胁坂讲介不发一语地开着车,离开新千岁机场约莫十分钟便进入千岁市区,我们在千岁川附近左转穿越市中心到另一头,不久前方出现一片树林,树林前有一栋白色建筑物,他把车子开进了建筑物的停车场。

“这里是哪里?”我问。

“待会儿再告诉你。”胁坂讲介一径望着前方,“别多问,跟着我走就对了。”所谓专断独行大概就是他这种口气吧。

这栋建筑物有点像饭店或旅馆,但胁坂讲介没走向正面大门,而是直接走进停车场旁的便门,我跟着他走了进去。

走了一会儿前方出现电梯,两名身穿浴衣(*浴衣:一种轻便的夏季和服。)的老伯站在电梯前,其中一人拿着一瓶SUNTORYOLD,另一人则提着装了冰块的冰桶,见我们不是从大门方向走来,两位老伯都一脸讶异。我从进门之后一直低着头,但很快我便察觉两位老伯的反应不大对劲,我偷瞄他们,发现拿着威士忌的老伯正和另一位老伯窃窃私语,两人都把视线投向等着电梯的胁坂讲介。

电梯门打开,我们四人走了进去,诡异的气氛依旧,两位老伯都紧闭着嘴神情僵硬,胁坂讲介也刻意无视他们,抬头盯着楼层指示灯。

两位老伯在三楼出了电梯,他们一出去,胁坂讲介立刻按下“关”的按钮。

“那两人是谁?”

“不知道。”

“他们一直盯着你看呢。”

“因为我长得帅吧。”他冷冷地说。还会和我开玩笑是好事,但开玩笑的时候板着一张扑克脸是教我作何反应。

电梯只到四楼,门一开,他比了个“请”的手势,我踏出一步便不禁望向地上,这里的地毯踩起来的感觉不大一样。

胁坂讲介皱着眉说:“这是接待贵宾用的地毯,不过满令人反感的。”

“接待什么贵宾?”

“嗯,一言难尽。”他走在灰色地毯上,完全听不到脚步声。

走廊尽头有两扇门,胁坂讲介在第一扇门前停下脚步,房间号码是“1”,他从牛仔裤口袋取出钱包,再从钱包抽出一枚卡片,门把上方有一道插卡缝隙,他把卡片插了进去,旁边的小绿灯闪了一下,接着便听见“喀啦”一声轻响。

他转动门把一推,房门应声而开,一进门旁边就是浴室,房间深处有两张单人床,还有一道看来是通往隔壁房间的门。

胁坂讲介伸出右手食指放在唇上,左手掌朝下摆了摆,似乎是叫我在这儿静静等着,我默默点了点头。

他在隔间门上敲了两下,不等回应便开门走进去。

一开始隔壁没传来任何声响,我以为隔壁房间没人,但没多久我发现我错了,我听见女人的说话声。

“……你吓了我一跳。”隔间门没完全掩上,声音听得很清楚,女人似乎叹了口气,接着说:“怎么突然跑来了,也没和我说一声。”

总觉得这声音听起来不大对劲,莫名的不安充塞我的胸口,这种奇妙的感觉到底是什么?这个人到底是谁?

“请先回答我的问题,妈妈,你想对她们做什么?”

妈妈?这个人是胁坂讲介的妈妈?为什么他妈妈会出现在这地方?

“这你不用管。”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为了帮助她们一直听从你的指示,我应该有权利知道的不是吗?还是你想对我隐瞒不可告人的事?”

“……你只要照着我的话做就行了。”

“很抱歉,我无法再听你的话了,就是因为照着你的话做,氏家鞠子才会被那些人带走。”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我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也无法想象他们此刻的表情。

“看来我们之间有些误会。”女人说:“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但今天很晚了,明天再说吧,睡个觉起来你应该会冷静点。”

“妈妈,”胁坂讲介大声地盖过女人的声音说道:“我想请你见一个人。”

我吃了一惊,他指的一定是我。

隔壁再度陷入沉默,数秒钟之后,女人开口了:“你该不会把她……”

“没错。”他说:“我把她带来了。”

“不,我不会见她的。”女人断然拒绝。

“你一定得见她,而且你必须亲口向她说明一切。”

“啊,等一下,讲介……”

胁坂讲介将门整个拉开走了进来,微弱的房内灯光下,他的眼神显得异常严肃。

“进来。”他说。

我宛如梦游症患者不自然地踏着步子,走过胁坂讲介身旁走进了隔壁房间。

房间正中央摆着沙发与矮桌,深处有张大办公桌,一位身穿白衬衫的女人正站在办公桌与窗户之间望着我。

一时间我无法看清她的长相,或许是体内某股力量阻止了我,感觉像是从焦距没调好的望远镜看出去,或是正看着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总之我花了不少时间才看清楚她的容貌。

她长得和我一模一样,而且是和数十年后的我一模一样,我在这个世界上绝对不可能遇见的人如今正满面愁容地望着我。

我轻呼一声,急忙向后退,整个背部狠狠撞在墙上,我开始颤抖,全身寒毛直竖,呕吐感压迫着我的胸口无法喘息。

胁坂讲介过来抓住我的双肩说道:“别慌。”

我看着他,我想说话,舌头却不听使唤,最后勉强挤出几个字:“她……是谁?”

胁坂满脸苦涩地朝那个女人望了一眼,又回过头来看着我说:“她是你的原始版本。”

“原始……?”我不懂他的意思,再次朝着窗边的女人看去,她也和我一样手足无措,忽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只见她慌忙抓起桌上的眼镜戴上,那是一副颇大的眼镜,镜片是淡紫色的,接着她关掉身旁的台灯,她的周围顿时暗了下来。

“马上你就会知道一切真相了。”胁坂讲介领着我走向沙发,然后他对窗边的女人说:“妈妈,你也过来吧。”

“我在这里就行了。”她在办公桌另一侧的椅子坐下,身子微微朝向窗户,我只看得见她斜后方的背影,她右边耳垂上的耳环闪闪发亮。我看到她的发型,忽然想着与现在的处境完全不想干的事——或许我年纪大了也该剪那样的短发。

“还有,能不能把灯再转暗一点?”她说。

胁坂讲介调整墙上的开关把天花板的灯光转暗,就在这说亮不亮、说暗不暗的空间里,我们三人沉默了好一阵子。

“首先从我父亲谈起吧。”胁坂讲介打破了沉默,“不过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只是养子。”

矮桌上有个附便条纸的笔筒,他取了便条纸,抽出旁边的原子笔在上头写下“高城康之”四个字。

“你听过这个名字吗?他是聪明社的前任社长。”

我从没听过,摇了摇头。他明白了,又写下“高城晶子”四个字。

“那这个名字呢?”

“没听过。”整个喉咙好干,我的声音听起来很沙哑。

胁坂讲介伸出拇指指向身后那位坐在窗边的女人,“她就是高城晶子。”

我再次望向她,暗淡的光线中一动也不动的她宛如人偶。

“这两个人是夫妻,简单说就是聪明社的年轻社长与社长夫人,在旁人眼中都觉得他们非常幸福,但这对夫妻没办法生孩子。高城康之,也就是我父亲身上带有某种遗传病的基因,这种怪病致死率相当高,而且患者的孩子也会遗传到。”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朝我看了一眼,以眼神问我“懂不懂”,我不明白他想说什么,还是点了点头。

“最简单的解决方法就是AID(*AID,即ArtificialInseminationbyDonor,非配偶间人工授精,用他人<自愿供精者>精液做人工授精,也称做供精人工授精或异源人工授精。),也就是所谓的非配偶间人工授精法,使用特殊仪器将捐精者的精子直接注入子宫,如此一来小孩便不会带有父亲的基因,而且至少能确定与母亲有血缘关系,对夫妻而言,这样的孩子比领养的小孩更容易投入感情。但是,没想到正当我父母想施行AID的时候,发现母亲这边也有问题,由于她年轻时曾遭到感染,左右两边输卵管完全堵塞,虽然靠输卵管重建手术仍有可能受孕,但成功几率只有百分之五,而且她的主治医生并不赞成她动手术,真可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所以他们就收你当养子?”

“不,在收我当养子之前,他们还有另一个选择。那位医生对他们说,当时日本有好几所大学生正在进行体外受精的研究,只要技术成熟,或许能解决他们的烦恼,于是我父母决定赌赌看。这时我父亲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进入北斗医科大学研究所的氏家清,他是我父亲就读帝都大学时的社团朋友。”

“氏家……”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姓氏,“这么说来,你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氏家这个人?”

“你这么问让我很尴尬,总之先听我说下去。我父亲会想到氏家是有原因的,他之前就听说氏家在做关于体外受精的研究。”

“但就算是体外受精……”

“没错,如果使用我父亲的精子来进行体外受精,下场还是一样,所以他们的想法是利用其他捐精者的精子来进行体外受精,再植入我母亲体内让我母亲怀孕,我父亲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氏家,氏家向校方提出申请却遭到拒绝。”

“为什么?”

“使用他人的精子来进行一般的体内人工授精是法律允许的,但使用他人的精子进行体外受精却仍有争议,即使在现在的日本依然没有定论。”

“结果他们什么也没做?”

“不,氏家这时提出一个替代方案,就法律规定,体外受精所使用的精子必须是丈夫的精子,但并不代表丈夫的基因非得遗传给孩子,他说有一个办法能在体外受精之后拿掉丈夫的基因,氏家问我父母要不要试试看。”

“这办得到吗?”

“氏家说办得到。简单来说原理是这样的:人类细胞里有四十六条承载所有遗传物质的染色体,一般情况下,孩子会从母亲那边得到二十三条,从父亲那边得到二十三条。氏家所提议的方法就是在受精后把父亲的部分剔除,再以特殊的技术让母亲的部分变成两倍,如此一来孩子就不会继承父亲的遗传物质了。”

我脑中浮现从前上生物课时学过“细胞的奥秘”示意图,虽然我大致听得懂胁坂讲介的说明,却很难相信细胞能够这么简单拼凑。

“后来他们答应了?”

“答应了。他们原本就不希望使用外人的精子,如果能避免当然是最好,就这样,我的父母来到了北海道,那是距今大约二十年前的事了……,对吧?”胁坂讲介转头望向高城晶子,她不可能没听见胁坂讲介的问话,却一径凝视着窗外,胁坂讲介只好回过头来。

“后来他们真的做了这场实验?”我问。

“嗯,听说做了,但是失败收场。”

“为什么?”

“我母亲虽然成功受孕,后来却流产了。即使是体外受精技术已相当成熟的现在,流产率仍然很高,更别说当时是所有研究者都毫无经验的年代。对那些研究者而言,或许成功让我母亲受孕就已经很满足了。”

“那你父母怎么办?”

“只能放弃了。”胁坂讲介叹了一口气,“我母亲和我说过,那场实验对她的肉体与精神都造成相当大的痛苦,所以我父亲也没勇气再挑战一次,何况把我母亲一个人丢在遥远的旭川,想必我父亲心里也很不安吧。一年后,他们收养了亲戚的小孩,那个亲戚家里生了五个男孩,家境又不富裕,非常乐意把当时才六岁的第五个孩子送给他们当养子。”

“那个孩子就是你?”

“没错。”胁坂讲介露出了亲切的笑容,我好像好久没看见他的笑容了。

“后来你父母和氏家那些人……”

“完全没往来。几年后我父亲果然病死了,但既然高城家已经后续有人,我母亲也逐渐淡忘那段灰暗的往事,没想到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指着我说:“搞出这件大事的人就是你。”

“我?我做了什么?”

“你不是参加了音乐节目?”

我“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是……”

“我们出版社的员工看到节目开始传得沸沸扬扬,说你是社长的私生子。我原本没看那个节目,见大家议论纷纷便向电视台商借了录影带与母亲同看,这一看差点没吓死,我想你应该能想象当时的情况。”

我又瞥了高城晶子一眼。以现代的化妆技术,要让长相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变得很像并不困难,但我和她之间的酷似程度已经超越了一般人对“像”的认知。她年纪比我大得多,而且化妆手法不同,形象也完全不同,但即使如此,我们两人共有的某种特质依然足以让我们被视为同一人。

不,不是我们两人,还得加上氏家鞠子。

胁坂讲介继续说:“于是我当然希望母亲给个交代,但她否认自己在外头生了小孩,并且告诉我二十年前在旭川接受的那场特殊实验,母亲一直没和任何人说过这件事,甚至在我爷爷面前也是绝口不提。我听到这件事,马上就推测你应该是那时候生下的孩子。”

“但那场实验的孩子不是流产了吗?”

“我母亲子宫里面的胎儿是流产了没错,但那场实验不见得只采集一颗卵子,说不定那些研究人员手中还有其他卵子,而且瞒着母亲把胎儿培养长大。”

“那个胎儿就是我?”我吞了口口说。

“应该是吧。不过这当中还有一个疑点,那就是你们实在太像了,就算当时的实验真的成功让你身上只带有我母亲的基因,也不至于像到这种地步,于是我母亲便命令我调查你的身世。”

“我只是想知道……”高城晶子突然开口,“二十年前那件事的真相。”

“不是一样意思吗?要知道真相,就必须查出她的身世。”胁坂讲介从沙发站了起来走到我和高城晶子的中间位置,他先转头对我说:

“我很快便查到你是小林志保小姐的女儿,而且这个名字我母亲也记得,她当年接受实验住院时,负责照顾她的就是小林志保小姐。”接着他转头对他的母亲说:“我说的没错吧?”

这次高城晶子有了反应,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没错。”语气有点粗鲁。

“这么一来我们便确定了当年那场实验一定有问题,于是我决定继续调查你的身世,这时我还没打算出现在你面前,但后来小林志保小姐死得不明不白,我发现事件背后似乎有不寻常的势力介入,不得已只好改变策略,试图借由接近你来抓出幕后黑手。我们见面之后你突然说要去北海道,而且是旭川,我知道这趟旅行一定和你的身世之谜有关,赶紧追了过去。”

难怪他手脚那么快,其实我早怀疑胁坂讲介为什么对整件事这么积极,就算妈妈从前对他有恩,也没道理做到这个程度。

“这么说来,你常说要打电话回公司其实是……”

“都是打给我母亲,不过这也不算说谎,因为我母亲是聪明社的社长。”

“原来如此,那……”我问:“你们查出了什么?”

胁坂讲介转头看着高城晶子说:“妈妈,你听见了吧?请回答她吧,告诉她我们查到了什么。”

高城晶子只是微微回头说道:“你都说了这么多,就继续说下去吧。”

“接下来的部分我希望能由妈妈你来说明,毕竟似乎有不少是我不知道的事。”

但是高城晶子好像完全不打算开口,胁坂讲介望着我叹了一口气,“没办法,我先说我知道的部分吧。你在藤村的研究室里不是听到他说氏家清去东京吗?”我点了点头,他也点了点头说:“当时氏家正和我母亲见面。”

“咦?”

“是我母亲叫他去东京的。我母亲得知了你的存在,便要氏家去东京说明一切。”

的确,这是得知真相最快的方法。

“对于我的事,氏家是怎么说的?”

“他承认你是当年那场实验生下的小孩,而且……”胁坂讲介舔了舔唇,微微垂下眼,“那是一场不单纯的实验。”

“什么不单纯的实验?”

只见胁坂讲介垂着眉频频眨眼,一脸困惑地瞄了高城晶子一眼又转头看我,终于重重吐了一口气之后开口了。

“复制人。”他说。

“复制人……”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类似的字眼,在函馆理科大学的时候,山本曾提到藤村和氏家在复制生物的领域上有着很高的成就。

“我在科幻漫画上看过……”我说:“靠着细胞分裂把一根头发变成人……,我也是这么产生的吗?”

他摇了摇头,“复制人不是那么单纯的东西。”

“但本质是一样的,对吧?”

“所谓的复制人其实和一般正常人没什么差别。”

“那为什么我会和那个人长得一模一样?”我站起来指着高城晶子高声喊道:“如果是正常人,为什么会这样?你说啊!讲明了我就是利用那个人身体的一部分所创造出来的怪物对吧?”

“你冷静点。”他抓住我的双臂激烈地摇晃。

“干什么,放开我!”

“别再说了!”

啪!一声,我脑中嗡嗡作响,头不自然地偏向一边,整个人失去平衡就快倒在沙发上,胁坂讲介赶紧扶着我。左边脸颊麻麻的,接着愈来愈烫开始隐隐作痛。我被打了一巴掌。

“抱歉。”他说:“不过我上次也挨了你一巴掌,这下我们扯平了。”

我抚着左脸颊,摸起来又热又肿,眼泪掉了下来,我想忍却忍不住。

回过神时,我发现高城晶子站起身正看着我,她的手掌也轻抚着左边脸颊仿佛感受到我的疼痛,但她一发现我在看她,顿时察觉自己的举止很怪,连忙放下手。

胁坂讲介转头对她说:“妈妈,请你亲口和她说明吧。”

高城晶子摇了摇头说:“这件事不是我的错。”

“那是谁的错?”我问。

“很多人牵扯在内。”她说:“包括生下你的小林志保小姐,就某种意义来说她也有错。”

“为什么?”

“因为她把你生了下来。”

听到这句话我登时哑口无言。没错,我在这儿怨天尤人,说穿了只是怨自己为什么存在。

“这里有我和氏家先生对谈的录音带。”高城晶子打开抽屉取出一台小型录放音机,“谈重要事情的时候我一定会录音,听完这个你应该就知道二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她拿起录放音机一下子按快转一下子倒带,调整好之后按下播放键,没多久录放音机便传出低沉而模糊的中年男人说话声,这个人应该是氏家清吧。

(……当年我跟随久能教授进行细胞核移植研究,久能教授在帝都大学任教的时候就已经是细胞核移植的权威,当时即使在外国也只有蝌蚪的成功案例,整个学术界都认为哺乳类的细胞核移植几乎不可能成功,更遑论利用哺乳类的成熟体细胞来制造复制生物,但是久能教授利用他独创的技术逐渐让高等动物的复制不再是梦想。有一天,校长把久能教授找去问他愿不愿意进行复制人的研究。即使在今日学术界,针对复制生物的研究也是全面禁止施行人体实验,在当时的道德争议当然更高,就算研究成功了也很可能无法对外发表,但校长还是很希望久能教授能执行这项计划。)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或许是背后有庞大势力在操纵吧,至于那股势力是什么,我们这种小卒子是不会知道的。)

(事隔这么多年,你现在应该知道了吧?)

(不,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

(真的吗?我不相信。)

(信不信随你,我是真的不知道。)

两人沉默了片刻,或许正凝视着对方吧。

(好吧,接下来呢?久能教授答应了?)

(对。这个研究不大可能让教授获得什么名声,所以他大概只是纯粹站在科学家的立场想创造出复制人吧,这也的确是教授的最终梦想。)

我心想他们这样的行为根本没有资格称作“纯粹”或“梦想”,这时录音带传出高城晶子的声音,(我只能说他是疯子。)

我身旁的胁坂讲介也点了点头。

(你说的没错。)录音带里氏家也承认了,(不只久能教授,当时的我们全都疯了,成天研究着生物的发育生长机制,我们都把自己当成了神,所以当我获准加入久能教授的研究团队时,我兴奋得不得了。)

我想起一句话:一群疯子聚在一起会更加疯狂。

(研究团队分成两组,我们这一组负责研究细胞核移植,另一组则负责研究体外受精。我们日以继夜地做着实验,每天忙着在卵子上头动手脚观察其成长过程,但这中间其实包含着极卑劣的行为,因为我们实验用的卵子都是从一些不知情的女人身上取得的。当时体外受精技术也还在研究阶段,这些可怜的女人因为无法怀孕而只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项技术上,她们来到大学附属医院的时候一定没想到自己的卵子会被挪为实验用途。)

(你们擅自把病人的卵子当成实验材料?)

(没错。采集卵子的方法相信你也还记得,首先在肚脐下方切开三个孔,以腹腔镜及钳子找出卵巢,然后以中空的针管在卵泡上开一个洞,以吸引器吸出卵泡液。当时我们的团队已经拥有利用可洛米芬[*可洛米芬<ClomipheneCitralte>是一种诱发排卵药物,可促进卵泡<卵巢中包覆着卵子的球状细胞集合体>的发育,增加排卵机会。]取得多卵子的技术,有时甚至一次可采到五颗以上的卵子,于是没用完的卵子便成了实验材料。)

我光听描述就觉得下腹部痛了起来。

录音带里两人再度保持沉默。他们谈话的地点好像是在饭店房间之类的地方,周遭完全没有杂音干扰。

(真是恶魔的行径。)高城晶子说。

(是啊。)

(后来你们顺利地研究出复制人的技术?)

(顺不顺利我也说不上来,其实研究过程遇到许多难关,一开始是经过细胞核移植的卵子无法在培养液中分裂,再来又遇上细胞开始分裂不久便停滞,也找不出一套明确的模式来夺走细胞核的特定化机能好让细胞核重拾创造全新生命个体的能力;此外我们还必须关注每颗卵子本身不同的性质,因为不同的卵子在细胞核移植之后的处置都有着微妙的差异。就这样,每当我们突破一个难关,眼前就会出现更大的难关,而且我们还面临一个最大的难题,那就是即使细胞核移植卵顺利开始分裂,我们也无法让卵子实际在人体子宫内着床并追踪其成长过程,换句话说,这场实验要创造出谁的复制人?要由哪一位女性来当母体?这些问题我们没有一个人说得出答案。就在这时,你们夫妻出现在我面前。)

(我们找你商量只是为了治疗不孕。)

(这我知道,但你们的出现对我们来说无疑是个福音。你们已经有觉悟要接受一场特殊的实验,所以不管我们拿卵子来做什么都不必担心你们会提出抗议;而且我们已经事先告知你们,孩子只会拥有母亲的基因,所以不管生下多么神似母亲的小孩也不会引起你们的怀疑。)

(于是,你们就拿了我的身体进行复制人实验……)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或许是因为愤怒,也或许是因为悲伤。

(没错。)氏家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痛苦,(我们使用你的卵子及体细胞制造出复制实验用的细胞核移植卵,非常幸运地,这颗卵子开始分裂成长了。我刚刚说过,细胞核移植卵会不会分裂真的是奇迹,即使只是单纯的体外受精实验,着床也是最困难的步骤。就这样,在数个奇迹的配合之下你顺利怀孕了。)

(这么说来,那时候……)她沉默了数秒钟,(在我肚子里的不是我的小孩而是我的复制人,你们把我的分身放进了我的体内。)

(是的。)

(天啊……)

接下来持续了好一阵子的寂静。我望向高城晶子,她正闭着双眼轻按太阳穴。

(但是……)录音带里传出她的声音,(我流产了。)

(没错。当时不只你很难过,我们也非常沮丧。你流产得太早,很多数据都还不充足。)

(后来你们劝我再试一次。)

(是啊,但你们拒绝了。)

(当初一听到流产我们便放弃了,我们认为这一切都是宿命,如今看来当时的放弃是正确的。)

此时录音带又持续一阵子无声无息,我们也没说话,整个房间笼罩着沉重的空气。

(后来你们又做了什么?在我们回东京之后……)高城晶子问。

(当时我们采集到的卵子不止一颗,只是我们瞒着你,由于我们使用了诱发排卵药物,一共取得三颗卵子,这三颗卵子都完成了细胞核移植,放入你体内的只是其中一颗。)

(剩下的两颗呢?)

(冷冻保存起来了,不过冷冻过程是否顺利我们当时也没把握,那时候世界上还没有任何胚胎冷冻保存的成功案例。冷冻过程使用的是液态氮,然而冰的结晶会破坏细胞,这个问题一直无法克服,但就在那时,北斗医科大学的家畜改良研究团队成功地冷冻保存牛的胚胎,他们的做法是在冷冻前先把一种特殊的溶液注入胚胎内,我们便采用这个方法将两颗细胞核移植卵冷冻保存。)

(但你们并没有一直冷冻保存那两颗卵子。)

(我必须再次强调,当时几乎没有任何一颗卵子在细胞核移植之后还能顺利分裂,所以你所留下来的冷冻胚胎对我们来说是极为珍贵的宝物。为了实现我们的复制人计划,我们决定把冷冻胚胎解冻,我们不确定胚胎是否能存活,但如果真的存活下来了,就必须立刻让胚胎在某个人的子宫里面着床,但我们找不到合适的人选,随便找一个代理孕母的话,事后可能会引来麻烦。)

听到这里,我脑中闪过一个臆测,录音带里高城晶子此时似乎也有了相同的猜想。

(该不会……小林小姐她……)

(没错,小林说她愿意提供她的身体。)

(这……这太荒谬了,为了区区一个研究……)

(小林在这方面是很独树一格的女性,她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怀孕产子被当成女人人生的全部,我想她来做实验不必担心出什么乱子,于是我们着手执行了这个实验。胚胎成功地解冻存活下来,并且在她的子宫里着床了,但我们原本没打算让她生下这个孩子,我们只是想搜集到足够的数据之后便拿掉这个胎儿。小林原本的想法也是这样,我们都认为未婚女性生下的孩子将来也无法获得幸福。)

(但你们最后没有拿掉孩子。)

(复制人在小林的肚子里顺利长大,预定堕胎的日子也逐渐逼近,就在我们即将把孩子拿掉的时候……)氏家叹了一口气,(小林逃走了。)

(她……不希望孩子被拿掉?)

(应该吧。老实说,我们早就隐约察觉她的母性本能慢慢觉醒,当时的她常会说出一些企图逃避堕胎的话,而面对这种心态上的改变,最惊讶的人应该是她自己吧,她似乎很后悔,并且质疑自己过去的想法是不是错了。但她如果不拿掉孩子,事情会变得很棘手,我们只能努力说服她,然而她终究还是选择成为一个母亲,放弃了研究者的身份。)

一阵莫名的悲伤涌上心头,是妈妈救了我,如果她当初没逃走,我根本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我们听从久能教授的指示,全力对外界隐瞒小林失踪的消息,一方面根据她的居民证记录判断,她应该是回老家去了,所以教授也去东京试图带她回来。听说教授见到了小林,也试着说服她。)

(但是说服未果?)

(好像是没谈成,可是久能教授从东京回来却告诉我们他已经说服小林把孩子拿掉了,还说小林不愿意继续从事研究工作,所以他核准了小林的辞职。)

(为什么他要撒这个谎……)

(或许是久能教授与小林之间的交易吧,教授知道无法说服她,便答应不再追究此事,但条件是她必须从此消失不再出现在众人面前。)

(于是小林小姐生下了一个女孩,就是出现在电视上的那个人?)

(没错,那孩子好像取名双叶。)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和我毫无血缘关系的妈妈只是生下了我便对我如此疼爱,而我呢?我对她做了什么?连和她的一点小小约定我都无法遵守,甚至因此害死了她。

我蹲在地上双手掩面,无法遏抑地放声大哭。

哭了一阵之后,我站起身取出手帕擤了擤鼻子,录音带不知何时已停止播放了。

“不好意思,我没事了。”我问高城晶子:“那个复制人计划后来怎么了?”

“据氏家先生说,后来计划旋即终止,但详细情形他没告诉我。”

“那么……氏家鞠子又是怎么回事?她和我一样是你的复制人吧?”

“我想应该是,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氏家先生会收养我的复制人当女儿。那次我和氏家先生见面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还有另一个分身,所以也没问到这一点。”

“那些人……接下来打算怎么处理?”

“我也问过氏家先生,我和他说这件事迟早会在世人面前曝光,实际上我公司员工看见电视上出现长相酷似我的女孩就已经议论纷纷了,但氏家先生只说他们会想办法解决,他还说,他们也是现在才得知当年那场实验的复制人还活着,也有点慌了手脚。”

“想办法解决……是什么意思……?”我喃喃说道。

“他叫我别多问,交给他们处理就对了。我又问他,小林志保小姐被车撞死而凶手肇事逃逸的那件案子和他们有没有关系,他的回答是……和他没有关系。”

“和他没有关系,至于其他人就不敢保证……,是这个意思吧?”那些人绝对脱不了关系的。

“老实和你说,其实你刚才听到的这些来龙去脉我都知情。”胁坂讲介满怀歉意地说:“是因为知道了这些事,母亲才命令我继续监视你,希望能借此查出复制人计划的首脑人物以及藤村等人的目的。关于首脑人物,我心里大致有底,由北斗医科大学与伊原骏策的关系来看,极有可能就是这家伙,再加上你让我看那本小林志保小姐遗留的剪贴本,我更加确信这个推测是正确的。”

“那本剪贴本里头都是关于伊原骏策和他小孩的新闻……”

“没错,而且那个小孩长得和伊原骏策一模一样。”

“那个小孩也是复制人吗?”

“应该吧。伊原一定是为了创造自己的分身而暗中教唆北斗医科大学,经过你这个成功案例,久能教授等人终于创造出伊原的分身。”胁坂讲介朝高城晶子踏出一步,“妈妈,当你得知这件事的背后有伊原涉入之后便来到了北海道,对吧?你告诉我,你想就近掌握状况,必要时能随时出面处理。于是我一面陪着双叶行动,一面向你回报,偶尔也听命你的指示行事,但当我发现氏家鞠子在新千岁机场被人带走,我不得不开始怀疑你了,因为知道氏家鞠子今晚会在那个时间抵达千岁的人,除了我们两个,就只有妈妈你而已。”

高城晶子依旧不发一语面朝窗户怔怔站着。

“这么说来,我在札幌的旅馆差点被绑架,也是因为……”

“应该也是妈妈向那些人通风报信吧?”胁坂讲介说:“妈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你要帮助他们?你和他们做了什么交易?”

高城晶子慢条斯理地拉上窗帘遮住窗户,室内更昏暗了。

“我想和你单独谈谈,请那孩子出去一下。”

她口中的“那孩子”指的应该是我。

“为什么?她有权利知道真相。”胁坂讲介的声音带着怒意。

“我不想看到她,也不想被她盯着看,请你体谅妈妈的感受好吗。”她坐回椅子,手指伸入眼睛下方按摩着眼角。

我站起身来问胁坂讲介:“我在哪里等你?”

他有些意外,“可是……”

“没关系啦,”我说:“反正我待在这里也浑身不对劲。”

他面露一丝无奈,但随即点了点头,“那你到一楼大厅等我。”

“嗯,好。”

刚刚我和胁坂讲介是从连接寝室的隔间门走进来,但这个房间也有一闪直接通往走廊的房门,胁坂讲介帮我打开了那扇门。

“你去喝杯咖啡吧,我请客。”他递给我一张折起来的千元纸钞。

“不用了。”

“没关系,拿去吧。”他执意将纸钞推过来,我一看纸钞心中一愣,刚刚他打开隔壁寝室门时所使用的卡片就夹在纸钞里。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接过了纸钞与卡片。

高城晶子的房门一关上,我立刻走向隔壁房门,照着胁坂讲介刚才的方式打开了门锁,我静悄悄地拉开门闪身入内,小心翼翼关上门。

我不晓得隔壁房间的两人是否已开始对话,于是我将耳朵贴在隔间门上。

“真是年轻啊。”是高城晶子的声音,“看她好像没化妆,肌肤却那么紧实有弹性,眼角一条皱纹都没有,也没有松弛的双下巴,比我好太多了。”

“人都会老的。”

“是啊……”此时传来家具的碰撞声响,似乎有人移开椅子。她继续说:“一抵达北海道,我立刻去见北斗医科大学的藤村教授,从他口中问出了实情。”

“他会愿意把实情说出来,看来妈妈一定祭出了相当强的杀手锏吧?”胁坂讲介语带讽刺,但高城晶子只是沉默不语。“算了,这部分之后再请你说清楚,先告诉我藤村说了什么。”

“……首先是关于复制人计划的肇始。下命令的人的确是伊原骏策,由于他的精子带有缺陷,所以无法传宗接代,但他又不愿意采用AID的方式让他人的精子取代自己的精子,他无论如何都想留下继承自己基因的子孙。”

“所以他把脑筋动到复制人上头?伊原的确很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久能教授一干人的实验成功了,他们创造出伊原的分身,而这个分身由伊原的年轻妻子负责生下。我光听他叙述都觉得全身不寒而栗。”

“那个研究团队后来怎么了?”

“据说解散了,每名成员都得到相当丰厚的报酬,也有不少人因此平步青云,但藤村说其实最大的报酬还是研究过程中所获得的知识,虽然依规定他们不得对外泄露任何与复制人有关的情报,但除了复制人,他们还开发出许多划时代的技术,好比刚刚录音带里氏家先生提到的胚胎冷冻法就是其中之一,听说后来好几个人都去了英国或澳洲加入一些在体外受精领域颇有成就的研究机构。藤村教授说,整个研究团队唯独久能教授一直很惋惜无法发表复制人技术,听说久能教授甚至暗中和美国某大学联络,希望能以那些复制人研究的成果当条件换得在该大学当教授的资格。”

“可是久能教授不是已经……”

“是啊,团队解散之后不久就去世了,那场车祸到底是单纯的意外还是暗杀至今仍是个谜,大概也不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吧,唯一能确定的是,研究团队的成员们都再次领教到那名幕后黑手的力量。”

“或许伊原目的达成之后便对久能教授过河拆桥吧。”胁坂讲介说。

“很有可能。”高城晶子也同意,“不过伊原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原本健康成长的复制人小孩逐渐有了状况,免疫系统出现缺陷,各式各样的症状接踵而来,藤村说问题可能出在当初细胞核移植时所选择的体细胞不合适,伊原大发雷霆,叫他们一定要想办法解决,但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最后小孩就这么夭折了。”

我想起妈妈那本剪贴本上的确有伊原的儿子死亡的新闻。

“伊原不想再次尝试制造复制人?”胁坂讲介问。

“或许是学乖了吧,而且就算再试一次也没人能保证成功。”

“但是如今事隔二十年,他们又打算重新挑战?”

“没错。”传来一阵脚步声轻响,“因为伊原得了骨髓性白血病。”

“白血病……,真的吗?”

“应该是真的。为了治病,伊原的部下费劲苦心想找到移植用的骨髓。”

“他想接受骨髓移植?”

“我们出版社的杂志也做过骨髓移植特辑,骨髓这种东西,除了亲人之外几乎很难找到适合移植者,运气差一点的案例,适合率甚至只有百万分之一,所以没有亲人的伊原骏策几乎是绝望了。”

“所以他才想再次制造复制人……”

“没错。”高城晶子说:“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在国外曾有一对夫妻为了救白血病的女儿,决定再生一个小孩,这样的行为引起很大的争议。而伊原骏策的状况就像一个极端的类似案例,他想以他的细胞来制造复制人,再把复制人小孩的骨髓移植到自己身上。前面提到那对夫妻后来生下的小孩的骨髓是否适合移植只能碰运气,但如果是复制人的骨髓,就能保证百分之百适合。想到这个点子的是伊原的首席秘书大道庸平,这个人也知道当年的复制人计划,所以数个月前他便四处联络当年的研究团队成员,其中又以现在仍持续在做哺乳类动物复制研究的藤村教授以及函馆理科大学的氏家教授为主。氏家先生一开始不想蹚这浑水,但后来还是答应帮忙了。”

“原来他们的目的在此……。但他们为什么要绑架氏家鞠子和小林双叶?这两个人对他们有什么用处?”

“……关键在于她们的卵子。”

我不禁心中一震,我的卵子……

“要她们的卵子做什么?”胁坂讲介问。

“虽然现在各方面技术都比当年进步,但他们在复制人的制造过程中依然遇到了瓶颈。他们原本使用的是大道所带来的某位女性的卵子,但试了很多次,细胞核移植卵都无法顺利成长。失败原因藤村教授他们其实很清楚,刚刚的录音带里氏家先生也说过,细胞核移植之后的处置会依每颗卵子本身的性质而有微妙的差异,但确实掌握这项技术的人只有久能教授,而且久能教授几乎没留下任何资料,所以他们也无计可施。”

“当初对久能教授下杀手,如今遭到报应了。”

“藤村教授他们目前手上只有两份成功案例的资料,一份是制作我的复制人那时候的资料,一份是第一次制作伊原的复制人的资料,如果不使用与当时性质相同的卵子,这些资料便完全派不上用场,而十七年前为伊原的复制人提供卵子的那位女性现在已经过了更年期;当然,我也是。”

“原来如此,双叶或氏家鞠子所拥有的卵子和妈妈的完全相同,这么一来二十年前的纪录资料就能拿来依样画葫芦了。”

“不过藤村教授一干人是最近才得知她们这两个复制人的存在,氏家先生当然也没主动透露自己女儿的事,就在研究迟迟没有进展的时候,藤村教授上东京参加学会活动,偶然在饭店电视上看见了令他难以置信的画面。”

“他看见了……双叶。”

“藤村教授仍清楚记得我的长相,所以一看到电视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小林志保小姐根本没拿掉孩子,当年那个复制人胎儿被生下来了。”

“于是藤村就去见小林志保小姐?”

“没错,藤村教授要求小林志保小姐协助实验,至于如何游说他并没有详述,但我猜他应该是语带威胁吧,好比如果你想继续守住女儿是复制人的秘密就必须与我们配合之类的。”

我愈听愈不舒服,脑中浮现藤村那副道貌岸然的嘴脸。

“但是小林小姐没答应他吧?”

“是啊。”高城晶子说:“小林小姐和藤村教授说,如果你们敢动我女儿一根寒毛,我就把整个复制人计划及幕后黑手的身份公诸于世,她还把那本剪贴本拿给藤村看,她当年在当研究助理的时候便猜到幕后黑手是伊原,所以搜集了不少关于伊原小孩的新闻剪报。”

“藤村把这件事告诉大道,大道认为留着她很危险,便杀了小林志保小姐灭口?”

“……藤村教授是说他对小林小姐的死因一无所知。”

“谁相信他的鬼话!”胁坂讲介高声骂道,但高城晶子只是沉默不语。我紧咬着唇,悲伤与愤怒在我胸口翻搅。

“我大致明白了。”胁坂讲介恢复了冷静,“妈妈,你与大道庸平见过面了吧?”

“……对。”

“你答应协助他?”

“我只答应把你们的行踪告诉他。”

“这不就是协助了吗!?而且妈妈你做的事不止这样吧?当我告诉你有氏家鞠子这号人物的时候,你立刻通知了他们,所以他们才会将目标从双叶改成更容易掌握的氏家鞠子,不是吗?”

高城晶子没答话,这么说是默认了。

“妈妈,我再问你一次,为什么?”胁坂讲介说:“为什么你要帮那些人?你从他们那边能得到什么好处?”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但这次胁坂讲介似乎打算坚持到高城晶子开口为止。我开始觉得呼吸困难,身子几乎站不稳。

“我叫他……想办法处理掉。”过了许久,她淡淡地说道。

“什么意思?”

“那两个我的分身……是没经过我的允许生下来的,我要他想办法处理掉。我和他说,是你们闯下的祸,你们必须负责收尾,这就是我的交换条件。”

“想办法处理掉?妈妈,你是……”胁坂讲介顿了一下调整紊乱的呼吸,“你是要大道杀了她们?”

听到这句话,一股冰凉的寒意窜过我全身,汗水却不断涌出,我拼命忍住想放声大喊的冲动。

“我怎么可能说出那种话。”高城晶子的语调毫无抑扬顿挫,“我只是叫他们想办法把问题处理掉。我和大道说,那两个女孩继续活着迟早会引起轩然大波,到那个时候对你们来说也很棘手吧。”

“但你要大道处理掉她们,不就只有杀掉一途吗?”

“大道庸平说他想到了一个方法,就是让她们两人接受整形手术,只要把长相修成和我略微神似的程度应该就不会有问题了。”

我忍不住伸出左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他们要改变我这张脸?

“我还是无法认同,她们也有她们的人权啊。”

“这么做对她们比较好。”

“我不这么认为。妈妈,报导真相不是你一贯的理念吗?我一直很尊敬你的处事原则,你现在要做的应该是对世人公布整起复制人计划的来龙去脉呀。”

“别说傻话了,这么做世人不知道会怎么看我,何况这也会影响你的将来。”

“不用在意我,而且妈妈你也是受害者,根本没必要担心啊。”

“你不懂的,到这时候谁对谁错已经不重要了。复制人计划一旦在众人面前曝光,人们就会以异样的眼神看我,大家只会把我视为那两个分身的原始版本,我永远会被拿来和那两个人相提并论。一边是年轻、拥有无限可能的少女,一边是少女三十年后的模样……,使用前对照使用后……啊啊……”

传来一阵低泣。

“外人爱怎么说就随他们啊。”胁坂讲介试着安慰她,但似乎没什么效果。

“你还说得出这种话?我问你,你自己呢?当你和她或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敢保证从未拿我们两人做比较?你敢发誓完全没意识到我的年老?”

胁坂讲介沉默不语。

“一定会比较的,对吧。”她淡淡地说:“我不怪你,这很正当。我刚刚说我害怕世人的眼光,其实我最害怕的是我自己的视线,我一想到那两个少女,就没有勇气站在镜子前面。你说人都会老,是啊,没错,大家都会老,每个人都是在放弃希望与自暴自弃中逐渐习惯老去。老实说,以前我从不曾这么悲观地看待自己的年老,我知道既然三十年前有个二十岁的我,现在就会有个五十岁的我,能够活过这些岁月我反而觉得很欣慰,就连眼角的每一条皱纹对我来说都是骄傲。但现在不同了,一切的一切仿佛全化成碎片,年老这件事对我来说只是悲伤,到我临死前一定是更加惨不忍睹吧。”

“人们看到年轻人,多少都会意识到自己的年华老去啊。”

“我讲的是不一样的事,完全不一样,不过我想你是无法体会的,你还那么年轻,也没有人擅自制造出你的分身。三十年后当你逐渐看到未来的终点,如果这时有个男人出现在你面前,长相和现在的你完全相同,连基因也一模一样,我敢打赌你一定会非常恨那个男人,或许是出于一种嫉妒吧,如果你的地位权势允许,搞不好你也会对那个男人萌生杀意。”

“妈妈,你恨她们?”

“我确实非常排斥她们,我无法克制这个念头,我不想看见她们,不想承认她们的存在,这种心情是毫无道理的。”

“难道你不能像疼爱女儿一样对待她们吗?”

“把她们当女儿?别开玩笑了。”高城晶子的声音微颤,或许她正全身发抖,“当我从氏家先生口中得知自己有复制人分身的时候,你知道我心里做何感想吗?我只觉得恐怖,全身寒毛都竖起来了。”

我不禁退开门边,因为似乎有一股悲伤的浪潮即将从远处袭来,我心里的另一个自己正不停地发出警讯,若不赶快离开这里,我将受到一辈子无法平复的创伤。

但是房内两人的对话依然无情地钻入我的耳里。

“她们是无罪的。”胁坂讲介说:“她们只是再平凡不过的人类,妈妈你把她们说成这样,不觉得她们太可怜了吗?”

“所以我说你什么都不懂啊!如果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偶模特儿被换上服装放在玻璃橱窗里头展示,你能想象吗?”

这一瞬间,我身体里面某个东西彻底崩溃,我拉开后方的房门冲出了房间。身后似乎传来胁坂讲介的呼喊,但我只是不断地向前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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