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须田润造律师与国立大学医学部血管外科的掘内雅行教授的会面是在10月20日的晚上,也就是高原典代来他家的八天以后。

——其实,五须田并不都是因为典代的事约见堀内教授的。

五须田把12日来访的典代所讲的事分析了一下,结论就是典代前来的目的是对父亲小森贞利在大学医院中的死因有许多疑点。她那含混不清的叙述并没有引起律师的兴趣,因此他对此表现出了漠然的态度。他想,这也许是失去父亲的痛苦造成的心理反常反应吧。这就是律师根据典代所说的事情的推论。不过,就小森的死而言,如果假定真是有预谋地让他早死,即使是这样,那取证也是十分困难的。

主治医生会一口咬定是自然死亡。根据日本现代医学的规定,小森的死也不能用“安乐死”这个范畴来进行判断。

以上的推测已经得到了典代的默认。

另外,她所强调的就是不知什么原因她的哥哥利幸没有及时将父亲去世的消息通报于她。对于这一情况,五须田认为也是重要的疑点。至于财产方面,五须田也询问过典代,可是,据她讲,根本不存在这方面的问题。

与典代谈过话的第二天,五须田接到了“鱼水联谊会”的通知。这个联谊会不是专业人员的组织,而是由医生、律师、银行和各行各业的高级职员及一些大企业驻M市的分支机构的领导组成的团体,会员约有十余人,每个月都有一次到饭店一块儿就餐的社会活动。最初它是大阪国立大学毕业生的集会团体,现在已不仅局限于这个范围。M市不比大都市,排外性很强,因而一些地方上毕业的大学生也参加了进来。会员相互进行各种交流,会里还为会员组织有兴趣的活动。该会的名称意即“鱼水之情”。

五须田看了出席会员的名单后,一个想法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可以与堀内教授见一面,顺便向他打听一下小森的情况。这是因为他曾听典代讲过小森住的是大学医院。小森的主治医佃副教授正好与堀内教授同在一个医院,而血管外科堀内教授的研究室离吉开教授的研究室很近,恰好两位教授之间平素关系对立,而佃副教授又是吉开教授的心腹。五须田想利用这个复杂的关系来了解小森的情况。

20日晚上,参加过“水交会”活动的五须田与堀内教授以及一个公司的高级职员一同去了一家酒吧。酒吧是在一家饭店的地下室,这里的品位很高,环境优雅。

三个人坐在离吧台很近的一张桌子旁,周围没有其他人。喝了近一个小时的酒后,那位职员表示告辞,堀内也随着站了起来,但五须田劝住了堀内,他不得不重新坐下。那位职员明天早上要去打高尔夫球,他就先走了,桌子旁只剩下五须田和堀内两人。

“大约十天前,脑外科佃副教授的患者的女儿到我家来了……”这是五须田律师经过深思熟虑才讲出来的,因为他觉得还是直截了当为好。

“嗯。”堀内答应着。从他那银边眼镜后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带有戒心的神情。

他比五须田小十多岁,五年前还是大阪国立大学的副教授。就他现在在M市国立大学医院血管外科的教授职务而言,在评定教授时,他是通过关系恳求过五须田的,因为五须田的老朋友是M大教授,而且还是在M大的教授中颇有影响的“大人物”,通过他说话,才使堀内得到了多数选票……因为有这么一层关系,堀内对五须田十分信赖,也可以说他们之间无话不谈。

“简单地说,她认为父亲是因为佃副教授搞了‘安乐死’而去世的。”五须田先把典代的原话说给了堀内。

堀内对五须田接下来所讲的话感到意外,他屏住呼吸认真地听着,并不住地点头,烟灰掉在了桌子上他也没有察觉。听完五须田的讲述,堀内又追问了一句:“是那位10月4日因气管堵塞而死亡的患者小森吧?他是个‘植物人’,所以住在H.C.U室……”

五须田肯定道:“是这样的。”

“那他的女儿所讲的就是这些了吗?”

“嗯……还有,她那生活在父亲身边的哥哥,在她父亲脑死时并没有立刻通知她,而是在心脏停止跳动的第二天的上午才给她打电话。当她从高知赶到这里时,与父亲告别的时间已经很短了。从这点可以看出,此事是有些费解。也许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说这是个疑点。”堀内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五须田的叙述。

“即使不存在这个疑点,可从遗体上也有变化。”这也是典代最后向他说的话,五须田又是照原话重复了一遍。

“遗体是怎么一回事?”

“这……不知为什么躺在棺材里的遗体的脚与死者生前的脚完全不一样。以前他因为脚大买鞋一直都很困难,这时的脚却突然变小了,过去脚趾上的特征也没有了,这难道是与别人换脚了吗……?作为‘植物人’,经长时间的昏睡,就连脚也会变成这个样子吗?”堀内没有回答,他完全听呆了,手中的香烟也熄灭了,静静地看着五须田。

“如果是这样,假设死者的女儿没能最后见到死去的父亲,火葬就已结束,而事实是别人的遗体放入了棺材里,这岂不成了一部神秘的小说了吗?”五须田笑着说。他不像平常讲话那样一本正经了,这也许是酒喝多了的缘故。

“不过,她倒是已经认准了死者的脸确实是死去的父亲的……”

“那么,她所注重的到底是什么事呢?”

“也没什么特别的……我只是告诉她在这种情况下对主治医生进行上诉是有一定难度的。”

“啊,是吗……?”这时,堀内松了一口气。在全神贯注地倾听后,他上身在沙发椅上动了动,视线投向了昏暗的空间。

五须田拿起酒杯,招呼女招待。这里的招待只有三个人,一般情况下,她们是在远处站着恭候,当有客人招呼时,她们立刻过来为客人服务。

女招待添满了酒后,马上又离开了。堀内呆呆地坐着。他头发稀少,那肥胖的脸上紧锁着双眉,似乎是在集中精神思索着什么,表情显得有些僵硬。

“这位患者的事有线索可查吗?”五须田追问道。

“嗯……”堀内若有所思地答应着。

五须田没有说话,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双方都沉默起来。堀内也拿起酒杯,猛喝了一大口,看看周围没有人,便用眼睛盯着五须田,好像有什么事情要讲似的。

“实际情况是这样的……那位叫小森的‘植物状态’患者做过一次手术,时间是从10月3日的深夜到第二天的下午,大约有16个小时。这是一个大手术。”堀内把脸贴近了五须田,低声说。

“大手术……?是为了气管堵塞……”五须田也低声地追问。

“这消息您是从患者的女儿那里知道的吧?”

“不过,像这样的手术应该是征得患者家属同意的呀!”

“不,我想患者的儿子是了解这一手术的。”

“那为什么要做这个手术?”

堀内轻轻地咬着嘴唇,仔细地听着五须田的话。他在凝视对方的同时,又让自己陷入了沉思之中。过了一会儿,他说:“小森做手术的同时,还有另外一名患者做手术,这件事病历上却没有记录……也就是说,从表面上看只不过是一般的尸体解剖。”

“……”

“吉开教授介绍到H.C.U病房的是位肝癌患者,据说也只能够活两个月左右。”

“那,那么,这位患者?”

“还活着,自从16个小时的手术后至今。”

五须田猛吸了一口气,动了一下上身。堀内的言外之意他一听就明白了,不觉得焦躁起来。

“重要的是……在同一个时间,两名患者进行了长时间的手术,另一方的病历却没有如实地进行记录……脑外科吉开教授及他的部下副教授、讲师,还有血管外科的人及麻醉师都参加了,共有九个人,另外,六名护士也参加了这次手术。参加手术的全体人员都被要求对此手术守口如瓶。”

“那么,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个,我当时去菲律宾开会,不在医院,回来后,手术室的一名护士向我报告了这一秘密。10月3日晚,这位护士偶然在医院,她就参加了这个手术。其他参加手术的护士们事先都得到了佃副教授和我的助手野川的‘叮嘱’,也就是对该手术要严守秘密。她是手术前才听说让她参加的。可是她不顾他们对此事不要外传的要求,还是将此手术告诉了我。”

“血管外科的野川副教授也参加了?”

“是呀!以前野川就是以吉开教授为首的动物实验小组的成员。”堀内嚼了口酒,嘴角上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原来是这样……”五须田逐渐地观察到了堀内内心中的微妙变化。这是因为他自己的助手野川副教授也参加了这个难度极大的手术。堀内教授和野川副教授早在五年前就共同参加了教授的竞争,而野川失败了。从那时起,两个人就结下了疙瘩,一直都合不来。近来,野川副教授常去脑神经外科教研室,向吉开教授靠拢。现在,堀内教授为了追查是谁在中间挑拨是非,所以才向五须田泄露了此事。

“实际上,这一类手术在四个月之前就有进行过的迹象,因为,当时用的也是这套人马,只是护士的人数有所不同而已。”

“这……”

“今年5月底,我在医院的研究室里听说脑外科做了大手术,野川也参加了。这次向我报告手术的护士没有参加5月的手术。所以,她与这个手术没有关系。现在想起来,当时的情况与这次十分相似,有可能是做类似的手术。那时的野川向我汇报时是吞吞吐吐的,似乎有什么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从这些现象可以说明在我们的大学中的一些不正常的风气。在外面的研究室里,一些教授到底在做着怎样的手术,也不向有关部门通报。”

“那……真相呢?”

“嗯,我只是调查了大致有关的情况。”堀内环顾了一下周围,低声地说,“到病历室查阅了当时有关的病历。结果是,5月28日傍晚11时起做了一次手术。患者名叫百合泽平。您知道的吧?他是位传统工艺的名家。这个人是从东区的大矢外科医院用急救车运来的,是专程来这里做手术的。从病历上看,只是个脑血栓的去栓手术,手术时间的记录为两小时。”

“嗯……”

“不过,护士所说的用了很长时间而且具有极大风险的大手术与野川君的报告所说的是个极简单的手术的说法之间形成了反差。”

“……”

“其实,在同一天,还发现了一名死亡患者。也就是说,该手术不仅是对百合泽一人的,而从表面上来看又只是百合泽一人,实际上,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手术室内所做的手术是与病历上所记录的完全不符的手术,这与给‘植物状态’患者做的‘手术’有多么的相似呀。”

“嗯!”

“按常规,病历室的患者的病历一张也不能少,可是,我去查寻时,病历页的号码中却少了一个。”

“噢……”

“还有,百合泽是由急救车运到这里来的,所以特别引人注目。我在医院接待住院患者的记录本上查出,在百合泽到来之前,还有另一位用急救车运来的患者的记录。急救车运来的患者意识不清,姓名及住所不详,这是用铅笔写的。”

“……”

“从这点来看,与百合泽同时进行手术的患者就是从外面运来的这位患者,极有可能是从大矢外科医院来的,大概是手术以后又匆忙地运回去了。我想,这是在手术以后把他的与死亡有关的病历全部处理掉了,只是把最初入院的记录留在了接待处。”

“百合泽活下来了吗?”

“手术后,在大学医院里住了两个月,住院期间的主治医是佃副教授,吉开教授每天都来病房进行专门检查。以后又转回到大矢外科医院。最近,听说已经出院回到自己家去了。”

“那么说手术是成功的了……?”

“手术后的详细情况我不太清楚。对于现阶段来说也许是暂时的成功。不过,就算手术成功了,这种事也不能原谅。就现实情况而言,上一次是个姓氏不详的急救患者,这一次则是‘植物状态’患者,为什么偏要在这样的患者身上进行手术呢?为什么不公开手术的经过呢?肯定是在这种情况下做了人体试验……”堀内说到“人体试验”时,那双黯然的眼睛目光阴沉,五须田不觉地战栗起来。

双方都沉默了下来。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手术呢?”五须田压低声音询问。

“这个嘛……5月的事情不能不说有些令人怀疑的地方,这才引起了注意,但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过,10月3日至4日的手术,由于是从参加手术的护士那里得到了详细的证据……”堀内勉强地把

话说了出来。他压低了嗓音,开始对手术做了简要的说明。

“进一步说,向我报告的护士让我得到了确切的消息。一方是‘植物状态’的患者,另一方是需要维持生命的多贺谷,也是一位肝癌患者,他最终也就是等待着死亡。为了继续延长多贺谷的生命,最终还是把小森处置了……”

五须田屏住呼吸仔细地听着堀内的介绍,现在的他,视野完全从现实中消失了,不觉地来到白色房子的手术室,同时感到昏暗的人影浮现在他的面前……

“那双脚,完全不是家父的脚……是别人的脚。”当时高原典代的话使他不觉一动。

堀内说完了话,两个人都沉默了起来,无言地坐着,谁也没有拿起酒杯,完全没有了喝酒的兴趣。站在一旁的服务员发现了他们彼此间出现的紧张气氛,也不敢过来替他们更换酒杯了。

“……那,堀内医生,您说这件事有什么意义吗?”这时的律师渐渐地平静了下来,轻轻地问。

“啊……听到护士的报告是我开会回来的第二天,也就是10月7日。从那以后,我独自进行了秘密调查。为了把该事弄清楚,我要尽可能地找到证据。同时我也考虑向学院的伦理委员会提出诉讼,所以,我想同您商量一下有关的事宜。”

“伦理委员会?”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五须田看出了堀内微妙的内心世界。堀内的心病是他的助手野川也参加了手术,而他本人是与手术的领导者吉开教授及野川副教授一直处于敌对状态的。从这件事来说,他本意一定是要谴责吉开和野川,但他又顾虑到别人说他是出于个人恩怨,以此作为对他们进行报复的手段。可是,他又不能置若罔闻,因为如果这样下去的话,类似这样的事情还会成为社会问题而继续发展。要是参加手术的有关人员受到严厉制裁的话,堀内本身也会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为野川副教授是自己的部下。但如果怕自己受牵连而任由类似这样的手术发展下去,会使他的心里更为不安。

五须田慢慢地点着头。

“M大的伦理委员会在遇到关键问题时才能表现出她的作用。比如,在做脑叶切除的时候,要进行认真地调查,还要反复进行论证。”

“嗯,不过,一般来说,只是从医学角度本身来考虑,做出应有的判断吧。”尽管如此,伦理委员会所持的立场也一定是不向外界泄露内部的有关事情。五须田设想,如果该手术一旦被传出去,那么,影响不仅只限于国内,也同样会成为国际上的特大新闻。

“此事一旦被泄露出去就会连续引起一系列的争论……”现在,从堀内那里听到的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手术,其意义是完全超出人们预料的,它孕育着人们本能所关注的问题,这是五须田判断出的结果。

从刺烂了岛尾丈己左手的刀刃的根部查出了有一枚右手拇指的指纹,但白木刀柄上却没有留下任何凶犯指纹。对于发现的这个指纹是否有用,只能认为是各占五成的可能性。不管怎么样,先将这指纹电传到了东京的警视厅法医鉴定科,因为,在那里可以与存入计算机的全国罪犯的指纹进行比较。

得到的答复是那里没有与该指纹相同的指纹。M市东警察署搜查本部便考虑将这一指纹与百合泽的指纹进行对照,这是因为岛尾的妻子在派出所说的话引起了警方的关注。她说百合泽与岛尾之间不知有过什么矛盾。可是,这话也比较令人费解,所以,有必要听听百合泽本人对此事的见解。

尽管这样,百合泽的妻子苑子夫人还是以丈夫还没有恢复健康为由,将前去的刑警拒之了门外。由于百合泽是个知名的工艺家,所以,让他做凶杀案的“证人”之事就这样被拒绝了。警方由于证据不足,也不好强行入内。

与此同时,署内的刑事科长把交通科保管的濑川聪的十指中的右手指纹送交了县警本部的鉴定科,用遗留下的凶犯指纹与濑川的指纹进行对照比较。这是由有关百合泽的双手被置换了的传闻而引起的。为了进一步证实这个传闻,才用指纹来进行对照比较。万一这个传闻就是事实的话,百合泽的手腕与濑川的手相结合了,那么,百合泽的指纹也就是濑川的指纹了。刑事科长是个绝不会遗漏这万分之一的可能性的人。

鉴定结果出来是在21日星期日的晚上。搜查总部得到的消息是:“匕首上的指纹与濑川的指纹完全一致。”

这个事实可以充分地证明传闻的真实性。那么说,果真是百合泽挥动凶器刀子向岛尾进行袭击的?或许不是这样,5月29日死亡的濑川曾触摸过这把刀子?凶犯用这把匕首刺了岛尾的手——?

搜查人员立刻去大矢外科医院进行调查。到了那里以后他们才得知,院长大矢勉正在札幌出席学会的会议,临行留下过话,星期二晚上不回来了。

搜查人员根据这一情况马上向札幌打了电话,可是这种联系是徒劳的。

另一方面,搜查人员到市火葬场了解了濑川的遗体在5月30日被运到火葬场时的情况。接着,警方又知道了当时确认濑川聪遗体的是他的哥哥和平时与他接触最多的恋人、S市的杉乃井泷子。于是,在征得泷子的同意后,刑警前去与泷子会面。

22日的早晨,在会计事务所工作的泷子接待了从M市来的两位刑警。

在接待室里,泷子与来访的M市的刑警面对面地坐着。刑警开始向泷子了解有关濑川聪的性格和生前的事。

“濑川从M市公立大学毕业来这里后,交往的朋友不太多吧?”县警本部特搜班的年轻刑警问。

“是的,平时只有工作才出门。”泷子答道。

“请问您是否知道住在M市东区高木町的染织工艺家百合泽平?”这时,刑警看出泷子那秀气的脸上脸色开始发白。

“知道。”泷子微微地点着头答道。

“濑川生前与百合泽有过交往吗?”

“这……我不知道。”

“那么,对大矢外科医院的院长呢?”

“大矢外科医院我是事故后才去的那里……不过在此之前,我想不起来有什么接触。”

两名刑警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东署的年龄大些的刑警开始了提示。

“事实是这样的:5月28日,濑川被送到大矢外科医院以后又和比他稍晚一些入院的百合泽一起双双转移到了大学医院。”泷子听了这一席话后表现得十分平静。刑警说这些话的目的本来是想刺激一下泷子,而此时泷子除脸色苍白以外,表情上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刑警对泷子的表现有些不解。

“据说,在大学医院做了两个手术,即将濑川的手移置到百合泽的腕子上的手术。据分析,确有这个手术的可能性是很大的。那么,就此事而言,您是否听到过有关的消息或者发现过什么异常的现象?”

“……”

“比如,您去火葬场时,面对着濑川的遗体,发现了什么异常的现象吗?是否听到濑川的亲属说了些什么……?”泷子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面对着坐在对面的刑警,那眸子似乎是看着远处的什么。

泷子仍不动声色,过了一会儿后还是没有说话。又过了一会儿,她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出了埋藏在心里的话。

“最初我也这么想,濑川的手怎么会到了百合泽那里……?”

“嗯!”

“不仅如此,一想这件事,我便感到这里可能还有什么更令人难以想象的事。这究竟是怎么啦……也许还有什么更深的含义吧?”

“更深的含义?——请您讲清楚些怎么样?”

“好的……此前我曾去过大矢外科医院,并与大矢院长见过面。在离开医院时……”

在医院的洗濯间里,主任曾对泷子暗示地说:“濑川没有死就被送到大学医院去了。”

——泷子继续追问。

“无论怎样,我想,到时候一切都会明白的!”主任与泷子只是一面之交,而她那严肃的表情内似乎还带着热情,这使泷子感到她大概是对给濑川实施的“手术”表示不满吧!或许是主任知道了泷子的来意,大概她在隔壁的房间里听到了泷子与大矢院长的谈话。由于她知道内情,但又不好直接地对泷子说清楚,所以,当泷子问起手术的事时,她只能是不从正面回答。

然而,泷子对此并没失去信心,她想,这位主任一定知道“手术”的奥秘。于是,她在离开医院前向其他护士问清了主任的住所及一些有关的事情。主任名叫柏木澄江,三十七八岁,已婚,住在大矢外科医院附近的公寓里。她丈夫在某公司工作,常上夜班。

当日晚上,6点钟过后,泷子看到澄江回到自己的公寓。过了10分钟,泷子按响了澄江家的门铃。澄江一打开房门便立刻认出了泷子。

她把泷子请到房内,还没等泷子提问,就直截了当地讲出了她所知道的事实的真相及她本人的推测。这是些确确实实让泷子信服的话……

事后想想事情的发展,泷子可以说澄江并没有像自己所想的那么为难就道出了事情的真相。

当时泷子被直截了当地问道:“是想了解一下濑川在大矢外科医院的有关情况吧?”

“啊,就是濑川被运到大学医院的事情。”

“我想也是这件事。”

“濑川是在那里死的吧?”

“大概……不是的,那时他还活着。”

“什么……”

“也许可以这么说,濑川先生的身体……不,是肉体还活在世上。”泷子当时禁不住大声地喊叫起来,而此时,她凝视着远方,脑子里一片朦胧。

1O月22日,星期一的中午,岛尾丈己被杀事件的搜查总部确认了百合泽平为本案的重要嫌疑人。他们希望他能够自首,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不过,这次他要还是以病为由,拒绝与搜查员见面的话,搜查人员则会直截了当地把事情讲清楚。刑事股长一行人来到了百合泽的家。出来接待的是百合泽的年轻弟子。

“先生就在两个小时以前病情突然发作,已经去了大学医院。”说话的青年人脸色苍白,他怎么也说不清情况。一行人又赶到了大学医院。他们从佃副教授那里证实了百合泽住进医院的事,还了解到了百合泽的病情。

“他患的是急性肺炎,而且非常严重,在目前的情况下是不能与外界接触的。”

前去札幌的大矢院长正如他的属下所说,下午6点钟过后回到了医院,与在这里等候多时的搜查人员见了面。他不等听完有关百合泽病情的调查情况介绍,就断然地表示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就这样又过了两天。

10月24日零点30分,东署接到了在大学医院守候的刑警的报告:百合泽死了。如果得不到任何外界无人知晓的线索的话,那岛尾被杀一案的调查工作就会陷入困境。再进一步来说,百合泽与濑川之间的手术之事,因双方已经全都死亡,而有关联的人也都决心不说出真相,手术的主谋也已用火葬尸体的办法掩盖了事实,这么一来,对搜查总部来说,此案就完全成了悬案,但事情真是又来了个180°的大转弯。

就在百合泽死亡的当天午夜12点,苑子夫人来到了东署。她十分坦然地从方绸巾里取出一个小型录音机。

“这是百合泽在死前的高烧中所说的话,现在可以公开了,也可以说是他的遗言。”身材颀长的苑子身穿一件百合泽为她设计的藏青色和服。从她那白皙的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极大的悲哀,却有一种不动声色的神情。

“是住院后录的吗?”署长问道。

“是的,从前天开始……”

“关于岛尾被杀一事,都在这录音带子里了吧?”

听到这句问话,苑子摇摇头说:“听后就会明白的。”这时的苑子显出了疲惫的样子,连眼皮也搭拉了下来。

署长将录音带放入了录音机内,屋里的人们在寂静中仔细地听着那盘录音带。

人们最初很难辨别是否是百合泽本人的声音。录音中的话很难听得清楚,声音很低,口中似乎有痰,这是个患有语言障碍之病的人讲的含糊不清的话。

当磁带翻面后,以前曾在电视里听过百合泽讲话的刑事科长,想起了当时百合泽讲话的特征。那时的百合泽身体健康,讲起话来十分地稳重,不拖长腔,只是话讲到句尾时稍有些停顿。根据这个特征,他确认这是百合泽本人的录音。

听过一遍后,又反复了一次,是死者在临终前将自己内心的想法向人们作着倾诉。

“以前,我与大矢院长的私交甚厚,从院长那里听说‘手术’的事是在今年的正月……”百合泽的“遗言”就是这样开始的。在录音中,虽然他说的话并不多,却显得那么地有气无力,令听者感到他有些语无伦次。录音停止的地方是苑子将丈夫的话反复地进行整理造成的,她说这样最能正确地表达丈夫的内心

世界。只有继续耐心听下去,才能弄清楚里面的大概的内容:

“至于‘手术’……大矢院长说过能够将人的头进行置换,也就是将脑没有坏死的人头与身体分离,再接合到脑坏死的人的身体上,接通神经,这样一个人的生命从此就延续了。这种方法曾在动物实验中获得了成功。目前,对人还没有实施过。

“除此之外,对于人类的内脏器官移植来说,排异现象也会引起死亡。‘手术’若是进展顺利的话,也许能够延长人的寿命,这并不是空想,也不是杀人,这是用现代医学手段将有用的人头进行置换的问题。我听到他的话后,受到了强烈的震动。

“万一自己患病或发生意外事故,肉体受到了损害,在大脑没有受到任何损坏但又面临死亡的时候,或者是脑坏死而肉体无伤的情况下,我就要将肉体献出来,要不就将自己的头移植到其他肉体上。当时,我是笑着对大矢院长讲的这一番话的。那时,我只想着自己那堆积如山的工作。自己要用毕生的精力做的源氏物语系列画还没有完成,绝不能草草了了地去死——当时就像是有预感似的。岛尾丈己对我痛恨已极,他在杂树林手持利刃向我袭击的瞬间,啊,当时我完全明白了他是要杀死我。

“从那时起,不知过了多久。当我清醒时,我的视觉和听觉逐步开始复苏。我从妻子那里听到了有关‘手术’的事。由于我受了重伤,心脏已经停止跳动,而且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大矢院长与我妻子商量了抢救方法。当时偶然间有位青年因交通事故住进了大矢外科医院,那个青年的脑已经完全坏死,但心脏还在跳动,难道这就是自己曾经希望过的那件事吗……我,不,是我们一块儿被运到了大学医院,共同接受了‘手术’。

“这就是把我的头从机体上取下来,与那青年人的肉体相接,仔细地在那个青年的身体上接合好。医生们讲,手术半年以后,脊髓中的中枢神经若再生,就有可能站立起来行走,持续下去就能康复。我从大矢外科医院是坐着轮椅回家的。

“我珍惜我的余生,想全身心地投入到未完成的事业中。但是自己的手脚却不能动,只能给弟子们指点,这样下去,如何能使自己的工作得以完成!我心如焚。但是,不论怎么想也是毫无办法。我时常想象着那位把健全的身体给了我的死去的青年,如此强健的四肢,可想而知,他曾经是多么生机勃勃地活着啊。于是,就在身体的自由状态得以复苏的同时,我也感到十分惧怕,这时的我是靠那青年人的肉体来支配着我的整个精神的,不,至于这个问题,我怎么也讲不清,若是认真地考虑的话,说起来是我也好,是那个青年人也罢,究竟是谁依然活在这个世上呢?

“总而言之,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所接受的‘手术’在人的生命延续上究竟有着怎样的意义,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等待着死亡。若是这样,为什么还要做这个‘手术’呢?世间的人们所追求的是些什么?这不正是在体现着人性的悲哀吗?但我想,第二例类似的手术肯定会发生的,因为人性本身总是力图超越自己的,可这不也说明了人的悲哀吗?也许第三个、第四个像我这样的‘人’还将十年、二十年地活下去吧,如果这是大家众望所归的话……为着这样的时代即将来临,我暂且托吾妻将我内心的独白公布于众……”

室内再一次变得寂静,署长稳定了一下情绪,目光投向了苑子。

“那么说,岛尾丈己杀害百合泽先生是在杂树林……”

“是的……就是在那里。”

“关于这个情况,您能把您所知道的事讲给我们听吗?”

“好吧,5月28日的晚上,那个人偷偷潜入工作间,这是我在家中偶然间见到的。当时我就有着某种不祥的预感。后来丈夫回到房间,拿了手杖等物就去了庭院。平时我丈夫就有遇到不愉快的事时去杂树林散步的习惯。在他出去了10分钟后,我接到了从东京的一个美术团体给丈夫打来的电话,我就立刻去树林里找他……但我找到他时,只见他倒在血泊中。我急忙跑回家,给大矢医生打了电话。往常,当我们生病时,经常是求助于大矢医生。幸好这次发现的及时,仅过了五分钟,大矢医生就赶到了现场。但是,由于流血过多……需要紧急输血。为了挽救我丈夫的生命,大矢医生与我商量了有关手术的事。医生说,他的恩师是大学医学部的教授,长期以来所从事的科研小组的课题的内容他也曾经对我和丈夫讲过。即使要做‘手术’,也要有合适的条件,去大学医院才有可能进行这样的‘手术’。这时候对于我来说只能相信大矢医生了。不管怎么样,只要能保住丈夫的性命就行……我当时头脑还算清楚,‘手术’的事是我唯一的希望,对此,我与丈夫一样,对‘手术’充满着信心。”

“原来如此。那么,‘手术’后的百合泽一定是对岛尾怀有刻骨的仇恨吧!”

“这个吗……当意识清醒、记忆复苏后会这样的。但他手脚却麻痹了,已无法进入工作状态。为此,他十分焦急,把仇恨完全集中在残害他的岛尾身上……但无论怎么恨,他的手脚仍完全动不了。”

“那么也就是说,在百合泽先生的最后阶段,由于手脚麻痹,是无法自行站立的吗?”

“嗯……在肌肉方面多少有了些反应,医生们鼓励说,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自由地活动了。”

“然而……事实上,按岛尾的太太在高木町派出所作证时所说的,10月9日的晚上,在岛尾家接到了百合泽夫人的电话,说百合泽已经死了。当时的岛尾十分惊讶。这是个假口信。另一方面,同一天的6点钟过后,岛尾没有穿鞋就跑到了派出所,口口声声喊着‘百合泽他追我’和‘这小子……要杀人’等。不过,就您所说的百合泽的情况是不可能对岛尾造成什么威胁的,他不是只能坐在轮椅上吗?”

“……”

“另一方面,刺伤岛尾左手的刀的刀刃上的指纹,是那个叫濑川聪的青年人的指纹,这就是说那个青年人的身体与百合泽的头相接了,成为了一体。再说,无论从录音带和濑川的未婚妻的证言上,都有着百合泽杀害岛尾的可疑点。但这些证言不都是在百合泽能够站起来的情况下才会成立的吗……?这些全是真的吗?”

身穿藏青色和服的苑子,双手抱在胸前,她的嘴角流露出了一丝带有复杂表情的冷笑:“那个岛尾由于恐惧,鬼使神差地跑到了派出所,这并非出于自愿。他自己没能杀死百合泽,却让人家手持刀子追得乱跑……其实,这右手持刀之人是我。”

“……”

“那次是我手持着岛尾杀我丈夫的匕首,身穿丈夫的工作服,带着围巾,追杀岛尾。这件事我丈夫并不知道,完全是我自己所为。为了不使我丈夫受怀疑,我的双手带上了白手套,其实正是为了不在匕首上留下指纹,可我却没有想到匕首上已沾上了濑川的指纹。杀岛尾的事,完全是我干的。”不用说,这是苑子前来自首了,她诚恳地向在坐的警官们讲述着事情的来龙去脉。

“夫人您是穿着丈夫的工作服、手持着刻刀……”在一旁听着署长与苑子交谈的刑事科长插言道。

“当时您是围着您先生的围巾,对吧?”事件发生的那天晚上,发现岛尾死尸的那对情人证实,看到的是一位身穿黑色衣服、围着条纹围巾的人。这使这位刑事科长当时就对这个杀人凶犯的装束,特别是在这样的季节里过早地围上一条很醒目的条纹围巾感到十分地蹊跷。

这时,突然间一张照片浮现在眼前。那是9月底时他在市的某个书店里的一本周刊上看到的一张百合泽平的照片。由于百合泽是自己警署辖区的名人,而且他也曾在电视里出现过,所以自己倒并不觉得陌生……

“在周刊上的照片,是百合泽的近照吧!”

苑子有些诧异地凝视着他:“是的……这张照片是在出院后拍的,是摄影师柿沼修司的《创造美的人》的系列照片,在以前就与柿沼修司先生约好了……”

“那张照片上的百合泽先生是围着围巾的。”刑事科长当时觉得这么热的天气,百合泽却围着一条围巾可能是出于艺术家多少都有些怪癖的缘故吧。

——看来“手术”后的百合泽就一直围着围巾。这是因为他要用围巾来遮挡脖子上的疤痕。刑事科长现在才明白了其中的奥秘。

“也许第三个、第四个像我这样的‘人’还将十年、二十年地活下去吧,如果这是大家众望所归的话……”他仿佛听见寂静中又隐隐传来百合泽那怪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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