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家幽静的酒吧。高脚凳上坐着两个英国人,他们正在说什么,但旁人无法听清。每隔四五米,橡木墙壁总会闪出一丝青铜器的光辉。一位年轻的女子手捧高脚杯,站在酒吧一角。酒吧的每条对角线上都有一位身穿土耳其国家传统服饰的服务生不时地走来走去。

星期日的酒吧就像一位遗世而独立的美人,有一份超脱往日喧嚣的独特韵味。透过奶油色的窗帘,人们可以隐约看到外面光秃秃的树木和行人匆忙的身影。

“更衣室,先生?”

“更衣室?”

麦格雷经手的案件大都需要去香榭丽舍街区的小酒吧卧底观察,像今日这样在皇宫级别的酒吧里蹲点的机会实属凤毛麟角。

麦格雷脱下厚重的外套和围巾,舒了一口气。

他向迎面走来的一脸困惑的酒保低声说:“一杯啤酒……”

“酸梅酒?喜力?”

“随便。”

卢卡斯进门时也被更衣室的服务生拦住。

“你点了什么?”

“老板,您呢?”

“我点了啤酒。”

“我也是。”

一扇半掩着的门上闪着“烤箱”两个熠熠生辉的大字,门缝里不时地传来刀叉轻轻的碰撞声。

“你饿了吗?”

“不至于……”

“你知道房号吗?”

“四三七、四三八和四三九。纳乌赫太太和她的朋友住在双人房四三七中……”

“我马上回来……”

麦格雷沿着一条宽敞的大理石走廊,向电话间走去。

“请帮我转接四三七房间。”

“稍等……”

“喂?纳乌赫太太?”

“您是?”

“麦格雷警长。”

“我是安娜。纳乌赫太太还在洗澡。”

“请帮我通报一声,她是希望我过十分钟左右登门拜访,还是更希望吃完午餐后再见我。”

麦格雷等了一分钟,电话那头再度传来声音:“喂?她说自己现在不饿,但是希望您半个小时之后再上来。”

几分钟之后,麦格雷和卢卡斯走进烤箱屋。这是一个和酒吧装饰风格相似的房间。橡木墙壁,青铜壁灯,桌上还放着温馨的小台灯……屋子里只有三四个人,每个人都像是在教堂里一样,轻柔细语。大堂经理和服务生毕恭毕敬地守候在客人旁边。

麦格雷接过服务生递来的菜单,摇了摇头。他轻声说:“英国拼盘。”

“我也是。”

服务生更正道:“两份冷肉。”

“再加一瓶啤酒。”

“你现在打电话回局里,说我们在这里。再打电话告诉让维尔纳乌赫太太的房间号码。他现在应该还在奥利机场。”

麦格雷喝了一点酒后有点上头,卢卡斯很识趣地在一旁默不作声。

两个人在两个服务生的注视下吃着各自的食物。

“您要用咖啡吗?”

一位身着土耳其皇家服饰的服务生在旁边小心地问。

“你和我一起走。”

他们来到酒店四层。卢卡斯敲响四三七的房门。不过开门的是四三八的安娜。

“请走这边……”

安娜应该也是刚洗过澡,因为她还有一小撮头发没有吹干。

“请进……我去告诉丽娜……”

套房里的客厅并不算大,灰白的墙壁,浅蓝色的椅子,象牙白桌子,所有东西都让人觉得温暖亲切。

隔壁房间传来走动的声音。应该是内莉正在收拾行李吧。

两个人尴尬地站着等了好久,两位女士才从房间出来。麦格雷看到纳乌赫太太时有一丝惊讶。他原以为这位受伤的女士会躺着见客。

纳乌赫太太身穿酒红色丝绒便服,刚刚梳洗完,不过并没有化妆。

她看起来很虚弱。她应该是努力了好久才出来见客的吧?不过她已经不像刚才在家里时那样慌张了。

看到麦格雷警长身边多了一位警察,她似乎有些惊讶,于是有些不解地看着麦格雷。

“这是我的同事。”

“先生们,请坐……”

她已经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安娜坐在她身旁。

“很抱歉这么快就惊扰您,希望您能理解。我有几个问题需要您回答。”

她点燃一支烟,手指轻轻地抖了一下。

“您也可以抽烟。”

“谢谢。”

麦格雷并没有马上点烟。

“我可以知道您星期五晚上到星期六之间这段时间在哪里吗?”

“几点?”

“我希望您可以详细说一下您是怎么度过这段时间的。”

“快八点时我从家里出来。”

“您的丈夫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出去的吗?”

“我不知道他当时在哪里。”

“您一直以来都是独来独往,我的意思是,您出去时一般不和丈夫打招呼?”

“我们两个都有绝对的行动自由。”

“您开车出去的吗?”

“对。”

“您当时用的是卧室的电话吗?”

“是的。”

她说话的声音很像是一个在背诵课文的孩子,眼神天真无邪。麦格雷很快便联想到那位叫内莉的荷兰女子。一个同样貌似天真的孩子。

丽娜和她似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个人。两人连眨眼睛的频率都一模一样。

“您开车去了哪里?”

“去香榭丽舍大街上的马蒂涅饭店吃饭。”

说马蒂涅饭店前,她稍稍犹豫了一下。

“您经常在马蒂涅饭店吃饭吗?”

“有时。”

“一个人?”

“大部分时候。”

“您一般坐在哪里?”

“大厅里。”

好一个大厅!这意味着很难找到人证。

“后来没有人来找您?”

“没有。”

“您没有约会吗?”

“我一直就在这家饭店。”

“到几点?”

“记不清楚了。应该是十点吧。”

“您回家路上有没有去酒吧坐坐?”

又是瞬间的犹豫。随后她摇了摇头。

现在最紧张的是丽娜的朋友安娜。她不停地看看丽娜,又看看警长。

“之后呢?”

“我在香榭丽舍大街走了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在结冰的香榭丽舍大街?”

“部分人行道上的雪已经铲掉了。我在利多巷口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家。”

“您回家后没有去看当时已经在家的纳乌赫先生?”

“我没有看见他。我直接去我的房间,拿内莉已经收拾好的行李箱。”

“您是准备去旅游吗?”

丽娜回答这个问题时似乎显得百分之百真诚。

“八天前就计划好了。”

“您准备去哪里?”

“嗯,阿姆斯特丹,当然。”

她和安娜用荷兰语说了几句话。安娜起身回到卧室,马上又拿着一封信走回来。这封一月六号的信是用荷兰语写的。

“您可以找人把它翻译出来。我跟安娜说十五号去她那里。”

“您当时已经定了机票吗?”

“没有。我原本计划搭乘火车回去。十一点二十二分有一趟。”

“您并未打算带上贴身女佣?”

“安娜没有多余的房间。”

麦格雷愿意配合她把这场戏演完。他对这位泰然自若地说着谎的纳乌赫太太甚至有些钦佩。

“您下楼时没看到任何人吗?”

“没有。内莉叫的出租车已经在门口等候。”

“您没有和丈夫说再见吗?”

“没有,他知道这件事情。”

“您搭出租车直接去了北车站吗?”

“路况不太好,我们到时火车已经开走了。所以我临时决定去奥利机场搭飞机。”

“您顺便路过伏尔泰大街?”

她没有一丝颤抖,安娜倒是皱了皱眉头。

“那是什么地方?”

“您应该和我一样清楚吧?您是怎么知道帕尔东医生诊所的?”

一阵漫长的沉默。她又点燃一支烟,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几步又回去坐下。她害怕了吗?看起来不像。她似乎正在考虑该怎么应对。

“您还知道什么?”

她看着麦格雷。

“您在纳乌赫先生的办公室被一把六点三五口径的珍珠壳手枪击中背部。这把之前属于您的手枪案发前在您丈夫办公桌的抽屉里。”

纳乌赫太太双手撑着下巴,就像一位认真听课的小学生一样好奇地看着麦格雷警长。

“您并不是搭乘出租车离开的。一位叫阿尔维多的朋友用红色跑车接您去的机场。也是他带您到伏尔泰大街就诊,并且给医生讲了一个枪手从车上射击您的故事……”

“帕尔东医生不是给您看牙,他给您做了基础包扎。他换衣服洗手时,你们二人溜走……”

“您还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她并没有接着往下说,只是害羞地对警长笑了笑,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撒谎的后果。

“我希望知道真相。”

“我更喜欢被提问。”

提问!这真是个好办法。她可以通过警方的问题知道警方已经了解了多少信息。

“这封信确实写于一月六号吗?您知道,警方可以用墨迹检测设备确定日期。”

“这封信确实写于一月六号。”

“您的丈夫知道您要离开?”

“他应该有感觉。”

“什么感觉?”

“我近期会离开。”

“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夫妻关系很久以前就已经名存实亡……”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久了。”

“两年?”

“也许吧。”

“自从您遇到阿尔维多之后?”

安娜看起来越来越紧张。她似乎无意地碰了碰丽娜粉红色的拖鞋。

“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

“您的丈夫知道您出轨了吗?”

“我不知道。很有可能别人看到过我和阿尔维多在一起。我们不需要躲藏。”

“这对于一个有夫之妇来说正常吗?”

“还行。”

“您的意思是?”

“菲利斯和我,我们两个像陌生人一样已经很久了。”

“可是两年前您生下了第二个孩子……”

“那是因为我丈夫坚持想要一个男孩。幸好第二个孩子不是女孩。”

“那个孩子是您丈夫的吗?”

“肯定是。我和阿尔维多的交往只限于一起逛街吃饭而已。”

“您还有其他情夫吗?”

“相信我,没有。他是第一个。”

“您十四号晚上原本计划干什么?”

“我不明白。”

“一月六号,您写信给朋友,说十五号要去阿姆斯特丹。”

这时,安娜用荷兰语和丽娜说了几句话。丽娜听后只是摇了摇头,继续坚定地看着警长。

“我现在跟您解释一下。阿尔维多希望我离婚,和他结婚。我请他给我一个礼拜的时间。因为我知道这件事情办起来没有那么简单。纳乌赫家族绝对不允许离婚这样一件丑闻发生在他们身上,所以菲利斯一定不会轻易同意。”

“我们决定一月十四号跟他摊牌。不管他说什么,我们都会马上离开巴黎去阿姆斯特丹。”

“为什么是阿姆斯特丹?”

丽娜似乎不理解警长为什么会提出这个问题。

“因为那是我长大的地方。我的童年和少女时代。阿尔维多对荷兰不熟,我想让他看看我的故乡。我离婚后,我们就会去哥伦比亚拜见他的父母。”

“您自己很富有?”

“我当然没钱。不过我们也不需要纳乌赫家的钱。阿尔维多家族比纳乌赫家族还要有钱。哥伦比亚大部分煤矿都是他们家的。”

丽娜说这话时,脸上洋溢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骄傲。

“所以说,您八点钟离开房间。您的丈夫当时在办公室,但是您并没有和他打招呼。阿尔维多在门口等着您。你们去哪里吃饭了?”

“蒙帕纳斯街上的一家小餐馆。阿尔维多经常去那里吃饭,因为他就住在附近。”

“您有没有担心过您丈夫的反应?如果他知道您的决定之后会不会

有什么过激行为?”

“我没想过这些问题。”

“为什么?您不是说他不会轻易同意吗?”

“但他根本留不住我。”

“他爱您吗?”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爱过我。”

“他当时为什么要娶您?”

“可能觉得身边有个美女陪伴比较有面子吧。我那时刚刚在多维尔被选为欧洲小姐。我们在一家赌场见过几次。有一天晚上,我在玩轮盘赌,他走到我面前说:”

“十四。”

“真的是十四?”

“第一次不是,但第三次时十四就出现了,而且连着出现两次。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连中了两次之后,我不玩了。”

情况似乎发生了转机。现在丽娜说的似乎都是实情,百分之百的实情。

“他后来拿到我的房间号码,还给我送了花。我们后来一起吃过几次饭。他看起来十分害羞,似乎不太习惯在女孩面前说话。”

“但是他当时已经三十五岁了。”

“我不知道他在我之前有没有过别的女人。后来他就把我带到比亚里茨。”

“他一直一无所求?”

“在比亚里茨和在戛纳时差不多是这样。他每天晚上还是去赌场。一天早上快八点时,他来到我的房间。他不太喜欢喝酒,但是那天我从他的呼吸中闻到了酒味。”

“他醉了?”

“他应该是喝了一两杯给自己壮胆。”

“然后呢?”

“他在我的房间里待了大概半个小时,在接下来的五个月里,我们一起吃过十几次饭,他一直提结婚的事,最后我答应了。”

“因为他是一个有钱人?”

“因为我喜欢他过的那种生活,穿梭于各个大酒店,各个赌场。我们在戛纳结的婚。不过婚后一直分居。这是他的意思。他太害羞了。我觉得他可能有些自卑,觉得自己有些胖。那时他比这几年还要胖些。”

“他对您体贴吗?”

“他把我当作一个小女孩。结婚后也是这样。后来我们三个去了很多地方,我和他,还有盖伊。”

“您和盖伊关系如何?”

“我不喜欢他。”

“为什么?”

“我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他对我丈夫的影响太大。也有可能是因为他是另一个种族的人。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您觉得盖伊是怎么看您的?”

“他当我不存在。他应该从心底瞧不起我,就像瞧不起其他女人一样。后来我实在觉得无聊,就请纳乌赫找个荷兰女孩来陪我。后来我们在荷兰报纸上登了广告,最后我选中了看上去单纯活泼的内莉。”

“再回到星期五晚上。您几点回到家的?”

“十一点半。”

“您和阿尔维多在这之前一直待在饭店吗?”

“不是。我去他家帮他收拾行李。我们边聊边喝了点酒。”

“您回到家中后,他一直待在车里吗?”

“对。”

“您走进办公室?”

“对。我直接去房间换衣服。我问内莉菲利斯是不是在下面,她说她听到他刚回来。”

“她跟您说纳乌赫先生是一个人还是和他的秘书在一起?”

“和秘书在一起。”

“有他在办公室,您不会觉得尴尬吗?”

“我已经习惯盖伊的存在。我记不清下楼时是几点。当时我已经穿好大衣。内莉帮我提着箱子,我们在楼梯平台上拥抱告别。”

“她之后会和您会合吗?”

“我会先给她指示。”

“她后来就回房间了吗?她不想知道您和纳乌赫先生讨论的结果吗?”

“她知道我主意已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桌上的电话铃声响起,麦格雷对卢卡斯做了一个手势,让他接起电话。

“喂?对……他在这里……我把电话给他……”

麦格雷知道是让维尔的电话。

“老板,他已经到了……在他家里。”

“蒙帕纳思……”

“您已经知道了?他在三层有一套带家具的公寓。我在他家对面的一个小酒吧……”

“继续盯着,一会儿见……”

丽娜依旧神色镇定,她问道:“阿尔维多已经到了?”

“对,他现在在自己家。”

“警察为什么要跟踪他?”

“警察的职责就是追踪所有的嫌疑人。”

“凭什么说他有嫌疑?他从来没有踏进过那栋房子一步。”

“这是您说的。”

“您不相信我说的?”

“我不知道您什么时候说的是真话,什么时候说的是假话。对了,您是怎么知道帕尔东医生地址的?”

“是内莉告诉我的。她又是保姆告诉她的。我当时需要紧急诊疗,而且离我家越远越好……”

“说得好!”

麦格雷发现,之前掌握的所有信息都不可靠。

“您和内莉拥抱之后她就上楼了。您推开纳乌赫先生办公室的门,发现他正在盖伊的陪伴下工作。”

她点点头。

“您立即就告诉他您要离开吗?”

“对。我跟他说我要去阿姆斯特丹,之后会由律师跟他谈离婚的事。”

“他什么态度?”

“他看了我好久,最后自言自语道:”

“‘这不可能。’”

“他当时没有赶盖伊出去吗?”

“没有。”

“纳乌赫先生当时是坐在办公桌后面吗?”

“是。”

“盖伊坐在他对面?”

“不是。盖伊当时站在他旁边,手里还拿着一些文件。我记不清我当时具体是怎么说的。我当时很紧张。”

“阿尔维多没有建议您随身带一把枪?他没有把自己的枪交给您?”

“我没有枪。我要枪干什么?我跟他说我主意已定,绝对不会改变想法。说完我扭头就走。就在这时我听到一声枪响,同时感觉背部被子弹打中。”

“我当时回头,看见菲利斯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把枪。他当时睁着眼睛,似乎刚刚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然后呢?”

“盖伊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身边。”

“您做什么了?”

“我吓晕了。我不想死在这间办公室。我赶紧往外跑,阿尔维多打开车门让我坐了进去。”

“您只听到一声枪响?”

“是。我告诉阿尔维多快点带我去伏尔泰街,那里有一位我认识的医生……”

“可是您并不认识帕尔东医生……”

“我当时没有时间跟他解释。我觉得很疼。”

“您离开帕尔东医生的诊所后为什么没有直接去阿尔维多家里,他家毕竟就在附近……”

“因为我不想有什么丑闻。我只想快点回荷兰,我知道警察那时还一无所知。所以我在医生那里一句话也没讲。”

“我并不知道警察会来调查我们,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肩部中弹,我以为只是皮外伤,只要止血就可以了……”

“您和阿尔维多本来打算怎么回阿姆斯特丹?”

“他开车。但是从诊所出来后,我已经虚弱到没有办法在车里待几个小时。我当时想奥利机场应该有去荷兰的航班。但是谁都不知道航班会不会被取消,飞机跑道上已经结冰了。”

“我们到了阿姆斯特丹之后,阿尔维多马上叫了出租车送我到安娜家。我让他去宾馆等我好些了再来看我。我正式离婚前,我们不会住在一起……”

“怕因为通奸罪被起诉吗?”

“谨慎一点总是好的。我被枪击后,菲利斯就没有办法不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了。”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这对于您是一件好事?”

她看着警长,脸上浮现狡黠的微笑。

“对。”

最不可思议的是,丽娜刚刚说的一切完全站得住脚。而且她刚刚回答问题时直白爽快,不像在撒谎。看着丽娜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庞,麦格雷瞬时明白纳乌赫先生当初为什么会娶她,阿尔维多为什么这么执着地爱着她。

客厅里温暖又柔和的气氛让人顿生倦意。卢卡斯像一只猫一样打着哈欠。

“我不得不提醒您,您刚刚讲的这些没有人证。根据您刚才所言,第一声枪声响起时,办公室只有三个人。”

“您可以去问盖伊。”

“很抱歉地告知您,根据盖伊的说法,他一点之前并不在家里。而且有人看到他一点左右离开了圣米歇尔的迪乐俱乐部。”

“他说谎了。”

“他有人证。”

“他有可能是案发后才过去的。”

“我们会查清的。”

“您也可以去问内莉。”

“她不懂法语,不是吗?”

麦格雷察觉到她有一丝犹豫。她间接地回答道:“她讲英语。”

麦格雷突然站起身,拉开房门。荷兰女子差点摔进来。

“您在外面偷听多久了?”

她一脸狼狈,摇了摇头,好像快要哭出来了。她身穿一件黑色制服裙装,戴着围裙和帽子。

“您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吗?”

她先说是,又说不是,最后向主人求救。

丽娜替她解围:“她能听懂一点法语。但是她每次去商店买东西时,售货员总会嘲笑她的法语。”

“内莉,过来。别站在门口。您什么时候知道纳乌赫太太要去阿姆斯特丹的?”

“一个星期(英语)……一个星期(法语)……”

“您看着我说,不要看着纳乌赫太太说。”

她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犹豫着要不要正面面对警长。

“您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行李的?”

她现在应该是在心里翻译这句话吧。

“八点……”

“您上一次接受询问时,为什么要撒谎?”

“我不知道……我很害怕……”

“害怕什么?”

“我不知道。”

“这间屋子里有谁让您害怕吗?”

她使劲摇了摇头,头上的帽子都有点歪了。

“您十点时又见到纳乌赫太太了吗?在哪里见到她的?”

“房间里。”

“谁把行李拿下去的?”

“我。”

“女主人当时去办公室了吗?”

“对。”

“您听到枪击声了吗?”

“是。”

“一声还是两声?”

她又看了丽娜一眼,回答道:“一声。”

“您没有下楼吗?”

“没有。”

“为什么?”

她耸了耸肩,好像是说她也不知道。主仆二人无论是神态还是语气都如出一辙。

“您没有听到盖伊上楼的声音吗?”

“没有。”

“您马上就睡着了吗?”

“对。”

“您不想知道有谁受伤或者死掉了吗?”

“我通过窗户看到太太出去了。坐着一辆车出去了。”

“谢谢您的配合。我希望明天正式录口供时,您不会再说出第三个版本。”

这句话对于这位荷兰女子来说显然太长太复杂。纳乌赫太太用法语翻译给她听后,她脸一下变得通红,她马上离开了这个套房。

“我刚刚说的话对您也适用,夫人。您今天刚到,我不想对您录口供。明天我会通知您去律师事务所的事情。当然,我明天还会和其他两位同事一起,正式对您录口供。”

丽娜说:“还有一位证人。”

“阿尔维多,我知道。我现在就去见他。我不太确定你们二位会不会私下里用电话交流。”

他转向身旁的卢卡斯:“在得到我的指示之前,你待在这里。”

丽娜没有反对。

“我可以叫外卖吗?我的朋友可是地道的荷兰人,她已经饿了。我现在要上床休息一会儿。”

“我可以去您的房间看看吗?”

房间里一片混乱,衣服乱丢在床上,鞋子乱丢在地毯上,东一只西一只的。电话像是吹风机一样挂在墙壁上。麦格雷把电话拿到客厅。接着又去内莉房间做了同样的事情。

正在屋里收拾行李的内莉怒气冲冲地看着麦格雷,好像麦格雷得罪了他。

“刚刚如有鲁莽,敬请二位见谅。”

丽娜笑着回应道:“这是您的工作,不是吗?”

酒店门卫为他叫来出租

车。惨白的阳光偶尔透过厚厚的乌云撒向大地。卢森堡公园里有孩子在溜冰,还有几个孩子带来了滑板。

让维尔在酒吧等着他。天气寒冷,坐在窗户旁边的让维尔,为了能看得清外面的动静,时不时擦拭身旁的玻璃窗。

“半瓶啤酒……”

他有点疲惫地跟酒保说。

刚才那场询问让他筋疲力尽。他觉得自己出了点汗。

“他还没有出来?”

“还没。我觉得他已经在飞机上用过餐了。他现在应该在等人打电话给他吧。”

“那他可能要等一会儿了。”

麦格雷也可以像阿姆斯特丹的那位警长一样,在酒店里安装窃听器,但也许是因为在法学院读过书的缘故,也有可能是从小的教育环境使然,他总觉得除非迫不得已,使用这种小手段多少有些不体面。

“卢卡斯还在卢浮宫酒店。你随我去这个男子家里。对了,你觉得他怎么样?”

麦格雷喝过啤酒后一扫刚才的倦态,马上精神抖擞起来。酒吧虽小,但是木头装饰和系着蓝色围裙的服务生给人一种亲切感。

“小伙子很帅,有一种漫不经心的贵族气息……”

“他有没有觉察到你在跟踪他?”

“据我所知,没有。”

“跟我一起走。”

两人穿过大街,走进富丽堂皇的建筑,走进电梯。

让维尔说:“四层。我打听过,他三年来一直住在这里。”

门上既没有门牌,也没有名片。麦格雷一按门铃,门马上打开了。一位年轻英俊的男子站在门口。他极具修养地一边迎客一边说:“先生们,请进……我正在等你们……您应该就是麦格雷警长吧?”

他没有同警长和让维尔握手,直接把他们引到一间面朝阳台的明亮客厅里。

“您不想脱下外套吗?”

“阿尔维多先生,我们不会待很久。昨天在阿姆斯特丹,纳乌赫太太得知丈夫去世。下午你们通过一次电话,她告知您她和她朋友回巴黎航班号。您今天早晨坐飞机回巴黎时,荷兰的报纸还没有开始报道这件事情。”

阿尔维多漫不经心地坐在沙发上,拿起一份昨天的报纸,狡黠地笑着说:“这不,报纸的第三版有一篇关于您的报道。”

两位警察脱下外套。

沙发旁的矮茶几上摆放着一组杯具。只不过只有一只杯子单独摆在外面,杯子里还有一点琥珀色的液体。

“阿尔维多先生,请您听我说。我想在问您问题前说一句话。我自从开始查这个案子,一直看到有人捏造证据。”

“您是指丽娜?”

“她,当然还有其他人,我在这里就不跟您一一列举了。请您告诉我您最后一次踏进纳乌赫家是什么时候?”

“警长先生,请您原谅我,但是您这样说实在是居心叵测。您应该知道我从来没有踏入纳乌赫家一步,包括星期五晚上。”

“据您所知,纳乌赫先生知道您和纳乌赫太太的关系吗?”

“我无所谓。我只是在赌场里远远地见过他两次。”

“您认识盖伊吗?”

“丽娜跟我提过他,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但是星期五晚上,您毫不掩饰地开着一辆红色跑车去纳乌赫家门口,等纳乌赫太太。”

“我们不需要躲躲藏藏。因为我们主意已定,丽娜当时回去只是为了正式通知丈夫。”

“您担心他们二人会起冲突吗?”

“为什么要担心?丽娜决定要走,他也没有办法留住她。”

他又酸酸地加了一句:“我们不是在阿拉伯国家。”

“您听到枪声了吗?”

“我听到一声沉闷的响声,但是没有来得及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看到丽娜踉跄地夺门而出。我赶紧上前把她扶进车里。她当时已经精疲力尽。她在路上给我讲到底发生了什么。”

“您认识帕尔东医生吗?”

“我以前从未听说过这个人。地址是丽娜给我的。”

“您还是打算开车去阿姆斯特丹吗?”

“我不知道她伤势如何。她一直在流血,我很担心……”

“但是您并没有因为担心就忘了编造谎言……”

“我有理由不对医生说出实情。”

“然后又悄无声息地从他的诊所溜走……”

“我不想让他记录我和丽娜的姓名以及住址。”

“您知道纳乌赫的抽屉里有一把枪吗?”

“丽娜从没有跟我提起过。”

“她害怕她丈夫吗?”

“他不是让人害怕的那种人。”

“那盖伊呢?”

“她经常跟我提起他。”

“他是家里的重要角色。”

“对他的主人来说是这样,但对丽娜绝不是这样。”

“您确定?”

阿尔维多的脸一下子憋得通红,牙齿咯吱作响。

“您想说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说。我只是觉得盖伊既然对男主人有很大的影响,那么也会间接地对女主人的命运造成一定的影响。”

年轻人冷静了一些,对刚刚的失态有点尴尬。

“您太容易感情用事了,阿尔维多先生。”

他冷冷地说:“我爱……”

“我可以了解一下,您来巴黎多久了?”

“三年半。”

“您是学生?”

“我在波哥大读法律。我在巴黎法学院继续学习……我还在国际法教授比杰先生的律师事务所实习。”

“您的父母很有钱?”

他似乎是为了澄清:“在波哥大,是。”

“您的父母只有您一个孩子吗?”

“我还有一个弟弟在美国伯克利……”

“如果我没有弄错,您的父母应该和其他哥伦比亚人一样,是天主教徒吧?”

“我母亲更虔诚一些。”

“您准备带纳乌赫太太回家拜见父母吗?”

“我是这么打算的。”

“您家里会反对您和离异女子的婚事吗?”

“我是成年人。”

“我可以借您的电话用用吗?”

麦格雷打给卢浮宫酒店。

“卢卡斯?你可以离开房间了……不过还是留在酒店里……我下午派人去接你的班……”

阿尔维多的嘴角浮出一丝苦笑。

“您派人留在丽娜的房间里,防止我们通电话?”

“我也是逼不得已,希望您见谅。”

“您也会派人来监督我吧?”

“我不否认。”

“我可以去看她吗?”

“我没有说不可以。”

“她还好吗?肯定很累吧?”

“很好。神色自若。”

“她是个孩子。”

“一个聪明的孩子。”

“您要喝点什么吗?”

“我想我不需要。”

“这就是说,我也是嫌疑犯之一?”

“我的职业就是怀疑每一个人。”

警长走出阿尔维多家之后长舒了一口气。

“又是一个!”

“您觉得他撒谎了?”

麦格雷没有正面回答:“你先回车里……这辆红色跑车应该马上就要出发了……”

“那您呢?”

“我现在去蒙索利公园。明天我们重新正式询问这几个人。”

麦格雷双手插在兜里,向出租车总站走去。他走到米歇尔大街的拐角时,破口大骂脖子上那条扎人的厚围巾。

从外面看,纳乌赫家的房子里似乎空无一人。麦格雷警长请司机在门口等他,他去去就来。

他穿过小花园,按响门铃。

特伦斯打着哈欠打开门。

“有什么新情况吗?”

“他们的父亲到了。他现在正和大儿子在一起。”

“他还好吧?”

“老人家今年七十五岁,一头白发一丝不乱,神情严肃。”

办公室的门悄然打开。皮埃尔可能听到了声音。

“警长先生,您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我现在想见见盖伊。”

“他在上面。”

“您的父亲见过他了吗?”

“还没有,但是应该马上就会去,他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他。”

麦格雷把大衣、围巾和帽子挂在墙上,走上楼去。楼道里一片黑暗。他敲了敲盖伊的房门,盖伊在里面用阿拉伯语回应他。

他推开门。盖伊正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

“您请进……他们对您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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