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就是那个美人,已经成了我心中一触就疼的隐疾。洞庭湖上发生的种种,明显的,细微的,翻江倒海地涌入我脑中。

“那么美的一个女人,是男人都会心动的。你跟她比,着实差得太远了。”他摇头,装出遗憾又惋惜的样子,“若不是想趁乱脱身,我都愿意多看她几眼呢!死心吧,你已经不是他心中的第一位,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把你忘得干干净净!”

“住口住口!”我捂住耳朵,愤怒地朝他大吼,“你胡说八道!你知道什么?他会来救我,一定会来救我!”

他的胡言乱语,戳中了我最惧怕的事,又准又狠。

从三十年前那个夏夜开始,我习惯于他的照顾,习惯于他的宠爱,习惯于将他视为我全部的世界。

如果第一秒,他忘了我,那么第二秒,我的世界毁于一旦。

这个时候,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个感觉又迟钝又不准确的妖怪,所有的一切只是我在恐惧与无助下突然蹿出的愚蠢猜想。子淼怎么可能忘记我,三十年的日出日落,三十年的朝夕相伴,我是他身边的唯一,唯一!

对,我太傻了,居然傻到对子淼产生怀疑,他会来的,一定会来!什么美人在怀,只有那些凡夫俗子才会迷于美色,他是神仙,怎会跟那些俗人同流合污?!他会先救那女子,或许只是因为她是血肉之躯的凡人而已,跟我这个妖怪比,她着实要脆弱太多,先她后我,这么做也合情合理。

我默不做声地找着能让自己信服的理由,坚定着自己的念头,其他的杂念都见鬼去吧!信他,我一直都相信他,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动摇我对他的信任。

他看着一言不发的我,以为他对我的打击奏效了,眉梢流过一丝得意,说:“吼吧,吼得再大声也改变不了事实,总是你等到身化尘土的那一天,他也不会来的。不过,如果你肯求我,那么我也许会答应你,将来把他的尸体带回来,给你看看,也算了了你的心愿。”

这回,我不再生气,也不再疯狂,抬头看着他,给他再灿烂不过的笑容:“我信他。”

“你……”他眉头一蹙。

我突然的坦然,大概又让这个家伙失望了。

转过头,光亮仍在的洞口又映入眼中,那点点光明,诱惑着我再次升起逃跑的念头。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自己逃回他身边,而不是坐在这里等他来救我。

趁对方盯着我出神的刹那,我拿出此生最快的速度,风一样朝洞口跑去。

他居然没有追过来。

我的心快跳出喉咙,以为成功就在眼前。

“砰!”我被弹开老远,落地时的剧痛差点让我叫出来。

毫无遮拦的洞口,居然布着一层坚固的结界。

伤痕累累的胳膊被猛地揪住,他粗鲁地把我从地上拽了起来,一只大手狠狠捏住了我的下巴:“你不是那么相信他会来救你吗?那你为什么还要逃跑?你就是个连自己都想骗的骗子!”

好讨厌的话!我用我的另一只手,死命抠住他的手腕,狠狠拉开他的魔爪,顺势一口咬在他的手掌上。

“啪!”一声脆响,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在我脸上。

踉跄之下,虚弱的身体栽倒在地。

我的唇角,渗出血丝,他的手指,冒着血珠,两败俱伤的景象。

忍住痛,我努力站起来,无畏地走到他面前,扬起手臂。

“啪!”

还给他的耳光,同样响得清脆。

“你让我厌恶!”

我冷睨了他一眼,回头一瘸一拐地朝山洞的另一边走去。

他此时的表情,我没有看见,也不想看见,接下来他要怎么报复我,我也不在乎了。现在,我只想找个地方,安静地等待。

子淼,子淼……

我坐下,靠在山洞的一角,闭上眼,默默念着他的名字,在莫名的绝望中等待着希望……

越来越暗的光线下,两道复杂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我,我觉得。

一、二、三……三十……四十六……五十……六十……九十……我捏着小小的石块,愣愣地数着洞口石壁上的三排细细划痕。

跟浮珑山上一样,它们是专属于我的时间记录。不同的是,这里的一划,只是一天。

我被封在山洞里,已经整整九十天。

他没有来。

可是,我依然在等,我没办法说服自己放弃。

九十天,我天天坐在洞口,盼望着那个一袭白衣的高挑身影。

望得久了,眼睛生疼,连偶尔的飞鸟虫蝶,我都以为是他的化身,忍不住地高兴。可只要眨眨眼,现实就立即提醒我,那只是个幻觉。

十来天前,外头下起了雨,我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雨,水,那是他的标记啊,他一定就在附近吧,他一定找到我了!

然而,那场雨很快就停了,留在地上的积水转眼便被初夏的骄阳烤得一滴不剩。

现在已是六月,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

舔了舔已经干裂的嘴唇,目光落到了身边不远处的一罐清水和一包野果上。是那个家伙留下来的,他每天都会为我准备新鲜的饮水和食物。

我不领他的情。九十天,我滴水不沾,粒米不进,只是回忆着那个初秋的傍晚,那一盘盘好吃又精致的食物,八宝粥,百花酥……我宁可拿精神上的“食粮”度日,也不要他给我的东西。

这些日子,我拒绝跟那个家伙有任何交谈,而他好像也不怎么搭理我了。起初,除了外出找食物,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山洞一角打坐疗伤。我们两个,互相当对方不存在。不过,自从背脊上的伤痊愈后,他开始早出晚归。

他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这些当然不是我关心的,我只介意他当初说过的狠话,害怕这个卑鄙的家伙真的跑去寻子淼的麻烦。不过,他似乎并没有把他杀气腾腾的恨意变成现实,因为他每次回来,身上除了熏人的酒味之外,没有半点血的味道。

或许,他只是出去学着人类的样子喝酒找乐子!

我叹了口气,怔怔地看着洞口外的天空,从白云浮动到星月闪烁。

迷迷糊糊中,身后的脚步声惊醒了我。

是他回来了,每次都是这样,他从不经过洞口,总是鬼魅一样突然出现在山洞里的一角。时间一长,我也习惯了。

歪头靠着石壁,我继续观赏着有限的夜景,根本不理会身后的人。

“你觉得你还能撑多久?”他的声音有藏不了的怒气。

我没有任何回应他的意思,连身子都懒得动一动。

肩膀突然被人扣住,逼我转过身。

深紫色的眸子里,映着我冷漠的脸。

他伸手取过水罐,仰头饮下一大口,旋即把瓦罐一扔,扳过我的脸,猛地贴了上来。

他以口对口,不容分说地将清水灌到我嘴里。

这……这个疯子!

我拳打脚踢,拼命想要推开他,可他的力气比我大太多,除非他肯松手,否则我只能任其摆布。

我是妖怪,虽然也需要进食饮水,但是三个月不吃不喝,并不会让我虚弱到这个地步,无色就快开花了,我的精元已经渐渐耗去,如果不赶在花开之前回去浮珑山,后果可想而知。

可这个疯子,却以为只要喂我几口水就能让我恢复体力。

我不再挣扎,任由微温而甘甜的清水缓缓流进我干涸已久的身体。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我虚弱的真正原因。

主意早已打定,无色花开之前,若子淼仍不出现,我宁肯灰飞烟灭。

喂尽最后一滴,他滚烫的唇终于离开了我。

我用力擦着嘴,极不愿意他的味道留在我身上。

而他,居然像个偷食成功的孩子一样,笑得满足又得意。

这条万恶的孽龙!

“怎样,我说得不错吧,今天已经是第九十天,你的‘他’还是没有来。”他坐到了我的对面,幸灾乐祸。难得的是,他居然也清楚记得这是我们两人在这个山洞里的第九十天,他也像我一样暗暗算着时间?!

“他会来的。”我的语气依然坚定,却垂下了头,刹那间不敢与他对视。

“少骗自己了。”他勾起我的下巴,逼我看着他,“你的子淼,天界的水神,永生永世都不会来找你了。”

他的话,如惊雷劈在我头上。

“你知道子淼?!知道他是水神?!你见过他了?”我乱了方寸,语无伦次地抓住他的手。

“龙族生来就有与神平起平坐的身份,虽然我已不是东海龙族的一分子,可要打听点天界的事,也容易得很。”他眉头一皱,似乎对我过度激动的反应不太高兴。

“你见过他了?!你把他怎么样了?!”我摇着他的手臂,才不管他是不是龙族是不是神,我只关心那个让我牵肠挂肚的人。

“我不会把他怎么样的。”他笑得怪异,“不用我出手,天界那帮老家伙早晚会找他算账。”

“你到底把他怎么样了!混蛋!你说啊!”

我疯了一样扑到他身上,揪住他的前襟,眼里快喷出火来。

“我没有把他怎么样!”他牢牢制住我的双手,大吼,“你知不知道神仙跟凡人私通是死罪!”

我顿时僵住了。

神仙,凡人,私通?!

我生来就不愚钝,要把这三个词联想成一件完整的事,实在太简单。

很长一段时间,我跟他谁都没有再说话。

最后,我虚弱的身体无力地靠回了石壁。

“他……真的跟那个美人……”

“是。”他答得斩钉截铁,“他们不止在一起,连骨肉都有了。”

如果说之前的话是惊雷,轰掉了我的魂魄,那么这句“骨肉”,就是一把长刀,狠狠刺进我的心窝,再用力绞上几下,不见血的疼。

九十天,区区九十天,事情怎会到这个地步?!

片刻的沉默,我抓住他的手,断然道:“我要见他!放我去见他!”

“好。”他居然没有半点犹豫。

我曾幻想过许多次子淼把我救出火坑的场景,也幻想过凭自己的本事逃出山洞,就是没有想到,当我真的重获自由时,送我出来的,却是把我关进来的人。

月光下,他横抱着我,脚踏一朵紫云,在空中急速飞行。

我无力反对他的行为,因为我真的连站立的气力都没有。

下面,除了连绵的群山,还有一片薄雾升腾的海,碧波嶙峋。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无望海。”他说,“只有龙族才能打开的荒芜空间。这个不毛之地,外人进不来,其他龙族不会来。非常好的藏身地。”

“连子淼也进不来?”我看定他,希望从他的答案里找到子淼不会来找我的真正缘由。

“对。”他答得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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