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意识后的鸭哥说出的真相,与高千的假设几乎相同。

认定是杀人未遂并摩拳擦掌的宇田川刑警,一股斗志最后落得挥空的下场。当然,这是好事;其实这种事最好一开始就没发生过。

鸭哥早在去年平安夜便发现自己的书签之中混有头奖彩券,而且是因为绘理直盯着他的手边,引起他的注意,才在与众人道别后再度确认,结果发现中了头奖。

因此,鸭哥早明白绘理突然接近自己的目的为何。只不过鸭哥一直以为绘理是独自打头奖彩券的主意,心想无论理由为何,她肯和自己在一起就好,才采取静观其变的态度。大概是因为他刚和药部小姐分手,心里寂寞吧!绘理正好趁虚而入。

说糊涂是糊涂,说纯情倒也真是纯情;鸭哥居然从未想过绘理达成目的后便立刻甩了自己的可能性;虽然发现了她的企图,却没看穿她与大和分手只是作戏。

但到了婚礼将近的某一天,他偶然在市区目睹绘理与大和同行;起先他以为他们只是喝杯咖啡叙叙旧,却又无法释怀,便委托征信社调查,结果得知绘理仍与大和维持亲密关系。至此,鸭哥终于明白绘理得到彩券后便会抛弃自己。

正当他大受打击之际,又从高千与我的口中得知过去发生在〈御影居〉的两件离奇自杀案,其中一件还是自己去年碰上的。或许是因为当时的印象过于强烈,鸭哥深信这是命运的安排,犹如着魔似地着手计画,欲将自己变为“第三号牺牲者”。当然,他期待旁人怀疑自己是为人所害。

二十一日在漂撇学长家谈起过去两案的共通点时,他刻意提出海圣学园,并说自己亦是该校出身,便是为了不着痕迹地强调自己与上述案件的相关之处;其余便如同高千说明的一般。

过去两件自杀案的“灵气”将鸭哥引至〈御影居〉——我不禁产生这种毛骨悚然(倘若这么说太过夸张,就改成不胜欷歔好了)的感觉。的确,就结果看来,这三个案件彼此之间毫无关连;但正因为如此,反而让人觉得〈御影居〉这个“现场”之中存在着某种灵异的因缘。

鸭哥出血不少,不过伤势并不严重;虽然尚未进行详细检查,但应该没有后遗症之忧。从八楼摔落还能以无事收场,已然近乎奇迹;这全是托那台装有车篷的小货车之福。如此这般,因一个未知“礼物”而起的年终骚动总算告一段落。

——虽然我想这么说,其实还有件事令我耿耿于怀;不消说,便是高千打给今村俊之的电话。那件事结果如何?毫无成果吗?既然横竖与鸭哥的事无关,也只能这么想了。

高千对于这件事只字不提,便是最好的证据。她不说明,代表没有说明的价值,或是她不愿说明。正当我如此暗忖时——

“——你很好奇吧?”

高千却主动提起。她拄着脸颊坐在〈I·L〉的吧台前,完全没动我方才递出的咖啡。

今天她的打扮有点特别(与平时不同之意)。她身穿素雅的紫色套装,裙子不是平时的迷你裙,而是略短的窄裙;脚上则穿着背线丝袜及不常穿的有跟鞋。莫非这是她原要穿去参加鸭哥婚礼的衣服?我没来由地如此猜测。

“呃……你是说那通电话的事?”

“没错。你果然好奇嘛!为什么不问?”

“你若是想说,总有一天会主动说明的。”

看来今年的平安夜将变得很安静。换作平时,铁定会找个地方喝酒喧闹;但关键的带头者漂撇学长似乎因鸭哥之事而无暇他顾,完全没开口相邀。也罢,偶尔来个安静的夜晚也不赖,反正我们平时几乎夜夜共饮。

“欸,匠仔。”

“唔?”

“你得待到几点?”

“呃——”我停下擦拭碗盘的手,看了看时钟。快七点了,今晚我得看店到九点打烊为止。“还有两个小时。”

“不能提早下班吗?今天是平安夜耶!”

“不知道耶!应该可以吧?”毕竟店内空空荡荡,除了高千以外,只有一对年轻情侣坐在桌边看杂志。“我问问看。”

老板今晚也不在。我把学长塞给我的彩券转送给他,但一张也没中,因此他说要去买醉消愁。反正是别人送的彩券,用不着这么难过吧!

我询问待在内堂的老板娘可否提早回去,她回答:“好啊!今晚我一个人看店就行。”老板娘似乎是高千的“隐性支持者”,我算是受了高千庇荫。

“——我们去〈Smartt·In〉吧!”

高千带我走出店门后,立刻迈步前行。

“咦?去干嘛?”

“和去年一样——买‘礼物’。”

“礼物……”

我莫名其妙地不安起来,却只能跟着她去。

或许是因为时间尚早之故,〈Smartt·In〉里的客人并不多。今天是平安夜,接下来到半夜的这段时间应该会人潮汹涌吧!我心里如此想道,高千却迟迟不进店内。

“怎么了?”

“——上次那个人也在。”

“咦?”

我隔着玻璃墙往里看,原来如此,上次那个姓大庭的学生正一脸悠哉地吹着口哨,轻快地排列商品。

“他人是不坏啦!不过感觉上很缠人,要是碰面,或许又会啰哩啰唆的。”

“那要怎么办?”

“就当作已经买了,到下一个目的地去吧!”

“下一个目的地?”

“简单地说,我是要模拟华苗小姐的心境。去年平安夜,华苗小姐下了计程车后,在这里买了‘礼物’,前往〈御影居〉的最上层——一般人是这么想的。”

一般人是这么想的——这个说法令我的心脏猛然跳了一下。

“……这么说来,实际上并非如此?”

“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华苗小姐曾到过最上层的楼梯间。”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她应该搭了电梯。”

“咦?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是来找来马先生的,没理由慢慢爬楼梯吧?”

来找来马先生——这也是可以确定的事吗?虽然我感到疑惑,却没说出口。

高千与我走向〈御影居〉的玄关大厅,坐进了电梯,按下八楼按钮。

电梯往上升,产生了一种浮游感。足以将人体砸得粉碎的位能正逐渐积蓄着——思及此,我打了个冷颤。

我们走出电梯,角落有个套房夹在电梯口与安全梯之间。

“这里是来马先生以前住的套房,现在应该住着其他人。”

高千朝着楼梯走去。她站在楼梯间的平台往下看。

我也如法炮制。我并没有惧高症,但一想到有三个人从这里掉下去,其中两人还丧了命,便有种被吸向地面的感觉。

“磁力”……是吗?

“而来到楼梯间的华苗小姐,被推了下去。”

飘荡于“现场”的“灵气”——为这道符咒所困的我,一时间竟无法理解高千的话语。

“……什么?”

“华苗小姐并不是自杀。”

“那……”对于并未大吃一惊的自己,我感到困惑。“可是,是谁?”

“她的大衣折得好好的,鞋子也摆得整整齐齐——这就是一切的关键。只有能做这些事的人,才能杀害她并让一切显得像是自杀。”

换句话说,是熟人所为?

“——你的意思是,华苗小姐曾进过屋里,对吧?她曾进入来马先生家中。”

进入屋内,便会脱去大衣,自然也会脱鞋。

我们过去一直深信华苗小姐是从楼梯间的平台上摔落的,其实并没有任何确切证据;唯一的根据,就是她的大衣和鞋子放置于楼梯间——如此而已。

其实她是在来马先生家的阳台被推落的。事后只须立刻将大衣及鞋子整齐叠放于楼梯间的平台之上,便能伪装成自杀。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不,不是这样,匠仔。”

“咦?”

“不是的,凶手并非来马先生。”

“可是——”

“来马先生没有动机。”

“可是,我们怎么知道他和华苗小姐之间发生过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

“咦?”

“我指的不是来马先生杀害华苗小姐的动机,这种事我当然不知道。或许实际上真的曾发生过令来马先生对华苗小姐产生杀意之事,不过问题不在这里。”

“那问题在哪里?”

“在‘礼物’。”

“咦?”

“我指的是,来马先生没有把‘礼物’从这里丢下去的动机。假设‘礼物’是华苗小姐买来送给来马先生的,而来马先生将她推下了楼;当然,他必须消除她待在屋里的痕迹,因此得将‘礼物’处理掉。但他没道理把‘礼物’一起丢在公寓前的马路上啊!要是这么做,不就让人知道华苗小姐是带着‘礼物’来拜访公寓里的住户吗?对吧?”

“但要这么说的话,将华苗小姐推下楼的行为本身,就已经引人怀疑身为住户的自己了啊!多亏英生先生没说出来,来马先生才没被注意到——”

突然,来马先生过去居住的套房房门开启,一个年轻女人探出头来;从她满怀责难的视线判断,似乎是嫌我们停在这里说话太吵。

“——走吧!”

高千催促我,并快速地步入电梯。

她默默无语地走向自己的公寓,无可奈何之下,我也只得跟上。

高千居住的套房位于白垩建筑物的二楼,共有一房一厅。我在这里没什么美好的回忆;说明今夏案件的真相时,也是在这个套房里。

进入屋内,我有些惊讶;因为有个花瓶尺寸的圣诞树迎接着我,上头还有金黄色的灯泡闪烁着。虽说现在正值圣诞季节,但高千竟有这份闲情逸致在家中装饰圣诞树,令我颇感意外。“——来马先生不是凶手。凶手是非得将那个‘礼物’与华苗小姐一起丢下楼的人。”

“是谁?”

“是在楼下的〈Smartt·In〉买了那个礼物的人——”

“所以我问到底是谁啊!”

“鸟越壹子。”

“……什么?”

“去年平安夜买了保险套并要求包装的客人是谁,今村俊之记得很清楚。当然,他并不知道对方的姓名,却知道她是五年前——当时是四年前——因孙子跳楼自杀的打击而变得痴呆的可怜老婆婆,人就住在附近。”

“慢着,她一个老人家干嘛买那种东西?”

“当然是为了送给久作。”

“……咦?”

“是她自己这么说的,说要送给孙子。今村听了虽然觉得诡异,还是依照要求替她包装——随后,华苗小姐就坠楼而死了。”

“慢……慢着。”我明明没喝酒,苦涩的胃液却直上喉头。“你……你到底在说什么?听你的口气,简直像是在说壹子女士就是将华苗小姐推下楼的凶手……”

“不是像,我就是这个意思。”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

“为了送‘礼物’给久作。”

我觉得头晕脑胀,不是因为无法理解高千之言,而是因为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痴呆的壹子女士认为孙子还活着。你还记得种田先生说的话吗?她常常去店里买东西,说要送给孙子——那天也是这样,因为平安夜是久作的生日。”

“礼物”……生日礼物。

“失去孩子的父母往往会计算孩子的岁数,想像孩子若还活着,今年应该几岁了;壹子女士也不例外。久作假如还活着,去年正好满二十岁。”

高千房里的暖气明明尚未发挥功效,我却冒了一身冷汗,但胃里又像冰块一样冰冷,不断抽搐着。怪诞……我的脑中只有这个词汇浮现。

“莫非壹子女士从以前就常把东西自公寓的楼梯间……”

“对,今村说他也曾碰过一次,是在前年的平安夜。壹子女士虽然以为久作还活着,脑海深处却明白他死了,也知道他死在哪里。种田先生不也说过?她常把买给孙子的东西放在久作的死亡地点,可能是当成供品。每年平安夜,壹子女士都会到〈御影居〉最上层的楼梯间去,供奉久作的生日礼物;而且是以丢下楼的形式。”

“管理……全都是为了管理孙子?为了不让宝贝孙子误入歧途?”

“其中也包含了性管理。如同你对和见所言,壹子女士八成自久作生前便一直灌输他道德观,不准他在成年之前想那些猥亵的事。和见也承认久作曾因外婆擅自丢掉自己的杂志而生气。外婆认为小孩不该看、不该想那档事,甚至想管理孙子的性行为,等他长大

以后再代为安排。”

“换句话说,替他准备保险套和女人……是吗?”

“或许壹子明白了久作带着色情杂志跳楼的意义,才以此作为反击——到头来,你的女性问题还是得由我管理……”

当然,起先她只是想“赠送”保险套而已;但不幸的是,前来探视来马先生的华苗小姐正好经过。

“华苗小姐见了壹子必然大为惊讶;这么冷的天气,一个老人家居然穿得那么单薄,光着脚在公寓楼梯间徘徊。华苗小姐立刻明白她是在外游荡的失智老人,便决定先搁下来马先生的事,带她去找了解状况的人。当时——”

“华苗小姐把自己的外套和鞋子借给壹子女士。”

“对。华苗小姐是个富有博爱精神与行动力的人,她大概是担心壹子女士着凉才这么做的。然而,壹子却将华苗小姐推下楼。”

“一个老婆婆能有这么大的力气吗?”

“壹子八成是找了什么借口,引诱华苗小姐采取不自然的姿势;比如说自己穿不上大衣,要她帮忙之类的。华苗小姐作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被推下楼,便照着做了。假如趁这个机会抓住她的双脚抬起,就算是年老力衰的老婆婆,也能把成年女性推下楼。壹子推华苗小姐下楼之后,把大衣和鞋子留在原地,又开始四处游荡;后来她便是因此得肺炎而死的。”

“可是……可是她为何把鞋子和大衣摆得整整齐齐的?”

“壹子不觉得自己杀了人。在她的主观上,她只是帮孙子安排女人而已,华苗小姐与久作‘办完事’后还会回来——她应该是出于好意,替华苗小姐摆齐鞋子、折好大衣,以免华苗小姐回来时伤脑筋。”

晕眩总算平息了。高千也是这样将自己投射于未曾谋面的鸟越久作身上吗?

“久作究竟是怎么想的……?”

圣诞树上的灯泡闪烁着,我突然有种雨水模糊了亮光的错觉。

“不知道。不过,他大概觉得自己只能一死吧!只能杀了外婆再自杀——”

“‘沉重’……”

“咦?”

“这是你说过的话。”

“抱歉,唯有这次不能让你来说——不能让你说出这个真相。”

原来如此,所以才——

“假如从你的口中听见真相,或许我会发狂;因为太‘沉重’了,我无法承受。因此我决定抢在你之前找出真相。亲口说出真相固然痛苦,至少比由你来说还好上一些;所以我才把最关键的王牌藏起来。”

仔细一想,这道理还挺怪的;但不知何故,我又觉得非常有理。

“我就是为了逃避这类问题而到安槻来的。我只想离开父亲,离开那个‘独裁者’,离得越远越好,才选择了安槻的大学。当初我就是抱着这种随便的态度,觉得去哪里都一样。不过——”

“……却选错了?”

“是啊!”

高千迅速起身,从厨房碗橱中取出某样物品。她捧在手上的是——

小型咖啡杯。是我去年平安夜在〈Smartt·In〉买的那一个。

“别露出那种怪表情,我可不是要送你;这是我的,是人家送我的礼物,不能给你。不过我拿出来让你看看,把这份心意当作是我给你的‘礼物’——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对了、对了,来安槻是个错误的决定。真的很累,很麻烦。从前的我绝不会做这种事——”

她露出了讽刺的微笑。那是我所熟悉的,平时的“高千”。

高举的咖啡杯反射着圣诞树的闪烁灯光,闪闪发亮。

“现在却得小心翼翼地保存这种东西……你说累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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