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站在胡冰心面前,十分高大,像胡冰心记忆中旷野上那些高大的树。父亲身上没有茂密的枝叶,他已经是一棵干枯的树,他血管里曾经鲜活地流动的血液或许早已凝结成土。父亲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一个陌生的、她记忆中没有出现过的地方。父亲的声音坚冰般生硬,似乎从来没有柔软过。胡冰心在父亲面前显得无比怯弱,像一根无力的草。胡冰心保持着一贯对父亲的敬畏,小心翼翼地问父亲,能不能带上妹妹杨子楠,或者自己的丈夫常代远。父亲摇了摇头,严肃地说,不能!胡冰心没有选择,轻飘飘地跟在父亲的后面,感觉自己和父亲一样在黑暗中穿行,耳边掠过凉飕飕的烈风。父亲把胡冰心带到了一个地方,那是一片充满血光的青草地,她看不清四周的风景,除了这片青草地有血色的光亮,四周一片黑暗,她不清楚那黑暗中隐藏着什么。血光弥漫的草地上寂静得可怕,她和父亲无言地站在那里,等待着什么。不一会儿工夫,草地上出现了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她无声地在草地上挣扎,她的身上也一片血光。胡冰心真切地看到妇人额头上淌着血红的汗珠,她的五官扭曲着,嘴巴张得很大,好像在喊叫。胡冰心听不到孕妇的喊叫,她看到孕妇的双手死死地抓住草地,十指深深地抠进泥土里……胡冰心看着孕妇生下了两个女婴后大出血死去,她觉得自己被凝固的空气压迫得要窒息,当她企图抓住父亲的手时,发现高大的父亲已经消失,令她透不过气来的血光也渐渐地陷入死一般的黑暗之中……

胡冰心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浑身的冷汗湿透了睡衣。

身边的常代远发出轻轻的鼾声。此时,她多么希望常代远醒来,把她拥在怀里,和她说一些温暖的话。胡冰心轻轻地起了床,来到了盥洗室,关上门,脱掉被汗水湿透的睡衣,冲了个热水澡。她用有股香草味的浴巾擦干身子后,站在了梳妆镜前。梳妆镜里的胡冰心还是那么漂亮,弯弯的眉毛显出她的俏媚。

胡冰心叹了口气,她还是显得憔悴,以前明亮的眼睛有些黯淡,还充满了血丝,最让她感叹的是眼角出现的三道细微的纹路。女人的苍老难道是从眼睛周边的部分开始的?杨子楠就显得比她年轻,尽管她出了那样的事情,尽管她陷入了黑暗无知的境地,尽管她的脸色苍白,最起码她的眼角没有那细微的让女人们焦虑的纹路。

杨子楠有没有做那个梦?她知不知道梦中那个在草地上分娩后死去的女人就是她们的母亲?她们出生的日子就是母亲受难的日子。胡冰心的思维顿时纷乱起来。

盥洗室的门被推开了。

胡冰心从梳妆镜上看到了睡眼惺忪的常代远。

常代远说:“你半夜三更起来洗什么澡呀!”

胡冰心说:“我又做噩梦了,惊出了一身冷汗。”

要是往常,常代远一定会走过来,把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给她按摩着说:“冰心,放松点,别怕,有我呢。”今夜常代远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哦,快回床上睡觉吧。”常代远就回到了床上,又嘟囔了一声:“这还让不让人消停呀!”

胡冰心知道常代远对自己有意见,常代远没有按她的要求马上赶去杨子楠家,后来又带女儿常婷婷去见杨子楠,胡冰心和他发了火。她说过,在杨子楠没有恢复正常之前,千万不要带常婷婷去看杨子楠,可他就是不听。胡冰心根本就不想朝常代远发火,可她就这脾气,没有办法按捺住自己的性子。此时,胡冰心担心的不是常代远的态度,而是杨子楠的健康。常代远是个老实人,他生完气后就好了,他不会记恨胡冰心,杨子楠要是好不了,那是她一辈子的痛苦。况且,杨子楠的问题有太多太多谜团没有解开,胡冰心担心着杨子楠还会不会碰到什么危险!

张小龙只要和宋文娴在一起,心里就会忐忑不安,也许初恋的男孩子都会有这种感觉。张小龙问过自己的同学袁明,袁明说他和自己的女朋友单独在一起时也会这样。袁明问他是不是恋爱了,张小龙矢口否认。张小龙没敢把和宋文娴的事情告诉袁明,尽管袁明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宋文娴不答应公开他们的恋爱关系。

在西岸酒吧里,透过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夜色中赤板河倒映着城市灯火的潋滟流水。忐忑不安的张小龙和宋文娴亲昵地并排坐在靠窗的一个卡座上。昏暗的灯光中,西岸酒吧显得安静,不像其他酒吧那么喧闹,酒吧里播放着柔和的曲子,增添了几分浪漫的气氛。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两瓶啤酒,还有一碟开心果。

张小龙的右手和宋文娴的左手紧握在一起,不停地说着悄悄话。

宋文娴说:“小龙,其实你这个人挺小气的。”

张小龙说:“不会吧,我觉得我很大方的呀!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呢?”

宋文娴笑笑:“我说给你听吧,比如你送我的那束玫瑰花才十一朵,我以为你最少会送我九十九朵呢。还有呀,你给我买的蛋糕那么小一点点,看上去十分小气……”

张小龙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烫:“文娴,我是考虑过买九十九朵放魂送给你,可是——蛋糕嘛我想就我们俩,吃不了那么多,就买了小号的……你别说我小气,比起袁明来,我要大方多了呢!他女朋友过生日,才买了一朵玫瑰花送给她而我无论如何也买了十一朵呀!”

宋文娴说:“你就是小气嘛,你不要老是和比你小气的人比,根本就没有可比性的嘛。”

张小龙心想,自己从母亲那里拿来的500元钱已经花光了,要不是从袁明那里借了300元钱,他今晚不知如何度过。袁明尽管经常借钱给他,却总是在他面前摆出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还时不时用尖酸刻薄的话语挖苦他,使他很是不爽。

宋文娴娇笑了一声,把张小龙的手拉到了自己的大腿上说:“小龙,你别生气呀,我和你开玩笑的,其实,我喜欢你老实,不会玩阴谋诡计,这一点对我来说足够了。小龙——”

张小龙感觉到了宋文娴的体温,他仿佛闻到了宋文娴女性身体散发出的迷人的气味,他的手在宋文娴的引导下抚摸着宋文娴短裙下光洁的大腿,一直接到她的大腿根部。宋文娴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凑上去,和张小龙的嘴唇贴在了一起,在昏暗的灯光下热吻起来。

张小龙的内心更加忐忑不安了,他有所顾忌地想停下来,可他无法抑制自己亢奋的激情,宋文娴的身体在热吻中微微颤动着,犹如风中的花朵,更让张小龙欲罢不能,在他的心目中,这就是爱情。

张小龙和宋文娴在凌晨二点离开了西岸酒吧。

走出西岸酒吧,凉风拂面。张小龙想回学校去,宋文娴挽着他的胳膊,娇软地说:“这么晚了,还回去干吗,你就不想和我在一起?”张小龙听了她这充满暗示的话,脸红心跳:“想,想和你在一起!”于是,他们就打了个出租车,朝宋文娴的住处而去。

宋文娴说她不喜欢住在学校里,一直在外面租房子住,因为这样自由。出租车停在了七夕街4号楼旁的路边停了下来。宋文娴和张小龙下了车。张小龙心里还是忐忑不安,借着酒劲,他才下决心和宋文娴上楼。

七夕街上冷冷清清,只有一个高大壮实的环卫工人在扫马路。

张小龙突然看到不远处的一棵梧桐树下,站着一个穿红色吊带裙的女人,她怀里抱着一只白色小狗,小白狗的眼睛闪着绿光。

风吹得梧桐树上的黄叶哗哗作响。

张小龙怔住了,宋文娴拉了他一把:“走呀,傻站在那里干什么!”

张小龙说:“你看到那棵梧桐树下站着一个抱着小白狗的女人吗?”

宋文娴朝张小龙指的方向看过去,的确看到了那个女人,宋文娴说:“走吧,有什么好看的,这样的怨妇太多了,也许是老公不在家,想男人想疯了,抱着狗出来吹吹风的吧!”

张小龙说:“可我觉得她十分异常!”

宋文娴拉起他就走:“我看你也十分异常!”

张小龙和宋文娴走进4号楼后,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女人凄凉的哭声。

西岸酒吧的某个角落里,方达明抽着烟,看着张小龙和宋文娴走出了酒吧的门,他的眼睛里闪烁着蓝色的火苗。方达明其实一直都在关注着他们,他的目光整个晚上都在宋文娴妖艳的脸上游余,他弄不清楚宋文娴的身份,可以肯定的是,这样的女孩子在西岸酒吧里十分常见。方达明看到他们亲昵的样子,心里就隐隐作痛,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两个和西岸酒吧有关的女人。这两个女人在他的生命里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那两个女人现在都不在他身边,方达明的内心惆怅极了。

两个女人中的一个女人是他在西岸酒吧里认识的。

一年前的某个晚上,酒吧快打烊了,来了个穿圆领上镶着蕾丝花边白衬衫和白色长裤的女人。女人长得很美,却显得很冷,特别是那双眼睛,透出对一切都不信任的光芒,这使她显得孤傲。

她要了一杯红酒,独自地喝着。

方达明坐在那个角落里,思考着什么问题,他碰到了很大的难题。

酒吧里只有几个人散落在各处。女人的目光朝方达明瞟过来,停在了他的脸上。方达明也注意到了她,不过,他没有什么反应,酒吧里什么样的女人都有,他不可能都对她们产生什么念头。

方达明点燃了一根烟。

女人突然端着酒杯走过来,坐在他对面。

女人说:“我能够请你喝一杯吗?”

方达明笑笑:“谢谢,我不喝酒!”

他多年来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碰到再烦恼的事情,也会做出一副临危不乱的样子。

女人抿了一口酒说:“他也不喝酒!”

方达明说:“他是谁?”

女人说:“是我以前的男朋友,你和他长得很像,他也像你一样有双无辜的眼睛,平静的面容。我看到你第一眼时,我以为你就是他,所以我就过来了。结果不是,他早就去了美国,也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方达明就和她交谈起来。其实她并不善言谈,说的话支离破碎。她一杯一杯地喝着,直到微醉。

最后,女人要买单,方达明制止了她:“还是我来买吧!”

女人说:“为什么?”

方达明说:“因为我是这个酒吧的老板,也许也干不长了,能够为你这样的美女买一次单,也是我的荣幸!”

女人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你有困难?”

方达明说:“是的,我是个赌徒,欠了一屁股的赌债,这个酒吧也可能被债主收走!”

女人说:“你很坦诚,像他一样。”

方达明说:“他是谁?”

女人说:“是我以前的男朋友,你问过同样的问题。”

方达明拍了自己的脑袋一下,笑出了声。

女人说:“你今夜敢把我带回家吗?”

方达明说:“不敢!”

女人说:“为什么?”

方达明说:“我对你不了解。”

女人说:“是呀,我对你也不了解,不过我想了解你!”

……

方达明轻微地叹了口气。这时酒吧里的女主管走了过来,对他说:“方总,那天晚上酒吧里的事情在员工中间传得很厉害,你看怎么办?”

方达明平静地说:“你看着办吧,我最近比较烦,很多事情不想管,也不想过问。”

女主管的眼神迷乱:“方总,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吗?看你这样,我心疼!”

方达明说:“都是个人的私事,你没有办法帮我的,谢谢你!”

女主管说:“方总,你要多注意身体呀!”

方达明微笑地点了点头:“对了,以后打烊后,留些胆子大些的人在酒吧里值班。”

女主管说:“明白。”

女主管走后,方达明想,这是个好姑娘,为他的酒吧尽心尽责,对他也很关心,还有种说不出来的意味。他不敢深想,如果没有那两个女人,也许他会考虑对女主管发生些什么暧昧的事情。他想,酒吧里打烊后发生的那些恐怖事情最好不要再发生了。方达明已经经不起折腾了,别看他表面上若无其事,其实,他的内心时刻都有可能产生排山倒海的风暴。

方达明走出了酒吧,独自来到了赤板河边。他点燃了一根烟,夜风吹拂过来,他感觉到了寒意。抽完那支烟,他把烟头朝河面上弹了出去,烟头像一颗流星落到了河水里,无声无息。他来到了西岸酒吧外面的路边,打开了那辆银灰色的马自达轿车的车门,钻进车里,开着车朝凤新路方向疾驰而去。

凌晨4点左右,陈姨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她披衣起床,来到客厅里,打电话来的是胡冰心,胡冰心的声音十分疲惫:“陈姨,子楠没事吧,晚上有没有大喊大叫?”

陈姨说:“胡小姐,子楠一个晚上都

很安静,你放心吧!你怎么没有睡觉?”

胡冰心说:“子楠没事就好,唉,我又失眠了。”

陈姨说:“你可要注意身体呀!”

胡冰心说:“没办法,熬呗,你休息吧,实在抱歉,把你叫醒。”

陈姨放下电话后,想回房睡觉,她走到房间门口停住了脚步。陈姨回过身走到了杨子楠房间的门口,她先把耳朵贴在门上,没听出房间里有什么动静,于是就推开了门,陈姨轻轻地拉亮了灯,白荧荧的灯光下,陈姨的心提了起来。她看到窗帘又被拉开了,窗门也开着,夜风肆无忌惮地灌进来。

陈姨赶紧走过去,把窗门关上了,也把窗帘拉了起来。陈姨分明记得临睡前检查过窗门和窗帘的,怎么会开着呢?

她是个心细的人,不可能会让窗门和窗帘在晚上开着。这只有两个可能,一个可能是杨子楠自己起来拉开了窗帘打开了窗门,另外一个可能是有人进入过杨子楠的房间。如果是杨子楠自己干的,那应该算是好事情,她毕竟知道做些事情了!可要是真有人进入过杨子楠的房间,那问题并不简单,谁会在深更半夜进入她的房间呢?而且,他是怎么进来的?他为什么要进来?

陈姨想起了那窗玻璃外模糊的脸,不禁打了个寒噤。

她看了看熟睡中的杨子楠,心里充满了许多疑问。

陈姨的目光在房间里扫视着,检查着房间,看房间里有没有什么别的异常情况。

陈姨的目光落在了电脑桌上,她发现电脑竟然开着,液晶显示屏上有一幅图片,那幅图片占据了整个电脑屏幕。那是一朵鲜艳的红玫瑰,花瓣上还有几滴晶莹的水珠。陈姨看着电脑屏幕上的那朵红玫瑰,更加摸不清头脑了。如果不是杨子楠自己起来打开了电脑。那么,一定是有人来过。

这时,杨子楠突然直直地坐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电脑屏幕上的那朵鲜艳欲滴的红玫瑰。

陈姨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安,走到床边,微笑地对杨子楠说:“子楠,你醒啦?”

杨子楠的目光还是停留在电脑屏幕上,没有理会陈姨。

陈姨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杨子楠的嘴角颤抖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冷笑。

陈姨被杨子楠的冷笑吓了一跳。

紧接着,杨子楠突然喊叫起来,她的语言含混不清,陈姨根本就不知道她在喊叫什么。

杨子楠哇啦哇啦地喊叫着,她的双手抓住了自己头上的长发,使劲地扯着,眼睛里淌下了清澈的泪水。

杨子楠又疯狂起来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陈姨想去打电话给胡冰心,可刚才她刚刚对胡冰心说过杨子楠没事,如果现在打电话给胡冰心,很不合适。陈姨想,先制止住杨子楠抓自己的头发再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陈姨把杨子楠的双手从她头发上弄了下来。

杨子楠还是喊叫着,她把手伸到了陈姨的脸上,狠狠地抓了一把,陈姨的脸上立即出现了几道血痕。陈姨脸上火辣辣地疼痛起来,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杨子楠难道是受到了那朵玫瑰花的刺激,才突然疯狂的?

杨子楠的双手又胡乱地抓过来,陈姨慌忙躲开。陈姨心里十分难过,杨子楠的喊叫声和自己脸上的疼痛让她眼中的泪水不可遏制地奔涌出来。

陈姨呆呆地望着杨子楠,不一会儿,她突然大声地朝杨子楠说:“你能不能停下来,停下来!你这样子难道好受吗!那么多人关心你,你姐姐,你姐夫,还有婷婷,你怎么还不清醒过来呢?你中了什么魔怔呀,大家都围着你转,希望你能够好起来,你难道没有一点儿感应吗?我都快60岁的人了,来做你的老妈子,伺候着你,总怕哪点没有做好对不起你姐姐,可你却这样!我要不是为了那几个养家糊口的钱,我能来伺候你吗!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大家,为什么不醒醒呢!”

陈姨说出了这番话后,杨子楠停了下来。

她真的停了下来,也不喊叫了,双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杨子楠停下来后就低下了头,她没有再看电脑屏幕上的那朵红玫瑰,也没有正视陈姨。陈姨看见了她落下的泪。陈姨忍受住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来到了卫生间,打开了水龙头,把毛巾放在热水里淘了淘,拧开,然后来到了杨子楠的床前。

杨子楠已经躺下了,陈姨把杨子楠脸上的乱发理开,就轻轻地给她擦脸。陈姨边给杨子楠擦脸边轻声说:“可怜的姑娘,对不起,陈姨刚才凶你了,陈姨没有坏心眼,陈姨多么希望你好起来呀!”

杨子楠闭上了双眼。陈姨又轻轻地说:“子楠,你别记怪我,是我不好,我没有耐心,只要你能好转过来,你就把我这把老脸撕烂了我也愿意呀!你千万别记恨我,我不应该凶你的,你还是个病人哪!唉!”

杨子楠的嘴角动了动,好像要开口说话,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陈姨把毛巾放回了卫生间,她重新回到了房间里,坐在床前的椅子上,端详着杨子楠。每天晚上,她都这样看着杨子楠睡去后,才回到自己房间里睡觉。

杨子楠安静地躺在床上,眼角的那滴泪珠楚楚动人,陈姨心里涌起一股酸楚。看着杨子楠这个样子,陈姨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张小龙,如果张小龙也像杨子楠这样失去了记忆,她会怎么样?张小龙现在已经够让她揪心的了,多少年来,她都抱着一个美好的梦想,希望儿子日后会给他们带来安慰,可是现在,儿子虽然考上了大学,却是越来越不像话,很多时候,她不敢面对儿子。儿子的目光越来越怪异,越来越贪娈,越来越……她不敢相信儿子上大学后会变成这样。陈姨为了供儿子上大学,和丈夫张北风一起捡过垃圾。有一次,她和张北风在赤板大学旁边一个街角的垃圾桶里翻捡垃圾时,张小龙和几个同学朝他们走了过来。张北风发现了张小龙,对陈姨说:“老婆子,我们走吧。”陈姨说:“为什么?这个垃圾桶里还能翻出不少东西来呢!”陈姨刚刚说完,抬头就看到了走过来的儿子和他的同学们,陈姨明白了老伴为什么要走,她微笑地看着儿子。张小龙也看见了他们,他的脸涨得通红,用冷漠怨恨的目光瞟了他们一眼,然后对他的同学说了声什么就扭头而去。那一刹那,陈姨觉得自己和儿子之间有了距离……可无论如何,张小龙是她的儿子,她和丈夫还是努力地赚钱供养着他。现在张北风已经丧失了劳动能力,儿子却越来越恶视他们,儿子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回家要钱,她到哪里去搞钱呢?

陈姨离开杨子楠房间时,眼睛慌乱地在床头柜上掠过。

从杨子楠家里出来,李天珍看到了那个尖尖的光头。

那人也恰好从家里出来。他对李天珍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这个人似乎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脸上没有胡子,也没有皱纹,整个头部就是一颗光溜溜的鸭蛋。他穿着一身得体的白色西服,棕色的皮鞋擦得锃亮,没有一丁点灰尘。他脖子下的那条鲜红的领带十分刺眼,犹如一条燃烧的火舌在舔着他的白衬衣。

李天珍觉得此人想和自己搭话。

他们一起走进电梯后,李天珍本能地和他保持着距离,脸上似笑非笑。

那人小眼睛里透出热辣辣的目光在李天珍的脸上掠来掠去,李天珍感受到了他目光给自己带来的仄逼。

那人终于打破了电梯里的沉默:“你好,我叫老光,是个诗人。”

李天珍觉得这个名字配他倒是十分贴切,笑了笑:“诗人好哇。”

老光紧接着说:“一般一般。”

李天珍实在想不出什么话和他说,诗人在她的脑海里是极为遥远的一个词,她很难想象诗人是些什么样的人。

老光又说:“你是医生?”

李天珍不亢不卑地点了点头。

老光眉飞色舞起来:“我从小就很崇拜医生,希望自己长大后当个名医,悬壶济世,没想到这个远大理想没有实现,却误入歧途成了一个诗人。”

老光说话的语速特别快,李天珍本能地对他产生了提防的心理,她一直对口若悬河的人保持着警惕。

老光仿佛是一个自来熟的人,他的话题一下子切换到了杨子楠身上:“我对门住的那个美女得了什么病?”

他难道不认识杨子楠?作为对门居住的邻居一直陌生着?李天珍心里产生了疑问,还有更多的疑问在她的脑海里快速地转动着。

李天珍来不及回答他提出的问题,电梯就到了底层,也许李天珍根本就不想回答他试探性的问题,为病人保密是她作为医生的职责。李天珍快步地走出电梯,把老光扔在了身后。

老光走出电梯,望着李天珍匆匆而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诡诘的笑容。

他走出楼洞,阳光如雨倾泻在他身上,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阳光真好!”

胡冰心手里拿着一束打蔫了的香水百合,心痛极了,这花来不及卖掉就已经蔫了,花店要是这样下去,一会儿开一会儿关,迟早要关掉的。杨子楠从来没有进入过她的花店,有时来找她,也是远远地站在公园门口,打电话让她出去。胡冰心问过杨子楠,为什么不到花店里去?杨子楠的眼神十分慌乱,说她看到那么多花就会气喘。胡冰心认为她闻到花香会过敏,就没有往别的地方想。杨子楠似乎也建议过她把花店关了,做点别的什么事情。胡冰心没有接受杨子楠的建议,她觉得开花店没有什么不好的,况且,杨子楠也没有说出关掉花店的充分理由。难道杨子楠有什么先见之明,预感到胡冰心的花店会开不下去?花店其实已经成为了胡冰心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如果不是特殊的情况,她不可能轻易地关掉花店的,每天看到那些各种各样的花儿,胡冰心就有种莫名的感动,仿佛自己也是盛开的花朵,仿佛自己一直年轻着,美丽着。可是,这种美好的心情自从杨子楠出事后,就遭到了破坏,她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恢复。

今天一早,胡冰心接到陈姨的电话后就去了杨子楠家。杨子楠家在夜里发生的事情让她焦虑。看着陈姨脸上的抓痕,她觉得对不住陈姨,不知如何安慰陈姨。还有,如果夜里杨子楠家真的进了人,那人又会是谁?他为什么要把红玫瑰的图片打开在电脑显示屏上?这里面究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胡冰心的大脑里充填着一团理不清理还乱的烂麻。

杨子楠也像胡冰心手中即将枯萎的香水百合,杨子楠和花店,胡冰心两头都要兼顾,顾来顾去,两边都顾不出一个头绪。今天她都没敢让供货商送鲜花过来,怕卖不掉,她也说不准自己能在花店里待多久。她找过那女孩,想让她回来帮一段时间忙,可人家已经在别处上班了,不好辞职。上午,胡冰心还让常代远去找找有没有合适的人,来替她照看花店,以前那个女孩就是他找来的。

午后的天空阴沉起来,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胡冰心把那些蔫掉的各种花挑拣出来,放在一旁,然后坐在那里魂不守舍地等待着买花的顾客。好不容易进来了一个中年妇女,她进花店看了看说:“你这店里的花都不新鲜了。”

胡冰心拿起一朵玫瑰花递到中年妇女面前说:“怎么会不新鲜呢?这花早上才送来的,你看看,多么鲜艳。”

中年妇女斜眼看了看那朵花,说:“别蒙人了,这花还新鲜?在你店里少说存了三天了,你再往花上洒水,我也看得出来。”

看来这是个识货的主,胡冰心无奈,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中年妇女离去。

中年妇女离去后,花店里还存留着一息中年妇女身上的香水味。闻到香水的味道,胡冰心皱了皱眉头,她喜欢自然的花香,不喜欢香水的味道,杨子楠也从来不用香水,最起码胡冰心没有发现她用过香水。很多时候,胡冰心总是在寻找自己和妹妹相同的地方,可杨子楠和她是那么的不一样。拿父亲来说,杨子楠就不愿意提起父亲,哪怕是她们在一个时间里同时梦见了父亲。假如胡冰心提起父亲,杨子楠的脸色会变得很难看,然后随便找个理由离开胡冰心,这让对父亲充满了温情记忆的胡冰心纳闷极了。

一辆警车开到了花店门口。警车停下来后,从车上走下来一个高大的年轻警官。

这个警官就是当时送杨子楠去医院的张广明。

张广明走进花店,胡冰心站起身,笑脸相迎。

张广明对胡冰心说:“胡姐,在杨子楠电脑键盘上取的指纹经过比较,没有发现别人的指纹,所有的指纹都是杨子楠自己的。”

胡冰心说:“那么,没有人进入过杨子楠的房间了?”

张广明说:“这也不一定,因为按李天珍大夫的说法,杨子楠现在的状况根本没有办法打开电脑,她还没有这个记忆。可以做这样一个推测,有人进入了杨子楠的房间,他打开了电脑,目的就是把那幅红玫瑰的图片放在电脑屏幕上,那就是要让杨子楠看到那朵红玫瑰。可以这么

说,那幅红玫瑰的图片对杨子楠很重要,也许它是打开杨子楠所有秘密的一把钥匙。李天珍大夫上午也说了,也许是那朵红玫瑰刺激了杨子楠,杨子楠才变得疯狂的。”

胡冰心沉吟道:“那这进入杨子楠房间的人会是谁呢?”

张广明说:“很难确定是谁。”

胡冰心又说:“这个人是不是和杨子楠很熟悉?”

张广明点了点头:“是的,你可以想想,杨子楠有什么特别亲密的朋友?”

胡冰心一脸茫然,实在不清楚杨子楠有什么好朋友。在她们姐妹相认的几年间,杨子楠似乎没有告诉过胡冰心她有什么亲密的朋友,杨子楠似乎很孤僻,几乎不和别人来往。胡冰心很关心她的婚姻大事,每次提出要给她介绍对象,都被她拒绝了。

张广明笑笑说:“如果能找到这个进入杨子楠房间的人,你的很多疑问都有可能迎刃而解。不过,你放心,从目前的迹象来看,那个进入杨子楠房间的人暂时不会对她构成什么威胁。”

胡冰心注视着张广明浓眉下炯炯有神的大眼说:“我还是担心。”

张广明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说:“胡姐,我有事先走了,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尽管找我,你也不必想太多,也许杨子楠撞车就如交警队说的那样,是一起简单的撞车事故,好好地照顾子楠,她恢复记忆后,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胡冰心真诚地说:“谢谢你,张警官。”

张警官笑着说:“有什么好谢的,为人民服务嘛!”

张广明走出胡冰心的花店后,天上落下了稀疏的雨点。

胡冰心的确十分感激张广明,今天早上,她在杨子楠家听完陈姨的叙述后,马上想到了张广明,记得在医院时,张广明递给她过一个警民联系卡,告诉她有什么事可以找他。她给张广明试探性地打了个电话,没想到他很快就来了,还带来了他在公安局刑侦处的一个朋友,在杨子楠的电脑键盘上提取了指纹,还对杨子楠家进行了现场勘察。因为胡冰心没有报案,这一切都是张广明和他的朋友义务帮她做的。胡冰心在张广明进入杨子楠房间时,发现张广明看到坐在床上双眼迷离的杨子楠后,脸上出现了一种异样的表情。那时,胡冰心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那个奇怪的想法让胡冰心的心尖莫明颤动了一下,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没有把这奇怪的想法告诉张广明。

七夕街两旁都是老式公房,这条街两旁的楼房和新区高大气派的建筑相比,显得低矮破旧。在七夕街34号楼4层的一个房间里,方达明嘴上叼着香烟,注视着窗外落雨的阴霾天空。房间装修得不错,和这栋老楼的外表极不相称,房间也收拾得很干净,所有的东西摆放得井井有条。房间里的空气因为落雨而变得潮湿,方达明注视着窗外的眼睛似乎也很潮湿,还略显忧郁。

方达明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他的赌友来的电话,让他去赶场子。他拒绝了。有很多的事情在困扰着他,他没有心思去赌钱。可是坐了一会儿,他的手痒痒了,心也痒痒了。麻将牌稀里哗啦的声音在他的脑际乱响。

方达明骂了声:“妈的!我怎么就戒不掉赌瘾呢!”

要不是因为赌博,也不会导致他现在的心烦意乱、寝食难安。

他的体内有个魔鬼在冲撞,在控制着他。方达明内心挣扎着,企图把那个魔鬼驱出体外。他的眼睛变得血红,双手痉挛,呼吸急促。方达明冲进了厨房,抓起一把菜刀,把手放在砧板上,举起菜刀!

他想斩掉自己的一个手指头,多少次他这样举起菜刀,每次他举起菜刀就清醒过来,然后轻轻地把菜刀放下来。因为这个时候他就会想起一个多年的赌友,这个家伙都剁掉自己三个指头了,还继续赌,他说,千万不要剁自己的手指,没有用的,就是把十个手指都剁掉,也戒不了赌的,结果还伤残了自己,划不来!

方达明手中的菜刀重重地落了下去——

他惊出了一身冷汗,菜刀没有剁掉手指,而是深深地劈进了砧板深处。他体内那个魔鬼随着冷汗排出了体外,他知道,这个魔鬼还会来的,他拒绝不了它!

方达明走进卫生间,一眼就看到了浴缸旁边地下的那双粉红色的女式塑料拖鞋。

粉红色的女式塑料拖鞋上仿佛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

方达明对这双拖鞋心有余悸。

他曾经把这双拖鞋扔掉过。扔掉拖鞋,心里轻松了许多,这双拖鞋对他是种折磨。他以为扔掉了拖鞋,就能够睡个安稳觉。结果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美好。他躺在床上,伸手摁灭了灯,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突然,他听到有脚步声传来。

似乎有个人迈着轻微而有节奏的步子,从门外面走进了他的房子里。方达明在黑暗中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分辨着那人要到哪里去。是不是小偷?没有那么大胆的小偷吧?

脚步声来到床边就停住了。

方达明用手捂住了胸膛,生怕怦怦乱跳的心会突然蹦出来!他不敢轻举妄动,如果这个小偷手上拿着凶器,那么他没有抵御之力的。他闻到了一股异香,奇怪的异香,这股异香是从小偷的身上散发出来的?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又响了起来,往卫生间的方向移动过去……方达明整个晚上都没有睡着,也不敢动弹,就是一泡尿憋得膀胱要炸也不敢动弹,一直到天亮。天一亮,他就从床上弹起来,直奔卫生间,当他痛快地撒出那泡馊尿,他吃惊地看到那双被扔掉的粉红色女式塑料拖鞋整齐地摆放在浴缸旁边的地上……他没有办法把这双拖鞋当作垃圾扔掉,他扔得再远,它们也会自己跑回来!方达明有时会对着它们举起锋利的菜刀,企图把它们剁个稀巴烂,可菜刀还没有落下,他就会听到哀怨的声音:“你真的要杀死我吗?”方达明举刀的手颤抖着,最终无力地放下了手中的菜刀,颓然地坐在地上,喘着粗气,边喘气边呜呜地痛哭起来。这双拖鞋还会在一些黑夜里不停地走来走去……

这双拖鞋让他不安和恐惧。它们比那个赌魔更加的令他不安和恐惧,而且时时控制着他的灵魂!

方达明走出了卫生间,点燃了一支烟,注视着窗外落雨的阴霾天空。

方达明转过身,把烟头摁灭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

烟灰缸旁边放着一张报纸,这是前些日子出版的《赤板晚报》。

方达明顺手拿起了那张过期的《赤板晚报》,目光落在了那则关于赤板市少女分尸案的报道上:“……让人惊骇的万豪公墓里的少女分尸案有了新的进展。据警方消息,那个被碎尸的少女的身份已经查明,她是赤板市一家娱乐城里的陪酒女郎,四川成都人。她死前五天就失踪了。据说,她曾经和好几个男客有过关系,经常在深夜陪男人喝完酒后就和男人出台,彻夜不归,有时和男人走后几天也不回来,不知道去干了些什么。就在她失踪的前一天,她还和一个小姐妹说,不想在娱乐城干了。那个小姐妹问她要去哪里,她没有说。没想到她会被人杀死分尸在万豪公墓里。警方正在对接触过这个女子的人进行排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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