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在岛尾丈己住的公寓,即使有电话,一般来说也都是在他的印染班学习的家庭主妇们打来的。电话内容无外乎都是用什么样的材料啦,画稿用什么布啦等等,问个不停。经常爱打来询问电话的有二三个主妇,这些家庭主妇的孩子不是上初中就是上高中,晚上去了夜校,所以,这段时间,她们闲得没事做,只有靠电话来消磨时间。

10月9日下午不到5点时,岛尾接到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人问东道西,使他很烦。可又一想,毕竟是自己重要的顾客呀,也就怠慢不得。

自从岛尾被百合泽赶出师门以后,为了生活,他开办了以家庭主妇为主要学生对象的印染班。平时,他还从父亲工作的印染厂找些活儿干。偶尔他也把自己染好的做和服的布料送到熟悉的服装店去卖,只是总卖不出好价钱,但要是能够大量地生产的话,收入也还是相当可观的。无奈在他居住的狭窄的公寓里又添了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要大干确实有些困难。这样一来,他的工作热情也就不像以前那么高了。

自从他请百合泽指点画稿被严厉地拒绝后,他对参加美术展览已经完全失去了信心。去年,他结了婚,年底有了孩子,日子过得日渐艰难起来。

好不容易挂上电话的岛尾,点上一支香烟,倚在廊柱旁吞云吐雾。这时,从凉台取回衣服走进来的妻子和美对他说:“百合泽先生没参加今年的传统工艺展呀!”和美有张高额头、塌鼻梁、胖胖的脸,不过她那白皙的肤色衬托出女人的风韵。她过去是在街上画廊的咖啡店工作,岛尾与她相识是他成为百合泽弟子之前的事。

这次秋季传统工艺展东京会期已经结束,从昨天起,M市百货商场内的秋季传统工艺展开幕了。今早的报纸上有关于此项展览会的报道,在末尾处提到由于本地的百合泽平因病没有作品参展,使得这次的展出显得有些冷清。想必和美已经看过那篇报道了。

“啊……”

“病的有那么重吗?”

“这我可知之甚少!”

“那你该去探望一下的呀。”和美侧着头瞥了他一眼说。

岛尾对和美只说是自己离开了百合泽,并没有告诉她其实是百合泽先生把他赶出师门的。还有,5月他去百合泽家,请他网开一面,却遭受冷遇和嘲讽,以至于他在杂木林刺死了百合泽以及9月初在工作室里又见到百合泽,使他狼狈离开等事,这些全都是他的“秘密”。

和美只是想,希望他能够自由地出入百合泽的工作室。她要他考虑能忍耐一下,这样才能得到百合泽的谅解,也只有这样,才能有机会在展览会上参展,这是她所希望的。

“我想去,可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要是真得了重病,我怕反倒打扰人家。”岛尾装做毫不在意地说。

“总还是了解一下的好”——他只是一味地想着那件事。9月9日星期日那天,荒芜的庭院里秋风阵阵,百合泽平就坐在那微暗的工作室里。他那燃烧着的目光,膝盖上的那双白皙的手,岛尾突然地大声惊叫并仓皇地逃跑,这一切幸好没有被人发现……

百合泽没有死?尸首没有被野狗吃掉?他又活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由于岛尾在自己的生活范围内已经脱离了百合泽,要了解有关百合泽的近况,只能从染料店的老板、有联系的画廊经营者那儿和当地的报纸上了解。

结果他知道了百合泽因患“脑血栓”病倒了,住了三个月的医院,9月初离开医院回家休养。目前,他还不能工作,不能与外人见面,只是呆在家中——这些情况都是从这些人那里获知的。那么,多疑的百合泽,即使是九死一生,保住了性命,可为什么只对外界人说是得了“脑血栓”呢?而且,被剁烂的手指怎么会接合的那么完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还有,他为什么不告发岛尾呢?恐怖感像闪电似地袭来,令他不寒而栗。此时,还能有什么机会能使自己逃脱呢?岛尾绞尽脑汁地盘算着。

在百合泽出院后的9月9日,岛尾又一次见到了他,可是,岛尾并没有发现周围有警方的人员。假若百合泽是有报复岛尾的打算的话,那可能是还没有这个能力吧。

当时,手握匕首的岛尾站在离百合泽身后二三步远的地方猛冲过来,百合泽惊讶地回过头的瞬间,刀子已经刺中了他的前胸。当时,从他那充满惊愕的脸上,闪烁出仇恨的目光,但杀红了眼的岛尾并没有因此而罢手。

要是这样的话,事态将会怎样发展?他将后果一个一个地进行了分析。

百合泽并没有丧失记忆。在杂木林被刺时,他确实认出了岛尾。岛尾逃走后,大概是苑子夫人在杂木林中发现了倒在血泊中的百合泽,并立刻送进了医院,而医生没有到过现场。

由于抢救及时,百合泽奇迹般地死而复生,可是,他因为这件事的打击而完全失去了对以前之事的记忆。在这种情况下,苑子夫人考虑到社会影响的原因,把他受害的事实隐瞒了下来,以患了“脑血栓”来掩盖事实的真相。因为她觉得保护百合泽的名誉要比抓住杀害百合泽的凶犯重要的多。于是,她恳求医生们给予帮助。

不,假若是这样的话,不能不用百合泽是自杀来做解释。总之,当他忘掉了过去而什么也不说时,以自杀未遂来处理这件事,就没有必要报告警方,也就不会向社会通报了,所以,苑子对此事始终保持了沉默。

如果是这样……当百合泽再次见到岛尾时,就不会提起那件事。若果真如此,至少自己就没有必要如此恐惧了。那一次通过工作室的玻璃窗见到百合泽那燃烧般的眼睛时,他是在怒视着自己。这也许是因为自己的一种感觉而造成的吧……

岛尾现在只能这样想了。

那,再考虑一下别的事吧。在此之前,岛尾只是认为百合泽的尸首是被野狗吃了,这是最终的结局,百合泽将永远地消逝,那时的岛尾只是一味地暗自庆幸。其实,现在的岛尾,只要一提起百合泽,就不觉间胆战心惊,好像百合泽正坐在他的面前……

百合泽身穿黑色的大岛和服,双手重叠着放在膝上,右手的五指伸开,轻轻压在了左手上,那么白嫩的肌肤,连一点儿伤痕的影子也没有。关于肢体缝合的外科手术,岛尾也曾听说过,但那也不可能不留下一丝伤痕啊!不,这不可能,岛尾记得自己看到的百合泽的双手简直就像是换上了别人的手的样子。

这个谜使岛尾又一次陷入了恐惧的漩涡之中……

“怎么,还不快点去,早去早回呀!”和美把准备洗的衣服抱起来,放在厨房的台子上。她好像突然想起来似地,急步走向婴儿车,将刚满9个月的孩子抱在怀里,向岛尾走来。

“百合泽先生遭到这样的意外,这时候你不去看望,以后再去的话,就很难找出合适的理由了。是不是需要准备些探望的礼物呢?”和美一边摇着怀中的孩子,一边用她那经常性的指使的眼光看着岛尾。可见她是那种对什么事都合理分析的单纯性格的人。岛尾想到这儿,不由感到一丝欣慰。

“好吧,那我就去一趟。”若是能见到苑子夫人,观察她的态度,大概就能推测事态的发展了,岛尾这样想。

“那么,带什么礼物去呢?”

这时,门口的电话又响起了铃声,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个家庭主妇又打电话来了。岛尾烦躁地抓起话筒。

“喂,喂!”电话里传出了沙沙的干扰声。

“喂喂,请问岛尾在吗?”从电话中传来的文雅声音上听得出是位女子。

“我就是!”

“我是百合泽。”

“哎呀!……那您是百合泽先生的……夫人吗?”

“是的,我是苑子。”

岛尾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会是她呀!他略有些吃惊,于是大声地说:“唉呀!这么长时间没有联系了……不过,刚才我们还说起了夫人的事来着呢……”本来想见一下苑子夫人的他,巧妙地使用了这样的口吻,“请问,先生的病好些了吗?我想马上去看望……可以吗?”

“是吗,不过……先生刚才已经去世了。”

“唉,什么……?不是‘脑血栓’吗?不是已经好了才出的医院吗……?”

“就是在今天早晨,病情突然恶化,我们连忙将他送到了医院,现在还在……”苑子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那么……”

“这事还得请您帮忙……不一会儿就要从医院里取回遗体,我这里人手不够,有一个弟子外出旅游去了,另外两个也不在……岛尾先生请过来帮下忙可以吗?”

“啊,好吧,这是做弟子的荣幸。”

“那就请您快点儿来吧,实在对不起了,因为只有您长期在这里住过,对这儿的一切都十分熟悉……所以,对您就不讲客气了……”

“我平时也没有报恩的机会。那您就在家等着吧!”

“好,那我等着您。”

放下话筒的岛尾瞪大了眼睛,鼻子发酸。

“什么?百合泽死了?”和美从厨房走出来大声地问。

“夫人来过电话,让我过去帮忙。”丈夫的声音和感情显得有些异常,和美不解地站在一旁。

妻子和美急忙去找黑色的衣服,但没有找到合适的,只有裤子还可以,又找到了一件深蓝色的外衣,也就凑合了。岛尾接过衣服后,走出了家门。

岛尾住在一座三层建筑的私营公寓的一层。这是他被百合泽赶出家门后,为创办印染教室经预算后用贷款租借的。当时他的最低条件是要求有三间大房子,最好是在一层,交通还要方便,在条件比较好的居民小区。可是,由于经济条件的限制,他不可能租到像样的三间大房子,只好在这里凑合了。

住在附近的家庭主妇和职业妇女,都可以到他的教室里来学习印染。

岛尾骑着自行车出发了。他的家和百合泽的家同在一个区。这里是丘陵地带,他需从丘陵的一端走向另一端,有一种翻山越岭的感觉。

岛尾的公寓附近有茂密的树林,也有长着芦苇的沼泽地,周围还有破旧的住宅和公寓,公司的宿舍等。近年来,现代化的新型建筑也进入了丛林之中,这给以前破旧偏僻而又冷清的住宅区带来了生机。

没用多大工夫就到了坡路,岛尾不得不下了自行车,推着车向前走。到了山坡上,当他见到了白色的住宅楼群后就又骑上了自行车。

秋季的晚风伴随着一丝凉气,直吹他的脖子,吹散了他的头发。岛尾情不自禁,得意地哼唱起歌儿来。

“我为什么这么地悠闲……”虽说当初百合泽保住了性命,但他毕竟是带着伤痛活在人间,这样下去也支撑不了多久的。然而,他的突然去世,就意味着以后谁也不会知道他死的真正原因了,更不会知道是谁刺杀过他。夫人好像没有将事实真相公布于众的打算,她没有向警方报案,至今也还不存在什么证人和证据。

岛尾杀人的事儿从现在开始将永远地被埋葬。还有,生前的百合泽毕竟是丧失了记忆,对岛尾的仇恨是无法表现出来的,这从苑子电话中的口吻就可以得到证明。

“……只有您长期在这里住过,对这儿的一切都十分熟悉……所以,对您就不讲客气了……”这句话体现了未亡人内心的力量。可以想象,即使丈夫已经辞世,但谁要是想对死去的人不敬,那她是绝不会善罢干休的。

岛尾时快时慢地在这丘陵地带向前骑着自行车。不久他就过了染料店前的三岔路口。平时骑过去时要逆行,但此时因右边有石栏将路挡住了,所以他不得不下了自行车。又到了上坡路,岛尾又开始推着自行车了。走过一段幽静的小路便可以到达那座豪华的宅院了。首先跃入他眼帘的是那熟悉的篱笆墙。

百合泽家的大门是敞开着的,在平时可不是这样的。两扇大木门大开着,从门外直接可以看见里面的房间,可是房间的木门却是紧闭着的。

——这一带没有人。

百合泽的遗体可能还没有从医院运回来吧!夫人可能正在整理家中物品,说不定什么时间过世的丈夫的遗体就会运回来。

岛尾向一排篱笆墙走去,把自行车停放在了那里。他振作了一下精神,向百合泽的家走去。拉开房子的木门。

“有人吗?”

苑子急忙从打开灯的走廊里过来,她身穿黑色和服,从她脸上看并没有紧张的表情:“啊,是岛尾——”

“夫人您好,这一段您多受累了……”

苑子对岛尾说:“那么,到工作室去看看可以吗?”她抬手指了一下,此时她说话时略带紧张和着急的口吻。

——听起来好像是要在工作室设祭台,急需人手帮忙。

“好的!”岛尾往里走去。

到了庭院,因天色已晚,脚下一片漆黑,他不得不放慢脚步走到小路的尽头

小路尽头的木门是开着的,庭院里空无一人。岛尾过去拉开那道带有玻璃窗的木门,走进了工作室。

那里边实在让人感到意外,这间铺着地板的房间里没有灯光,什么也看不见。百合泽的工作室在里边,那里的荧光灯是亮着的,淡谈的光线越过拉门,向外面投射出微弱的光线。工作室里收拾得很干净,印染机和铺布料的木板已经不见了,可是这里仍有着糨糊和豆汁混合的独特气味。这可能是弟子们收拾的。岛尾站在拉门前感到有点儿疑惑,整理工作室真的是为设祭坛用吗?他在想,是谁在百合泽的工作室里呢?当他走过去时,感到有些异样。

这时,从工作室里传出了声音。

“岛尾!”这个声音不仔细听是听不清楚的,然而,语气却是十分尖锐的。岛尾不觉地停下了脚步。

“岛尾,来呀!”声音显然是从拉门里传出来的。

这是因为舌头发僵而用上颚发音方法说出来的话,这声音一般是脑血管病发作后遗留下的语言障碍所造成……想到这里,岛尾的脸上立刻失去了血色。

“你以为我已经死了才来的吧!”这是百合泽的声音,虽然发音有些异样,但低音大嗓门的质问仍保留了他的特征,“听苑子说我死了你才敢放心地来吧!混帐东西,你小子是上当了。”百合泽的声音是从门里传出来的。这时,门里的人影模糊不清地浮现出来。由于室内的光线太弱,人影看不太清楚,不过在那里边的确实是百合泽。

不知是由于什么原因,岛尾就像被紧紧地束缚住似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你小子,想杀死我,可是,我死不了,你又怎么能杀了我呢?”

“……”

“岛尾你这小子本来就没有什么才能,是个不知羞耻的东西,在当今的社会里,你还能创作出什么好作品!我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当初我真是看错人了。你这小子是不值得一杀的废物。”百合泽的声音越发充满了威力,可是却带有虚幻和奇怪的腔调。

岛尾不觉下颚抖动,牙齿发出轻轻的碰撞声。

“我珍惜人生,要用我的余生去完成未竟的事业,这种至诚的心至死不移,你的报复是无济于事的。对于人类来说,人的意识即使到了死亡的边缘也还会复苏——岛尾,我现在已经能站起来行走了,今天,我要把你杀我用的手指头剁烂剁碎……”影子在拉门上晃动着。岛尾的喉咙里发出像野兽般的沉闷喘息声,他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

拉门开了。

昏暗的逆光照着百合泽的剪影,他那非常高大的身躯,散乱着的头发,深陷的眼窝里发光的眸子,与前些天从玻璃窗看到的完全一样。他脖子上围了条带条纹的围巾,令人难以置信的高大的身躯上仍旧穿着黑色的和服。这时的百合泽,持着刻刀的右手与当时岛尾袭击他时的动作完全相同。当岛尾发现这一点的一瞬间,百合泽离他已经很近了。

“救命呀!”岛尾嘶哑地叫喊的同时也仰面倒在了地上。他努力振作起精神,似乎想把自己从被百合泽那几句话束缚住的僵硬中解放出来。但他又一次倒在了地上,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工作室。出了工作室,他仍能听到百合泽那追赶的脚步声。

“救命啊!”他失魂落魄地连鞋也没来得及穿,疯了般地朝远处逃去。

走小路向左拐便可以回家,可是,他总觉得自己身后有百合泽的脚步声。走了一段路后,他想,干脆去找警察。周围被黑暗笼罩着,在漆黑的路上,岛尾看不见一个人影。岛尾麻木的双脚拼命地朝前奔走着。

一名巡逻归来的中年巡警走到派出所的门口处忽然停住了,他发现昏暗的路上距门口五米开外有个人影。岛尾看到对面是个警察时,迎面扑了过来。

“你要干什么?”岛尾抬起左手的同时,巡警警觉地问了一句,并注意到了他只穿袜子没穿鞋的那双脚。

“救命啊!”

“怎么?出了什么事?”

“啊,要杀人啦!”

“谁?”

“百合泽……”

“噢?”

“百合泽他追我!”岛尾指指身后,但那里只有秋风吹着树叶刷刷地作响的声音。

“百合泽,就是那个百合泽平吗?”

“啊,这小子现在——”这时的岛尾像快要溺死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一样,一把抓住了巡警的袖子。

“这,到底怎么啦?”巡警反感地看着岛尾,他想,这个人可能是喝醉了,“百合泽为什么要杀你?”

“……”

“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吧!到这边来,有话慢慢地说。”巡警指着派出所,拍了拍岛尾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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