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青鸾打下乔世侯府, 略作休整, 便带着大军直奔京城。

沿途是千里无人烟最真实的写照。城池、屋舍淹没在荒草中, 到处散落着无人收殓的白骨,曾经因每年公侯进京纳贡而繁华的商道已然是杂草丛生,就连路旁的客栈都因无人经营打理而残破不堪。

大军抵达京城时, 已经是八月秋收时节。

裴曦路过他曾经的庄园,还特意带了队护卫, 叫上羽青鸾一起去看了眼。

地里的野草比人还高,他卖出去的那些砖窑、瓦窑、养殖场、作坊等, 全部废弃,成为流蹿野人的居所。

野人见到有披甲人过来, 吓得全往草丛里钻。

玄甲军、羽翎军的身手敏捷,人又多,围群堵截,很快便把他们都抓住了。

都是些半大的孩子,在战乱中成为孤儿,怕被抓成奴隶,聚到一起, 四处流浪觅食。

裴曦的庄子有砖房, 盖得结实, 能防野兽, 经常有野人来栖身。以前,他们还要防备奴隶贩子,后来连奴隶贩子都不来京城了。

他们穷到连衣服都没得穿, 身上是自己用粗麻搓成绳子挂着些树皮、兽皮、草帘子遮蔽,一个个瘦得宛若山里的猴子,全身上下,除了眼睛里有点白,哪都是黑的。

裴曦见过这些孩子,让随行的人把身上带的干粮分给他们一些,告诉他们,“朝廷的大军回来了,公侯们再不能上京掳掠,等大军进城后,在城门口有粥棚赈灾,饿了就去喝碗粥。回头等作坊开起来,找份活计,再学点字,谋个正当营生。”

一群野甲人趴在地上,不敢抬头,眼睛盯着地上的干粮,又饿又馋,不停地咽口水,注意力都让吃食吸引走了,压根儿没注意到裴曦说什么。

直到裴曦带着人走远,他们狼吞虎咽地把食物吃到一半,稍大的一个孩子才问:“刚才那个贵族说什么?我好像听到有粥。”

最大的一个孩子头发痒,伸手抓到只虱子,看了眼就扔进了嘴里,顺口回道:“说是朝廷大军回来了,进城后要在城门口赈灾……”他轻哧一声,说:“哪还有什么朝廷。”

另一个少年含着饼说,“是南疆王和曦公带着亲随军打回来了吧。”

众孩子们齐刷刷地扭头看向少年,眼里写着难以置信。大人们成天念叨和南疆王和曦公回来了?

这么一说,大家便讨论上了,越讨论越觉得像,顿时朝着刚才那伙贵族和披甲人离开的地追过去,然后……他们见到了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行军帐篷。

他们不敢靠近大军,只敢远远地看,但除了帐篷和瞧见很多人,什么都看不真切。

……

长途行军,疲累交加。

大军进京,特别是代表朝廷回来,军容很重要,这能很快地稳固人心,哪怕现在的京城人口还没有羽青鸾带回来的玄甲军多。

他们中午抵到京城后,没有立即进城,驻扎在离城门约有几里远的地方休整,到明天早上才进城。

近乡情怯,夜里,羽青鸾失眠了。

她离京就封时,二十二岁。那时元儿才一岁,连话都还不太会说,成天被裴曦用挂式背带挂在胸前,她们母女俩还每天打架。如今,她已经三十五岁过半了,羽九玄留在南疆监国四年多已经能够独自处理朝政。

大凤朝,近半的疆土打成了废墟。

她的父皇母后还有兄长们,葬入了天子陵,又被悄悄运出来,由曾经的太卜司、现在的礼部的人供奉在城郊的一处小神庙中。

……

那么多大军驻扎在城外,极是显眼,且,当天下午便有一支身穿金色盔甲的队伍进城,把皇宫和青鸾长公主府都围了起来,很多官员的仆从、豪商们也都进城了。

当天,满京城的人都知道青鸾长公主和曦公带着朝廷大军打回来了。

京城的人,听到这消息时,都不敢相信。

要知道,青鸾长公主被封到了大凤朝最南边,而京城在大凤朝的最北边,中间还隔着势力强大那该死的该被千刀万剐的越公府。

可是豪商们都进京了!

不少人去到早就没有亲随军巡逻把守的王公大街,发现街道上又有人巡逻防守了。长公主府的房顶上,还有人在修整屋顶。

原本已经空了的皇宫,如今又有人把守了。

那熟悉的一幕,看得人眼热。

第二天,大清早,人们早早地聚集到城门口,翘首等着大军进城。

是不是曦公和青鸾长公主回来了,等到大军进城,看到他们的车驾、旗帜、悬挂出来的爵徽就知道了。

上午,一支披甲执锐军容森然的军队进城。

军队最前面,是排列整齐的骑兵。那数量不是公侯府们凑出来的一二百,而是一两千。

聚在街道两侧的人,看到那些穿着身色盔甲、左手拿着盾牌、右手拿着长戟的骑兵,很多人的眼眶里浮现了泪花,神情亦变得激动。

这么多数量,这是朝廷的骑兵回来了。

在骑兵之后,又是数百排列整齐的穿着金色盔甲的军队,他们的盔甲式样跟亲随军的相似,又有不同,使用的武器也不一样,但更加耀眼威风。

三辆一模一样的鸾驾在他们的拱卫中,缓缓前行。

每辆鸾驾上都立着鸾鸟大旗,上面绣着青鸾长公主的爵徽,一只展翅高飞身负长剑的青色鸾鸟。

沿街两侧的人,再也控制不住,伏头便拜,他们很多人跪在地上,以头叩地,哭得泣不成声,很多人大喊着,苍天啊,朝廷大军回来了,青鸾长公主终于打回来了……

羽青鸾听到外面的哭喊声,掀开鸾驾的帘子望去,入眼见到的是跪在路旁衣衫褴褛宛若难民般的京城百姓。那饱受战乱摧残的苦难的身形,那不停地叩首磕头的模样,那一声声或狂喜或大悲的恸哭,让她的眼睛也阵阵发热,视线落在他们身上,久久移不开眼。

十五万大军驻扎在曾经的亲随军大营和皇宫校场。

玄甲军中,如严冽、石敬等许多人,在离开皇宫时,便在亲随军中任职,如今再回来,发现连皇宫的城墙都塌了大截,一切物是人非,也是满心感慨。

裴曦进城后,便拨出部分随军带的粮食,派玄甲军维护好秩序,在大军进城的城门口设粥棚赈灾。

整个京城,如今总共也没有多少人,又已经到秋收,很快南疆、东南边、包括老八封地,这些受到战乱不严重有余粮的地方,会有粮食运来,不怕承担不起。

京城周围有大量荒废的耕地,家里人口多、能够挡得住盗贼野甲人的人家,还是能种些地糊个口的。他赈济的主要是那些无家可归、失去劳作能力以及那些饮一顿饱一顿的孩子。

……

羽青鸾回到京城,暂时只能如行军打仗时那般在军营的王帐中进行。

她的长公主府多年无人打理。虽然屋子建得结实,收拾过后还能住,但……满院的杂草,很多瓦都掉了,屋子里连土带泥还长有植物,家具叫雨水、雪水都泡烂了,如大门上装饰的铜件都叫人撬走了,还需要好好休整。

皇宫,更没法住人。

越王之前占据皇宫继位当天子,遭到乔世侯血洗,当时参加庆典的人,几乎都死在了宫里。越公府,累世公府,人数众多,不仅前殿、前殿广场聚满了人,各宫里也都安排得满满当当,有跟随进京的女眷孩子,更有新进献的美人,以及侍奉的仆人、杂役等,他们都遭到了屠戮。

以至于整个皇宫到处都是尸体。

乔世侯当时着急撤回封地,没有清理宫里的尸体,只令人扒走了尸体身上的财物,尸体全部留在原地。

皇宫多年无主,没有人去清理宫里的尸体,导致如今的皇宫宛若乱葬岗。

羽青鸾已经派了玄甲军去清理尸骸,之后要等到全宫清扫卫生,再由礼部太卜司的人进行过驱邪祭祀、迁宫祈福祭祀之后,她才能住进去。

她暂时顾不上回宫或回府,明天大清早便要去祭拜父皇兄长,之后还得亲上祖庙查看情况,再与众臣们商议接下来的各项安置事宜。

祀与戎,为大凤朝的头等大事。

对于很多贵族们和玄甲军来说,那些低贱人的死活,与他们并没有什么关系,“民生”二字,还是他们去到南疆后,通过曦公知道,但认同感极低。他们打仗是为军功,为拱卫天子,为自己的家人、富贵,不是为了那些低贱的良民及刚脱离奴籍的奴隶。

羽青鸾想要大凤朝安稳下来,不再起刀兵,也得将祀与戎当成头等大事,且她父皇过世,她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心里一直惦记着。

清早,羽青鸾和裴曦天色未亮便起了,两人焚香沐浴后穿上最隆重的祭祀礼服,在羽翎军的拱卫下,带着随他们入京的所有官员、校尉级别以上的武将,到城外祭祀承泰天子。

他们大清早出发,到下午抵达神凤山脚下一处贵族庄园旁的神庙。

那神庙为早点太卜司设的一处于春耕时节祭祀春神的场所,只供奉了一位口衔粟米的鸟形春神。那神庙的主殿,是一间仅够容纳十几人的小土屋,旁边还有一间土屋,门前有灶台,是原来守护神庙的人住的地方。

承泰天子他们的灵柩迁过来后,添了三十多位看守神凤山天子陵的亲随军住的茅草屋。

安置灵柩的屋子是后建的砖瓦房。

京城里的砖窑早就没人了,盖房子用的砖瓦房还是就近扒的距此不远的裴曦庄子里的。

因是秘密迁的灵柩,不敢声张,不敢大兴土木,屋子建得也小,摆了两大三小五口棺材后,连多站几个人都站不下。

羽青鸾看着黑呼呼的屋子里停着雕刻着凤凰、鸾鸟图案的五口分别代表着天子、皇子、亲王的五口石棺,泪水夺眶而出。

她的父皇、母后、兄长们,本该安寝在陵墓中,此刻……却宛或丧家般挤在这里。

她跪在门口,伏地叩首,许久抬不起头。

身后的文臣武将们都跪着。

裴曦对于生死跟大凤朝的人理解不一样,但对着老丈人和丈母娘的灵柩,他的膝盖也直不起来,跪地在上,叩首,行过跪拜大礼后,轻轻拍着呼吸声音明显不太对的羽青鸾的背。

他知道羽青鸾肯定是觉得老丈人他们受委屈了,但没办法,接下来还得停在这里,没地方停。

神凤山被挖得千疮百孔,没事这里塌一块,那里掉一块,已经没办法再安放。

已经离世出殡的人,灵柩不能跟活人在一起,天子的棺材出城安葬后,不能再迁回到京城,便是他们想把棺材抬回去在长公主府或者是太卜司找个地方停放,不要说朝堂上下,连太卜司的人都不会答应。

城外,如今能找到几间没倒的屋子都很不错了。那些都是即将耕种产粮、投入生产要住活人的大庄子。

按照大凤朝的说法,活人跟死人相冲突,那是两不利!把天子陵停放在庄奴们劳作的庄子,更是亵渎。他俩最多只能派工匠再盖间稍大点的屋子,把棺材从窝棚般的小砖房里挪到大砖瓦房里。至于新的承泰天子陵……目前连建在哪里的位置都还没选。

裴曦还在无声地安慰他老婆,身后已经是哭声一片。特别是那些三四十岁往上见过承泰天子,或者是从小生长在京城的,嚎啕大哭。

原本羽青鸾还能压制着情绪,待身后的哭声起来,也变成了伏地痛哭。

裴曦瞧得心酸,还得顾及羽青鸾的形象,不能把她捞到怀里,只能揽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又去握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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