郎停步向四周张望:

“昨天傍晚我的小猴子与猎犬相争,被猎犬咬伤屁股,就在这附近躲了起来,后来再也不见踪影……会不会躲到树上去了呢?”

“不可能还待在这儿,猴子有脚自己会跑掉的。”

清十郎意兴阑珊地应着。

“我没听说过放鹰打猎,还要带着猴子的。”

说完,便坐在一旁的石头上。

小次郎也坐在树根上。

“不是我要携带小猴子,是它老跟着我,也拿它没辄。虽然如此,这只小猴子非常可爱,不见了,总觉有些冷清。”

“我还以为只有女人或闲人才会饲养宠物,现在

看到你这名修行武者竟如此宠爱小猴子,才知道不能一概而论。”

清十郎在毛马堤看到小次郎的剑法,心中十分敬佩,但对于他的兴趣以及处世态度,仍觉得他乳臭未干。毕竟,他比清十郎年轻,而且在同一屋檐下住了三四天,小次郎也暴露了一些缺点。

虽然清十郎并不怎么尊敬小次郎,但是他们的交往反而更觉自然,数日相处下来,两人亲密无间。

“哈哈哈!”

小次郎笑着说:

“那是因为在下年纪尚轻,将来我要是找到中意的女人,可能就会弃猴子而不顾了。”

小次郎愉快地闲聊起来,清十郎却渐露不安,就像站在拳头上的老鹰,眼眸上露出焦虑的神色。

“总觉得那位苦行僧……从刚才就一直盯着我们看。”

清十郎说着,小次郎一听也回头看。那个人正是青木丹左,青木丹左打从刚才便一直注视他二人。这会儿才转身慢慢地走向另一方向去了。

“岸柳!”

清十郎叫着小次郎,忽然站起来。

“回去吧——现在不是狩猎的时候,今天已是腊月二十九,快回武馆去吧!”

但是小次郎无视于清十郎的焦虑,反应冷淡。

“好不容易带着老鹰出来打猎,现在只抓到一只山鸠和两三只野鸡而已,再爬点山去看看吧!”

“算了吧!手气不顺的时候,连老鹰都驾驭不好……还是回武馆练剑吧!”

清十郎像在自言自语,到后来语气中带着些焦虑,和平常的他判若两人,而小次郎却是一副爱理不理,要走你先走的冷淡表情。

“要回就一起回吧!”

小次郎也一起回去,但面露不悦。

“清十郎,我勉强你出来,实在很抱歉。”

“什么事?”

“昨天和今天都是我怂恿你出来狩猎的。”

“不……你的好意我心里明白。但是年关将近,我也告诉过你,我和宫本武藏的比武约定已经迫在眉睫。”

“所以我才会建议你带老鹰出来打猎,放松心情。不过,以你的个性看来是无法轻松起来的。”

“我最近听到一些传言,说武藏这个人其实武功并非如传说中那么高强。”

“如此说来,我们更应该以逸待劳,先做好心理准备。”

“我一点也不慌张,只是轻敌乃兵法之大忌。我认为在比武之前,应先充分磨炼自己,就算我输了,也不留下遗憾。实力差人一等,这是没办法的事……”

小次郎对于清十郎的正直颇有好感,但同时他也看透清十郎气度狭窄,如此的胸襟实在无法继承吉冈拳法的声誉以及规模宏大的武馆。小次郎暗自遗憾着。

反倒是清十郎的弟弟传七郎气度较大。

但是他的弟弟却是一名骄纵放荡子,虽然他的武功比清十郎还高强,却无法继承家声,是个毫无责任感的二少爷。

小次郎也见过他弟弟,从一开始便觉得与他不投契,彼此都心生反感。

清十郎是一个正直的人,虽然气度狭窄了些,我还是助他一臂之力吧!

小次郎如此盘算,因而故意带着老鹰邀请清十郎一起狩猎,希望能让他暂时忘了与武藏比武之事,但是清十郎自己却放不开。

他竟然说想要回去好好锻炼自己。清十郎如此认真固然是其优点,可是小次郎真想回问他,比武前几天,到底能锻炼到什么程度?

是清十郎个性使然,这也难怪……

在此情况之下,小次郎不免也感到爱莫能助,只好默默地踏上归途。本来一直跟在身边的褐色猎犬,这会儿却不见了。

汪汪汪!

远处传来猎犬的狂吠声。

“啊!是不是找到猎物了?”

小次郎眼睛为之一亮。清十郎则不以为然。

“别管它,待会儿它自己会追上来。”

“可是……”

小次郎觉得很可惜。

“我去看一下,你在这里等我好了。”

小次郎循着狗叫声跑过去,看到猎犬正跳上十四米长,四面环通、古老的阿弥陀堂走廊。它显然想要跳进破旧的窗口,却无法达到,如此跃上跃下,将近前的红柱子和墙壁抓得爪痕斑斑。

大概是闻到什么味道才会如此狂吠,小次郎走到那个窗口旁的一扇门前。

靠着格子门往内瞧,屋内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他顺手推开门,猎狗立刻跑到小次郎脚边。

“嘘!”

小次郎把狗踢开,但是狗并不畏惧又跟进来。

他一走进厅堂,那只狗立刻穿过脚边冲进去,接着,小次郎听到一阵女人的尖叫声,那不只是一般的尖叫声,而是使尽全力,撕心肺裂的凄厉叫声,加上猎犬的狂吠声,此起彼落,都快震裂厅堂的大梁,人兽混声,在屋内回响不绝。

“啊!”

小次郎赶紧跑过去,他看到猎犬正在攻击的目标——一个抵死抗拒、不断惨叫的女人。

本来朱实盖着蚊帐被子在睡觉,刚好一只小猴子被猎犬发现,从窗户逃进来,躲到朱实背后。

猎犬为追小猴子而咬朱实。

“哇——”

朱实吓得滚向一边,几乎同时,小次郎抬脚一踢,脚边立刻传出动物的悲鸣声。

“好痛,好痛啊。”

朱实几乎快哭出来,猎狗张着大嘴已经咬住朱实上半截的胳膊。

“畜牲。”

小次郎又踹了狗肚子一脚,但是那只狗在小次郎第一次踢它时就已经气绝,所以即使小次郎再踢一脚,它的嘴仍是死咬朱实的胳膊不放。

“放开,放开。”

朱实不停挣扎着,从她背后跳出一只小猴子。小次郎用力掰开狗的上下颚。

“你这家伙!”

啪的一声,小次郎撕裂狗的下巴,几乎快把它的脸撕成两半,然后把狗扔到窗外。

“已经没事了。”

说完坐到朱实身旁,但是朱实的胳膊已经鲜血淋漓。

白皙的手腕渗出红牡丹般的鲜血——小次郎见状,怜惜之心油然而生。

“有没有酒可以洗伤口呢……噢,像这种破旧的地方不可能有酒的,来,让我看看伤势。”

他抓住朱实的胳膊,温热的血液也流到小次郎手上。

“搞不好会得病,因为这只狗在前一阵子曾经发狂。”

小次郎也慌了,不知如何是好。朱实痛得皱紧双眉,摇着头说:

“狂犬病……我倒希望得这种病,疯掉算了。”

“你说什么傻话?”

小次郎忽然把脸凑近朱实的伤口,用嘴把脏血吸出来、吐掉,如此不断重复。

到了黄昏,青木丹左结束一天的托钵回来了。

他打开昏暗的阿弥陀堂的大门。

“朱实,你一个人很寂寞吧!我回来了。”

他在归途中替朱实买了药和食物,并打了一瓶油,他将东西放置在角落。

“等一下,我来点灯……”

但是,灯点亮了,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

“……到哪儿去了?朱实!朱实!”

不见朱实的踪影。

自己对朱实一厢情愿的单恋,突然转变成一股愤怒。瞬间,整个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激动过后,代之而来的是满心的凄凉,丹左想到自己年龄比她大一大截,而且早已无荣誉和野心,想到自己已经老态龙钟,他不禁哭丧着脸,垂头丧气。

“我救了朱实又如此照顾她,没想到她竟然一声不响就离开了……唉!人世间真如此现实吗……现在的女性,难道都这么薄情寡义……要不然就是她对我尚存戒心。”

丹左像个痴人喃喃自语,用猜疑的眼光扫视朱实睡过的地方。他看到一块碎布,好像是撕裂了的腰带,布上还沾着血迹,丹左更加狐疑,嫉妒之心油然而生。

他愤怒地踢开草席,把买回来的药全扔出屋外,虽然他行乞了一天,早已饥肠辘辘,却无力准备晚餐,他顺手拿起洞箫。

“唉!”

他来到阿弥陀堂的走廊。

有好一会儿时间,他不断吹着洞箫,任由他的烦恼悠游在虚无的夜空。人类与生俱来的情欲,在进入坟墓之前,即使人老色衰,仍然会像幽灵似的潜藏在身体某处。丹左借着洞箫,仿佛对虚空自白。

“既然她命中注定任男人玩弄,自己又何苦为道德所束缚,搞得一夜难眠。”

有些后悔,又有些自我鄙视,这种复杂的情绪不知如何排解?只能任它在血管里流淌。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烦恼吧!丹左拼命吹着洞箫,希望吹散自己混浊的感情,可是,业障深重的男人,再怎么努力仍吹不出清澄的音色。

“苦行僧,你可真雅兴不浅,今夜独坐吹箫啊!是不是白天在城里讨足了钱也买了酒,赏一杯给我吧!”

从佛堂的地板下探出头来,这名瘫了下半身的乞丐,经常窝在地板下头,用羡慕的眼光仰望住在上头的丹左。对他来说,丹左的生活可比王侯。

“噢,你知道吧!我昨晚带回来的女人到哪里去了?”

“她怎么可能逃走?今天早上你刚出门,就有一名留着刘海、背上背着大刀的年轻人,连同小猴子和女人一起扛在肩上带走了。”

“留着刘海的男子?”

“那名男子长得挺俊俏……可不是你我能相比的。”

地板下的乞丐忍不住自个儿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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