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的货物大部分是蓝色的染料和纸张,另外在船底还藏了违禁品烟草,虽然这是个秘密,但是光闻味道就可知道烟草藏在哪里。

这艘定期货轮,每个月数次往返于阿波国和大坂之间,船上除了载货也搭乘客,其中有八九成的乘客是常年往来于大坂之间的生意人。

“怎么样?生意兴隆吧!”

“啊!虽然大家都说边界的形势不错,钱不好赚啊!”

“听说为了打造枪只,工人不够,形势不甚好吧!”

另外一个商人说:

“虽然我在贩卖军需品和旗帜、鞋子等,但是生意大不如前了。”

“噢!是这样子啊!”

“连这些小武士都很会精打细算呢!”

“哈、哈、哈!”

“以前那些野武士把抢夺来的武器卖给我们,经过整修、加工,又可以转卖出去。如果再发生战争的话,野武士再把武器掠夺转卖,我们又翻新出售,如此循环不已,只需花费少数的成本就够了。”

商人之间大多谈论着这一类的话题。

其中——

“在内地几乎已经没钱赚了,现在必须像吕宋助左卫门和茶屋助次郎等人那样,坐船到海外去求发展啊!”

眺望着无垠的大海,听说在海的那端,百姓们富裕繁荣。

“即使如此,在武士的眼里,我们这些商人还是过着令人羡慕的生活。你看那些武士们根本就是一群附属在大将军旗下的寄生虫,依我们看来,他们的日子实在太轻松了。但是话又说回来,一有什么动静,他们就得披挂上阵,说不定还会战死沙场,平常为维护武士道的名誉,处处受限制,无法按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也实在可悲!”

“形势的好坏,也只有我们这些商人才会受到影响吧!”

“即使受影响,日子还不是逍遥自在。”

“只要能低头就没事。至于胸中的郁愤都可以用金钱来补偿。”

“所以要尽情享受人生啊!”

“有时真想大声对他们说:‘你究竟是为何而活呢?’”

这里的商人都属于中上阶层,他们经常铺着舶来品的毛毯,炫耀自己是另一种身份。

若仔细观察,不难发现,原本属于桃山文化的豪奢气派,随着太阁去世,已经从武家转移到商人身上。光是看他们奢侈的酒器、华丽的旅装、旅具,和讲究的装饰品……即使是一个吝啬的商人,都强过领粮千石的武士。

“哎呀!好无聊啊!”

“太无聊了,我们开始吧!”

“走!我们到那帷幕里去!”

他们走进一个小帷幕内,叫女侍送酒来,开始玩一种经由南方流行到日本的“花纹纸牌”。

在这里一把赌注的黄金,足以拯救一个饥饿的村子,这些人却挥金如土。

这一类人在船上不过是极少数的一部分。另外还有一个阶级,包括浪人、儒学者、和尚以及一些习武者,在商人们的眼中,他们是一群不知为何活在世上的人。

现在这些人都坐在货物旁的阴影下,面无表情地望着冬日的海面。

在这群面无表情的人当中,有一个少年。

“嘿!坐着不要动。”

他倚靠着货物,面向大海,膝上抱着毛绒绒的圆形东西。

“哇!好可爱的小猴子。”

旁边的人说道:

“看起来很温驯的样子。”

“是啊!”

“你是不是养很久了?”

“不是,前一阵子我从土佐到阿波的途中,在山中抓到的。”

“是你抓的呀!”

“为了抓它,我还被大猴群追得好惨。”

寒暄中,少年并未抬头,他把小猴子夹在膝盖当中,为它抓跳蚤。他头发上绑着紫色带子、衣着华丽,穿了一件绯红背心,看起来像个少年,却又看不出他实际的年龄。

连他身上戴的烟管都属太阁风格。像他这身华丽的打扮,也是曾经流行一时的桃山全盛时期的遗风——过了二十岁还不穿元服。超过二十五六岁,还梳着童髻,系着金边发带,甚至习惯摆出一副清纯稚童的模样。这风气仍留传至今。

因此,光凭外表不能判断他是否仍未成年,他体格健硕,肤色白皙,红唇明眸,浓密的眉毛末端往上斜扬,看起来一脸严肃。

虽然如此,他还是充满稚气——

“嘿!你还动。”

他拍了一下小猴子的头,仍然童心未泯地继续替小猴子抓跳蚤。折衷来看,他可能是十九、二十岁左右,再从他身上的旅装可确定并非藩臣,在这艘船上,他既非修炼者或傀儡师,也非穷武士,怡然自得地处在充满汗臭味的人群中,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个浪人。

但是,如果是浪人的话,他身上有件东西又太过于出色了,那就是用皮绳斜背在红背心后的一把作战用的大刀,刀身像竹竿那么长,没有护手。

由于身背大刀,加上考究的打扮,所以格外引人注目。

“这真是一把好刀啊!”

离少年不远处,祇园藤次也入神地望着他,心想:

“在京洛地区很少看见这种刀。”

光凭这把好刀就不难想像它的主人以前如何风光。

祇园藤次希望有机会能和少年聊一聊。冬日的午后笼罩着一层薄雾,阳光普照的淡路岛已经渐渐消失在船尾,巨大的风帆在乘客头顶上应和着海浪声,啪嗒啪嗒响着。

藤次已经厌倦这趟旅程。

他打了几个哈欠。

要不是因为厌倦这次的旅行,也不会察觉到他人的存在。祇园藤次已经在船上待了十四天,所以非常倦怠了。

“信差不知把信送到没……要是能及时收到信的话,她一定会来大坂码头接我吧!”

他借着思念阿甲的容颜来排遣旅途中的无聊。

吉冈家自从出任室町将军家的兵法所之后,名利双收。但是到了清十郎这一代,放纵无度,导致倾家荡产,连四条武馆都拿去抵押了,到了年底,搞不好连武馆都会被那些商人没收。

年关逼近,四面八方的人都来讨债,因为无力清偿,只得将父亲拳法的遗产全部变卖一空,如今是家徒四壁,可能连一顶斗笠都无法留下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

清十郎来找藤次商量,除了这个小师父挥霍无度之外,藤次也应负一半的责任。

交给我吧!我一定会办妥的,你等着瞧!

他绞尽脑汁想出一个方法,就是在西洞院西边的空地上盖一个吉冈流武术的振武阁——因为综观社会局势,目前武术盛行,诸侯四处招揽武士。若于此时大力培植新人,扩大原先的武馆规模,一来不但可以保住祖先遗留下来的遗志,二来可以将之推广于天下——如此重责大任,理当是我们这些后辈门生应尽的义务。

他叫清十郎将主旨书写下来,传送给九州、四国等地吉冈拳法的门人,并且四处去拜访他们,而他最主要目的是为了募捐建筑振武阁的经费。

吉冈拳法的祖师们所培养的门人,目前散布在各藩所任职,大都身居要职,但是即使他拿着这封主旨到处去游说,还是人算不如天算,捐款情况并不如藤次预算的理想。

大多数的回答是,我们会再跟您联络。

或者是,反正等我们以后到洛城时再捐吧!

现在藤次所带回的捐款,不及他原先预计的百分之一,但是因为这个财务问题与自己无关,反正是聊胜于无,所以打从刚才开始,就不再去想小师父清十郎的事,而一味地幻想久未谋面的阿甲的容颜,但是他还是一直在打哈欠,坐在动荡不定的船上,无聊透了。

他望着一直在帮猴子抓跳蚤的美少年好不羡慕,羡慕他找到一个好办法消磨时间,藤次走近他说道:

“年轻人,你要去大坂吗?”

美少年摸着小猴子的头,抬头看了他一眼。

“是的,我要去大坂。”

“你家住在大坂吗?”

“不是。”

“那你是住在阿波国吗?”

“也不是。”

这个少年不易亲近,他回答完又继续低头帮猴子抓跳蚤。

双方的对话似乎无法继续。

藤次沉默了一下,又开口说:

“你这把刀真棒啊!”

这回他夸奖他背上的大刀,美少年说话了:

“是吗?这是我的传家之宝。”

听到对方的赞赏,美少年很高兴地转向藤次。

“这把刀原来是用来打仗的,所以我想拿到大坂去找一位好的铸刀师傅,希望能把它改成佩刀。”

“即使改成佩刀,好像还是长了些。”

“是啊!这把刀有三尺长呢!”

“真是一把长刀啊!”

“如果能够改成这么长就好了——”

这位美少年露出酒窝,非常自信。

“要把它磨短也不是不可能,即使是三尺或是四尺的长刀。但是真正使用时如果能全力发挥这把刀的威力,那可就厉害了。”

藤次想探美少年的虚实。

“背着一把大刀,走起来看似威风凛凛,但也因人而异,要是背着这么一大把长刀逃跑的话,可就不太好看了。可否请教你学的是哪一流的武术呢?”

一谈起剑术,藤次自然而然地有点瞧不起这位乳臭未干的少年。

美少年瞄了一眼对方自大的表现,说:

“我学的是富田流。”

“富田流使用的应该是小刀啊!”

“没错,是小刀。但是也无人规定学了富田流就只能用小刀,我不喜欢和别人一样,所以就违纪练习大刀,师父盛怒之余,把我逐出师门。”

“嗯!年轻时略带叛逆心是不错的。”

“然后我就离开了越前的净教寺村,我想既然我是富田流门人,我就去拜访创造中条流的钟卷自斋老师父,他很同情我的遭遇,收我为徒,我在那里修炼了四年多,功夫学得不错,师父也认为我学得差不多了。”

“乡下师父很轻易发给剑术目录或印可的。”

“可是自斋师父不轻易发印可给人的,听说师父只颁过一张印可给一个人,那就是我的师兄伊滕弥五郎一刀斋。而我也想尽办法希望能得到一张印可,所以卧薪尝胆、日夜苦练,可是由于在故乡的母亲逝世,以致我练到一半就中途返乡了。”

“你故乡在哪儿?”

“周防岩国。我返回故乡后仍然天天鞭策自己,经常独自到锦带桥旁,斩燕砍柳,磨炼剑术。这把刀是我母亲临终前交给我的传家之宝‘长光刀’。”

“哦!是长光刀啊!”

“刀上没刻名字,是经由口耳传承,在我的故乡还有人称它叫‘晒衣竿’呢!”

本来以为这位美少年不喜多言,没想一谈到喜欢的话题,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而且无视于他人的脸色。

从这一点,加上他先前所说的经历来看,实在和他的外型不太相衬,其实他是个个性强烈的人。

美少年稍微停顿一下,抬头仰望天空,眼眸里映着天空的云彩,神情感伤地说:

“可是那位钟卷师父已经在前年因病去世了。”

他自言自语:

“当时我在周防,同门草天鬼向我通知此噩耗时,我感怀师恩,悲恸不已——一直随侍在师父身旁的天鬼是比我早入师门好几期的师兄,和师父自斋有叔甥的血缘关系,却也未获印可,而我虽已远离,不在师父身边,但他却在生前已经写妥印可目录要留给我,听说他一直希望能亲自颁给我的。”

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祇园藤次听到美少年叙述他的前尘往事,自己却感受不到半点伤怀。

但是有人聊天总比一个人无聊还好些,所以他就回答:

“嗯!原来如此啊!”

他假装热衷于对方的话题。因此美少年郁闷的情怀更是一泻千里,他接着又说:

“当时我要是能快点回去看他老人家就好了,但是我人在周防,而师父住在上州的山里面,相隔几百里路,更不凑巧的是,我的母亲也在那段时间去世,所以我赶不及见师父最后一面。”

船身稍微摇晃了一下,乌云遮蔽阳光,海面呈现一片灰色,偶尔浪花打上甲板,更添增寒意。

多愁善感的美少年继续诉说着。经此种种遭遇,他已经变卖掉故乡周防的房产,与同门师兄草天鬼相约,他现在正启程前往约定地。

“师父自斋亲戚很少,除遗留微薄的财产给天鬼,他并另外准备金子和中条流的印可目录叫天鬼转交给远在异地的我,天鬼目前正周游列国,我们在信上约好,明年春分时到三河的凤来寺山

相见,此处位于上州及周防路途中间,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我想到近畿一带四处走走看看。”

要说的话大概也说得差不多了,美少年再次转向聆听他说话的藤次。

“阁下是大坂人吗?”

“不,我是京都出生的。”

说完就沉默不语好一阵子,藤次听着海浪声,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这么说来,你也是想要学一点武术喽!”

藤次打从一开始就轻视这位少年,现在更觉得索然无味。最近有很多像这样的小白脸,自称在学习武术,马上亮出他的印可和目录,到处招摇。在他看来,这都不过是些雕虫小计,难登大雅之堂。

难不成这世上高手如云吗?他自己可是在吉冈家待了将近二十年才能爬到今日的地位——他拿自己跟他们相比较。

真要如此,将来大家还靠什么吃饭呢?心里这么着,抱着膝盖,凝视灰色的海面。

“京都?”

美少年自言自语,又看了藤次一眼,说道:

“听说京都有个吉冈拳法的遗子叫做吉冈清十郎,不知他现在是不是还开武馆呢?”

藤次心想,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口气越来越狂妄了。

但是,这个家伙至今尚不知自己就是吉冈门下的高徒祇园藤次,要是他知道的话,一定会后悔他刚才说了那么多大话而感到羞耻吧!

藤次由于无聊透顶就想捉弄一下这小子。

“没错,听说四条的吉冈武馆规模还很庞大,你有没有去拜访过那个武馆呢?”

“我想如果到京都的话,一定要去拜访的,我还想跟吉冈清十郎比武,不过到目前为止,我尚未去过。”

“哼……”

藤次斜着头,禁不住噗嗤一笑,他轻蔑地说:

“你自信过头了吧。”

“你说什么?”

美少年有点生气。心想,你这话才可笑呢!美少年也禁不住冷笑。

“吉冈虽然门户庞大,大家都买他的账,尤其第一代的拳法是个高手,但是,现在的当家清十郎和他弟弟传七郎武功并不怎么样。”

“不比较又怎么能知道呢?”

“我听过很多传言,因为是传言,未必全都属实,说是京流吉冈可能就此没落了。”

藤次听到这里,很想报出自己的名讳,警告对方小心说话,但是如果就这么结束,那就不是自己在捉弄对方,而是反被对方捉弄了。

此时离大坂的船程还有好一段时间,因此,他接着说:

“原来如此,总是有些人狗嘴吐不出象牙,才会有这种评语吧!话得说回来,刚才你说离开师父回到故乡,每天都到锦带桥边拿着大刀斩飞燕,练了一身好功夫,是不是?”

“我是这么说的。”

“那么你看,这船上海鸟飞来飞去,你用大刀是不是也可以很轻易地砍下来呢?”

“……”

美少年这时也感觉到对方的语气不怀好意,他张大眼睛瞪着藤次浅紫色的嘴唇好一会儿,最后终于开口:

“即使我可以砍到,我现在也不想做这种表演——你不是在逼我吧?”

“没错,既然你那么自信,不把京流吉冈放在眼里的话。”

“你好像不太高兴听到我贬损吉冈家,难道你跟他们有关系吗?或者你是吉冈的门人呢?”

“什么都不是,只因为同是京都人,如果有人贬损京都的吉冈,我都会不高兴。”

“哈哈哈……这些都是传言,并非我说的啊!”

“年轻人。”

“什么事?”

“你可曾听过一句谚语:‘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顾全你的将来,我现在给你一点忠告,要是你以为这个世界这么容易打混,你就永远无法出头,你自夸拿到中条流的印可目录、斩飞燕啦、练成一手好刀法什么的……像你这种大言不惭,把别人当成瞎子。你听好!要吹牛的话也要看对象。”

“你说我在吹牛吗?”

美少年再仔细问了一次。

“我说了又怎么样?”

藤次故意挺起胸膛,反驳他。

“我是为了你的将来才如此说的。别以为你卖弄年轻人的豪气,看来是令人欣赏,但如果过于夸大就变得很恶心。”

“……”

“你以为每件事我都听得津津有味,就越来越得意忘形了。老实告诉你吧!我就是吉冈清十郎的高徒祇园藤次。要是再让我听见你妄言批评京流吉冈,我可不会饶你啊!”

四周看热闹的乘客越聚越多,藤次因而想炫耀出他的权威和立场,又说:

“现在的年轻人啊,太过于任性了!”

说着,他向船尾走去。

美少年也默不作声地跟过去。

这下子没完没了了。

乘客们预测将会有场好戏看。虽然有段距离,大家都拭目以待。

藤次其实也不想惹是生非,因为船到大坂时说不定阿甲会来接他,在和女人见面之前如果与年轻人起冲突,太引人侧目,而且也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他佯装若无其事似地将手肘倚靠着船舷的栏杆上,望着船舵所卷起的白色浪花。

“喂!”

美少年轻轻地敲他的背,看来这名美少年很任性,但是他的语气沉稳不激动。

“喂!……藤次先生。”

这下再也无法假装没听见了,他转头问道:

“什么事?”

“你刚才当着众人面前笑我是在吹牛,让我很没面子,所以我现在决定表演一下你想看的武技,请你过来一下。”

“我刚才叫你做什么呢?”

“你应该不会忘记才对,我说我在周防的锦带桥边以斩飞燕来练习大刀,你不信,而且叫我在船上斩飞鸟给你看,不是吗?”

“我是说过。”

“要是你看到我能斩落海鸟,是否就能证明我不是个爱吹牛的人呢?”

“可以这么说。”

“好,我斩给你看。”

“嗯!”

藤次冷笑地说:

“要是过于勉强自己,遭来笑话,那可不好玩了。”

“不,我要斩给你看。”

“我不阻止你。”

“所以我才叫你过来看。”

“好,我看就是。”

藤次张大眼睛准备看好戏,美少年站在大约有二十块榻榻米大的船尾中央,脚踩着甲板,伸手拔出背上的“晒衣竿”大刀。

“藤次先生,藤次先生。”

他嚷叫着。

藤次斜眼看他的架式,并问他有什么事?

接着,美少年一本正经地说:

“很不好意思,我想请你把海鸟叫来我面前,要几只我都砍给你看。”

看来,美少年学到了一休和尚的机智,想要对藤次报一箭之仇。

很明显,藤次是被他愚弄了。捉弄人也要有个限度,这一来,藤次怒火中烧,说道:

“你给我闭嘴,要是能随心所欲唤来天空飞翔的海鸟,那么谁都可以砍得到。”

美少年一听,说道:

“海面千万里,我只有三尺剑,如果不飞到身边来,我当然也砍不到啊!”

藤次更加生气,向前走了两三步。

“你想给自己找借口啊!不行就说不行,你给我老实地道歉。”

“不,我若是要道歉的话,就不会摆出这个架式,没有海鸟,我就斩别的东西给你瞧瞧。”

“你要斩什么?”

“藤次先生,可否请你再往前走五步。”

“干什么?”

“借用你的头,就是刚才讥笑我吹牛的那颗头。与其斩无辜的海鸟,倒不如斩你的头更恰当些。”

“你,你说什么?”

藤次不自觉地缩了一下头——突然,美少年的手肘像断了的琴弦般猛力弹开来,他拔出背上的大刀,“啪”一声传来划破空气的声音,速度之快,连三尺的长剑都只看到像针一般细的光芒。

“你、你要干什么?”

藤次边叫边伸手到领口。

头还在,其他部位也没感到任何异状。

“你明白了吗?”

美少年说完便走到货堆的地方去了。

藤次脸色铁青,他根本来不及阻止对方,而此时他尚未察觉身上有任何异样。

美少年离开之后,在冬日微弱阳光照耀的甲板上,藤次突然看到一样奇怪的东西,那是一束像刷子似的毛发。

“啊!”

这时他才醒悟,立刻去摸自己的头发,原来他头顶上的束发被斩掉了。

“哎,哎呀……”

他面露惊色,手抚着头顶,接着,发结一松,鬓发披散开来,落在脸上。

“可恶!你这个毛头小子。”

犹如挨了一记闷棍,他怒气填胸。但他心里十分明白,美少年所说的一切都不是谎言,也不是吹牛,这个少年拥有超乎年龄的精湛武功,他不得不接受事实,年轻人当中也是有武艺超群的人。

但是心里的惊叹和满肚子的怒火是两回事。他站在原地看见美少年回到刚才的地方,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似的,绕着他的四周搜寻。藤次逮到机会,他以水沾湿刀柄,双手紧握,并降低身体靠近美少年的背后,这回,他也要砍掉他的束发。

但是,藤次并无十成把握,索性朝对方的头颅横砍下去,就算杀了这小子也无所谓。

“唔!”

他全身血脉贲张、神经紧绷,就在他出手的一刹那。离他咫尺之远有一个小帷幕,阿波、界国以及大坂附近的商人,从刚才就一直在里面玩“花纹纸牌”,他们正沉醉于赌博游戏。

“纸牌不够了!”

“飞到哪里去了?”

“到那边找找看。”

“不,这里也没有。”

他们翻箱倒柜,四处寻找,其中一人突然望着天空说道:

“噢,那只小猴子怎么爬得那么高呢?”

那个人指着高高的帆柱,叫嚷着。

原来有一只猴子在上面。

那只猴子爬到三丈高的帆柱上。

其他的旅客由于厌倦海上枯燥的行程,正觉无聊,便围拢过来,大家都抬头往上看。

“你看,它好像咬着什么东西呢!”

“是一张纸牌吧?”

“啊哈!原来是那只猴子拿走了赌客们的纸牌。”

“你看,那只小猴子也在帆柱上面学人玩纸牌呢!”

有一张纸牌啪啦啪啦地掉入人群当中。

“畜牲。”

国的商人急忙捡起那张纸牌。

“这还是不够,那猴子可能还拿了三四张。”

其他的人也七嘴八舌地说着。

“快叫人去把猴子的纸牌抢回来吧!要不然就没办法继续赌下去了。”

“那么高要怎么爬上去呢?”

“叫船长来吧!”

“他可能爬得上去吗?”

“付钱给船长叫他爬上去拿吧!”

船长收了钱,答应爬上去拿。在船上以船长为首,理当为此事负责,所以他说:

“各位乘客——”

他站在货物堆上面对乘客说:

“那个小猴子是谁养的?请饲主到这边来。”

无人承认自己是饲主,但是乘客们都清楚此事,不约而同地注视着美少年。

船长心里也明白,但他佯装不知情。现在,船长又提高声调说:

“既然无人饲养,那么就交由我全权处理,等一下可别来抱怨啊!”

并非无人饲养。美少年靠在货物旁,思索什么似地一声不吭,有人小声地说:

“真是个胆小鬼。”

船长也盯着美少年,而那些有钱的商人因为无法继续赌局,更是怒目相视,那眼神仿佛在咒骂——你这个厚脸皮,你是哑巴吗?还是聋子?

但是美少年一直坐在原地,若无其事。

“在海上竟然会跑出一只无人饲养的猴子,如果是无人饲养的,那就任凭我处置了。各位,船长再三询问,但是它的主人都不出面,你们愿不愿意当人证,以免待会儿主人又来抱怨说他没听到。”

“没问题,我们当人证。”

刚才那些商人愤怒地咆哮着。

于是船长走进船舱底,等他上来时,手上拿着点了火的火绳和一把土制长枪。

船长生气了。

这回,大伙儿都兴致勃勃,想看那个年轻的饲主要如何收场。

上头的小猴子却一派悠然自得。

那小猴子迎着海风俯看纸牌,好像有意无意在嘲弄

人们似的。但是,它突然龇牙咧嘴,吱吱大叫,迅速爬到帆柱的横木上,在帆柱上面狼狈地跳来跳去。

“……”

原来船长站在下面用火绳熏它,并用长枪瞄准它。

“等着瞧吧!这会儿轮到你着急了吧!”

人群当中有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人,在下面叱骂。

“嘘……”

有个界国商人,拉了拉那位酒醉的人,因为,从刚才一直都保持沉默的美少年,突然站起来,大声喊道。

“船长!”

这次换船长佯装没听见了。他正要用火绳点燃长枪的火线——情况危急,刻不容缓。

“啊!”

轰——一声,子弹的声音冲向天空,原来长枪被美少年抢走,乘客们吓得有人捂耳朵,有人趴倒在地——子弹穿过他们头上,噗通一声射到船外的漩涡里。

“你、你在干什么?”

船长这下怒不可抑,立刻跳过去,直挺挺地站到美少年的面前。

虽然航海生涯练就他一身魁梧强壮,但是一站到美少年面前,相形之下,逊色多了。

“你又是在干什么?你拿着枪不是想打那只无辜的猴子?”

“没错。”

“不是太残忍了吗?”

“一点也不——我已经声明在先了。”

“你怎么声明的?”

“你是眼睛瞎了?还是耳朵聋了?”

“闭嘴,即使我眼盲耳聋也是乘客。我可是一个武士,船长竟然欺到乘客头上,大呼小叫,身为武士的我才不屑回答。”

“不要找借口,刚才我一再声明,无论你喜不喜欢我的表达方式。何况在我出面处理之前,你的猴子骚扰到那边的乘客,而你竟然装聋作哑呢!”

“你说那边的客人,指的是刚才在帐幕里聚赌的那些商人吗?”

“你说话不要这么刻薄,那些乘客可是比一般乘客多付了三倍船资的。”

“那些商人目无法纪,公然挥霍聚赌,而且任意侵占空间,据为私用,在船上大摇大摆,已经让人看不顺眼。我并没有叫小猴子去偷纸牌,是小猴子在模仿那些家伙的不良行为,我没理由出面道歉。”

说到一半,美少年转向聚集在那里的界国及大坂的商人们,红润的脸庞流露出讥讽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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