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我对面,眼神慌乱,脸色潮红,说话的语速很快。她修长洁白的手指神经质般不时颤抖。我可以感觉到她内心的紧张和恐惧。这是深秋时节,咖啡馆窗外寒风料峭,梧桐树的枯叶飘飞。她偶尔会往窗外瞟上一眼,宛如受惊的兔子,提防着什么。

我微笑地告诉她,你不要怕,有我在呢。

她也会笑笑,他要在这里,你不一定能够打过他,他很强壮,力气很大。

我没有说什么,继续听她讲述她的故事。在她叙述的过程中,她反复说到这句话:我每天晚上提心吊胆,生怕他闯进我的房间,有时我真的想杀了他,可我下不了手。

她说的是她的继父,一个粗壮的搬运工人。

她13岁那年,母亲带着她住进了那个搬运工人的家。搬运工人40来岁,一直没有成家,她们的到来,他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和欢乐,像是捡到了宝贝。搬运工不但对她母亲好,而且对她也很好,仿佛是他的亲生女儿。那样过了一年,这一年对这个新组建的家庭而言,每个家庭成员都是幸福的,都感受到了生活的快乐,对未来也有了美好的憧憬。

好景不长。

一年后,母亲得了病,下身瘫痪。

一切都在改变。

刚开始,搬运工还是尽一个丈夫的责任,任劳任怨地照顾妻子。这让她感动,在上学之余配合继父做很多事情。时间一长,他的情绪就有了变化,经常喝酒浇愁,借着酒性发牢骚,有时还怒骂母亲。他怒骂母亲时,她也会愤怒地指责他,他就连她也一起骂。母亲就劝她,让他发泄吧,他心里也苦,他发泄出来就好了,他是个好人,没有嫌弃我们,没有把我们赶出去,就很不错了。她听从了母亲的话,不和他对抗。

一个深夜,她觉得身上压了块沉重的石头,下身撕裂般疼痛。

她惊醒过来,闻到了浓郁的酒气,一个人压在她的身上。她知道,这个人就是她的继父,她撕心裂肺地喊叫着,要推开他,可她的力量太小,根本就斗不过粗壮如牛的搬运工。搬运工完事后,就走了,把她扔在了万劫不复的深渊里。年幼的她不敢把这事情告诉母亲,怕她的病情加重,也不敢告诉任何人,这毕竟是难以启齿的事情。她只有默默忍受。

那次事情后,搬运工看她的目光像狼。

她不敢和他对视。

她不知道他会不会再次侵犯自己。

每天晚上,她把房间门反锁上,还用书桌顶上,睡觉前,把一把菜刀放在枕头下面。她想,只要他再敢来侵犯自己,就杀了他。其实,在她遭继父强暴之后,她就多次想杀了他,可她下不了手。要是把他杀了,母亲怎么办?自己怎么办?很奇怪的是,后来搬运工就一直没有强暴过她。尽管如此,她心中已经留下了一个不可能愈合的伤口,每当想起他,伤口就会流血。

母亲在她考上大学那年死了,死前,拉住她的手说:“我走后,你一定要对他好,他是个好人。”她流着泪答应了母亲,那时,搬运工站在一旁,阴沉着脸,什么话也没有说。母亲放心地走了,留下了孤独的她。母亲死后,她就没有回过家。搬运工还是每月给她寄生活费,她不想要他的钱,自己边打工边上学。有一天,她接到了一个电话,说搬运工快死了,要她回去一趟。他没有其他的亲人,她是他唯一的亲人。

考虑了半天,她还是回去了。

搬运工是在一个晚上,喝了太多的酒,被车撞了。

回到那个城市的时候,搬运工还没有死。她站在他面前,呆呆地看着这个男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搬运工朝她笑了笑,说了句:“对不起——”然后就没有再说什么。

搬运工死后,她把他的骨灰盒放在了母亲的坟墓里。

按道理说,搬运工人死了,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她也该从那阴影里走出来了,可是,她只要想起他来,心里还是那么痛苦不堪,她不知道这种残酷的折磨会持续多长时间,也许是一生。

这个事情无疑影响了她往后的生活。

大学毕业后,她谈了好几个男朋友都没有成功。熬来熬去变成了剩女。

她说起了一个中年男人。

随着年龄的增大,要找个结婚对象就越来越困难。她也想过单身过一辈子,可是,孤独和寂寞经常折磨得她发疯。有段时间,每天晚上,她都泡在酒吧里,借酒浇愁。在酒吧里,她觉得好受些,一回到冷冷清清的家里,她就受不了了。她想自己无论如何要找个人结婚,有个伴或者生活会得到改善,自己心灵的创伤也许可以慢慢愈合。

也就是在酒吧里买醉时,认识了中年男人杜。

杜是个离过两次婚的男人,他和她交往并不是那么热情,奇怪的是,她竟然喜欢上了他,每次回到家里,她都会疯狂地想念他,想他深邃的眼睛,和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味。

某个晚上,她把他带回了家里。

他们俩在一起,就像干柴碰到了烈火,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疯狂地贪恋对方的身体。

完事后,男人很快地睡着了。

而她却感觉到了恐惧和屈辱。

她走到卫生间,拼命地用水冲洗着自己的身体,仿佛被玷污了一般。冲洗完后,她独自地坐在马桶盖上哭泣。

她觉得自己被强暴了。

房间里床上沉睡的人变成了她的继父,而不是那个中年男人。

她自言自语道,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她跑到厨房里,操起了一把菜刀,来到了房间里。

她站在床前,浑身颤抖。

她的眼前浮现出被搬运工强暴的那一幕,于是,举起了菜刀。在她心里,已经无数次把搬运工砍死。如果那一刀下去,中年男人不死也会要了半条命,可是,她内心的胆怯还是让手中的菜刀掉落在地。

菜刀掉在地上的声音没有惊醒中年男人。

在她心里,却已经把他移出了心房。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和那个中年男人来往,也没有和哪个男人有更深的交往。

……

她讲完自己的故事,喝了口咖啡,说:“我是不是逃不出那个噩梦,孤独至死?”

我摇了摇头。

她说:“那我应该怎么办?”

我说:“或者应该遗忘!”

她说:“我试图遗忘,可是不行,我无法解脱。”

她是个悲剧。

我的确找不出一个良好的办法,解决她心灵的问题。她那么信任我,我感到难过,仿佛自己是个不负责任的人。

她像是揣摩透了我心里的想法,笑了笑说:“其实和你说出来后,我心里就轻松了很多。我曾经想过,写一本书,把我的经历写出来,也许写完这本书,我就解脱了,问题是我没有这个能力。我想,你可以根据我的故事写一本书吧,就算是替我写,也许我看了后,也会得到解脱。否则,我会疯掉的!”

我还是固执地说:“或者你应该选择遗忘!”

……

这是在写作《疯癫》前的事情。

后来我还是把她的故事写进了《疯癫》,不过进行了艺术加工。我没有把这本书给她看,她自己有没有买这本书看,我不得而知,因为我们已经失去了联系,她到另外一个国家去了。

无论如何,我希望她遗忘那次重创,开始新的生活。

我由衷地祝福她。

也由衷地祝福那些受过心理创伤的人,从黑暗中解放,走进阳光之中。

接下来要讲的故事,发生在《疯癫》出版之后。

某天,一个读者在我博客上留了言:“我是你忠实的读者,看完你最新的小说《疯癫》,感触很深,我有个愿望,希望能够见你一面,和你谈谈我的事情,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也可以给你增加点小说的素材。”

他还留下了联系的电话。

读者是我的朋友。

对待朋友,不能无视。

我按他给我留的电话,拨了过去。

接电话之人声音沙哑,听不出他的年龄。他听到我的声音,显得兴奋。他就是那个给我留言的读者,怕给他引起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在此我隐去他的真名,就叫他小杜吧,尽管他说可以把真实的名字和故事写到小说里。他居住在南方的一个城市里,和我不是同城,我去看他,或者他来看我,都有一定的困难,于是就选择在QQ里说话,等有机会了,再见面。

他直言不讳,说《疯癫》里写的那个叫张小龙和他十分相似,他就是个啃老族。我没有想到小杜如此坦然,我们的对话也变得自然起来。他给我讲了他的故事。

小杜说,他差点杀了他父亲。

他父母亲都是政府的小公务员,从小对他娇生惯养,他要什么都想方设法满足,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两口子也想上天去摘下来。长大后的小杜根本就没有生活能力,就是上大学,连自己的衣服都不会洗,都是送到洗衣店去洗。而且养成了花钱如流水的习惯,给父母亲造成了沉重的负担,他父母亲甚至借钱供他瞎花。每次他一开口要钱,父母亲就必须马上打到他的卡上,否则他就打电话骂父母,怪他们没有本事,不能给他提供足够的钱财享受人生。他父母忍耐着,总是想,等他大学毕业了,有了工作就好了。

谁知道,小杜大学毕业后,根本就没有参加工作,回到了家里。

父母亲问他,为什么不工作。

他凶巴巴地回答,你们以为工作那么好找呀,没有关系,还能找到什么好工作?

父母亲于是动用了很多关系,给他找了一份看上去不错的工作。没有料到,他上班没有几天就不干了,原因是工作太累了,而且还要被人管。弄得老两口一点办法也没有,对着他长吁短叹。

小杜不去上班让父母亲焦虑万分。

他上大学借的钱还没有还清,现在他待在家里,不但没有收入,还总是从他们身上搜刮钱财。他们每个月就那么一点工资,仅仅能够糊口,哪经得起小杜胡花。他不但装大方,经常请些狐朋狗友吃饭喝酒,见到什么流行的东西都想买,还为了追求一个女孩子大手大脚地花钱。

父母亲实在拿不出钱了,他就打着父母的旗号,找亲朋好友借钱。

后来,亲朋好友发现了问题,知道他借钱是老虎借猪,有借无还,就懒得理他了。

小杜追求的那个女孩子也是个很会花钱的主,动不动就要下馆子吃好吃的东西,见到什么好的东西就要买。小杜怎么能够承受得起?钱的来路成了他最头痛的问题,想尽办法最后还是回家找父母。父母亲已经被他折磨得死去活来了。那天,那个女孩子看上了一个手机,需要两千多块钱。他知道父母亲不会给他钱,就想到了母亲结婚时置下的一些首饰。小杜回家后,看父母亲不在家,就跑到他们房间里翻箱倒柜,最后找到了一个带锁的小盒子,一不做二不休,他撬开了小盒子,发现里面有条金项链和一个金戒指,就拿着那些东西到外面变卖了。

那些东西换来了足够买手机的钱,他找到了那个女孩子,带她去买了手机。刚刚买完手机,女孩子就提出来,要到饭店里去搓一顿。这时小杜兜里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了,他就说,等有钱了再带她去吃饭。没有想到,女孩子马上就翻了脸,说,你不请拉倒,我找别人请去。她真的打了个电话,过了没多久,就有一辆车开过来,把女孩子接走了。小杜被无情地扔在那里,他气得发抖。

女孩子走后,他一次次地拨打她的手机,她死活就是不接电话,最后还把手机关了。

小杜愤怒极了,他想去找女孩子算帐,可是不知道她在哪个饭店吃饭,就到女孩子的住处去等她。

夜深了,女孩子才被那辆轿车送回来。小杜躲在一个阴暗角落里,看着女孩子下车后,和一个男人搂抱在一起接吻。小杜的脑袋嗡的一声,像被一记重拳击中,他吼叫了一声冲了出去。

小杜对女孩子大声说:“还我手机!”

听到他的话,他们分开了。

男人问他:“怎么回事?”

小杜气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女孩子说:“他送了我一个手机。”

男人冷笑道:“送人了的手机也要要回去,你他妈的还是男人呀!”

女孩子也笑着说:“他死乞白赖地追求我,让他请我吃顿饭都请不起,你说我真要跟了他,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小杜咬着牙说:“把手机还给我!”

女孩子说:“我为什么要还你,我陪了你那么久,也算是给我的补偿吧!”

小杜说:“你陪我什么了!”

女孩子说:“陪你吃饭,陪你买东西,那不叫陪吗?”

小杜说:“不管,还我手机!”

女孩子说:“就是不还,你能怎么

着?”

小杜气坏了,上去要抢回手机。

这时,车上又下来了两个男人,三个男人围住他,一顿暴打。打得小杜脸青鼻肿,嘴巴里还流出了血。打完后,他们目送女孩子回家后,就开着车走了。临走时,和女孩子接吻的男人说:“傻蛋,以后不要自讨没趣了,没有本事追什么女孩子呀!你听好了,她是我的人,以后你再骚扰她,我弄死你!”

小杜回到了家里。

一回家,他就看到母亲在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父亲坐在那里,满脸怒气。

父亲看到他,就嚯地站起来,破口大骂:“我们辛辛苦苦养了贼!养了一匹狼!混账东西,我们白养你了!”

小杜在外面受了气,根本就没有感到羞愧,而是和父亲顶起了牛:“谁让你们把我生下来的!是我自己要你们养我吗!你们自己没有本事养我,当初就不应该把我生下来!做你们的儿子是我的耻辱!”

父亲气得发抖:“早知道有今天,当初生下来就应该把你掐死!”

小杜把头凑过去:“你现在就把我掐死吧,我早就不想活了,活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意思!”

父亲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扬起手,狠狠地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小杜被打得眼冒金星,他失去了理智,操起一个凳子,朝父亲的头上砸了下去。

母亲哀嚎了一声,朝他扑了过来,死死地抱住了小杜:“你疯了,你怎么能够这样!”

父亲倒在了地上,昏了过去,他的头上流出了鲜血。

母亲松开了手,慢慢地蹲下来,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小杜看到血,也呆了。

他站在那里,仿佛到了世界末日。

母亲从痴呆中清醒过来,朝小杜喊道:“没心没肺的狗东西,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快把你爸送医院。”

小杜乖乖地背起父亲,出了家门。

……

好在父亲没有死。如果父亲死了,后果将不堪设想。父亲出院后,小杜躲在家里,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连三天,不吃不喝。父亲根本就不理他,只有母亲一次次地站在房间门口,苦口婆心地劝他出来吃饭。那三天里,小杜想到了死,可他下不了手结束自己的生命。

也就是在那难熬的三天里,小杜在网上阅读了我的小说《疯癫》。

看完《疯癫》,他打开了房门,对形销骨立的母亲说:“妈,我饿——”

母亲给他做饭。

他狼吞虎咽地吃完饭后,对母亲说:“妈,原谅我,我要重新做人!”

母亲含着泪说:“这话你应该对你爸说!”

小杜沉重地点了点头。

后来,小杜找了份工作,开始了他的新生活。

小杜说,就是现在这样,觉得自己重生了,可每当看到父亲,心里就充满了愧疚。

我说:“对你的过失,你或者应该遗忘。父亲是不会记怪自己孩子犯下的过错的,只要你不再犯错!”

他说:“我忘不了。”

……

小杜让我想到了现在还在啃老的那些年轻人,我想在此对他们说一句,小杜是你们的榜样,忘记过去,重新开始生活吧。

在重庆南山写完《崩溃》,就开始构思这部小说。和《崩溃》一样,这是一部直面现实生活的恐怖小说。《崩溃》写了一个家庭的毁灭,而这本叫《疯癫》的小说却写了一群人的崩溃。《疯癫》和《崩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喜欢我的小说的读者应该可以看出其中的端倪。

写这样的小说有些残忍,写完后,内心平静不了,有时整个晚上都在考虑一个问题:生活中的恐怖事物究竟离我们有多远?事实告诉我们,很多恐怖事物其实就在我们身边,就在我们心里。写这些残忍的小说,目的就是告诉自己也告诉别人,我们应该如何远离恐惧,因为生活中的恐怖事物的确让人悲哀。

我们随便翻开一些报刊,随便打开一些网页,都会看到很多触目惊心的新闻,比如妻子把丈夫杀了藏在阁楼里,比如几个小学生因为玩游戏把自己的同学吊死,比如儿子虐待父亲把父亲用锁链锁起来饿死,比如老师强奸女学生然后把她杀死,比如……现实世界里的恐怖事件远远超过了恐怖小说所呈现的东西,那么,我为什么还要写作恐怖小说?

假如那些报道现实中恐怖事件的新闻只是告诉我们事实,那么,我的恐怖小说要告诉你的是关于心灵的真相。

很多时候,我们最不关心的是自己的心灵,更多关心的是金钱、地位、色欲等一些看上去很重要的身外之物。我们把自己的心灵放在一个很不重要的位置,让它饱受催残,积累了太多的污垢,等我们发现心灵已经无法承受重负的时候,为时已晚,悲剧从此发生。

《疯癫》中人物的崩溃,都和他们的心灵有关。无论是童年带来创伤,还是现实中欲望的残害,心灵都没有得到有效的保护和修护,人在极度的疯狂状态中的崩溃是那么的顺理成章。

怎么样让自己的心灵纯洁、自由、快乐、不受侵蚀,是一个重大的问题。我想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思考。特别是在这个物欲横流,连多年的朋友都可以出卖你,连你的亲人也可以加害于你的年代,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生活态度,才能不让那些恐怖事件发生在自己身上,我觉得还是我们的心灵问题。

也许我会在明天死去,这并不重要,谁都会死,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死亡并不恐怖,恐怖的是活着时的无奈和凄惶以及痛苦。我想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会停止写作,哪怕世界上只剩下一个读者,也不会放弃。写作是心灵解脱的一种有效方式,写恐怖小说是一种生活态度,就像有些人喜欢充当大爷,有些人愿意做个逆来顺受的小人物。

我喜欢就可以了,写作是我个人的事情,是我隐秘心灵的一部分。

每写完一本书,我就会考虑写新的书,对于写过的书,无论写得怎么样,我都不想再重复,像所有经历过的苦难一样,或者应该遗忘。

2010年7月写于上海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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