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那天,心理医生张德生打电话过来,问我什么时候去他那里。我才记起很长时间没有接受心理辅导了,于是约定第二天去他那里。

看心理医生是师父钟任之最初的建议,他见我出事后,很长一段时间情绪不稳定,生怕出什么问题。

那时我刚来北江市,陌生的环境可以将一个人隐藏得很深,没有人相识,用不着跟没有好感的人假惺惺地打招呼,可以藏匿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偷窥众生,这让我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于是极不情愿跟陌生的人打交道,躲在一个人的世界里自得其乐,心里还不时发出洋洋自得的窃笑!而师父的建议无异于让我赤裸裸地暴露于他人的审视之下,让我当时极为反感!

“你认为我有精神病?”听到他的建议时,我毫不客气地这样问他。

“不一定非得有精神病才看心理医生。”他说,“就算是多交个朋友也未尝不可。”

“朋友应该是平等条件下的交往,不是自以为可以站在心灵的高处,对别人进行居高临下的说教!”

“没有人能把自己凌驾于他人之上,心理医生也不能!有这样感觉,只不过是你把自己置于他人之下罢了!”

但是我没把他的话当回事,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认识张德生源自于一起杀人案件。——似乎我的大部分相识者,都是通过案子认识的,这让我觉得有些悲哀!

那件案子与之前记述的有着很大的相似性。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说,幸福的家庭大多相似,不幸的家庭却各不相同。然而我们法医所看到的不幸,几乎如出一辙,有着轮回般的重复特性,如果把这些特性绘成形状,几乎可以重叠。但即便如此,我们仍然能分清不同的案子,而且能很快回忆起不同案件的场景!对于这一点,我和其他法医探讨过,我们认为之所以能区分彼此,应该是因为对不同案件所感受的角度不同!

我记得因为那件案子,自己和师父钟任之发生了争执,这是唯一一次与他之间发生的争执,因此印象深刻。我记得当时两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后来事实证明我是正确的,师父才笑着说:“好吧,你赢了!”

可是师父后来的一番话,让我并没有胜利的喜悦,而是体会了他的良苦用心!他说之所以那样做,是因为想用他的方式刺激一下我,使我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恢复对外界的触觉。但在别人面前,尤其是自己徒弟的面前示弱,这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其实想来,他当时的心里想必五味杂陈!

要说的这件事,发生在两年前。

那天早晨我刚到办公室上班,就有人到刑警队报案。

报案的是一个40来岁的男人,衣着整洁,举止端庄。他说自己的妻子失踪了。

“我爱人失踪了!”那个男人对潘云说,神情忧伤,“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有见过她了。”

“失踪前有没有什么异常吗?”潘云倒了一杯水给他,问道。

“没有!看起来都很正常!”那个男子接过水低头喝了一口。

“亲戚朋友家里有没有找过?”

“找了,都说没有见过她!”

“你最后见她是在什么地方?”

“在家里!她给孩子做完饭就出去了,一直没回来。”男人拉拉衣领,把脖子往里缩着。

“你同她吵过架没有?”

“没有!当然没有!”那个男人激动起来,“我同她的感情很好的!”

“先别激动,我不过是想详细了解一下情况。”潘云说道。

“我没有激动!”那个男人说。

……

我们都认识那个男人,他叫孙其,是一个退伍军人。四年前因为伤害他人被我们刑警队抓过,坐了两年牢!

对他印象深刻的原因,是因为他伤害的对象很特殊,是他自己的妻子!——当时他拿了一把菜刀追砍一个有矛盾的人,妻子拦住他,把他抱住。他就砍了妻子三刀,其中一刀砍在她脸上,从此妻子的牙齿就突到了嘴唇外。

失踪有很多种原因,通常情况下,需要进行初步调查,才能决定是否立案。孙其走后,潘云安排董建国带人到失踪者的家里调查情况。

董建国很快就打电话回办公室,说是在失踪者家里发现了情况,让派法医过去勘查现场。我们听懂了这其中的潜台词,于是心不由得马上提了起来!

那时,刑警队有个法医退休,人手不够。师父钟任之刚好从学校放假回家探亲,还专程来看我,潘云知道后,软磨硬泡地将他请了过来帮忙。

这是我和师父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共事,让我很有点莫名的兴奋。

我们赶到孙其家。这是一个破旧的小区,房子是二十多年前修建的,院落里倒满了生活垃圾没人打扫。大部分原来的居民搬走了,剩下一些生活困难的住户和租住的外来人口,孙其家就属于其中之一!他家位于一栋楼房的三楼,是租住的房子,孙其从牢里出来后一直和妻子住在一起,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女儿。

“邻居说已经有一、两个月没看见孙其的老婆了!”董建国对我们说,“和他们住在一起的女儿也同时失踪!”

可孙其分明只说他妻子失踪了一个多星期!我心里隐隐约约有不详的预感。

“发现什么情况?”师父钟任之问董建国。

“住在孙其家下面的一楼邻居前段时间外出,有一个来月不在家。前几天回来时发现家里的厕所堵住了,叫人清理时,从下水道里掏出很多头发,还有一些发臭的东西。屋主认为是房子太旧的缘故,所以当时没有在意。”

“清理出的东西扔哪儿了?”

“小区的垃圾池里。”

我们马上赶到垃圾池。那里已经被董建国派人保护起来了。

垃圾池臭气冲天,里面什么东西都有!旧衣服、塑料、安全套、骨头渣……指头大的绿头苍蝇在其间飞来飞去。

“那一楼的居民说东西当时倒在了这下面。”董建国指指垃圾底下。

“得慢慢筛选了!”钟任之笑着对我说。

我点点头说:“工作强度可不小!”

“寻找的重点是头发、肌肉组织和骨头渣。”

于是我们两人戴着手套,很有默契地在垃圾里翻来翻去,弄得苍蝇四散乱飞。

那堆东西花了我们一个多钟头清理,整理出很多头发和骨头。头发经过仔细观察都是自然脱落!骨头也没有属于人类的!最后那些让人生疑的臭东西也找着了,只不过是一些腐败了的猪肉!——这在我们法医眼里与人肉的区别很明显!

结果虽然让人失望,但却又令人庆幸!

“孙其家里搜查过没有?”钟任之问站在一旁的董建国。

“还没有。这样的搜查是不是有必要?”董建国说道。

“当然有必要!我们需要获得失踪者的一些信息。这些信息只有在她家里才收集得到的!”我说。

“没错!”师父赞许地点点头,“或许,我们还能在那里发现一些意料之外的东西。”

于是董建国把我们带到三楼孙其家,只见那孙其正坐在沙发上发呆。

屋子的光线很暗,里面的东西很凌乱。

“有股怪味!”

我刚进门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于是那种熟悉的“法医式”兴奋又开始升腾了起来。那是一股很强烈的药水味,而且从药水味中间,我分辨出了腐臭的味道!

“我也闻到了。”钟任之点着头说。

我们戴上手套开始搜索,在屋子里、地面墙壁上寻找与失踪者有关的东西。

寻找的重点我和师父心照不宣——是否有失踪者的血迹!

搜索到卧室时,气味越来越重。

“什么味?”我问站在旁边的孙其。

“嗯?……我爱人帮洗衣店洗衣服,这是泡衣服的药水味。”孙其拉拉衣领,缩着脖子说道。

卧室里果然摆着一大瓶药水。

“这么重的味,放在卧室干嘛?”我问道。

“我们习惯了。”孙其淡淡地说。

卧室里有一个大衣柜,董建国顺手把柜门打开,突然像触了电一般浑身一抖,呆在了那里。

钟任之在旁边愣了愣神。我们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一个女人和孩子在柜子里!

女人就是孙其的妻子,孩子是他的女儿!两人身中了数刀,身上的血迹已经变成了褐色,脸上爬出了蛆虫,发出了阵阵臭味。

孙其盯着娘儿俩,目光呆滞,嘴唇哆嗦,语无伦次地自言自语起来。

董建国立刻将他控制住,并马上打电话给了潘云。

之后,董建国带着孙其回了刑警大队,我和钟任之留在现场检查尸体。其他技术人员不久也赶来支援。

死者身上的刀伤处处致命,看来行凶者欲除之而后快,痛下杀手!技术人员想找一瓶杀虫剂,灭掉不停地在死者身上蠕动的蛆虫。师父不让,只是一层一层地重叠戴上三、四双胶手套。——杀虫剂会影响到以后的生物检验,大多情况下是不允许使用的!

尸检时,那些白色虫子不安份地四处游走,最终爬到了我们所戴的手套上。实在太过分时,我们会把最外层的手套脱下,连同上面的虫子一起扔掉。这样一层层地脱手套,只到剩下最后一双时,再在外面加上几双,然后继续检验!

死者的伤势大都在身体右侧,伤口已被发黑的血块凝结,我们用镊子逐一撑开来仔细观察,试图找到藏在里面的玄机!变质黑墨水一般的液体从里面冒了出来,发出阵阵怪异的气味!伤口的深浅程度、创道走向能说明一个的用刀习惯,反映了凶手的动作特点,据此甚至能确定凶手的是谁。

尸体检验工作一直持续到下午才结束。技术人员在孙其家的洗衣盆里找到一件沾满血迹的男式外衣,血衣里还包裹着一把水果刀,刀身已被人擦拭过。经过对比,水果刀与两个死者身上的伤口形状完全一致!

忙完现场的工作,我们找了个吃饭的地方,中饭午饭两顿并做一顿,简单地吃了点。

正吃着,旁边传来一阵什么气味,司马雨缩了缩鼻子问:“你们闻到了没有?什么味!”

“墨汁味!”有人说。

司马雨笑了。

大家忽然间意识到什么,纷纷放下筷子,再没有吃下去的胃口了。——旁边餐馆不知在加工什么佐料,发出我们在现场时闻到的那种气味!

只有我和师父钟任之两人仍然没事似的吃着,他们用挺佩服的神情看着我们。其实他们不知道,按照法医法则,从现场感受到的味觉,早已经被我们“屏蔽”掉了!

从发现那母女俩的尸体到现在,钟任之一直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神情显得很放松。这很不正常!至少他应该像当年在学校一样,同我讨论案情,征求我的看法才是。

“师父,您有什么看法?”见他没有探讨的意思,我先问起了他。

“嗯?”他似乎没有领会到我的意思,“哦,你是说这起案件?”

我看着他点点头。

“你是怎么想的呢?”他反问道。

“我认为不是孙其干的!”我态度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凶手是左撇子,而孙其习惯使用右手!……”

“这个理由不怎么充分吧!”他笑着说,仿佛明白我要讲什么,“我曾经在课堂上跟你们讲过,什么时候都不能忽视了凶手伪装的可能!”

“可我认为,在紧急情况下,凶手是无法顾及太多的,尤其是在挥刀杀人的那种情形之下!”最能反映一个人本能的,是紧急的那一瞬之间,谁都来不及改变自己的习惯动作!

“很有道理。但是我们等着瞧吧,那件血衣是谁留下来的必须先弄清楚,这才是案件的关键!”师父没有同我争论,而是把话题引向其他的证据。

“可是再怎么样,我们都不能忽视了矛盾之处呀!”我有些着急,于是声音提高了许多,“这对于孙其来说,是不公平的!”

旁边的技术人员有些吃惊地看着我。

那段时间,我心里焦躁了很多,稍不合心意,就会莫名其妙地表现出愤怒。师父倒毫不在意我的情绪,他反而平静地笑了,这让我为自己的鲁莽感到有些后悔!

“你不觉得孙其很无辜吗?”我压低语气问道。

“把孙其带走没有错的。”师父答非所问,“尸体至少放在衣柜里一个月了,他怎么会不知道?!而且失踪了这么久,他为什么不早报案?这显然不符合常理!”

与其说是在回答,不如说他是在发问。尤其让我惊讶的是,他并不是立足于法医的角度去分析解释,这对于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法医来说很不正常!

“可是从尸体情况来看,与孙其杀人不符!”我说。

“其实不然,有些表象并不能反映出事实的!”钟任之像对我说,也像在对自己说。

我看他很反常,没有再说下去。

吃完饭,我们回到了刑侦大队。

潘云和董建国正坐在审讯室里审讯孙其。

孙其坚持说自己没有杀人。而董建国已经不再问是不是他杀的人了,而是直接追问为什么把人藏在衣柜里!

“你小子胆子不小!杀了人藏了这么多天,还敢来公安局报案!”董建国盯着孙其说。

“我没有杀人!”孙其也看着他。

两人相互看着,良久没有出声。

最后终于是孙其收回目光,盯在了自己的脚尖上,还用手拉了拉衣领。

“那么这件衣服是谁的?”董建国取出我们带回来的血衣。

“是我的。”孙其看了一眼回答道。

“那你还不肯承认自己杀了人?这是什么?——这就是你杀人的证据!”

“反正我没有杀她们,我可以对天发誓。”

“发誓管用吗?我们跟你讲的是证据!”

潘云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地抽着烟。

“潘队!”我冲他叫了一声。

潘云开门走了出来。

“尸检的情况怎么样?”他问道。

“我们最好去办公室谈。”钟任之看看孙其说道。

有些情况是不能当着犯罪嫌疑人的面说的。

潘云让一个警察看住孙其,然后冲董建国招招手,把他也叫了过来,几个人一起去了办公室。——审讯也需要有的放矢,只有对现场的情况加以了解,才能有针对性的提问,因此必须让董建国参加案情的分析。

“孙其不是杀人凶手。”刚在办公室坐下,我就开口摆出了自己的观点。

“哦?!”董建国很吃惊地看着我,“可是他已经承认那件血衣就是自己的了!你们不是说血衣上的血型和死者的一致吗?”

“我们是这样说的,但不代表穿这件衣服的就一定是孙其!”我说。

潘云也觉得有些意外:“那你们的看法怎样?”

“从人之常情来说,凶手不可能把死者藏在自己的卧室里这么久,而且不可能会在处理尸体之前来公安局报案!最主要的一点,凶手是左撇子,而孙其是右撇子。”我说。

“孙其是不是右撇子我还没注意到!”潘云说,“可为什么说凶手就是左撇子呢?”

“孙其来这里报案时,端茶、喝茶等动作都是以右手为主,是右撇子无疑。而死者身上的伤口,大多在右侧,伤口的形状都是自右向左的。更重要的一点,就是那件血衣是左袖沾血,右袖没有血,必是左手拿刀杀人无疑,因此可以判断凶手是左撇子!”

潘云看看钟任之,他正在低头思考什么,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

“嗯……”潘云收回目光,沉吟着问我,“还有吗?”

“这还不够吗?”我反问他。

“当然不够!”董建国插言道,“就凭这两点主观的推断谁敢说他就不是凶手?”

“谁说这是主观的?伤口可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啊!是客观物证!”我提高了声音反驳他。

“可尸体在孙其家里放了一个多月,都发臭了他还不知道?这怎么解释?”董建国有点急了,他憋红着脸这样问我。

“也许是他嗅觉有问题,也许是现场还有很刺鼻的洗衣药水,影响到了他的识辨。……或者有其他的情况!有些问题法医不可能解释详尽的!但是客观的东西最有说服力!”我回答。

“就凭你说的这些,谁敢放了他?!”董建国避开我的语锋。

“但我们必须得用证据说话不是吗?”我反问道。

“如果是其他人干的,他图的是什么?图财?他们家可比我还要穷!劫色?孙其的老婆已经被他破了相,基本跟姿色靠不上边了,没有人会干这样的风险跟所得不相等的事吧!如果不是孙其干的,会是谁?别忘了,他曾经砍了自己老婆三刀!”

“你知道他以前是为什么要砍自己的老婆吗?”

“这倒不清楚!”

“那么,就不能把以前没弄清的动机套用到现在,这是不能类推的!”

“那我倒想听听邓法医分析一下凶手是谁!为什么要杀孙其的老婆!”董建国起了劲,有些跟我较量到底的意思。

“死者的死亡时间已经有个把月了,能够反映当时情况的一些痕迹物证早已不存在了,我不是神算子,无法说出凶手的线索,但是这个人劫财的可能性最大,因为现场里没有发现任何的现金和贵重物品,这很不正常!——现代生活中,或多或少,谁家里能少得了钱呢?”

“这一点看来也无法查清了!”董建国叹了一声,“孙其说他没有工作,平常靠老婆做些小工维持家用,他从不过问钱的事,全是他老婆管着,家里是否有钱根本不清楚!”

潘云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抬头问钟任之:“师父你的意见呢?”

“嗯?”钟任之好像才醒悟过来,“现在还不好发表意见。现场的情况,刚才邓哲说得很清楚了,我没有什么要补充的。关于对凶手的判断,我也基本同意他的看法。……但我认为孙其暂时还无法洗脱嫌疑,他与我们现在得出的凶手个体特征并无本质的差异,不足以排除嫌疑!”

“师父的意思是……?”

“从现有的证据来看,不足以排除孙其的作案嫌疑,但我们也要从其他方面着手,兼顾到全面,不能遗漏了其他的可能性,比如像邓哲刚才说到的谋财害命!”

师父的这番话让我稍感宽慰,之前他不支持我的观点,让我有些失落,加之董建国的较劲,心里还倍觉孤独!而现在,他至少认同了我提出的,凶手另有他人的可能性。

然而这种状况并没维持多久!

“师父所说的孙其不能排除嫌疑,还有其他的依据吗?”潘云问,“从现有的证据来看,对他有利的证据似乎多过不利的!”

“我不这样认为!”师父说,“证据不在乎多少,所有感官上的推断应该让道于客观实物,本案中的血衣才是关键。”

我无言地看着钟任之,心里明白他所指的意思。——在前面依据伤口所作出的判断,终竟没有血衣能说明问题!换句话说,他还是倾向于孙其是杀人凶手!

我对他的看法感到很诧异。用所有能说明事实的特点来分析案情,是他当年在学校时反复教导我们的,我始终认为,伤势就是凶手呈现于事物表面的形象反映,而且通过伤情来分析凶手的特征也是有例可据的,他甚至还跟我们讲过利用伤口分析成功的案例!一个人的行为特点也许不是区分其他人的本质差异,但如果连这一点都不值得相信,那还有什么可以作为依据呢?我很不明白,为什么师父显得那样的小心翼翼,仿佛被什么羁绊着!

“我同意钟老师的意见!”董建国插话道,“说孙其不是凶手,得有排除的证据。他现在根本提供不出来!”

钟任之看看他没有作声。

“收集证据可是我们公安部门的事!我们可不能要求嫌疑人来证明自己无罪。”我争辩道。

“这不正收集着嘛!”董建国笑了。他似乎很乐于看到我着急的样子。

潘云在旁边开口说道:“先别争了,还是先向局领导汇报情况之后再做定夺吧!”

这时办公室民警小叶走了过来,对潘云说道:“潘队,办公室有叫姓张的心理医生说要见大队领导!”

“心理医生?我又没精神病!他要干嘛?”潘云皱起了眉头,看看我说道,“邓法医去接待一下,没有什么事就打发他走!添什么乱!”

“董建国继续审讯孙其,但要注意方式,别先入为主地指向性问话,不能一张口就问他为什么把死者藏在衣柜里,这可有诱供的嫌疑!”

最后,潘云转头对钟任之说道:“麻烦师父跟我一块去局领导那里汇报案情!”

潘云没有让我一起去汇报案情,看来并不支持我的观点。那时我到北江市没多久,他还没有像现在这样信任我!

我看看钟任之,转身走了出去。

那件事成了我心里的一个心结,以致于后来虽然经过破案证实了我的观点是正确的,我也没有高兴起来,这种情绪一直延续到师父后来跟我讲的一个故事。那个故事也是他的心结,让他大半辈子不能释怀!

那天我跟着小叶去了办公室,就见到了心理医生张德生。

“我是‘彼岸花’心理咨询所的咨询师。我叫张德生!”刚见面张德生就伸出手来,自我介绍道。

“听说你要见领导,首先申明我不是领导,领导正在办理一起大案子!”我伸出手同他握了握,“但我是受他的委托,有什么事可以先跟我说,我一定转告。”

“在我预料之内!”张德生笑着说,“在我没有说明来意之前,领导是难有时间‘接见’的!”末了他说了一句:“我是为孙其的事来的!”

我看着他,心里揣测他是孙其的什么人:“我是这个案子的法医,有什么能帮到你的?”

“我是孙其的心理医生。”张德生说完,看着我的表情。

我很吃惊:“心理医生?你是说孙其有精神病?!”

“是的,他患有精神分裂症。”

“什么时候开始患病的?”

“可能是他上一次坐牢之前的时候。”顿了顿张德生说,“当然因为无法确认,所以也不能肯定。”

“如果他坐牢之前就有精神分裂症,那么他是不应该坐牢的!”我心里愈发吃惊。

张德生点点头:“没错!但我接触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监狱里了!所以说不清楚是入狱之前的事还是之后的事了!”

我屏息听他说下去。

“他的精神分裂症,是在入狱不久后表现出来的。当时监狱需要跟犯人做义务心理辅导,我是那里的辅导员。孙其的精神分裂证表现为幻听幻觉,听到有人要害他的声音,觉得处处不安全,所以刻意回避社会。他还有一个习惯性动作,时常拉衣领、缩脖子,似乎想把自己隐藏起来。那时候的他,就像一根被压缩了的弹簧,稍有拔弄就会爆发!”

这让我想到孙其拿刀砍伤自己妻子的事!

“心理辅导进行了两年,但很惭愧,一直没有找到他精神问题的原因。他妻子也不知道!在我对他进行治疗的两年里,他的妻子时常到监狱里探望,配合了我的治疗。”张德生继续说道,“那两年他有所恢复。我的心里治疗只是起到很小一部分的作用,大部分得益于他妻子。那个女人受到伤害后一直没有离开他,成为他精神上的支柱。”

我静静地听着,不由得敬佩起孙其的妻子来。

“那个女人不简单。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没有离开孙其?那个人曾经多么无情地伤害过她!她回答自己曾经深爱过他,还说他以前是个很好的人,她不想就这样放弃,而是想让他恢复到原来的那个丈夫!”张德生说,“在治疗了两年时间后,我向监狱提出建议,以孙其的名义申请假释。——提前出狱有助于他的精神恢复。监狱权衡利弊,同意了我们的申请,将孙其放了出来。此后,我曾经跟踪了解他的恢复情况,但不会跟他见面,对他来说,像我这样非亲非故的人,需要一个安全的距离!有什么特殊的情况,是他妻子来向我讲述的。她跟我说过,孙其特别没有安全感,害怕跟陌生人打交道,最严重的时候会躲在家中的衣柜里睡觉,一天一夜不肯出来!……”

“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讲孙其以前的故事给我们听?”我笑着问。

“我只想告诉你们务必慎重!”张德生正色说道,“孙其出狱后,我不间断地监控着他的恢复效果。……你不会明白,孙其对自己老婆有多么依赖!他曾经用刀砍过她没错,但那是在精神不正常阶段,在心理依赖的情况下是决计不会下杀手的!”

“这些我们会弄明白的。”

“但愿会很快!”

“会很快的。”

“你们这样长时间审讯,我担心他接受不了,会旧病复发!”

“这我们没办法。他现在是犯罪嫌疑人,必须得接受审讯!”

“那我在这里等到真相大白吧!”他有些倔强地说。

我笑了:“我很佩服张医生的医德!为患者这么着想。”

“没找到孙其精神问题的原因,采取有针对性的治疗措施,我永远有这样的义务。”张德生也笑笑,“还有,不要叫我医生,其实我不过就是进行心理辅导而已!我也从不接受把有心理问题的人叫病人,而是把他们当成朋友!——当然要为朋友着想了。”

“我们恰恰相反!”我笑着说,“喜欢别人叫自己医生,而前面不要加上‘法’字。”

德生笑了:“法医对于普通人来说太神秘了!”

于是我们聊起了彼此的职业,对于心理医生我也觉着好奇。他与我之前理解的心理医生在所不同,交谈时,所有的语气均平铺直叙,几乎没有情绪的起伏。这让我感觉像两个人坐在寂静的小林子里聊着天,不时还有小鸟在旁边偷窥着,那些小鸟就是他的提问!他的问题大多采取反问式,切人心扉却又绝无恶意,让人不自主地坦诚起来!

“从你的专业角度来说,我们这样的法医是不是容易患心理疾病?”我问。

“这要看具体情况吧。”张德生说,“并不是从事法医就会患心理疾病。但是如果处理得不当,这确实是个容易出现心理问题的高危职业。”

“会得什么心理病?”

“我想可能患忧郁症或强迫症多一点吧,这个职业见的社会阴暗面太多!”

“是啊,我恐怕不知不觉就会成为你的患者朋友了!”

“可我认为我们现在已经是朋友了。”

“不是有心理问题的那种吧!”我笑着说。

“当然不是!”张德生也笑了,“其实做朋友很简单,只要理解对方、宽容对方就行了!”

“我同意!”我已经对他有了好感,“我相信你所说的关于孙其的情况!但这件事不会这么快就水落石出的。所以你还是先回去吧,朋友!”

“能不能见他一面?”他问。

“恐怕不行!”

“那我留个电话号码给你吧,希望能见他的时候打电话给我。”

“这个可以。”

于是张德生用笔写下了一个手机号码,起身欲走。

“慢着!”我想了想,叫住了他。

张德生站住了,不解地看着我。

“我还是帮你去问一下领导,看行不行。”我想到孙其的那种状态,心里忽生怜悯。

张德生感激地说道:“那谢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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