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地在旅馆的床上一觉睡到傍晚,醒来的时候我的头还隐隐作痛,眯瞪着眼看见瑞恩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我揉着太阳穴问他:“现在几点了,瑞恩?”

瑞恩看了一眼我,抬起左臂看了看手表说:“晚上6点56分。”

我一惊,这一觉睡了9个小时?我说:“别开玩笑,快7点了?你的手表还是伦敦时间吧?”

“是北京时间。”瑞恩一本正经地说。

我大叫一声,一把掀开被子,下了床。

匆匆洗漱完,我抓了两片面包就招呼着瑞恩出了门。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我挂了一个电话给费锋,让下班了的他赶紧回所里一趟。

我们到派出所的时候,费胖子的车也刚在院子里熄火,他走下车来刚好撞见我们。先是客气地一一握手,接着便问道:“这么火急火燎地把我找来,有什么重大发现?”

“没。”我说,“带我们去一趟档案室吧,我要查点东西。”

费所长从腰间摸出一串钥匙,拎着就带我们进去了。上得楼来,我们直接走到档案室,进去了我就直接奔上次福尔摩斯先生找的齐家户口搬迁的记录。很快,便找到了我要找的东西。

我跟费所长要了纸和笔,记下了一些东西,就把档案夹放回了原处。谢过费胖子,我们便分手了。出来后,瑞恩问:“你找到了什么?”

“去了就知道了。”我故作神秘地说。

“去哪?”瑞恩再生一问。

“江边,我们去一趟重庆。”我说。

“现在去?”瑞恩皱眉看了看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的天空。

“怎么?”我说,“我白天可是睡饱了,难道你困了?”

“不,不是,”瑞恩解释道,“难道你想游泳过江?这么晚了,江上早已经没有渡船了。”

我尴尬地挠了挠头,还说想装一次专业,来个雷厉风行、夜奔重庆的,怎么就忘了已经停渡了。

“那,我们去找个饭店吃点东西,垫吧垫吧,从早上到现在也没吃点东西,肚子里还全是酒精。”我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吃饱喝足后,现在就回去睡觉是万万睡不着的,一身劲儿的我和瑞恩在夜晚的街道上散着步。

晚风习习,月明星稀,闪烁的霓虹,昏黄的路灯,吆喝叫卖的小贩。

多恬静的环境啊,这会儿我们没有再讨论那起案子的事,和瑞恩说了一些各自经历的趣事。我发现,原来外国人也没什么特殊的,都有尿床的时候。

白天酒醉的时候睡多了,晚上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又想起了福尔摩斯先生,以及那些错综复杂的案情。我们便各自双手枕着头,夜谈。

那晚,我们聊了很多,很久。

我问瑞恩,问他怕吗?我们的对手,恐怖而又强大的对手,强大到我们完全不可想象。

瑞恩回答说他们皇家军人的字典里面,从来就没有Afraid——害怕这个词。

虽然他目睹和接触了很多恐怖的场面和东西,但是恐怖和害怕是不一样概念。恐惧只是一瞬间的念头,但很快就会被身负的皇家使命感所压倒,消失贻尽。而害怕则会使人心生懦弱,使人不思进取,这种心态只有卑微的人才会有。面对罪恶,面对罪犯,他从不害怕,那些,只会让他更加嫉恶如仇。

我后来还问他,那死,死亡呢?你怕不怕死亡?现在我们那么老辣、骁勇的战友——福尔摩斯先生,都已经失踪了,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可能已经遭遇不测殉职了。可能很快,我们也会像张顺英夫妇或者齐万福那样,被莫名的对手袭击,杀害,死在一个阴暗的、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甚至死后尸体还会像那些挂在树上的小孩一样,被糟蹋、被蹂躏。

瑞恩不为我耸人听闻的说辞所动,只是摆了摆手笑着说他们皇家部队的军人,从来都不是害怕死亡的人,他们视为大英帝国效力为莫大的光荣,在皇家任务中殉职,更是一种无上的荣誉。

他还说他从来都没想过到了晚年,默默无闻地、平凡地死在家里的床上,死在睡梦中,死在家人默哀的包围圈中。他甚至渴望在执行皇家任务中殉职,这样,他的尸体就可以盖着庄严的联邦国旗,他就可以在军乐声中,像蒙哥马利等伟大的人物一样,体面地去天堂面见上帝。

今天,我们看着别人死状各异的尸体在谈论他们的死。到明天,可能就是别人在谈论我们的死了。而我们的尸体,又会得到怎样的待遇……

我没有忘记今天要办的事情,第二天早上醒得很早。我和瑞恩简单地吃了个早饭,就奔江边去了。赶上第一趟轮渡,过了江,坐上客车就上了高速。

进了市区后,我们倒车去了沙坪坝区。一路上看见了些人文旅游地的大幅宣传墙,我这才知道原来大名鼎鼎的渣滓洞、白公馆都是坐落在这里的。

下了车,按照我昨天抄写的纸条按图索骥,直奔瓷器口。到了一个住宅区前,我数准了楼栋,就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这是一栋老式的居民楼,总共八层,居然还没电梯。我和瑞恩在楼梯间里,踩着声控灯下自己的投影往上爬,沿途超越了不少早起出来买菜、买早点和健身的老爷爷老太太。

站到六楼走廊里的时候,我撑着膝盖弯腰大口地喘了几口气。瑞恩不愧是军人出身,居然脸不红、气不喘地站在旁边看着我狼狈的样子。

待我的气理顺了些,我们才往楼道深处走去。站在靠右的一扇门前,我和瑞恩对了对眼,才动手敲门。

“咚、咚、咚。”寂静的楼道里,这声音格外响亮。

半晌没有反应,我愣了一下,“嘭、嘭、嘭!”加大了拍门的力度。

“谁呀?这么大力敲门,不会按门铃啊。”门上的小望窗打开来一个口,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从里面飘了出来。

我往门右上角看了一眼,果然有门铃,不禁尴尬地看了看瑞恩,瑞恩也是尴尬地一咧嘴。

我示意他别摆表情了,快掏证件。然后朝着望窗里说:“你好,老太太,我们是公安局的,来这儿了解一点情况。”

门洞里那人好奇地看了看瑞恩的证件,没有出声,而是转身往里间喊:“志儿,来了两个人,说是公安局的,你来看看。”

我和瑞恩又是一阵大眼瞪小眼,干瞪着这防盗门,只能干等着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一个显然没睡醒的男声说:“这是干吗呀,大周末的还不让睡个好觉。”说罢,眼睛也在望窗里探了过来。

瑞恩赶忙又把证件举了过去,我配合着重复说道:“你好,我们是公安局的,来这儿想找你们了解一点情况。”

那人估摸着也没看明白,就动手扭开了门。然后也不细看,打着哈欠转身就往里走了,还不忘招呼一声:“进来记得关上门啊,门口有拖鞋。”

进去之后,这男人边往洗手间走边吩咐那老人:“妈,你泡两杯茶,招待下客人,我先刷牙。”

我忙说:“不客气,不客气,不用了。”

老太太还是把茶端了过来,还问我们抽不抽烟,我和瑞恩不约而同地摆手拒绝了。

借着这个时间间隙,我扭头四处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

老式的三居室,半大客厅,西南朝向还有个封闭阳台,里面晾着一些衣袜,还有几个花盆,栽种着仙人掌和石榴。客厅里面的陈设也十分普通,家具都有些陈旧了,靠北边的柜子已经有些脱漆了,天花板上有褐黄色的水迹。我们坐的木质沙发背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字画,一只雄鹰展翅在万里长城之上,上书“大展宏图”,右侧墙上一幅郑板桥的“难得糊涂”与之交相辉映。我们面前茶几的前面就是一套组合柜了,正中间一台21吋的电视机。再往上移就是一张用相框框起来的全家福,里面刚给我们倒茶的老人坐在中间,开门那男人和他妻子模样的人分居两侧,身后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

这会儿那男人从洗手间出来了,在我们对面坐下,自己先点上一根烟,然后问我们:“不抽?”

我再一次摆手,说:“不抽,不抽。”

那人把烟盒扔回茶几,说:“我叫叶永志,在区电力上班。公安同志,你们想了解什么情况就说吧,我们一家可都是良好市民啊。”

我也没和他具体介绍我和瑞恩的具体身份,这说也说不清楚,便先岔开话题,看着他身后的全家福说:“一家子很美满嘛,儿女都已经参加工作了吧?”

他也扭头看了看那照片,说:“大女儿已经参加工作了,儿子还在上大学,明年毕业。”

“不错,不错。”我说,“怎么没见孩子他妈呢?”

“这不是今天周末嘛,不用上班,我内人她一大早就带着小恒恒去公园了。”他答道。

“小恒恒?”我疑惑地问道:“你外孙吧,多大了?”

“不是,上个月初几的时候,一个自称是我孩子大舅的人送来的,他带来的这孩子,说让在妹妹家住几天,这不,扔这儿了快一个月了,也不见来接。”叶永志不满地抱怨道。

“你孩子的大舅?就是你内人的哥哥吧?”我好奇地问道。

“是的吧,反正我以前是从来没见过的,我和她结婚二十多年了,也从没听她提起过有个哥哥。”

“是不是四十来岁,留着寸头,还挺胖的?”我抢着说道。

叶永志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才说:“是的,好像就是你说的这模样。”说到这儿的时候,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忙说:“我说呢,公安怎么会无缘无故来我家的,是不是那人犯了什么事了?公安同志明察毫,我们家以前可真的没和他有什么来往啊。”

我忙敷衍说:“没事、没事,就是随便问问。对了,你内人带着孩子去公园,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孙永志这会儿神情有点拘谨,有点支吾地说:“不……不知道,应该,快……快回来了吧。”

正说着,就听见有人用钥匙开门,紧接着就看见一个40岁左右的妇人,牵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孩子进来了。一见那孩子,我就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在哪见过。我斜着瞥了一眼瑞恩,发现他也是死死地盯着那孩子看。

对了!这不就是……就是朴茨茅斯那屋子二楼的卧室里,相框里面的孩子吗?还有,小恒恒,张瑞恒!我一下子想了起来,猛拍了一下大腿,不禁有点激动,失声说:“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瑞恩这会儿也认出他来了,笑呵呵地看着我说:“用你们中国的一句话说,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看见我们失态,叶永志和那妇人先是看了看那孩子,再又仔细打量了一番瑞恩,最后叶永志才说:“难……难道……难道这孩子是被拐来的,你……你是他的爸爸?”

听他这么一说,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瑞恩则连忙摇手解释说:“不,不是,他不是我的儿子,我也不是他的爸爸,但是,我们确实是在找他。”瑞恩的脸都给憋红了。

“能不能请齐女士先坐下,我们想和你谈谈。”我说道,顺便帮瑞恩解除尴尬。

那妇人先是愣了一下,小声说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姓齐……”然后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招呼那老太太把孩子带进房间里去了。

待那妇人在对面叶永志旁边坐定后,我才发话:“你好,你是齐千禧女士吧?我们是公安局的。”

“是,是的。”她有些胆怯地说道,“你们……你们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你们找……找我什么事?”

“根据你在酆都办理转户口手续时候的档案查到的。”我干脆地答道,“找你确实有点事儿,希望你能据实回答。”看她有些怕的样子,我干脆就说得庄重、严肃一点儿,这样效果可能会更好些。

“你……你们问吧,我一定配合政府工作。”她有些怯懦地回答道。

“首先,我们要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你的哥哥齐万福,6天前在张家界澧源镇的家中,被人杀死了。”我一脸肃穆地说。

“啊!大哥他,他……死了?”看得出来她有点惊讶,还有点悲痛。虽然这么多年没有往来,但好歹也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妹。

我默然地点了点头,掏出一包纸巾递了过去,安慰说:“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过了好久我才又开口说话:“根据我们手头的证据,齐万福被怀疑参与了谋杀张顺英——也就是你们这个小恒恒的父亲——全家四口人,包括小恒恒的爷爷、奶奶、爸爸和妈妈。”

“我一眼就看出他不是什么好人,他怎么干得出来这种事!禽兽不如!”一直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的叶永志这个时候义愤填膺地骂道。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茬,继续问齐千禧道:“能不能给我们详细地讲一讲他送张瑞恒来的那天的情形

?”

“嗯。”她止住了泪水,哽咽着说道,“那天他来的时候就牵着一个外国小孩,显得很匆忙,好像还在顾虑什么,一进来就把门关好,进来后还不停地往门的方向看。过了一会儿,喝了杯茶镇定一点之后,说求我办件事,让我帮他照顾下那个孩子,他过段时间就会来接走。我开始不肯,他说他现在遇到麻烦了,带着孩子不好脱身,还顺手给我掏了一万块钱。这样,我就把孩子和钱都收下了。”

“你看你,贪小便宜现在出大事了吧?要我怎么说你呢?”一边的叶永志插嘴说道。

“公安同志,我不知道他犯下了那么大的事,我真的不知道,他给的钱都还在柜子里,我一分也没用,现在我就去拿来交公。”齐千禧惊慌地说着,说罢就要起身。

我忙拦住她说:“不用,不用,那钱不用交公。他就说了这些?还有其他的吗?”

“没了,他撂下钱和孩子就走了。”她答道。

“嗯,好,下一个问题。”我说,“你对你的父亲,就是当年酆都张村的那个地主齐大贵,还有记忆吧?”

“嗯,有,虽然时间有些久了,但还是记得一些事情的。你们想了解什么?”她答道。

我点了点头,慢慢说道,问:“据我们所知,你母亲在‘文革’初期就患病去世了。你和弟弟是父亲一手养大的,到他被打倒挨批斗的时候,你哥哥齐万福迅速和他划清了界限,但是你没有。也就是说,你父亲过世的时候,只有你一个人给他送终。那么,在他离世的时候,有没有交给你什么东西呢?”

她站了起来,说:“你们稍等。”然后就转身走进卧室里去了。

不一会儿,她就抱着一个古色古香的匣子出来了。她把匣子放在我们面前,说:“就是这些,都在这里面了,你们自己看吧。”

我犹豫着打开了匣子,里面杂乱无章地堆着一些同样古色古香的东西,都有些年头了:头上和手上的银饰器、袁大头银元、砚台、青铜镜、镶金的烟斗,还有几件玉器,都是镯子和玉佩之类的;角落里还躺着个一包用塑料袋包起来的相片。

我伸手小心翼翼地翻了下,生怕给弄坏了什么东西,在下面也没有发现什么其他的东西了。我抽出那个包裹着相片的塑料袋子来,用问询的目光看向齐千禧,说:“我可以打开看看吗?”

她点了点头。发黄的相册里,都是一些生活照,可见在那个年代,这个地主家就装备了相机这么奢侈的道具了。

照片上的地主大腹便便——别说,齐万福和他还真有几分相像。其他的,除了他自己的单人照,就多是他领着两个小孩拍的。翻到最后几张的时候,照片里蓦然多出来两个外人。一张是齐地主和齐万福、齐千禧兄妹俩以及两个埋头吃饭的卷头发人在饭桌上的场景,还有一张,是地主坐在中间,两个外国人站旁边的三人合影。

我挑出这张,拿着对齐千禧说:“当年,你父亲接待过两个外国人,这件事,你有印象么?”

她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才说道:“记得一些,那时候我好像才十二三岁吧。一天天黑的时候,从山里出来了两个外国人,身上破败不堪,脸上也都是泥。他们好像很饿,在村子里到处要吃的,后来就被两个小青年领到我的家里了。平时一向吝啬的父亲,居然难得一见地摆酒宴款待了他们,还留着住了一宿。

“可是第二天他们走的时候,说是昨晚在我家丢了什么东西,还诬陷我父亲偷了他们的东西。最后被我父亲一怒之下赶了出去,闹得个不欢而散。”

听了这些,我心里有底了,把手里的相片放了回去,重新用塑料袋子包好,然后放回匣子,把盖子盖好。

把老地主的遗物还原后,我向她请求说:“能不能让我们和张瑞恒单独聊聊?”

齐千禧点了点头,就进去从婆婆手里把张瑞恒给抱了出来,然后半蹲着哄他说:“小恒恒乖,两个叔叔想要和你说会儿话,你跟叔叔们玩一会儿好不好?”

张瑞恒胆怯地看了一眼我和瑞恩,就抓紧了齐千禧的胳膊,然后使劲地摇了摇头。

这时,瑞恩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一根棒棒糖,一手递过去一手张开怀抱,说:“小朋友,来叔叔这里,叔叔有糖吃。”边说边扮鬼脸。

没想到瑞恩还有这一手,我不禁想起了抗战电影里面,鬼子拿糖引诱小八路的情景:“小朋友,你的乖乖地带路,皇军的有糖吃。”

这孩子也嘴馋,见了瑞恩的糖和脸上搞怪的表情,就立马松开了刚还紧紧抓着齐千禧的手,一手去拿糖一手扑进了瑞恩的怀抱。

瑞恩笑嘻嘻地抱起了孩子,我示意让叶永志、齐千禧夫妇去里间回避一下。

瑞恩把孩子放在胳膊上,孩子则在专注地剥糖纸。我凑过去问他:“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马上又低下头去专注于自己手上的棒棒糖了,让我吃了个闭门羹。瑞恩哈哈一笑,又悄悄掏出颗糖果递给了我。

当我第二次举着棒棒糖问他的时候,他就欣喜地抓过糖,然后很爽快地回答了我:“我叫张瑞恒。”

“那威廉·张又是谁?”我逗他说。

“也是我。”孩子清脆地答道。

“谁教你说的中国话呀?”

“我奶奶。”

“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他轻轻舔了一口糖果,然后左右看了我们一眼,说:“不知道。”

“那你知道福尔摩斯先生吗?”我继续问。

“知道!”孩子马上兴奋地举起了右手,像抢着回答老师的问题一样,“我爸爸每天都给我讲福尔摩斯的故事,还给我买了连环画呢。对了,我还给福尔摩斯先生写过信呢。”

“哦?那,你还记得写的什么吗?”我问。

“记得,我一共给他写了三封信,第一封是写我想念爷爷,第二封是写我爸爸失踪了。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说爷爷去天堂了,然后就是大叫一声就没声音了,第三封是向福尔摩斯先生道别的。”他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发音说道。

这孩子记性还真不错,我不禁感叹。

这个时候张瑞恒突然低下了头,稚嫩的脸上显出一副失落的表情,我还以为他想爸爸、妈妈了呢,不料他却说:“福尔摩斯先生一直也没有给我回信,还不知道他收到了没有。”

看着他天真烂漫的样子,我不由会心地一笑,说:“福尔摩斯先生收到信了,就是他派我们来找你的。”

“真的?”刚刚还一脸失落的他,这会儿就洋溢起了高兴的笑容。

“是真的,福尔摩斯先生还让我们代他向你问好呢。”我含笑说着善意的谎言。

“真好,你们也要代我向他问好——不,我要亲自向他问好。”小瑞恒快乐地说着。

“你一定会见到他的。现在考考你,你猜猜我是谁?”我逗他说。

“嗯……”小瑞恒先是仔细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用小手托着脑袋想了起来,不一会儿,他突然兴奋地大叫起来:“你是华生医生,对吧,那个脚有风湿病的好脾气的华生医生。”

“你答对了!”我举起手和他的小手来了个击掌。

“那他就一定是那个笨笨的雷斯垂德警官!”小瑞恒冷不丁地指着瑞恩哈哈笑着说。

我先是一愣,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和张瑞恒一起笑了起来。瑞恩则也是跟着憨憨地笑着。

待大家安静下来之后,我才问张瑞恒:“小威廉,你还记得你最后一次看见爷爷时候的情况吗?”

“记得。”他又吸了一口棒棒糖,才慢慢说道:“那天我和奶奶在一个土包那里,奶奶坐在地上不停地哭着,还喊着爷爷的名字。我站在旁边安慰她也没有用,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了,爷爷不是去了天堂吗?那里有好多天使陪他玩呢,可奶奶还哭什么呀。

“到了天快要黑了的时候,我们忽然就看见一个人从土包后面站了起来,刚开始我和奶奶还被吓了一跳。等我仔细看清楚之后,才发现那个人是爷爷。他的脸上都破皮啦,嘴巴也给弄破口了,难道天堂里没有医院的么?

“这个时候奶奶就晕了过去。我想,一定是爷爷从天堂来看我们了,可是为什么爷爷背上没有翅膀呢?我太想念爷爷了,就张着手想要去抱他,这个时候就有人从背后蒙住了我的眼睛,把我抱走了。

“过了好久那个人才放开我,我还哭着要去找爷爷和奶奶,可是他没理我,就把我带到齐奶奶这里了。”

看着他稚气未脱的小脸,我竟有些不忍。看来也是他命不该绝,小孩子不知道鬼怪是什么东西,不知道害怕,见了那么恐怖的尸体还以为是他亲爱的爷爷来看他了。

可是,小小的他怎么会知道他的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都已经被凶恶的刽子手杀害了呢?他怎么会知道他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呢?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了呢?

我和瑞恩眼眶都有些湿润,闭紧了嘴唇沉默着。

这时候小瑞恒摇了摇我的手,说:“怎么了华生叔叔,你怎么了?难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我红着眼睛从瑞恩的手里把他抱了过来,摸着他小小的脑瓜子说:“没有,你没说错什么,你说得很好。”

幼小的孩子,并不懂得世间的伤悲和生死,仿佛不知世事的云彩,只晓得依着日影睡不停。就算是几天太阳没有上山,他也会以为太阳公公迟早会出来的。

第一时间更新《给福尔摩斯的信·贝克街的中国亡灵》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