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他的话说得有些感动,高原曾说过我善于辨物,但不善于识人!因此每当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会马上对眼前的事物保持距离,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

“也许在生活中,我们只是两个彼此不同的个体,但是在工作中,我们是一个团队,信任是团队立存的根本!虽然在这个团队中,我们有着各自不同的角色,但无论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只有服从集体,才能找到自己作为的空间,才会有归宿感!否则,永远只能是孤零零的个体!”林显著看看我,严肃的表情有所舒缓。

“你仔细想一下我的话,看是不是这样的道理!”林显著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如果不能适应自己的角色,那么也就失去了自己的位置。我们之前有一些民警,无法适应刑警队的工作,最后只有去其他地方上班!他们的离开,无论对自己还是对这个团队,都是一种惋惜!”

我没有出声。他的话让我想到了裴仁,于是不由得在心里揣度起他的用意来!

“如果你想好了,就回专案组参与办案!”他见我不出声,最后说道,“我们需要你的能力!”

直到离开,我也没有说一句话,我觉得自己似乎没有什么需要说的!

接下来因为没有什么事可做,我找到潘云,希望能请几天假,回去办理一下刘嫣母亲的后事。他倒是同意了,但他又说因为工作处于非常时期,得跟林显著请示一下!这样,只能等他回话了!

当天,没想到回家时,竟意外地见到了张贵生一面。——那时,高原已经正式成为他的代理律师。

张贵生到北江参加一个会议,顺便打了高原的电话请他吃饭,说是要听听案子的进展情况。高原想让他听听我对法医方面一些问题的看法,特意要我一起过去。

我没答应他。关于张宝山的案件,我坚持认为自己不属于哪一边,只不过是替真相发声罢了,所以我不想扯上任何人的关系!

高原知道我的脾气,并没有勉强我。

没想到张贵生从高原的嘴里知道了我对案件的看法后,执意要见见我。于是高原只好把他带到我们的房子。知道我爱喝酒,来的时候,张贵生还特意带了两瓶好酒。

其实,张贵生并不像高原所讲的暴发户模样,个子高高瘦瘦,衣着简洁,戴一副金边眼镜,反而显得有些文静。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左腿有些瘸,随时拄着一根拐杖。

“邓法医,久仰了!”听完高原的介绍,张贵生友好地向我伸出手,“之前听高律师说过你,所以冒昧前来拜访,你不会介意我的失礼吧?”

我伸手与他握了一下,笑了笑说道:“哪里!早听说过张总的大名了,像您这样的大人物,请都难请得来。今天能光临寒舍,是我们的荣幸才对!”

张贵生看着我呵呵地笑了:“邓法医言不由衷!既然不介意,为什么请你吃饭不去呢?”

他的眼里隐藏着一种让人难以觉察的东西,犀利而又隐蔽!

“接受请吃也是需要理由的!”我笑着说,“高原是您的代理人,我是什么呢?倒是希望能占点便宜,可是没有借口沾光呀!”

“说实话,看老弟的样子真不像是搞法医的!”张贵生笑着说,“太斯文,太正经!”

“看张总的样子也不像是生意人呀!”我也笑着说。

“我自己都觉得不像!”张贵生哈哈笑了起来:“知道吗?我读大学时是学生物的!”

“是吗?!”高原在旁边诧异地说,“张总是学生物的?!现在却搞工业,那可是有趣。”

“这有什么?”张贵生笑着说,“北京大学毕业生还有卖猪肉的呢!”

我们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高原给张贵生倒了茶,说道:“我们这里条件不好,张总将就着喝点马虎茶吧!”

张贵生把茶接到手里,笑道:“你们把我这件案子搞定,我会让你们的条件马上变好的!”

高原看我一下,挤了挤眼。

“可是你们应该听说了,有律师为了要律师费,一直在跟我打官司。”张贵生说道,“这不能怪我,是他们自己无能,达不到我的要求!人是不能同情弱者的,这有悖于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

高原看看他,没有出声。

“强或弱只能说明一个人的能力,但他们同样付出了劳动,也有得到报酬的权利嘛!”我笑笑说。

“但是人活着就要遵从自然法则!弱肉强食,这是永恒不变的。”张贵生也笑。

我没有同他争论,此时在心里已经对他有了直观的认识:强势,不易相处!看来高原接下的是一块硬骨头,要啃下去难度很大!

“邓法医,能不能从你的专业角度跟我谈谈这起案件?”张贵生问我。

我笑了笑说道:“我想这个问题,您还是最好问你的律师吧?”

张贵生看着我的眼睛,沉默了片刻,然后笑了:“别置身事外呀,你可是警察!我不相信邓法医连这点正义感也没有!”

“正义感我有!但前题必须是合乎规定,如果是办案单位委托了我们,我会义无反顾地去做这件事。”我笑着说,“但按照规定,我们是不能私自接受他人委托的!”

“我不勉强你,但希望你能体谅亲人蒙受不白之冤的这种心情!”张贵生看着我,然后起身说道,“我还有点事先走了,你们好朋友之间聊一聊吧,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向我开口!别的我不敢保证,名和利还是有能力给的!”

礼节性地把他送出门外后,我转身回到屋里。高原带着兴奋的笑看着我:“怎么样?有没有看到光辉的前程?”

“我看到的是你艰险的前程!”我笑着说。

“兄弟一场,你都不盼我点儿好?”

“盼,但得先给点我信心才行!”

“你肯出手,我就有信心!”

“你让我怎样出手?穿上解剖服,拿上柳叶刀,你指哪儿我剖哪儿?”我开玩笑道。

“别人礼品都送了!你是不是也该做些什么?来而不往非礼也!对于这样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来说,能这样放下身段也算不容易了吧?”

“礼品?他送我什么礼品了?”

“那桌上放着的不是吗?”高原指指放在桌面上的两瓶酒。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有些不悦,“他没说过送给我,我也没说过要收下呀!那可与我无关!”

“咱兄弟之间用得着来这一套吗?”高原笑道,“不用脱裤子都知道对方有几根毛了,还需要假装清纯?”

“这怎么是假装清纯呢?”我被他气笑了,“你意图强奸,还容不得我反抗吗?”

“彼此都知根知底了,干嘛非得这样矫情?你就依了我吧!”高原笑着说,“我知道你不答应的原因,还是为了你师父!我也不是没有良心的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我懂!但是,真相终归是真相,不愿意面对最终还得面对。”

“你所说的原因,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想了想,坦诚地对他说道,“为了这事,今天领导还找我谈了话。谈话时我并没有停下来的想法,倒是你一跟我说这事,我反而没有继续下去的欲望了!”

“那我不逼你了!”高原收起笑,“我相信你的感觉,总会找到咱们都想要的答案!”

没说几句正经话,高原又开起了玩笑,说我是一个矛盾体,内心极渴望的东西,表现出来却是漠不关心的样子。就是得到了,还要半推半就一番,既要做婊子,又想得牌坊!

他岂不是在说我虚伪?我不知道自己在他心里的形象居然是这样的,不禁感到有些沮丧!

那天晚上,我梦到自己拿着一把柳叶刀,将自己剖得鲜血淋漓!……

醒来后,一直在想高原的话,我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一心想要维护师父的声誉?

第二天,局里开始传出,因我违反了办案回避规定,林显著准备将我调离刑警队的消息!经过办公室的时候,潘云几番叫住我,欲言又止,从他的神态来看,这件事应该是真的!但不知怎么回事,自听到这样的消息,我的内心居然十分平静,甚至是些许期盼,有一种不再欠谁,可以为所欲为的解脱感!

虽然有了这样的说法,然而迟迟没有人通知我。

直到几天后,潘云才把我叫到办公室,表情很为难地明确告诉我:我被暂时抽调到巡警上班,根据日后工作需要再调回刑警队。

“我和大队的几个领导已经尽力地去争取了,但这样的安排是局领导的意思。”潘大队说道,“希望你不要有什么想法,到哪里都是工作,以你的个人能力,我相信一定能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干出更好的成绩!”

我心里清楚,能在领导面前为我据理力争的,也只有潘云一个了,如果连他都没有办法,那么就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正如林显著所说,我就是一个孤零零的个体!

“潘队放心,我不会有什么想法的!”我不让自己心里的不痛快表现出来,“还得感谢你几年来的支持和关心!”

“见你没有半句怨言,我倒心里不好受起来!”潘云笑着说,“不过,到巡警队上班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值一次班能休息两天,有了自己做事的时间。……”他还没有说完,手机便响了起来。

“自杀?自杀就埋了呗!还有什么看的?”还没听完电话,潘云便发了火,“当时都有证人看到,还要法医去干什么?再说,谁都没闲着,你叫我安排谁去?!……”

说完他按下手机,冲我笑了笑:“明知是自杀还让派法医过去,这种事真让人烦!”

“我过去看看吧!”

“不用,等下我亲自去一趟,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是先为自己多操操心吧,该抓紧时间找个老婆了!”潘云笑着说。

“那么,还有什么事吗?”我准备离开。

“我已经跟队里其他人说好了,今天晚上吃个饭,当为你到新的岗位饯行吧!”

对于刑警而言,因为特殊的工作性质,个个都是生死兄弟,无形中建立了其他人无法比拟的深厚感情,因此无论是谁调动了岗位,都有饯行的惯例,一为感谢他之前在这个集体所做出的贡献,二为祝贺其到新的工作岗位。然而此时,对我而言已感觉不到感谢,说到祝贺更显得可笑,到时难免大家尴尬,于是婉转地拒绝了他的好意。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想休几天假,如果时间合适,我想回老家一趟。很久没回去看一下爸妈了!”我说。

“好吧,我不勉强你。这几年来你一直在刑侦苦干,想起来还没有让你休过假,难为你了!”潘云说,“我跟领导请示一下,想来不会有人反对!”

我道了声谢,然后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我想一个人静一下,于是走到了城郊公园里,坐在了一张石凳上。几个老太太站在旁边,正排着队伍唱歌:“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帮妈妈刷刷筷子洗洗碗……。”

我的心被歌声触动了一下。

对于我休假的要求,林显著最终没有说什么,还特意为我多批准了几天。

假期批下来的当天晚上,我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

“喂,哪位?”电话那头传来了母亲熟悉的声音。

听着那个亲切的声音,我的喉咙顿时哽咽了起来。几年来,不知自己去忙什么了,竟然很少给家里电话,这是怎样的不孝啊!

“……儿子!”母亲沉默了一下,到底感觉到了她儿子的存在,轻轻地叫道,“还好吗?”

我的眼泪潸然而下,恨不能插翅马上飞到她的身边。

“妈,我明天回家!”我说。

其实我想说:妈妈,我孤独得想哭!

“好,我们在家里等你,你爸还刚说想你了。”

“妈,对不起,让你们操心了。”

“儿子长大了,不用我们操心的!”母亲轻声柔语地说,她显然已经感觉到了我有着心事,“有不开心的事就回来休息一下,路上注意安全。”

回家之前,我去了一趟师父钟任之那里。去的时候他没有课,正在学校宿舍的花圃里低头拾掇花草。

“师父!”我叫了一声。

他抬起头,见到我时笑了:“又有什么烦心的事?!”

“你怎么知道?”我笑着说。

师父笑道:“我会看相!”

“我一脸的愁苦吗?”我笑着问。

“差不多!”

我于是把自己的事情说给他听了。

他看了我两眼,没有说什么,而是将手上的活儿停了下来,然后指了指旁边的一处石椅说道:“坐下慢慢说吧。”

我在石椅上坐了下来。

“你很在乎离开刑警队吗?”师父问道。

“我只是在乎莫名其妙地离开!”

师父笑了笑没有出声。

“如果是你,会怎样做?”我这样问他。

师父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答非所问地说道:“记得你曾经问我,为什么放弃法医这份职业,而从事教学工作。”

确实,我曾经问过他,那是因为觉得好奇,想知道什么原因促使他当了一名教师。

“我当时要你猜,你没猜出来。”师父笑着说,“不知现在猜到了没有?”

“或许是你追求的一种境界吧!”我不知道他往下要说什么,于是回答道。

“不!”他摇摇头,想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当时之所以没跟你道出原因,是因为我不想影响到你的情绪。我能看得出,那时的你,对着法医事业有着怎样的满腔热情,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的时光!如果因为我的原因,掐灭了你的这种光芒,那会是怎样的罪过!”

“我当时表现得很无知吧?”我笑了笑问道,“不知者无畏嘛!”

“不,这是一种追求真善的真诚!”他说,“如果有可能,我倒希望永远这样无知下去!”

我细听他说下去。

“但现在,我想应该对你说说我的事,因为你正跟我过去一样,经历着一些从没遭遇过的东西。”停了一会儿,他继续说道,“我选择离开,不是厌倦,更不是追求什么精神境界,如果非得给出一个理由,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我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如果你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对什么事都一丝不苟,你会发觉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而当你时刻面对的是解析尸体的工作时,这种痛苦尤胜!因为无论人或事,其实永远无法完美,完美只是一种没有极限的相对值,而当你又必须通过死者的意识,感受那种濒死的痛楚,你会感到惶恐!——唯恐做得不够,唯恐有什么差错。”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丝毫没流露出什么特别的神情,平静得仿佛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记得我曾经说过什么吗?法医就是背负别人的痛苦,为自己修行!每一具尸体,会在你的心里留下一个记号,那是用柳叶刀刻下的一般,掠过表皮,有些酥麻,醒悟过后才觉得发痛!你相不相信,我现在可以回忆起见过的每一张失血后的脸孔,以及脸孔上那双失了真的空洞眼睛,很多时候,那些眼睛一直看着我!那么多年以来,我只靠一句话坚持着:一切都会过去的!但这样就意味着,必须得面对现在!”那双眼睛终于显出了一丝苦涩,“没有谁能理解,也没有谁可以倾诉,我们注定是灵魂深处寂寞的行者!纠缠的痛苦让人失去了独立思维能力,所有的一切变得没有答案,那段时间是我最消沉的时候,消沉得连太阳都变了颜色!但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直到后来,有人建议我试着到学校兼教,把以前经历过的东西传授给大家。最后,我才在这里重新发现了自己的价值,发现还有另一种方法从事自己的职业!当我把自己知道的东西传授给你们后,就无时不刻不心驰神往,与你们一同赶赴现场,分析判断!于是,我又是原来的那个我了!

“告诉你这些,是希望让你知道,既然从事了这样的工作,必然会付出一些东西,背负一些异于常人的痛楚。失去即是新的开始,不要把自己禁锢在固定的空间里,那样只会让你窒息,我之所以鼓励你来北江市,也就是这个原因。挥一挥手,现在也就成了过去,我们始终要相信,这些都是发现真相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但是,没人能让我们离开真相!”

“如果有些真相,是我一心想要远离的呢?”

“为什么?”

“可能会牵扯到一些不想被牵扯的人!”

“你要明白,牵扯到谁不是因为你的原因,而是事实本身的原因!”

我笑了笑,然后问道:“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当然可以,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客气了!”师父笑了。

“你跟林显著是同学?”

“是,我们是同学。”他回答道,“一起读了六年书!”

“王秀珍也是你们的同学?”

师父看了看我,似乎感觉到了我想问什么:“她也是我们的同学!”

“那么,她是林显著的女朋友你也应该知道吧?”

“知道!”他笑着点点头,“这是审讯吗?”

“我怎么敢审讯师父?!”我笑着说,“我只是想了解案子上的一些事情!”

“张宝山杀妻案?”正当我不知怎样引出案件时,师父倒主动说了出来。

“是的。”

“那件案子很复杂,也过去了很久,你怎么对此感兴趣?”

“受人之托,想了解一下真实情况。”我实话实说,“自我知道你们是同学,就料想能从你这里了解到一些情况!”

“你说得没错!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得知这些信息的,是想知道些什么呢?”

“就凭你们之间的特殊关系,应该对王秀珍案有着更深入的了解吧?”我问,“但从案卷材料来看,并没有从你们同学角度调查出来的信息,我想,这其中必有原由!”

“我平生最得意的一件事,就是收了你这个徒弟,能从最常见的地方,看到不一般的东西!”师父笑着说,“你说得没错,确实是有原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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