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战”这字眼,听起来非常响亮,但仍不足以表达武藏此刻的心情。

这绝不是点到为止的小试身手,武藏才不会要求这种不痛不痒的形式。

他说的会战,追根究底就是比武。但既然同是要赌上一个人全部的智力跟体力来决定命运的胜败,即使形式不一样,对他来说,都是无异于大规模的会战。惟一的差别在于一个是调度三军,一个是调度自己的智能和体能的极限。

这是一人对一城的会战。武藏跨出的脚跟上,充满高昂的战斗力,他自然地说出了会战两字,而四高徒心想:这家伙是不是疯了?

他们似乎怀疑武藏的常识水准,又一次打量武藏的眼神。当然,他们的怀疑也不无道理。

“好!有意思!”

木村助九郎欣然接受,立刻踢掉脚上的草鞋,撩起裤子下摆。

“会战太有意思了。虽然没有鸣钟击鼓,但还是要用参与会战的心情应战。庄田、出渊!把那小子推过来!”

会战终于爆发了。第一个上场的木村助九郎早就想将武藏除之而后快。

事已至此!

两人对望了一眼。

“好!交给你了。”

两人同时放开武藏的手腕,用力往他背上一推。

咚、咚、咚——

武藏将近六尺的巨大身躯发出四五声巨响,往助九郎面前踉跄跌撞过去。

助九郎虽然有所准备,但还是向后退了一步。距离正好是伸手可碰到武藏跌过来的身体。

“咔!”

助九郎咬紧牙根,将右手肘举到脸部。然后,挥动手肘,发出咻——的一声,对着跌过来的武藏,打了过去。

沙、沙、沙——

剑鸣不已。助九郎的刀仿佛神灵乍现,发出铿锵的刀刃声。

同时,听到“哇”——的一声,但这并不是武藏发出来的,而是躲在远处松树后的城太郎,大吼着飞奔过来。助九郎的刀会发出沙沙的声响,也是城太郎丢了一把沙子过来的缘故。

但是这种时刻,一把沙子当然没什么作用。而武藏被对方一推之时,就已经算好自己跟助九郎之间的距离,再加上自己的力量,对着他的胸部猛冲过去。

被打一拳,踉跄跌出去的速度,和趁势奋不顾身猛冲的速度,是很不一样的。

助九郎向后退的距离,和向前进攻的距离,都因此而有了误差,于是便扑了个大空。

两人各自退开,中间隔了十二三尺。助九郎高举大刀,而武藏正要拔刀——双方互相凝视,不动如山,只有周围的气氛陷入沉沉的黑暗中。

“哦!这个可不是省油的灯!”

庄田喜左卫门脱口而出。除了庄田之外,出渊、村田二人,虽然还没有卷入战局,却好像被什么强劲的力量撞击了一下。接着,各自找了个适当位子,摆好架式。

这家伙有两下子——他们张大眼睛,注视武藏的任何动静。

一股逼人的寒气凝结在空气里。助九郎的刀尖,一直停在他自己黑影胸部下方的位子,一动也不动。武藏则是右肩对着敌人,纹丝不动。右肘高举,将全部的精神凝聚在仍未出鞘的刀柄上。

“……”

两人的呼吸,沉重得几乎可以数出来。从稍远的地方来看,武藏即将划破黑暗的脸上,好像放了两颗白色围棋,那是他的眼睛。

精力的消耗超乎想像。双方虽然隔了一尺之远,但是环绕助九郎身躯的黑暗中,渐渐可以感受到微微的动摇。很明显的,他的呼吸早已比武藏慌乱、急促。

“唔唔……”

出渊孙兵卫不觉发出呻吟,因为形势已经很明显,这是一场弄巧成拙的大祸,想必庄田和村田也有同样的感觉。

这人非泛泛之辈!

助九郎和武藏的胜负,这三个人已了然于胸。虽然有些卑劣,但是在事情扩大之前,以及造成无谓的伤亡之前,一定要一举击败这个不知底细的闯入者。

这个想法,在三个人彼此的眼神中,无言地传递着。事不宜迟,三人立刻行动,逼近武藏左右。忽然,武藏的手腕像绷断的琴弦,突然向后挥去。

“呀!”

凄厉的吼声,响彻云霄。

响彻云霄的声音,与其说是武藏口中发出来的,不如说他整个身子犹如梵钟震动,划破四周的寂静。

“啐!”

对方吐了一口唾沫,四人抡起四把大刀,排成车轮阵,武藏的身体就像莲花瓣中的一点露珠。

武藏觉得此刻的自己正处在不可思议的状态中,全身的毛孔虽然好像就要喷出热血般的灼热,但是心头却冷若冰霜。

佛家所说的红莲,指的不就是这种状态吗?寒冷的极致跟灼热的极致是同样的,非火亦非水。武藏的五体,此刻便处于这种状态中。

沙子没继续飞过来,城太郎不知到哪里去了,突然不见踪影。

——飒飒!飒飒!

晚风在夜色中,不时从笠置山直吹而下,好像在磨亮那些不轻易动摇的白刃,噼!噼!像磷火在风中飘闪不定。

四对一。但是,武藏根本没有察觉自己是在孤军奋战。

算什么!

他只意识到自己的血脉贲张。

死。

以往他总想慷慨赴死,但很奇怪地,今夜一点也没有这种感觉。甚至也没想到要战胜对方!

笠置山吹来的晚风,似乎直直吹进了他的脑袋里,脑膜就像蚊帐一样,透着凉气。而且,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令人生畏。

右边有敌人,左边有敌人,前面也有敌人。但是——

最后,武藏的皮肤变得一片湿粘,额头也冒着油汗,生来就异于常人的巨大心脏,急剧跳动着,外表不动如山,体内却燃烧到极点。

刷、刷……

左手边敌人的脚步微微擦动了一下。武藏的刀尖,像蟋蟀的触须一般敏感,早已视破对方的动静。而敌人也察觉到他的警觉,没攻进来。依然是四对一。

“……”

武藏了解到这种对峙对自己不利。他心中盘算着把四人的包围阵形,改成一字排开的直线形,然后一一砍倒对方。但是,对手并不是乌合之众,全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不可能任由武藏引导。个个严守着目前的位置。

只要对方不改变位置,武藏绝不会出手。一个可能是拼死跟其中一人对打,或许有可能致胜。否则只能等待其中一人动手,导致四人的行动有一瞬间的误差,趁此空隙进攻了。

真棘手!

四高徒对武藏又多了这一层新的认识,没人敢仗着四个人,而有所疏忽。这个时候,要是仗着人多,而有一丝一毫的松懈,武藏的大刀,一定毫不犹豫地砍向那里。

世上真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就连承袭柳生流精髓,体悟出庄田真流真理的庄田喜左卫门,也只能暗中思忖道:这人真不可思议!

他只能透过剑梢观察敌人,连一尺他都无法向前进逼。

就在剑和人,大地和天空,几乎都要化为冰霜的刹那间,意外的声音,惊醒了武藏的听觉。

是谁?谁在吹笛?悠扬的笛声穿透附近本城的林间,随着晚风飘过来。

笛声——悠扬的笛声,是谁在吹?

正处在无我无敌、无生死妄念、剑人合一状态下的武藏,从耳中突然窜入可疑的乐声中恢复了意识,重又回到肉体和杂念的自我。

因为,那笛音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记忆里,充塞于他的脑海和全身的肉体,是他永远也忘不了的。

不就是在故乡美作国——高照峰附近——夜夜被人追捕,饥寒交迫、头昏眼花的时候,传来的天籁之音吗?

那时——

犹如牵着自己的手,一直在呼唤着:出来吧!出来吧!造成自己被泽庵抓住的机缘,不就是这笛声吗?

即使已经忘记此事,但当时武藏潜在的神经也一定受到强大的冲击感动而无法忘怀。

不就是那时候的笛声吗?

不但笛声一样,连曲子也完全相同。啊!错乱的神经里,有一部分在脑海里叫着:

——阿通!

脑海里闪过这个声音的同时,武藏的四肢百骸,忽然就像雪崩一样,顿时变得脆弱异常。

对方当然察觉出他的变化。

四高徒终于找到武藏的大破绽。

“杀!”

随着一声大喝,武藏看到木村助九郎的手肘,好像瞬间长了七尺,已直逼眼前。

“喝!”

武藏的神志又回到刀尖。

他感到全身的毛发好像着了火一般充满热气,肌肉紧绷,血液像激流般在皮肤下窜流。

——被砍到了。

武藏立刻感受到左手袖口破了一个大洞,手腕露了出来,看来是连衣带肉地被砍到了。

“八幡神!”

在他心中,除了自己之外,还有神明的存在。当他看到自己的伤口时,迸出了如雷电般的叫声。

他一转身。

换了个方位,回头一看,刚刚砍到自己的助九郎背对自己,正站在刚才自己的位置上。

“武藏!”

出渊孙兵卫大叫一声。

村田和庄田也绕到武藏侧面。

“呀!你也不过如此!”

武藏不顾他们的叫骂,用力一蹬,跳到一根低矮的松枝上,然后再一跃,又一跃,头也不回地隐没在黑暗之中。

“胆小鬼!”

“武藏!”

“无耻的小子!”

往城中空濠急落的悬崖附近,传来如野兽跳跃般的树枝折断声。袅袅笛声,依然回荡在夜半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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