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凌晨,酒吧里充满奇特的气息。一切都失去了真实性,滑稽可笑的尴尬四处蔓延。大家看着各自狼狈的表情,又仿若无人地低下头。不过也没有人理会别人的模样。

在酒吧门前扫雪的查理希望能扫掉残留在嘴里食物的气息。冬天室内总是太热,每个人的头袋上都是浓重的烟臭味,周日的酒吧总是这样乌烟瘴气。有个酒鬼曾经说过:烟气缭绕中的酒鬼更像一位神圣的学者。大家都喝醉了。大家也都早就料到会是这样:过度激动后总免不了说一些第二天清醒后不想重提的胡言乱语。

积雪已经很厚,人们经过后总会留下一片黑色的脚印。一点钟,酒吧关门,雪下得大了,整个城市像是笼罩在一层薄纱中,沉浸在一片白色的寂静中。

没有一丝风。空气中还飘着细小的雪花,屋顶上偶尔传来雪堆滑落的沉闷响声。烟囱冒出的缕缕青烟在阴沉的天空中盘旋打转。

查理没有喝酒。他从不喝酒,除了在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把门栓卡好之后会喝一点杜松子酒。他在柜台前为自己倒好酒,然后转过身坐在长凳上,一边品酒一边看杂志。这是他的娱乐方式。

快到十点时,在别人的催促下,查理打电话给肯尼斯警长。但是这位既是常客也称得上朋友的警长却用简短的话打发了他。

“有新消息吗?”

查理故意这样问,希望可以打断正在唱家乡歌曲的尤戈。

“如果有什么进展,我会告诉你的。”

用如此简洁的话回答一个老朋友!警长出于愧疚,又加了一句:“目前还没有。”

警官此刻可能正忙于审问那位陌生人。酒吧里有人在讲从廉价刊物上读到的故事。

收音机播放的每条新闻,都会提到莫顿·普莱斯遇害事件。只有午夜最后一条新闻提到警察正在追踪凶手,但是也没有提供更过细节。

这是在说那个陌生人吗?他认罪了吗?布鲁克斯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了吗?

查理在关门前几分钟又打了一次电话。

“肯尼斯?只说一个字就够了。是他吗?”

“快去睡吧,查理。”

今天是周日,大部分的商店都没有开门。查理酒吧对面的台球厅,今天也只营业到一点。街角的咖啡厅已经开始卖早餐了。

从河另一侧的山谷传来微弱的钟声。这些小教堂的钟声总是最早响起,屈指可数的几个信徒响应召唤,穿过山谷去做最早的弥撒。在新教徒的教堂中,教会活动通常会在稍晚的十点进行。

大部分人现在应该穿着睡衣,嚼着培根鸡蛋,喝着咖啡,就谁应该先去洗澡这个问题争吵一番。

小孩子这时应该在居民区的坡道上溜冰。德怀特·奥布莱恩应该一大早就开着嗡嗡作响的小飞机,去追赶在山里打猎的同伴了吧。

周日开飞机去打猎或者钓鱼的农场主只有十一二个人。大部分猎人奔向离城区只有两千米的湖边打鸭子。几乎每一阵微风吹过,人们都能听到枪声。

“马乔先生,您好!”

马乔突然出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独自铲雪的查理吓了一跳。马乔站在雪白的街口,头戴一顶灰色的帽子,身着海蓝色套装,脚下是黑色的鞋子。

“我跟您说过我会回来的,对吧?”

“我为您感到高兴。”

“您的店已经关门了?所以,我是不是应该去对面喝一杯咖啡?”

“按照这里的法律,周日只能营业一小时。”

“我会回来的。”

他没有笑。不过,和一直目送自己一瘸一拐地穿过街道走进咖啡馆的查理开个玩笑,他觉得心满意足。

查理把铲子放在门口,慌忙走进酒吧,把这个消息告诉正在梳头的妻子。屋里放着慵懒的音乐,偶尔还有孩子在房间里嬉闹的声音。

“肯尼斯把他放了。”

“他只能这么做。”

“为什么这么说?”

他们说话时偶尔会夹杂意大利语,但他们都不能流畅地讲意大利语。

“刚刚八点的新闻说,嫌疑犯被释放了。”

查理的妻子毫无感情地说。

煎锅上的培根已经微黄,咖啡似乎也已经煮好了。他打开孩子们的房间,喊了几声,让他们安静下来。

查理突然觉得毛骨悚然,甚至比刚刚在街头看到陌生人时还要害怕。他希望能忘掉这一切。

“他是什么人?”

“一个不知从加拿大哪个监狱逃出来的犯人。警察带着警犬追踪杀害普莱的凶手时,发现这个人又渴又饿,在距离普莱斯遇害地点不远的一个农场附近游荡。他没有反抗。但是他随身带的手枪里还有四发子弹。”

他们沉默地看着对方。妻子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你看到他了?”

“对。”

“他和你说话了?”

“对。”

“他知道是你报警的吗?”

“他怎么会不知道?”

“你觉得他恨你吗?”

“他怨不怨恨我,对我都一样。”

查理很生气,一屁股坐在桌子前。他吃早餐的时候,两次差点打电话给警署。肯尼斯怎么不事先通知他一下呢?难道他也在生自己的气?

查理以前就不喜欢周日。周日是大人很容易生气、小孩无法无天的日子。好在除了最小的那个,其他几个十点就都会出去,一整天都不会回来。而他则不得不拖洗地板。周日的地板总是最脏的。他很想念平日里的那些客人。

但是他弄错了,布鲁克斯警长也弄错了,所有人都弄错了。

布鲁克斯的一生平淡无奇。当选为警长之前,他是木材厂的工头。再年轻一点的时候,他还在外省的某个小保险公司做过推销员。可以说,他对大城市的所有了解都来自做保险的那几年。

而查理的一生充满传奇色彩。芝加哥戒严期间,他曾经在那里的一家夜间酒吧工作。这家酒吧的常客大部分都是赌徒。他曾经还为大名鼎鼎的黑帮老大艾尔·卡彭服务过。

在纽约不太安全的布朗谢克斯区,查理有时会遇到一两个赌马的。有一天晚上,一个赌马的和他喝了两杯威士忌,出门就被人开枪打死了。

在底特律……

诸如此类的往事数不胜数,也正因为此,查理可以自信地说他懂得看人,尤其懂得如何看某一种人。

可以说,没有一定的阅历是开不了酒吧的。但查理并不觉得自己看人百发百中。陌生人是怎么找到这条街的?这并不是一条寻常的街道。

就像查理的酒吧一样不同寻常。

布鲁克斯警长常来光顾,像邮递员、手工业者、单身律师这样的好人也会光顾。所有对世界职业棒球联盟比赛或是赛马感兴趣的人都知道,这是城里唯一可以下注的地方。

查理的酒吧很有名,在总统选举期间,查理可以毫无压力地影响二百来人。晚上十点,马贝儿和欧若拉有时会来柜台前喝两杯,聊聊天。

她们不是妓女。可以说这座城市里没有妓女。如果非要说有,就是制革厂附近那个始终醉醺醺的女酒鬼了。周六,口袋里塞着酒瓶的工人会去看她。

马贝儿和欧若拉,职业美甲员,租住在埃莉诺·亚当斯在街上装修好的房子里。房东埃莉诺是一个酷爱松子酒、逢人就诉苦的怨妇。

这些事情,这些事情的意义,怎么能对一个陌生人解释得清楚呢?比如,大家只要看到榆树街丘陵上被草地和枫叶林环绕的小屋,马上就会知道那是白领聚居地,会想到医生、律师、经理,会想到一个星期来一次或几次的那些带着孩子和保姆的家庭。

再比如说报纸上的新闻。大家只要看到邮筒里报纸的大标题,就会知道今天的报纸会就舞会、销售、婚礼和慈善活动说些什么。

制革厂的周围经常人潮涌动。五六百来自各地、操着不同语言的男男女女聚集于此。二十年来,作为城市支柱、世代相传的农场主一直致力于废除制革厂。这几乎是每届选举都会涉及的问题。

人们很少能看见那些富有的农场主。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们很少出现在酒吧里。他们更喜欢去市政公园对面石砌的房子里聚会。到了冬天,他们会去佛罗里达和加利福尼亚晒太阳。

这条街上,最醒目的是查理酒吧。接着可能是它对面低矮的台球厅。台球厅的墙壁上挂着黑色卷轴,给本来不是很干净的大厅增加几分神秘色彩。

再过去几家是犹太人经营的当铺(城里犹太人不多)。从远处看去,一个橱窗里放着枪和二手相机,另一个橱窗里是便宜的珠宝。典当铺里面则堆满各种旧手提箱。

当然还有埃莉诺·亚当斯装修好的房子。街尾是一家电影院。这家电影院也不同于普通电影院,外形更加简陋,挂在外面的广告牌上总是写着和性爱有关的东西。查理从来没有进去过。

影院和木材厂旁边,有一个放置废弃水管的大棚,里面堆满各种付费游戏机器,比如套铁环、射击机、光盘和棒球游戏。

陌生人已经知道这一切。他知道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他没有在主街上问路,径直来到这里。

查理昨晚可能弄错了。他有点反应过激,可能是受别人的影响。他当时确信陌生人十有八九就是杀人凶手。

至于陌生人在警署发生了什么事,查理一直等到早上十一点才知道一点点。这一次,他没有打电话。他有点怪布鲁克斯,而布鲁克斯却在他擦洗、摆放杯子时从后门走了进来。

布鲁克斯高大威猛,身高六英尺,喜欢把夹克的领子翻下来,以便露出不是卡在背心就是衬衣上的银星奖章。他也常会在腰间挂一把超大号的左轮手枪。妻子常年卧病在床,布鲁克斯的生活有点艰难。每当觉得生活不如意,他便会来查理这里喝一杯。早上是他最常光顾的时间,因为酒吧早上通常要么没人,要不就是些熟客。

今天早上,两人都在赌气。布鲁克斯仅仅挥了一下帽子,说:“早上好!”

“早上好!”查理回应道。按照多年来的习惯,就算还不到营业时间,查理也会一边打招呼一边把酒杯端给客人。

这一次,肯尼斯等了好久也没见查理有什么行动。他摆弄着杯子,叹了口气:“查理,你让我过了惊悚的一晚!谢谢你啊!”

“你不是证实了我是虚报吗?还劳驾警车、警察全体出动,就跟演电影似的。”

“如果真的是他,那就真的不好了。”

“幸好他是一个正直的好人,对吧?”

“我不知道他是谁。”

说到底,他们两个都在生对方的气,一直偷偷地尴尬地看着对方。不一会儿,他们就不想再继续以这种方式聊天。来酒吧之前,布鲁克斯刚为卧病不起的妻子准备好午饭,但这并没有让他感到丝毫快乐。之后他打扫了房间。他住在警署办公室楼上,卧室正下方是两间空牢房。

“不管怎么说,这个人不是省油的灯,我希望他最好能去别的地方。”

“他要在城里定居?”

“我不知道。他只是问我带家具的出租房的地址,好像很确定这里一定有出租房似的。”

“埃莉诺?”

“没错,我把他带到了她家。”

如此说来,查理没有搞错。这番谈话让他高兴起来,于是他顺着柜台把酒杯推给布鲁克斯。

“这是个什么人?”

“我不知道。他说他叫贾斯丁·沃德。我问这是真名吗,他说他有权利叫自己喜欢的名字。”

“我问他是从哪里来的,他只是说自己是美国公民,所以按照美国宪法,他不需要交代具体的地址。”

“他没说要请律师?”

“他不需要。他比我还了解法律,比城里任何一个人都了解。一进办公室,他就跟我指明,他乐意一路跟着我来,只是不想我在公众面前难堪。然后他自己取了一杯水,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他对答如流,而且每一句话都对自己有利。不巧的是,我妻子三番五次敲地板,我好几次不得不停下审问,去帮她做取东西、盖被子、开窗之类的琐事。而他一直静静地等着我,脸上丝毫没有嘲笑的神色。这人还真是有趣。你猜他身上装了多少现金?差不多五千美元!一包一包的,用橡皮筋捆着。”

“我问他:”

“‘这些钱是怎么来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抽了一口,回答说:”

“‘除非你证明这些钱不是我的,否则这些钱就是我的。’”

“‘我们有失窃现金的号码,还有通缉犯的资料。’”

“他镇静而礼貌地看着我,说:”

“‘我猜您会取下我的指纹,再把指纹寄给华盛顿总署吧?’”

“你这样

做了吗?”

“我已经做了,明天就有答案了。”

“不会有答案的。”

“我知道。他一点都不惊慌。”

“‘您来自哪里?’”

“‘南部。’”

“‘哪个城市?’”

“‘您的意思是今天早上我是从哪个城市来的?’”

“‘您可以这样理解。’”

“‘波特兰。您应该还想知道我是在哪家酒店过夜的吧?’”

“‘是的。’”

“‘我当时示意助手布里格斯,让他到隔壁办公室确认一下。’”

“‘你是搭大巴从波特兰来的?’”

“‘没有。一辆小汽车把我带到班格尔,之后我在距市政府不远的地方用了午餐。’”

“‘您没有租一辆车吗?’”

“‘我只是随便找了一辆路过的车。’”

“‘也就是说,您是免费搭车?’”

“‘我只是利用了一个机会。’”

“‘之后呢?’”

“‘我又利用了另一个机会。早上那辆车是一辆灰色的庞蒂亚克,车主是加拿大新布伦瑞克省人,车牌是深黄色的加拿大车牌。’”

“你问他车牌号了吗?”

“他说他记不清早上那辆车的车牌号,但是记得下午那辆车的车牌号。”

“这么巧。”

“对。”

“你没问他为什么记得车牌号吗?”

“当然问了。”

“他怎么回答的?”

“他说这不是他第一次旅行,他习惯谨慎行事。”

“可能他还习惯经常被警长拦下呢!”

“很有可能。他还和我说,第二辆车后来把他放在一个城市的一个十字路口四五个小时,那时刚好下起了大雪。”

“四风农场。”

“他说那是一辆黑色雪佛兰,司机是一位鱼商。然后他把车牌号码告诉了我。”

“他用笔记下来的吗?”

“记在心里的。布里格斯也和那边通过电话,那边的警局马上提供了鱼商的信息。半夜十二点的时候,我打通了鱼商的电话。他可能是喝酒了吧,声音黏黏糊糊的。”

“‘在我看来,这一点也不奇怪。’他甩上车门低声抱怨道。”

“‘您觉得什么不奇怪呢?’”

“‘他被拘禁这件事。我让他上车为的是路上有个说话的人。两个小时里,一直都是我试图引起话头,而他一直都只简短地回答是或者不是。后来窗户上有了水汽,我把窗子摇下来,他竟然又摇上去,说自己不能吹穿堂风。这应该是他说过的唯一一句话了吧。他还时不时地从兜里掏出烟来抽,也不问我要不要抽。下车的时候,也没和我说谢谢和再见。’”

“‘是他自己决定要在哪里下车的吗?’”

“‘他告诉我他要去哪个城市,我不想再看见他,所以就让他在一个十字路口下车了。’”

柜台上的酒杯已经排列整齐,查理现在应该去换衣服了。

“我一直和他谈到两点。后来我还拿来酒和杯子,希望能哄他说出点什么。但是到后来我倒被他骗得团团转。”

“他就是无赖,拒绝说他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会来这里。他毫不犹豫地暗示贾斯丁·沃德可能不是他的本名。口袋里装着五千美元,不坐大巴和火车,却像乞丐一样免费搭车。”

“他的小旅行箱里没什么可疑物品,只是些干净衣服,脏衣服,一双旧鞋子和几双拖鞋。和他聊天猜不出他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不过他的手丰润而洁白,他应该不是干体力活儿的人。他可能身体不太好,时不时从马甲的口袋里掏出药片来吃。”

“肝不太好?”

“有可能,也可能是别的毛病。”

“办公室里越来越热,他便脱下外套。我装作若无其事地看了一眼,发现他改过衣服的尺寸和商标。”

“他静静地看着我,猜着我的心思。”

“‘这是我的权利,对吧?’”

“‘您当然有这个权利。不过您应该知道,很少有人改衣服的商标。’”

“‘有时候也是有。’”

“总而言之,我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警署的其他人都走了。农场主被谋杀时,他正坐在鱼商开往班格尔公路的汽车上,所以我没有充分理由拘留他。而且我也不想自讨苦吃,和他这样一个狡猾的人打交道。”

“他叹了一口气说已经很晚了。由于您的失误,我没来得及定旅馆。我想现在旅馆都关门了吧。所以您应该负责帮我找一个可以洗澡的房间。”

奇怪的是,惊慌失措的警长竟然不敢建议他去住隔壁的监狱,而是战战兢兢地带他来到自己的公寓。他的妻子愤怒地问他:“他是谁?”

“别担心,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

“一个你不认识的朋友。”

“你把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往家带?”

岳母死后,肯尼斯就一个人住一个房间。因为他一直独住,所以他不得不在衣柜里寻觅被单和枕头。

“早上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在浴室洗澡了。就我所知,他不是谋杀普莱斯的凶手。至于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我当时正在扫雪,他突然站到我面前跟我打招呼。”

警长一边机械地拔着瓶塞,一边问查理:“你赌吗?我赌他一会儿还会回来。”

“这我也知道。”

这时朱利亚在厨房大喊道:“你不觉得该换衣服了吗!别像两个老女人那样喋喋不休。”

警长擦了擦嘴唇,回敬道:“如果你觉得我很麻烦,可以马上跟我说。”

“谢了。有一次就足够了。”

太阳的光晕在阴天里若隐若现,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大多是刚从学校出来,准备去杂货店买雪糕吃的年轻人。大人会在自己的私家车旁伫立片刻。

据移民局档案记载,尤戈本名马歇尔·姆莱内克,但是大家都叫他尤戈或者是迈克。现在他正赤裸裸地睡在路边一张没有床单的硬纸板上,从毛茸茸的胸口到脏兮兮的脚掌,他那发达的肌肉一览无余。两个女人和几个孩子从他身边悄无声息地走过。

当然,这里既不是山丘地带,也不是制革厂区,离查理家也很远。

在城市的边缘和湖之间,或者说河岸农舍区,有一道异域风情十足的风景,那就是尤戈的房子。这房子估计是按照外星人的规矩建造的吧。

这原本是一个废弃多年、无人问津的小破屋。迈克用几块木板和一点石灰,再加上一个波浪状屋顶,把一个茅舍变成了自己的王国。

几年前迈克刚来到这里时还是单身。那时的他,因为之前在自己国家签订了合同,在这里的制革厂工作。每周六晚上,他都会去工人食堂喝一宿。工友们通常都会把他灌得烂醉如泥。

后来他被调到行政部门工作,主要负责填写文件,也有了一份比较好的收入。再后来,他成功了:他成功地招来家乡的玛丽亚。

玛丽亚是一位有着棕色头发的少女,性情温和,不过至今不会讲一句英文。不过她从来闭门不出,为什么要学英文呢?

牧师们一直注意着他俩。不过面对怀孕六七个月的玛丽亚,他们只好妥协,成全了他们的婚姻。

迈克结婚时这样说:“我们那里的教堂也不允许我们结婚,但教堂就该让大家高兴,对吧?”

于是夏天迈克每天在田间劳作。他每个周六都会给家里带回点东西:刚开始是野兔,接着是鸡,最后还带回家一只羊。他甚至为这只羊搭建了一个小木屋。不过,大多时候,羊更喜欢待在主人的屋子里。

后来孩子们就出生了。第一个孩子,接着是一对双胞胎。

玛丽亚总是用彩色的丝绸严严实实地包裹着这些孩子,把他们随身带着。

到了冬天,靠着一身本事,迈克会去这家那家做些零活:修理水龙头、房顶,涂墙、锯木。

制革厂周围,迈克一个同乡也没有。有时候一些人主动和他聊天,偶尔会发现他们的语言有些许共同之处。

他是如何知道沿海区住着另一个“迈克”的?不过既然知道了,他就一定要去看看这个同乡。不过后来人没有找到,倒是找到了熏鱼和本地不常见的火腿。

春天的一个早晨,尤戈又带回来一个姑娘。一个和玛丽亚一样美丽温柔但更活泼的女孩。这个女孩很自然地在他家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几个月后也给他生下了一个孩子。

可能是实在找不到万全之策,牧师们决定不再管他们的事情。

尤戈从来不向任何人要求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更努力地工作。大伙儿无论什么时间,无论为了什么事情,都可以向他寻求帮助。而他甚至从来没要求别人听他用自己诗意的英文讲些什么。

他还是像所有人一样,一个星期只喝一次酒。他似乎从来都是力气最大的那个人,每次都会奋力拉开在酒吧撕扯的酒鬼们。

也许,他家那些看着草地咩咩叫的羊(不加小羊,他家里现在已经有三只羊)也属于这个城市的吧。

不过最有意思的还是那两个弯腰割草的女人。她们割草回家喂兔子。

玛丽亚后来又怀孕了。

这两个女人和孩子们住在一个房间,一个真正的有床的房间。而迈克则会躺在客厅一种类似沙发的硬纸板上。

这天早上,迈克张着嘴在客厅沙发上打呼噜。苍蝇飞过他的额头和鼻子时,他总会做奇怪的鬼脸。而这正是孩子们喜欢看到的景象。

平底锅里传来辛辣的气味,亮晶晶的雪花一片片地飘在窗子上。

在咖啡馆工作的不知趣的小女生试图和客人——陌生人——说笑几句,可是……

她什么也不知道。穿着白色制服的她和陌生人相比,完全就是一只无辜的小羊。

陌生人没有理睬她。但他注意到小女生年轻的胸部了吧?

他还是带着小行李箱。他离开咖啡馆时,还是一瘸一拐地留下了自己特有的脚印。

埃莉诺·亚当斯女士一整天闭门不出。靛紫色的睡袍上粘着一些灰色和黄色的头发。两颗巨长无比的门牙让她长期以来生活无趣、神色凝重。如果觉得自己抑郁不振,她有时会走进小厨房。出来之后,通常都会满嘴留香。

这栋木制棕色房子已经很旧了。侧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式阳台,里面有两把转椅。房子里的隔间描画着花朵或羽毛图案,颜色以绿色和黄色为主。

弹簧铃响了好久,她才懒洋洋地去应门:“您想做什么?”

她不害怕。她独自一人在哪里都生活过,甚至是城里那些臭名昭著的小区。

“有人告诉我可以在您这里租到房子,是吗?”

“是谁告诉您的,年轻人?”

“警长。”

“嘴比脑子快的家伙!您准备租多久?”

“我在城里待多久就租多久。”

“您的意思是?”

“可能好几年。”

“您一个人?”

“对。”

“养狗吗?”

埃莉诺·亚当斯女士养了几只猫,所以非常害怕狗。而且狗总是会在阳台走廊上拉大便。

“您带钱了吗?需要提前付房租。”

“我可以提前付房租。”

“那好,进来吧。我们看看房子。”

楼梯的扶杆在岁月的打磨下闪着白光。埃莉诺·亚当斯带着陌生人走向二楼。他们走过一扇房门时,突然听到有个穿着紧身衣的女人把门使劲一关。

“她觉得门关着屋里会暖和些。”

“就是这里。隔壁住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在银行工作,一般在外面吃饭。您也是在外面吃饭吧?”

“看情况。”

“您是犹太人吗?”

“据我自己所知不是。”

“我对犹太人没有偏见,但我对大蒜过敏,犹太人做饭喜欢放大蒜。”

“我不吃蒜。”

他既没有抱怨,也没有微笑,不多说一句废话。他只看了房间一眼,好像很熟悉这里,对房间里的一切了如指掌。

墙上挂着白色画框的画,墙纸的颜色难以分辨,床是铜质老式床。

陈设虽有些破旧,倒也不至于能让人睹物思怀,文思泉涌。狭小的浴室里,用具陈旧,灯光微弱,水管也因为长期漏水而生了锈。

“房租是一周十美元。”

陌生人没有讨价还价。他从口袋里掏出装钞票的袋子,从中抽出一捆钱。

“我马上去给您开收据。我想您现在应该去拿行李了吧?”

“我没有行李。”

这句话让埃莉诺·亚当斯有点担心。如果不是看见钞票,她也许会继续追问。

“有些事情您需要注意。这是煤气灶,橱柜里还有几把平底锅。您一定要记得关煤气。我老了,不能事无巨细,而且找一个靠谱谨慎的人实在也不容易。”

她本以为陌生人会问她些问题,可是尴尬的沉默让她不得不先离开房间。她也开始感觉到不舒服了。

“您是来制革厂工作的吗?”

“不。”

“您是商人?”

“不。”

“哦,那好吧。您随意,我先走了。”

埃莉诺差点去了马贝儿和欧若拉那里,她想把这个新消息讲给大家听。但是想到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她转身打开小厨房,找了把柳条椅坐下。原本卧在椅子上的猫一惊,跳了起来。

陌生人的房门关上了。里面没有一点动静,甚至没有弹簧床咯吱的声音。

埃莉诺·亚当斯女士在警惕中度过了一刻钟,终于耐不住,尖声喊道:“马贝儿!欧若拉!你俩谁都行!”

矮胖的欧若拉走了下来。因为患有角膜白斑病,她的目光总是给人异样的感觉。

“又怎么了?如果您又觉得快要晕过去了,我可提前告诉您,这再也不关我的事了。”

“来了一位新房客。”

“知道,我听到了。”

“他在做什么?”

“我又没去他的房间。”

“您很快就会去的。”

“我对他也感兴趣。”

“我们别吵了。”

“是您叫我过来的。”

“他的房间里没有动静。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她们两个侧着耳朵想听个明白。可是马贝儿这时却打开收音机,还跟着音乐唱歌。

一点的时候,查理拉开酒吧的百叶窗。地上一片片亮闪闪的积雪,每户人家门前都有一条打扫过的黑色走道。对面台球厅的老板斯科金斯远远地和他招手问好。一阵温润的微风刮起,不过其中也夹杂着一丝冷气。

查理在酒吧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下,拿起一份周日报纸,但是眼睛却望向远处,望向埃莉诺的房子。他时不时看一眼墙上的挂钟。

他在等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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