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藏面对大海,坐在卖烤蝾螺的摊子前。

“客官,我们的船要环湖一周,还有两个空位,你要不要坐啊?”

有位船夫对着武藏拉生意。

另外又有两名海女,提着刚捞上来的海螺篮子。

“这位先生,要不要买海螺啊?”

“买点海螺吧!”

“……”

武藏脚上的纱布已经被流出来的脓血沾污了。他将纱布解开,本来疼痛不堪的脚伤,现在已经完全消肿恢复原状了,纱布包裹得太久以致皮肤变得又白又皱。

“不买,不买。”

武藏挥挥手,赶走了船夫和海女。他试着把脚踏在沙地上,走向海里,把脚泡在海水里。

从这一天早上开始,他不但忘记了脚伤的痛苦,体力也全都恢复,精神亦为之振奋。他除了清楚地知道脚伤已经痊愈之外,今晨的心境与昨日大不相同,因为自觉前途无量而欣喜若狂。

武藏请卖烤蝾螺的姑娘帮他买了一双袜子和新草鞋,他尝试在地上踩踏,跛脚走路也有好一阵子,一下子痊愈又有点不适应,伤口还有些疼痛,但已经微不足道了。

“船夫已经在赶游客上船,客官,您不是要去大凑吗?”

正在烤蝾螺的老头子提醒武藏。

“没错,到大凑之后就有船开往津镇吧?”

“对,也有船开往四日市和桑名。”

“老板,今天是腊月几日了?”

“哈哈哈!您真是贵人多忘事,竟然都忘了日期,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四日了。”

“才二十四日吗?”

“还是你们年轻人无忧无愁,真令人羡慕。”

武藏快步到高城海边的渡船头,他还希望能跑得更快些。

武藏赶上往对岸大凑的船只,船上满载乘客。在这同时,也是神女们送阿通和城太郎到五十铃川的宇治桥头,或许她们现在正挥着手道别呢。

那条五十铃川的河水便是流到大凑的海口,武藏所乘的渡船发出船桨拍打波浪的声音。

抵达大凑之后,武藏立刻改搭开往尾张的渡船。乘客大多是旅客,左岸可以看见古市、山田和松坂等地的道旁树,巨大的船帆,迎着海岸线,平稳地行驶在伊势的海面。

此时,阿通和城太郎正由陆路往同一个方向前进,不知道他们谁会先到达目的地?

如果到松坂,便可以打听到那位伊势出身、号称“鬼才”的神子上典膳的消息,但武藏打消了这个念头,在津镇就下船。

在津镇港下船时,走在他前面的男子,腰际挂着两尺左右的木棒,引起武藏的注意。因为木棒上卷着锁链,锁链的尾端有一个铜环。腰上另外还佩了一支皮刀鞘的野太刀。年约四十二三岁,皮肤比武藏还要黝黑,头发焦黄地卷在一起。

“老板!老板!”

若非有人如此称呼这个人,任何人都会以为他只是一个野武士。武藏仔细看了一下那名从船上追下来,年约十六七岁,脸上还沾着煤灰的铁匠小徒弟,肩膀上扛着一支长柄铁锤。

“等等我,老板。”

“还不快点。”

“刚才我把铁锤忘在船上了。”

“怎么可以忘记吃饭的家伙呢?”

“我已经跑回去拿来了。”

“那当然,要是你敢忘记,你就没命了。”

“老板!”

“你真啰嗦。”

“今晚我们不是要住在津头吗?”

“太阳还高,我们先赶一段路。”

“真想住在这里,有时候出来工作可以放松些啊!”

“别说瞎话了。”

从码头通往大街的路上,两旁都是礼品店和拉客住宿的人。那个打铁铺的徒弟扛着铁锤,在人群中四处张望看热闹,因此又没跟上他的老板。最后终于看到老板在店里买了一个玩具风车。

“岩公。”

“是。”

“帮我拿这个。”

“是风车呀。”

“拿在手上怕会被人撞坏,最好插在领子上。”

“要买回家当礼物的吗?”

“嗯……”

看来那个老板是买给他小孩的。出外工作,回到家最大的享受便是看到小孩的笑脸吧!

老板走在前面频频回头,大概是担心插在岩公领子上的风车会被弄坏。

巧的是,他们左弯右拐,竟然是武藏要走的路。

“噢……”

武藏心里有数——一定是这个男人。

但是,这世上有那么多的打铁铺,而且带着锁链镰刀的人也不少。为了慎重起见,武藏不时地走在前面或后面,悄悄地留意观察,当他们来到津镇城外,正要转往铃鹿山的街道时,武藏从他们二人的对话中已经可以确定。

“请问你要回梅畑吗?”

武藏问那两个人,对方操着浓浓的乡音回答:

“是的,我们是要回梅畑。”

“请问您是不是户梅轩先生呢?”

“嗯……你怎么知道我就是梅轩,你是谁?”

越过铃鹿山,从水口通往江州草津——这条道路是通往京都的必经之路。武藏前几天才经过这里。由于他打算在年底到达目的地,希望能在那儿畅饮屠苏酒,因此他一路毫无逗留地直接来到这里。

前几天他经过此地时,曾去拜访户梅轩,不巧他不在家,武藏也不执着,只是期望它日有机会再相识,没想到竟然会在此巧遇梅轩,武藏觉得自己跟锁链镰刀挺有缘分的。

“实在很有缘,前几天我曾去云林院村拜访您,见过尊夫人。我叫宫本武藏,是个习武者。”

“啊!原来如此。”

梅轩毫无讶异之色。

“你就是那位住在山田的客栈,说要跟我比武的那个人吗?”

“您听说了?”

“你不是去打听我是否在荒木田先生家里?”

“打听了。”

“我是去荒木田家做事,但并不住在他家,我借用神社街一个朋友的工厂,在那儿完成了一件非我莫属的工作。”

“噢……然后呢?”

“我听说有一位修行武者住在山田客栈,正在找我,但我怕麻烦,所以未加理会——原来就是你啊!”

“是的,听说您是锁链镰刀的高手。”

“哈哈哈!你见到我内人了吗?”

“尊夫人露了一下八重垣流的架式给我看。”

“那不就够了吗?实在没必要紧追不舍。我的流派内人已经露给你看过了,要是你想看得更多的话,说不定还没看到一半,你就已经丧命了。”

原来他们夫妻俩都是高傲自大的人,在这世上似乎武术与傲慢都是一体的。但话又说回来,若非对方有那么强的自尊心,也不会因为拥有精湛的武术而骄傲自矜的。

武藏的修养功夫到家,能暗自咽下这口气,他之所以能不被对方激怒,是因为在他重新踏出社会时,泽庵曾经教诲他“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而且他探访宝藏院和小柳生城也得到不少教诲。

武藏很有风度地包容对方,仔仔细细观察对方的本领,甚至毕躬毕敬地采取低姿态。

在尚未摸清楚对方底细之前,武藏谨言慎行不形于色。

“是的。”

武藏像个晚辈般谦虚地回答。

“您说的没错,光看到尊夫人的架式就让我获益良多。但是能在此遇见您,真是有缘,希望能聆听您多谈谈有关锁链镰刀的心得,那就更感激不尽了。”

“谈锁链镰刀?要谈的话可以啊!今晚你要投宿关所的客栈吗?”

“正有此意,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可否让我到府上叨扰一宿呢?”

“我家里不是旅馆,寝具不够,若不在意和我的徒弟岩公共宿,那就请便。”

黄昏时,三人来到铃鹿山,山中的村落在灿烂的夕阳下,宛如一面湖水,渐渐沉寂下来。

岩公先跑回去通报,武藏看到梅轩的老婆抱着小孩站在屋檐下,手上拿着父亲送的玩具风车。

“你看,你看,爸爸从那里回来了,看到爸爸了吗?爸爸回来了——”

本来是傲慢自大的户梅轩,看到孩子立刻变成了一位慈祥的父亲。

“嘿哟!我的小乖乖。”

户梅轩手舞足蹈地逗着小孩,夫妇俩相偕抱着孩子进屋去。并未把一起回来并打算在此寄住一晚的武藏看在眼里。

直到吃晚饭时。

“对了,对了,叫那个修行武者一起来吃饭。”

武藏穿着草鞋,正在工作房的火炉旁烤火。梅轩看见他,才忽然想起而如此吩咐他的妻子。

他老婆一脸不悦。

“前几天你不在的时候,也来住了一晚,怎么现在又来了?”

“就让他跟岩公一起睡。”

“上次我是在火炉旁铺了席子给他睡,今晚也让他这样睡就好了。”

“喂,小伙子。”

梅轩在炉前温好了酒,他拿着酒杯问武藏:“你喝酒吗?”

“我喝一点。”

“来一杯吧!”

“好。”

武藏坐在工具房和客房中央。

“我敬您。”

武藏举杯向梅轩致意,一口饮尽,酒味微酸。

“杯子还您。”

“那个杯子你拿着吧!我还有杯子。你这个武者修行——”

“是。”

“你看起来很年轻,几岁呢?”

“过了年就二十二岁了。”

“故乡在哪里?”

“美作。”

武藏一回答完,户梅轩便瞪大眼睛,从头到脚再一次重新打量武藏。

“……刚才你说……叫什么名字……你的名字。”

“我叫宫本武藏。”

“武藏是哪两个字?”

“武功的武,宝藏的藏。”

这时候,他老婆把晚饭菜肴端过来。

“请用。”

她把饭菜放在草席上,户梅轩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

“是这样子啊……”

“来,酒温热了。”

梅轩为武藏斟酒,突然开口问他。

“你从小就叫做武藏(Takezou)吗?”

“没错。”

“你十七岁的时候也是用这个名字吗?”

“是的。”

“你十七岁的时候有没有跟一名叫又八的男子到关原去打仗?”

武藏内心一惊。

“您对我似乎很清楚啊!”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也曾经在关原工作。”

武藏一听倍感亲切,梅轩现在也改变了傲慢的态度。

“我觉得你很面熟,原来我们是在战场碰过面啊!”

“这么说来,你是在浮田家的阵营啦?”

“我那时在江州野洲川,跟野洲川的乡士一起,投靠浮田家的阵营,跑在军队的最前方。”

“原来如此,我们可能碰过面。”

“你的朋友又八现在如何呢?”

“战后就没再见过他了。”

“你说的战后是指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会战之后,我们在伊吹的一户人家里藏匿了一阵子,等我们的伤口痊愈之后便分手了,从此再也没见过面了。”

“……哦。”

梅轩对正要哄小孩入睡的老婆说:

“没酒了。”

“你们已经谈够了吧!”

“我们现在酒兴正浓,还要喝。”

“今晚为什么喝这么多酒呢?”

“因为我们谈得正投机。”

“已经没酒了。”

“岩公,你过来一下。”

梅轩对角落呼叫,隔墙传来岩公起床的声音。

“老板!什么事?”

岩公打开房门,露出脸来。

“你到斧作那里去赊一升酒。”

武藏拿起饭碗。

“等一下,酒马上来。”

梅轩急忙抓住武藏的手。

“我特地叫岩公去赊酒来,等一下再吃饭吧!”

“请勿为了我出去赊酒,我已经不胜酒力了。”

“没关系。”

梅轩又说:

“对了,对了,你刚才说要问我有关锁链镰刀的事,我一定知无不言,但是不喝酒哪能谈呢?”

岩公很快就回来了。

他把酒壶放在炉火上温热,此时梅轩已经在对武藏大谈锁链镰刀用在战场上的效果。

“拿锁链镰刀对付敌人容易获胜,因为它跟刀剑不同,让敌人根本无空隙可以

防守,而且在还没击中对方要害之前,就可利用锁链先缠住敌人的武器,就像这样,左手拿镰刀,右手抓称铊——”

梅轩坐着,示范给武藏看。

“敌人攻过来时,用镰刀挡住敌人的武器,同时又可用称铊反击对方,这也是一招。”

说完又换另一种招式。

“像这种情况——如果敌人离自己较远的时候——可以用锁链缠住对方的武器,无论是大刀、枪、或是棒,皆足以致胜。”

说完,又教武藏投称铊的方法,他讲了十几招,例如挥动锁链画出蛇形般的线条,还有镰刀和锁链并用,让敌人产生视觉上的错觉,可以反守为攻。梅轩不断地介绍这种武器的玄妙之处。

武藏听得津津有味。

武藏在听对方解说时,全神贯注,惟恐有所遗漏。完全置身其中。

锁链和镰刀——

双手并用。

武藏边听讲解,自己也颇获心得。

人有双手,而剑只用到一只手。

他在心里暗自思索着,得到这个结论。

第二壶酒不知不觉也见底了,梅轩虽然也喝,但绝大部分都斟给武藏,武藏酒酣耳热之际毫不觉过量,从未如此酩酊大醉过。

“老婆!我们到后面的房间睡,这里的棉被留给客人,你到后面去铺被子。”

他老婆原来打算睡在这个房间,因此当他们两人喝酒时,也不管客人是否在场,便径自和小孩躺进被窝里睡了。

“这位客人好像也累了,让他早点休息。”

梅轩对客人的态度突然变得非常亲切,现在又要让武藏睡在这里而自己去睡后面的房间。他老婆无法理解,而且被窝已经睡暖了,她不愿意起来。

“你刚才不是说要让这位客人跟岩公一起睡在工具房吗?”

“你这个笨蛋!”

他瞪着老婆。

“那要看客人是何许人啊!你给我闭嘴,到后面去铺被子。”

“……”

穿着睡衣,他老婆满心不悦地走到后面房间,梅轩抱起已经熟睡的婴儿。

“虽然被子不是很干净,但是这里有火炉比较暖和。半夜里若口渴,这里也有茶喝,请不要客气,快到被窝里睡吧!”

梅轩说完便离开了,过了不久,他的老婆过来换枕头的时候,脸上已经堆满了笑容。“我先生已经喝得大醉,再加上旅途劳累,他说明天要睡晚一点才起来,你也不必急着早起,明天早上在这儿吃完早餐再离开。”

“……谢谢你。”

武藏只能如此回答,他已经烂醉如泥,几乎无法脱下草鞋和上衣。

“那么我就打扰了。”

武藏说完便躺进这位妇人和小孩刚才睡过的被窝里,被窝还相当温暖,但是武藏的身体比被窝还热,梅轩的老婆静静地站在门边,看着武藏说:

“……晚安!”

说完吹熄烛火,这才离开房间。

武藏烂醉如泥,他的头就像孙悟空被头箍束紧一样疼痛不堪,太阳穴的脉搏呼呼作响。

奇怪,今天晚上我怎么会喝这么多——武藏痛苦不堪,有点后悔——刚才梅轩不断地劝酒,那么高傲的梅轩为何突然出去借酒,而且,本来一直不高兴的老婆,竟然变得那么亲切,还让出这么暖和的地方给他睡——为何他们突然改变态度呢?

武藏觉得事有蹊跷,但是尚未理出头绪来,就已经昏昏欲睡,眼皮都睁不开了,一盖上棉被便呼呼大睡。

炉火余灰殆尽,偶尔闪着微小的火焰照着武藏的脸庞,看得出来他已经进入梦乡。

“……”

事实上,梅轩的老婆一直守在门边,直到武藏睡着,才蹑手蹑脚地回到她丈夫的房间。

武藏在做梦,同样的梦一次又一次不断重复,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梦境,有时出现幼年时的光景,在他睡眠的脑细胞里,像虫子一样爬进爬出,神经上留下虫的足迹,他的脑膜好像映着萤光色的文字,一切充满幻觉。

……而且,他在梦里一直听到一首催眠曲:

睡哟睡

睡觉的宝贝最可爱

半夜啼哭

令人疼

疼哟疼

妈妈好心疼

这首催眠曲是上次投宿时,梅轩老婆唱的那首催眠曲。充满伊势乡音的旋律,现在在武藏的梦乡里,听起来竟像是自己故乡美作吉野乡的旋律。

武藏看到自己变成婴儿,由一位皮肤白皙,年约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抱着。婴儿的武藏竟然知道那是自己的母亲,他用幼稚的眼睛看着乳房上方白皙的面孔——

令人疼

疼哟疼

妈妈好心疼

母亲抱着他边摇边唱催眠曲,母亲美丽的脸庞就像一朵梨花,长长的石墙上可以看到开了花的苔藓,树梢上映着夕阳,屋里已经开始点起灯火。

母亲的双眸落着泪珠,襁褓中的武藏不知所以地望着母亲的泪水。

——你给我出去。

——回到你娘家去吧!

他听到父亲无二斋严厉的声音,却不见他的身影,只见母亲逃出家里那道长墙,最后跑到英田川的河床,边哭边走向河里。

襁褓中的武藏很想告诉母亲:危险!危险!

他在母亲怀里不断地扭动着身子,但是母亲却慢慢走往河流深处,紧紧抱着动个不停的婴儿,几乎要把他弄痛了。母亲泪湿的脸颊紧贴着婴儿的脸。

武藏啊!武藏!你是父亲的儿子还是母亲的儿子呢?

此时,岸边传来父亲无二斋的怒吼声,母亲一听到,立刻投身英田川。

襁褓中的武藏被丢到布满石头的河床上,在月见草的草丛里使尽吃奶的力气哇哇大哭。

“……啊?”

武藏猛然惊醒,才知道是一场梦。梦中浑浑噩噩,那个女人的脸庞分不清是母亲还是别人。武藏一直觉得那个女人在窥视他的梦,因此才醒了过来。

武藏没见过母亲的脸,他虽然怀念母亲,却无法描绘出母亲的面孔,只能看别人的母亲来想像自己母亲的音容。

“……为何今夜我会喝醉呢?”

武藏酒醒之后,整个人也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望着被煤炭熏黑的天花板,红色的光芒忽隐忽现——原来是即将烧尽的炉火映在上面。

细看之下,在他头上有一个风车,从天花板垂挂下来。

那是梅轩买给他儿子的玩具,除此之外,武藏还闻到被褥上的母乳香。他这时才明白,可能是因为周围的气氛,才会引发他梦见已故的母亲,他望着风车,内心洋溢无限怀念。

武藏尚未全醒也没睡着,恍恍惚惚之间微睁着眼睛,忽然觉得垂挂在那里的风车有些奇怪。

“……”

因为风车开始旋转起来了。

本来风车就是会旋转,没什么好奇怪,但是武藏心头一惊,打算离被起身。

“……奇怪?”

他仔细聆听。

好像听到在哪个地方有轻微的开门声,当门一关上时,原来转动的风车便静止下来。

想必从刚才一直有人在进出这家的后门,虽然蹑手蹑脚,十分小心,但是门在开关之间,风吹动门帘,风车也跟着旋转。武藏觉得五彩缤纷的风车好像蝴蝶一般,时而张翅飞舞,时而停止。

武藏本想爬起来,但立刻又缩回被窝里,他全神贯注,想要察知这屋子里的动静,就像裹着一片树叶便可知晓大自然各季节的昆虫,紧绷的神经贯穿全身。

武藏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是多么危险。但是他不了解为何他人,也就是这里的主人户梅轩要杀害自己。

“难道我上了贼船?”

一开始武藏如此判断。如果是盗贼,只要瞧见武藏轻便的行装,便知道没东西打抢。

“恨我吗?”

应该不是这个原因。

武藏仍然不明就里,但是他的皮肤已经感觉到有人渐渐逼近自己的性命——到底是这么等待对方来?还是先发制人呢?他必须取舍其一。

他悄悄伸手到床下找到了草鞋,再将草鞋拿进被窝。

风车突然开始急速旋转,忽隐忽现的炉火余光照着风车,看来好像变幻万千的花朵一样,不断旋转,现在,他听见屋里屋外有明显的脚步声!他把被窝隆高,做出有人睡在里面的模样。终于,在门帘那儿出现两道目光,有一名男子握刀潜行过来,另外一人手拿长枪绕过墙壁,来到被窝的另一边。

“……”那两名男子倾听被窝里的动静,看着隆起的被窝。这时,又有一个人从门帘走过来,正是户梅轩,他左手拿着锁链镰刀,右手抓着称铊。

“……”

“……”

“……”

一对、两对、三对眼睛……

三人以眼示意,屏气凝息,站在枕头旁边的人“啊”一声踢翻枕头,另一旁的男子立刻拿着长矛对着被窝。

“起来!武藏!”

梅轩抓住铜铊和锁链镰刀,后退一步,对着被窝大叫。

被窝里并无反应。

不论他们拿着锁链镰刀打过去,用长矛戳着棉被,或大声叫喊。被窝里仍毫无反应,因为,应该睡在被窝里的武藏早已不在那里了。

拿着长矛的男子用枪掀开棉被。

“啊……他逃跑了。”

大家一脸的狼狈,急忙四处寻找,梅轩一看到旋转中的风车马上会意过来。

“门开着。”

说完,立刻跳到门口。

“糟了——”另外一个男子叫了起来。因为他看见工作室和房间中那扇通往阳台的门是开着的。

屋外蒙上一层白霜,有如月光般皎洁。刚才风车突然旋转了起来,就是因为刺骨的寒风从这扇门吹了进来的缘故。

“那个混账东西,原来从这里逃走了。”

“门外把风的人是在干什么!把风的人呢?”

梅轩急忙大叫:

“喂!喂!”

大声怒骂,跑到屋外一看,屋檐下一个黑影蹲在地上。

“老大!老大!抓到武藏了吗?”

黑暗处,传来小声的问话。

梅轩不由怒火中烧。

“你在说什么?你们是干什么的?武藏那个混蛋早已经闻风逃走了。”

“咦!逃走了……什么时候?”

“你还有脸问我?”

“奇怪了?”

“全是一群酒囊饭袋。”

梅轩在那个门进进出出,然后说道:

“他只有两条路可逃,一条是越过铃鹿山,另一条是往津镇的街道。应该尚未走远,我们快去追吧!”

“往哪儿追?”

“我往铃鹿山的方向,你们往街道追去。”

屋内屋外大约有十人左右,还有人拿着枪炮。

每个人的装束都不一样。拿枪的看起来像个猎人;拿刀的看起来像个樵夫;其他人可能也是同一阶层的,都听命于户梅轩,他们个个面目狰狞,都效忠于梅轩,不是只把他视为一般的铁匠而已。

他们兵分两路。

“如果找到武藏,立刻鸣枪做暗号,大家听到枪声就赶快集合。”

一伙人说好之后便追了出去。

但是,才跑了半刻钟,一个个已经气喘如牛,不得不放弃,垂头丧气地走回来。

大家疲惫不堪,也不管会不会被老大梅轩责骂,谁知梅轩却比众人都早一步回到家,正低着头呆坐在屋内。

“没有追到,老大!”

“太可惜了。”

梅轩只好放弃。

“算了。”

梅轩抓起几根木柴,以膝盖劈劈啪啪地折断,然后叫道:

“老婆!还有没有酒,拿酒来!”

说完,发泄似地把木柴狠狠丢进炉火,扬起一阵灰烬。

半夜的骚动,把婴儿给吵醒了,哭个不停。梅轩的老婆躺在床上回答已经没有酒了。有一个男人说可以回家拿酒来,便走了出去。这些人都住在附近,很快地把酒拿来了,也来不及温酒就倒进碗里喝了起来。

“真不甘心!”

“这个年轻人不简单!”

“这个混账,命倒挺长的。”

你一言我一语地放着马后炮当下酒菜。

“老大!请息怒,都是把风的人的错。”

大家想灌醉梅轩,让他先睡。

“我也太大意了!”

梅轩无意怪罪他人,只是皱着眉头喝闷酒。

“要对付那个毛头小子,也许根本不必劳师动众,我一个人就够了……但是,四年前那个家伙十七岁的时候,连我哥哥风典马都死在他手里,一想到此事,我就不敢轻举

妄动。”

“但是,老大,今天那位修行武者,真的就是四年前住在伊吹艾草屋阿甲家里的那个小毛头吗?”

“一定是我死去的哥哥典马在指引我——起先我也没有注意到,但是喝了一两杯之后,武藏那个家伙可能不知道我就是风典马的弟弟——在野洲川工作的野武士风黄平。所以他说在关原之役时,他叫做武藏(Takezou),现在改名叫宫本武藏(MuSaSi),我听了之后,从他的年龄和相貌上推断,可以确定他就是用木剑杀死我哥哥的那个武藏(Takezou)。”

“你本来想以牙还牙,却被他溜走了。”

“最近社会祥和太平,所以,即使我哥哥典马尚存人间,可能也很难生活,大概只能跟我一样,除了打打铁勉强糊口之外,就是上山当山贼,别无选择余地。但是,一想到哥哥被关原之役的一个无名小卒用木剑打死,就令我愤恨不已。”

“那时候,除了叫做武藏的那个小毛头之外,还有一个小伙子吧!”

“对,他叫又八。”

“对!对!那个又八当天晚上立刻带着艾草屋的阿甲跟朱实连夜逃走……现在不知去向。”

“我哥哥典马被阿甲所迷惑才会丧命。所以大家要小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遇上阿甲也说不定。”

也许酒精开始作用,梅轩低头打起瞌睡。

“老大!你躺下来睡吧!”

“老大!去睡吧!”

大伙儿亲切地将他扶到刚才武藏睡过的被窝里,并拣起枕头为他垫上,户梅轩立刻合上充满怨恨的眼睛,倒头呼呼大睡。

“回家吧!”

“回去睡觉喽!”

这些人原来都是伊吹的风典马和野洲川的脚风黄平的手下,专门在战场上剥削战利品为生的野武士。时代变迁之后,有的人当猎人,有的当农夫,但还是不改邪恶的本性。此时,夜深人静,这批人走出打铁铺,走出布满白霜的野地,各自回家。

这些人离开之后,一切又恢复平静,好像从未发生事情一样。在这座屋子里,只听见人的打呼声和野鼠的吱吱叫声。

偶尔,传来婴儿尚未熟睡发出的咿呀声音。夜已深,婴儿也进入梦乡了。

接着——

在厨房和工作房中间,有一个堆满柴火的房间,柴火旁有一座土灶,破旧的墙壁上挂着蓑衣和斗笠。此刻,在土灶后面靠近墙壁处,蓑衣悄悄地移动,有一个人影把蓑衣挂回墙上,然后,就像从墙壁里走出来一样,那人影站了起来。

那个人便是武藏。

他一步也没离开这个屋子。

刚才他逃离被窝,打开柴房,便以蓑衣掩盖身体藏在柴火堆中。

“……”

武藏在房间里走动。户梅轩已经熟睡,梅轩似乎鼻子不好,他的鼾声与众不同——武藏听了,在黑暗中不禁露出苦笑。

“……”

武藏听着他的鼾声,心里有了一个想法。

他和户梅轩的比武已全然获胜。

但是,刚才偷听到他们的对话,才知道梅轩就是以前在野洲川的野武士,本名叫风黄平,而且和那被自己打死的风典马是亲兄弟,难怪他想要杀自己以报兄仇,户梅轩虽然是个野武士,但个性怪异、好胜心强。

如果留他活着,以后必定还会千方百计暗算自己,为了自身的安危,武藏必须先下手为强。可是,有必要置对方于死地吗?

“……”

武藏想了想,终于想到一个方法。他绕到梅轩的床边,从墙上取下一把锁链镰刀。

梅轩依然睡着。

武藏盯着梅轩的脸,用指甲勾出镰刀的刀刃,刀刃和手柄呈垂直状。

武藏用湿纸包住刀刃,然后将镰刀架在梅轩的脖子上。

好了!

挂在天花板上的风车也静止不动了,若非他用纸包住刀刃,明天一早,这家的主人可能就要命撒黄泉了,风车可能会疯狂旋转呢!

武藏之所以会杀风典马是有缘由的。而且,当时自己刚参加过战争,血气方刚才会如此。现在,杀死户梅轩并无益处,何况他的儿子将来必会为父报仇,就如风车旋转般,冤冤相报,永无终止。

武藏今夜不知为何,一直回忆起死去的父母,看到这一家人祥和地沉醉梦乡,空气里弥漫着奶香味,武藏好生羡慕,迟迟不愿离去,他在心底默念:

“谢谢你们的照顾……祝你们有一个好梦。”

默祷完后,轻轻地打开雨窗,悄悄爬出去。在迷蒙的夜色中,再度踏上他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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