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像个少女,泥土和青草都吐着炙热的气息。闷热的天气让脸上的汗都蒸发成了雾气,春天的午时寂静无声。

武藏一个人走着。他在没有任何猎物的山里焦躁地环视着,拿黑木剑当拐杖,看来非常疲倦。如果有飞禽飞过,他锐利的眼睛必定跟着移动。他滚满泥土和露水的身体,充满动物的感官本能和野性。

“畜生!”

他不是在骂谁,然而这一骂,引发了一股无法发泄的愤怒,使他用力挥着木剑。

“喝!”

“啪”——的一声,把一棵粗树干砍成了两半。

“为什么村里的人都把我当仇人呢?他们一看到我,就马上去报案;有的才看到我的影子,就像看到大野狼一样,逃之夭夭……”

他在这赞甘山,已经躲了四天了!

白天透过薄雾,可以望见祖先留下来的——还住着孤伶伶的姐姐的老房子,也可望见七宝寺的屋顶,静静地坐落在山脚的树丛中。

然而这两个地方他都无法靠近。浴佛会那天,他夹在人群中去看阿通,没想到阿通在大家面前大声地叫他的名字。他想,要是被人发现,不但她会被牵连进去,自己也会被抓住,所以急忙逃跑了!

当天晚上,他也偷偷地回家看姐姐,很不巧又八的母亲刚好来。要是她问起又八的事,该如何回答?自己一个人回来,要怎么向这老母亲道歉?他犹豫不决,只好从门缝偷窥姐姐。没想到被姬路城的武士发现,连句话也来不及说,就被迫逃离姐姐家了。

从那时开始,他就在赞甘山观察,发现姬路的武士对他可能出没的道路,正在作地毯式的搜索;村里的人也联合起来,每天这座山那座山的,打算合力逮捕自己。

“……阿通姑娘不知对我作何感想?”

武藏甚至对她也开始疑神疑鬼了!故乡的每一个人都变成了他的敌人,他怀疑他们要堵住他所有的生路。

“实在很难对阿通姑娘说明,又八是因为这种理由才不能回来……好吧!还是告诉又八的母亲吧!如果这样还行不通,这村子就真的不能待了!”

武藏下了决心,正要下山,但想到天黑之前,不能出现在村子里,所以就拿了颗小石子,打下一只小鸟,拔毛剥皮,边走边吞着这些生温的血肉。

“啊!?……”

迎面走来一个人,也不知是谁,一看到他,就马上逃到树林里了。对这个人无缘无故竟然讨厌自己,武藏感到非常愤怒。

“等一等!”

他像豹子一样向那人扑去!

原来是个常在这山里走动的烧炭工人。武藏认得他,抓着他的领子,把他拉了回来,问道:

“喂!为何逃跑?你忘了吗?我是宫本村的新免武藏啊!我可没说抓到什么就吃什么。见了人也不打招呼,扭头就跑,这样像话吗?”

“是,是!”

“坐下!”

他一松手,对方又要逃跑。这回,他用脚猛踢他的腰,还拿木剑作势要打他。

“哇!”

那男人抱着头趴在地上,全身战栗个不停。

“救、救命呀!”

武藏实在无法了解,为何村里的人都那么惧怕自己?

“现在我问你事情,你可要老实回答!”

“我什么都说,只要你饶了我这条老命!”

“谁说要你的命了?山下是不是有追兵?”

“是!”

“七宝寺是不是也有人埋伏?”

“有!”

“村里的家伙今天是不是也出来搜山要抓我?”

“……”

“你也是其中一个吧?”

那男人跳起来,像个哑巴一样猛摇着头。

“唔!唔!”

“等等,等等!”

他抓着那人的脖子。

“我的姐姐,现在怎么样了?”

“谁啊?”

“我的姐姐——新免家的阿吟姐姐!村里的人被姬路的人逼迫,不得不来追我,该不会连我姐姐也不放过吧!”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这小子!”

他挥动木剑打他。

“你说话的样子太奇怪了!一定有事。你不招的话,我就用这个打碎你的头颅!”

“啊!手下留情!我说,我说!”

烧炭工人双手合掌求饶。告诉他阿吟被抓的事,还有村里贴了公告,凡是给武藏食物的人、借武藏住宿的人,都视为同罪。同时,每一户每隔一天都得派一名年轻人,天天由姬路的武士带领去搜山。

武藏因愤怒而起鸡皮疙瘩。

“真的吗?”

他不断逼问:

“我姐姐是何罪名?”

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怕领主才这么做的。”

“我姐姐被抓去哪里?牢房在哪里?”

“村里的人说是日名仓。”

“日名仓——”

他的双眸充满憎恨,抬头仰望边境的山线。那附近是中国山脉的脊柱,在灰色的暮霭中,形成斑点,逐渐暗去。

“好,我要去救您了!姐姐呀……姐姐……”

武藏自言自语着,把木剑当拐杖,一个人往发出水声的湖边大步走去。

晚课的钟声刚刚响过。七宝寺的住持这两天刚刚旅行回来。

屋外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但寺庙里头,却可看见红色的灯光以及厨房的炉火,客房里烛光摇曳,依稀可见房里的人影。

“阿通姑娘,你快出来吧……”

“呕……”

武藏呕出胃液,非常痛苦。

客房里有人听到了声音,问道:

“那是什么?”

“大概是猫吧?”

阿通回答。然后提着晚餐,走过武藏藏匿的桥廊。

啊!阿通姑娘。

武藏想叫她,但是胃痛得让他叫不出来。还好没叫,因为有个人跟在她后面,问道:

“浴室在哪里?”

那人穿着寺里借来的衣服,绑着细细的腰带,脖子上挂着毛巾。武藏抬头一看,认得那是姬路城的武士。他命令部下还有村里的人去搜山,日夜疲于奔命地到处搜索。自己却在天黑后就到这寺庙休息,还白吃白喝。

“浴室吗?”

阿通把东西放下。

“我带您去。”

她沿着走廊,往里面走。那个鼻子下面留着八字胡的武士,突然从阿通身后抱住她。

“怎么样?一起去洗澡吧!”

“哎呀!”

他用双手压着她的脸。

“不好吗?”

还把嘴凑到她的脸颊。

“……不行!不行!”

阿通柔弱无力。不知是否嘴被捂住了,连叫都叫不出来。

武藏见状,已经顾不得自己的处境了。

“你想干嘛!”

他跳到走廊上。

他从后面一记重拳,打在武士的后脑勺,并且忙不迭抱住阿通,那人则跌到下面去了。

阿通也同时发出尖叫。

那武士四脚朝天,大叫:

“啊!你是武藏吧?是武藏!武藏出现了!来人呀!大家快来。”

突然间,寺内响起的脚步声和呼叫声,简直像场暴风雨。他们似乎说好了,如果看到武藏就要发出信号,所以钟楼传来当当的钟声。

“呀喝!”

搜山的人全都以七宝寺为中心集合起来,立刻从连接后山的赞甘山一带开始搜索。然而,此时武藏却已站在本位田家宽敞的门口了!

“伯母!伯母!”

他窥视着主屋的灯火,大声叫着。

“谁呀?”

阿杉拿着脂烛,慢吞吞地从里面走出来。

脂烛的烛火,从下巴往上照着,她凹凸不平的脸,突然变得铁青。

“啊?是你……”

“伯母,我是来告知一件事的……又八没有战死,他活着,在他乡和一个女人同居……就是这样,也请您告诉阿通姑娘。”

他一说完,又接着说:

“呼!说出来舒畅多了!”

武藏立刻拄着木剑,转身走向屋外夜色中。

“武藏!”

阿杉叫住他:

“你现在准备去哪里?”

“我吗?”

他沉痛地回答:

“我现在要去闯日名仓关卡,救回我的姐姐,然后远走他乡,所以再也见不到伯母了……我只是来告诉你们和阿通姑娘,又八没有战死,也不是我愿意一个人回来的。对这村子,我已经毫无眷恋。”

“是吗……”

阿杉换了一只手拿脂烛,向他招手问道:

“你肚子不饿吗?”

“我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

“真可怜……我正巧在煮菜,也好替你饯个行,趁现在还没准备好,你先去泡泡澡吧!”

“……”

“嗳!武藏,你家和我家,从赤松以来就是旧交,我真舍不得你走呀!”

“……”

武藏弯着手臂,拭去眼泪。温暖的人情味,使他的猜疑和警戒一下子放松了下来,令他想到了人类温暖的肌肤。

“快……快到后面去,有人来就惨了……你有没有毛巾啊?对了!有又八的内衣和便服,你洗的时候,我会把它们拿出来,顺便张罗一些饭菜……你可以泡泡澡,慢慢洗。”

阿杉把脂烛交给他之后,立刻走到内屋。接着,那已嫁了的女儿飞快地跑了出去。

浴室的门被风吹得卡卡作响,里面传来洗澡水的声音,灯火摇曳不止。阿杉从主屋问道:

“泡得舒服吗?”

武藏的声音从浴室传出来:

“太舒服了……啊!好像死而复生一样。”

“你可以慢慢泡,暖暖身子,我饭还没张罗好呢!”

“谢谢!要知如此,早就该来了!本来我还担心伯母会怨恨我呢……”

他充满欣喜的声音夹杂着水声,又说了两三句,但没听到阿杉的回答。

阿杉的女儿,终于气喘吁吁地回到家里——后面带了二十个左右的武士及搜山的人。

阿杉在外头等着,他们一来,立刻跟他们耳语一番。

“什么?你把他骗到浴室小屋?这家伙终于出现了……好!今晚可要把他抓住!”

武士们分为两组,像爬虫一样,在地上匍匐前进。

黑暗中,浴室的烛火更显得明亮。

好像有一点不对劲——武藏的直觉使他战栗不安。

“啊!受骗了!”

他大叫一声。

光着身子,又是在狭窄的浴室里,根本没时间想该怎么办!

现在发现已经太迟了。拿着棒子、长枪,还有铁棍的人影,已团团围住浴室。其实只不过十四五名而已,但看在他眼中,感觉多了好几倍。

他没办法逃跑,因为就连裹身的布都没有。但是武藏并不感到害怕,对阿杉的愤怒,驱动了他的野性。

“好!我就看看你们要干嘛!”

他不考虑守势。在这种情况下,他只会主动攻击敌人。

这些猎人还在互相推让时,武藏猛力从屋内踢开木门。

“干啥!?”

他大叫一声,跳了出来。

他全身赤裸,湿发披散开来,简直像个疯子。

武藏咬牙切齿,紧紧抓住敌方往他胸前刺过来的枪柄,把那人甩开,那支枪就成了他自己的武器。

“混蛋!”

混乱中,他左右挥舞着长枪,以寡击众的时候,这方法很管用。他在关原之战学会了这招不用枪尖而用枪柄的枪法。

糟了!为什么刚才没先派三四个人奋不顾身地杀进浴室呢?这些悔之已晚的武士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责怪。

不到十来下,武藏的长枪已经被打断。他赶紧举起仓库窗下用来压腌菜的石头,砸向围住他的人。

“在那里,逃到主屋去啦!”

阿杉和她女儿听到了,立刻光着脚丫,跌跌撞撞地逃到后院。

武藏在屋里到处走动,翻箱倒柜,发出巨大的声音。

“我的衣服呢?藏到哪里去了?快还给我!”

地上虽然有几件工作服,衣橱里面也有很多衣服,但他看也不看。

他张着血眼到处找,终于在厨房角落找到了自己的破衣服。他抱着这些衣服,一脚踩着土灶边缘,从天窗爬到屋顶上去了。

底下一阵骚动,发出如浊流溃堤般的声音。而武藏走到大屋顶的中央,慢条

斯理地穿起衣服。他用牙齿撕开腰带,紧紧地绑住湿发,连眉毛、眼尾都吊起来了!

春天的苍穹,满天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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