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长悬可以感觉到,商陆神陷入了极度的震惊中,甚至都说不出话来了。不是没有意见,而是已经懵了。

可谢灵涯哪知道耳报神的反应,又不是挂在他肩上。谢灵涯开坛做法,与上次不一样,先告城隍再征兵,免得又只来张三一个。

“恭炷宝香,虔诚上启。奉请杻阳市城隍,威灵有感尊神座前。三十六曹,七十二司,赏善司,罚恶司,碟文到时,速赴宝坛!”谢灵涯烧了刚写好的文书,不需多久,张三果然率着百来名冥吏前来,一时间阴风大作,刮得唐启脸都白了。

张三看到这地方陡然间煞气如此浓重,不禁眉头紧锁,拱手道:“谢老师,接到你碟文,原来那胆大包天的贼人到了杻阳,我们奉命前来襄助。”

虽说就派了百来名力士,但各个拿着令牌锁链,想来是精兵强将。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要出发。各位力士等会儿要多加小心,避让盗印贼,山里的阴魂都是他上次用阳平治都功印收来的。”谢灵涯提醒道。

阳平治都功印的名气,就算这些力士生前不知,死后也了解了,纷纷点头。别说是他们了,地府阴兵都收走了,他们还只是地方兵而已。

谢灵涯又让唐启带着小狐狸,好好待在工地里,不要外出。尤其不能让小狐狸乱跑,大狐狸没让小狐狸跟着,可能就是觉得这里还安全一些。

吩咐罢了,谢灵涯听说符纸已经送到村里,这时才提剑领着城隍力士们往山内走。

……

越往山内,阴煞之气就越浓,谢灵涯一行几乎不用辨别方向,只要冲着阴煞之气最重的地方走就行了。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漆黑了,云层极厚,看不见星星,谢灵涯和施长悬拿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里走。

张三等一干阴兵,则飘着往前,从上方观察路线。

“不对,应当就是此处了。”施长悬忽而驻足说道,“他要练兵或者炼魂,就要找死穴。”

这里应该就是发源处才对,但他们没看到什么。

商陆神终于说话了,但仍是有些生无可恋的语气:“鬼傍阴,人哭丧。”

施长悬环视一周,只见周遭有些桑树,桑通丧,树属阴,他下意识拉着谢灵涯离开树木几步。

这时谢灵涯转了一圈,手电筒照见的范围有限,但他除了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情况,施道长你能打个光吗?”

施长悬之前对付独脚五通时用过一招纸月术,谢灵涯记忆犹新,他觉得特别省电。

施长悬恰好心中正有疑虑,此时裁纸为月,一抛,那纸便粘在一棵树上方,“纸月赐光!”

纸片发出清幽的光芒,如同一轮明月,照亮了一方山林。

谢灵涯才看到令自己头皮发麻的一幕:

刚才空空荡荡的林子,赫然挤满了不知多少阴魂,只是它们全都依附在树上,不是扒着树干,就是用上吊绳挂在树枝上。只有树与树之间,有一点缝隙,连头顶也满是一双双垂下来的脚。

刚才,他们就是和这些玩意儿擦身而过的,直到现在也置身其中。

谢灵涯是画了灵官神目的,刚才却看不见这些鬼,要么是他的法术莫名失效了,要么是这些鬼用了什么方法,隐匿身形,只是被施长悬的纸月照了出来。

……太阴险了!

此时,这些鬼好像也发现了什么,他们的智商倒是比独脚五通要高,察觉到谢灵涯的视线。

扒着树的鬼或是脑袋扭过来,或是从树后探出头,树上吊着的鬼也向下盯着谢灵涯……

谢灵涯背心发寒,这时张三还在山林上空喊了一声:“谢老师,这么久了,怎么只看见阴煞之气,瞧不见半条鬼影啊?”

谢灵涯下意识看了一眼阴魂的反应,随即立刻感觉不妙,抬手一剑荡了出去:“普在万方,道无不应!”

施长悬同时转身,与他背靠背,抬手挥出数张符箓引动,“邪魔归正!”

一瞬间这些也合身扑上来的鬼,随着剑气四溢与符箓散发的光芒,被震出去老远。

张三感觉不妙,刚要下来,却发现自己数位同僚忽然大叫一声,身形不受控制一般向某处疾飞而去。

张三想到谢灵涯提醒的话,极为懊恼,都功印太强悍了,像他们这样的小鬼,没有对抗的可能,只有能避则避。

“先下去!”张三招呼一声,率领剩下的阴兵扑了下去,这才发现下头竟是有一群阴魂,不知为何离开纸月照耀范围竟是不显踪迹。

“谢老师,盗印贼摄走了我几个同僚。”张三说了一声,手下也没停,用令牌去定那些鬼魂,可是这些鬼魂已经不是孤魂野鬼,不但被收了,而且对方似乎炼化过一番,张三竟是指挥不了,只能亲自上手,用锁链一个个捆起来。

其他阴兵依法照做,在谢灵涯和施长悬身周,把扑来的阴魂都锁住。

“拘役冥吏,他一定就在周围。”施长悬反应过来,说道。

神父力士们也是有主的,受到城隍保护,和地府的阴差一样,比寻常鬼魂要难收,得当面做法。

谢灵涯用手电筒照着周围,在鬼影中寻找。

商陆神卜不出和到盗印贼有关的事,而且对方也有个耳报神,施长悬自己折枝占了三次,也没占卜出来。

这时,盗印贼大约发现他的那些阴魂被力士不停捆走,按捺不住,于是又有几名力士被摄往一个方向。

谢灵涯两人朝着那头跑了一段,就看到上方站着一人,正是他们在高铁站有过一面之缘的柳灵童主人。

那人仍戴着帽子,身上穿着风衣,手里却是拿着一根长长的竹子,青翠得宛如刚刚砍下来。

谢灵涯本以为是他爬山用的拐杖,但是仔细一看,竹子上竟然还流动着若有似无的五色光晕。

“是你们……”盗印贼也认出了他们,却是低笑了两声,将帽子摘下来,淡淡道,“又见面了。”

谢灵涯死死盯着他,然后抬起手机:

闪光灯一亮,咔擦。

盗印贼:“…………”

谢灵涯单手操作,用单身二十多年的手速,把照片发进了杻阳市道协的微信群里。

一时间群里都沸腾了:

“这是什么?”

“小谢不是和施道长追踪盗印贼去了,还直播上了?”

“我靠,盗印贼就长这样,快传给警方查查身份!”

……

盗印贼脸很黑,没想到谢灵涯这么做,有点想指责却觉得无从下口,于是冷哼一声,手捏竹杖,“看来你们是不想活了。”

谢灵涯面上不露畏惧,同时小声问道:“那是什么玩意儿?”

不用都功印和三五斩邪剑倒好说,他用那两样是为了克制鬼神,谢灵涯他们又不是鬼神,但这竹子是什么路数?

施长悬辨认出来,说道:“恐怕是九节向阳竹做出来的法器。”

古代有些道士就不用符不用剑,而是用竹杖或者竹枝施法,有用在医术上,比如用竹杖敲病人,有用在炼度上,以竹枝沾水度化亡魂。

盗印贼咒道:“甘竹通灵,出幽入冥。招天天恭,摄地地迎。灵符神杖,威制百方。万劫之后,以代我形!”

念罢用竹杖敲了敲地,便又有大量阴魂从地里钻出来,他收了不下十万鬼魂,这些只怕也不过是冰山一角。

连谢灵涯二人脚下也有阴魂钻出来,一把抓住他们俩的脚踝。

先前那批鬼魂,张三他们倒是牵制住了,但拢共一百多人,还被摄走一部分,这些实在顾不上了。

谢灵涯感觉到脚踝上冰凉的触感,双手握剑,一剑插进土里,三宝剑上的剑气与功德逼得阴魂撒手,避开他们身周一米。

看来盗印贼把阴魂强征走,又用竹杖炼化,此时指挥起来,十分自如。

阴魂围在两人周围,蠢蠢欲动,随时要扑过来撕咬一般,凶性十足,单看唐启工地上的工人,和狐狸夫妇就知道,他们还会主动伤人。

按理说,乱葬岗的亡魂,还有阴兵押解的亡魂,不可能各个都这么凶残。

再有方才在林中,他们头顶上也挂满了吊死鬼,数量多得出奇。

盗印贼在炼化的过程中,刻意折磨他们,增加了他们的怨气和煞气。鬼的力量就是来自于精神、信念,越是怨恨,越滋生力量。

他们之中,一部分因为未能得到好好安葬,在乱葬岗徘徊日久,无法投胎,另一部分本来要被带往地府,各有各的苦楚。

现在却被半道截走,百般折磨,激发凶性,都失去理智了。

本来看到他们,心生寒意,现在谢灵涯更多了几分怜悯,这些鬼魂也属无辜啊。

谢灵涯看着蠢蠢欲动的阴魂,说道:“施道长,我来牵制这些,你对付他吧。”

阴魂太多了,谢灵涯学道日短,但他知道施长悬肯定有“远程攻击”的方法。

看着数不清的阴魂,施长悬略有些不放心,可想到这是谢灵涯,他还是点头了。

盗印贼并不认识谢灵涯,甚至不知道有这号人,杻阳能有什么高人?他含着残忍的笑意,想看看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小子怎么被恶鬼撕成千万片。

施长悬结着手印,竟是不顾身周恶鬼,席地而坐,闭目存想起来。

谢灵涯看着按捺不住的阴魂们,则面色平静的横握三宝剑,“祖师遗我三宝剑,以心证慈俭让三法。”

恶鬼逐步逼近,有男有女,有老有幼,或死于刀兵,或自缢而亡,或寿尽而终却于死后被折磨。

形容各异,有的七窍流血,有的肠穿肚烂,匍匐爬来。眼看,就要碰到闭幕端坐的施长悬。

谢灵涯站在施长悬身旁,平静续道:“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

他一剑挥出,却没有阴魂被伤。

剑上散发淡淡金芒,扩散开来,笼罩了见不到边的茫茫阴魂。

王羽集临终前嘱咐谢灵涯,一定要告诉他的传人,三宝剑练的是心。

唯有心怀仁慈,才能勇武;唯有简朴,才会宽广;以天下人为先,所以成就大器。

这三剑,都不是练习千万次就能达到的,心中有慈俭让三宝,挥剑既成。三宝剑的三个剑招,在笔记上都只有寥寥几句口诀,并没有详细剑招,就是因为剑法修心。

三宝剑最后一剑,让剑,又叫天下剑,是威力最大,也最难练成的一剑。

方才谢灵涯看到这些阴魂,心情激荡,才在一瞬间心领神会,他忽然想通了舅舅为什么提前衰老……

必然是在斩妖除魔的时候,力竭之余,仍要使用让剑,以己身赴死于人前,用寿命换取力量。

谢灵涯泪盈于眶,剑上金芒更盛。

舅舅心怀无辜之人,所以让剑斩妖魔。眼前的阴魂虽不是人身,但他们无辜被困,谢灵涯心系于上,所以他的让剑,威力同样既强且广,但却是度化之剑——

金芒所照耀之处,接触的阴魂身上凶煞之气被涤荡一空!

三宝剑上历代师祖所修的功德与思想随金光流淌,唤醒浑噩梦中人。

阴魂如梦初醒,恢复神智,且心中存有道法,脸上再没有狰狞之色,反而满是宁静。原本在和张三等抵抗的阴魂,也不再抵抗。

一众气喘吁吁的阴兵停手,惊讶看来。

……

谢灵涯身体一软险些摔倒,他兼职干这行以来,还是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感觉全身被掏空”,幸而及时用剑撑住,单膝跪在地上,遥望过去。

只见盗印贼脸色极为难看,万万没想到这副场景,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是天纵奇才,修成神杖法,又夺了都功印与三五斩邪剑,此时心中翻涌,手指下意识紧捏竹杖,一点东北方。

这时,存想已久的施长悬泥丸宫却升腾起一抹金光,如同火焰一般的颜色,倏然投向盗印贼!

盗印贼始料未及,提起竹杖挡过去,但流光极具神威,一下破开竹杖,当头击中,传来一声清脆的铃响,盗印贼应声一头栽倒。

随即,这流光便回转施长悬泥丸宫内。

此时谢灵涯看到东北方的树内走出一抹黑影,原是盗印贼要用神杖法招出山间树魅对敌,他虽然还有许多阴魂,但不愿再唤出来了,免得还没靠近就被谢灵涯超度,但只来得及招出一只而已。

立约者虽然不在了,树魅脑袋转转,仍是扑了过来,一掌去抓施长悬。

施长悬还在调息,谢灵涯毫不犹豫地挡在施长悬身前,不过他全身脱力,所以活生生被抓了一下肩膀。

好在很快张三就赶了过来,锁住这山魅,“谢老师,没事吧?”

“还好。”谢灵涯皱眉,肩上估计是被抓了几道口子,但也不是要害,不至于大哭大叫。

这时施长悬才收完法术,睁开眼,一下抱住了谢灵涯!

“?”谢灵涯愣了一下,今天头一遭体验太多了,第一次感觉身体被掏空,第一次看到施道长这么激动,不就是挡了一下么?

唉,施道长平时那么闷,可能没什么朋友吧。谢灵涯单手也抱了一下施长悬,还拍了拍。

施长悬脸色有些发红,是心绪波动导致的。他方才虽然一直闭着眼,但外界发生的事情都清楚,无论是谢灵涯一剑度了上万阴魂,还是后来为他挡了一下。

半晌,施长悬才恢复过来,自知失控,松开谢灵涯低头不语。

谢灵涯扶着树站起来,施长悬便站起来搀着他的手。

那些阴魂被洗去了凶煞之气,得到道法度化,神杖也被劈了,一个个乖乖站在原地,等待阴兵指引。再根据他们自身生前的功德、罪业,各有去处,好的是那些原本往死的亡魂,也有机会投胎了。

以张三他们和阴魂打惯交道练出来的眼力,粗一估算,约莫有两万阴魂。这些阴魂们一排排被送走,临走前还对谢灵涯行礼。

张三他们也顾不上那么多,和谢灵涯打完招呼后,就忙着管束亡魂,鬼多兵少啊。

“哎,施道长,我们先去补个刀吧,我怕那家伙没事啊。”谢灵涯步履蹒跚地往那边走,心说怎么也得捆结实了吧,他怕那种人,手一动就可以招魂。

施长悬:“……”

他没办法,扶着谢灵涯过去。

……

到了跟前才看到,黑暗中的草丛里只有一根竹杖和一套衣服,人却是不知哪里去了。

“我靠,我就迟了几秒吧!”谢灵涯心说我就和施道长抱了一下,伤口都没处理,“那家伙怎么回事啊,光着屁股就跑了?”

施长悬:“…………”

施长悬觉得自己原本震荡的心情在谢灵涯连番言语下,慢慢平静了很多,他说道:“不可能,他被流金火铃打了一下,爬不起来的。”

流金火铃本是道家的铃形法器,又衍生出流金火铃符,流金火铃印。

施长悬从小修炼流金火铃法,先是画符,然后就是在心中画符,最后直接在心中存想流金火铃,以道法催动,人畜树木皆能伤。这是天赋与苦练都需要的法术,得有大毅力,没有捷径可走。施长悬但凡多几个朋友,小时候经常出去玩,大概也练不成了……

法诀说左掷奔星,右迅电光,流火万里,何妖可挡?这么给盗印贼来了一下,怎么可能跑得动。

施长悬心念一转想到了:“万劫之后,以代我形,他是用竹杖代了自己。”

道术中专门有个代形的类别,用各种物体代为受伤甚至受死,只是难练得很,尤其越到现代,时代变迁,人们生活环境、思想变化,就更没什么人能炼成了。

包括刚才的流金火铃也是如此,和一个从小接受科学教育的人说你想象自己身体里有个兵器,想个三十年就能丢东西砸人了。那给六十年可能也练不成。

这盗印贼老江湖啊,从一开始就想到了代形,那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谢灵涯和施长悬能使出什么招吧。

“气死我了,这跑不了太远吧,幸好刚才都拍到他的样子了,可以通缉……我觉得要抓到了功劳也得算我的。”谢灵涯说着说着气都喘不过来了。

施长悬心中竟觉得好笑,叫谢灵涯坐下休息,给他处理伤口。

施长悬就地采摘草药,谢灵涯则拿出手机一看,道协的人姗姗来迟。

“我们在山下了,怎么好多阴兵和魂魄!”

“情况如何?小谢有空看手机吗?”

“好消息,警局打电话来,人已经对比上了。”

……

谢灵涯单手敲手机,简单说明了一下那家伙跑了,跑哪儿去了不清楚,但估计不能太远,道协的人来得迟,刚好去追捕。

正说着呢,谢灵涯忽然瞥见盗印贼那堆衣物中,露出一物的一小部分,方才黑暗中一时没注意到。

谢灵涯咳嗽一声,弯腰把衣服掀开,只见里头躺着一个小木人,想必盗印贼逃得还是比较狼狈,把自己的耳报神都落下来了。

虽然“打倒盗印贼”尚未完成,好歹“活捉柳灵童”有了啊!

谢灵涯心中一喜,把柳灵童捡了起来,“我问个问题,你老实回答。”

施长悬心道,虽说盗印贼修为极高,导致大家算不到他在哪,但耳报神是他自己供养,兴许倒真有一丝感应。

谢灵涯迫不及待问:“你会唱小跳蛙吗?”

柳灵童:“???”

施长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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