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人居丧,是个特别可怕的时期。所谓“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件很可悲的事情,特别是像刘紫建的家庭这样的特殊情况。

刘紫建的母亲中年丧夫,晚年丧子,悲哀的一生绝非用言语可以概括。

儿子一死,她的全部指望就落了空,更不要说现实生活的窘困。老威对人家的这份关心,并非毫无出处。

刘紫建的死讯,应该是在前天晚上通知到家的。老太太悲痛欲绝,这大概不难想象。而今又过了两天,不知道情况会否好转。

以前有学者①提出了悲伤的五个阶段:否定——愤怒——讨价还价——抑郁——接受。许多人都听过这个理论,殊不知其实在现实生活中,五个阶段未必有明显的界定。

『①库布勒·罗斯。』

至少,在刘紫建母亲这里,我认为愤怒和讨价还价就不见得还会出现,而否定、抑郁和接受,几乎是同时出现的。

我因此觉得对她的心理工作会相当困难——于是,我甚至产生了一种自欺欺人的庆幸——她以前便丧失过亲人,也许这一次能更好地接受吧。

按照老威给出的地址,我找到了她家。虽说就坐落在街边,可我一眼没看见,因为那门脸实在是太小了,太憋屈了。我因此油然而生出一种悲哀,紫建一死,这老太太可怎么活呢?

但是没法子,我强装着笑颜,在一百米开外就开始微笑。我不能显得比她还悲观,那我还不如跟老太太抱头痛哭呢。

准备了半天,觉得情绪拿捏好了,我带着感同深受的觉悟和尽可能积极乐观的心态,朝她家走去。

如前面所述,刘紫建家只有两间小破平房,还被隔出来半间,开了个小烟摊。

烟摊今天没有开张,至少窗户是紧闭着的。

我深深吸了口气,一边在心里念叨着事先准备好的那套瞎话,一边伸手敲门。

可我的指节还没碰到门,门反倒从里侧拉开了。

两位穿着整齐制服的警察同志走了出来。

啊!我和警察撞了个对脸!

“你……找谁?”为首的警察同志狐疑地瞅着我。

“我,我是来做心理工作的。”

“哦?是吗?老太太请你来的?”警察同志很纳闷,似乎疑惑着这么一个年近花甲的穷老太太,有没有钱去请什么心理医生,她应该连什么叫作心理工作都搞不懂。

“嗯,不是,”我赶紧掏出证件,毕恭毕敬地递给警察,“您瞧,我是被派来的。”

“嗯嗯!”他拿在手里,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了半天,然后交给我,“行,是真的证件。打扰您了啊!”

“啊,没事,您慢走。”

我心想,快走吧,求求你们啦!

他走了几步,好像站在远处打了个电话,忽然又转了回来:“先生,您这证件是真的,不过我们局里没有这个部门啊!”

“……”

“你这证件是怎么弄到的?”

“……”

“你为什么会不请自来呢!没别的,跟我们走一趟吧!”

以上纯属合理虚构,鉴于此,我做好另一个打算。

“你……找谁?”为首的警察同志狐疑地瞅着我。

我愣了约摸三四秒钟,这才回过神来:“哦……您……我,我不找谁。”

“不找谁你来干嘛?”

“不是,这,这不是烟摊吗?我想买包烟。”

“哦,买烟呢!”他琢磨了一下。大概觉得这说法也有道理,可不吗!这是个烟摊啊!难道不许顾客买烟吗?再说,顾客冷不丁和警察撞上了,一般人多少也都有点紧张,不是吗?

警察叔叔回过头去:“秦阿姨,外面来了个买烟的,您看……”

顺着声音,从屋里挪出个瘦小干巴的老太太,我一瞧见她的脸,立刻低下头。一来是不忍心去看她那哭得都紫黑了的眼圈,另外也怕她记住了我的长相。

我低下头,警察同志倒是没当回事,因为这房子很矮,窗户也很矮,顾客非得低下头去挑香烟。

警察同志告辞离开,我随便挑了一种烟。假装有意无意地跟老太太搭讪:“哟,怎么啦,大娘,您家里……”

她没吭声,被我这话一引,刷地眼泪就下来了。老年人的眼泪与年轻人不同,格外浑浊,看起来像是深灰色的。

我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不敢立刻追问。

眼瞧着老太太颤颤巍巍原地发抖,我偷偷瞥了一眼,见警察转过弯去不见了,赶紧伸手搀住她:“老人家,老人家,您先别哭,到底怎么了?”

老人家的眼泪哪里止得住,我顺势搀着她往屋里走。

“老人家,先坐下,有什么事您慢慢说。”

时下,人人的防范意识都挺高,可处于伤心境地,谁还来得及去想那么多?又或者,她无人可以倾诉,见了我这个陌生人,心里的憋屈反倒一股脑儿倾倒出来。

我扶着老人坐下,屋子里不透光,黑压压的,好半天,我才找到个茶缸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干净,用水冲了冲,随后倒了半杯水:“老人家您喝口水,您慢着点,可别呛着了。”

她一直哭,也没喝水,手哆哆嗦嗦地抱着那缸子,一个劲儿地颤悠,仅仅半杯水,都被洒出来不少。

我也没再说什么,静静地等着,心里不是滋味。

老人家好不容易停下来,我才问:“到底是怎么啦?”

“我……儿子……”老太太一声悲乎,“让人害死了……”

我给打了盆水,拿毛巾,伺候着她擦了擦。

“怎么死的?”

“被……”老太太说不下去这个话题。

我赶紧掏出证件,递给老太太,她花了眼,看不见,就算看见了,也不懂什么是公派的危机干预师。

我就简单解释解释,说自己是政府工作人员,今天正好路过这里,既然老太太家里出了事,力所能及地,可以帮帮忙。

老太太显然是会错了意,“政府”这俩字太有说服力了,她一骨碌身,连滚带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哎哟,您是官老爷,求求您给我做主。”

“您……别……我……”我也赶紧跪在地上,“您快起来,我,我不是干那个的。”

“您不给我们做主,我就不起来!”

“行,行,做主,做主!”

这下倒好,本来我只答应给老太太做些心理安慰的工作,没想到,被弄错了身份,摇身一变,成青天大老爷了。

说来也奇怪,一听说我肯为她做主,老太太来了情绪,也不哭了,也不闹了,坐直了身板,强打着精神回答我的问题。

我明白正是一股子想要报仇的念头在支撑着她,也好,案子破了之前,她倒不会有什么危险。

当然了,兜圈子说些话,肯定是必要的。老太太给我讲,同学会的那天,自己一直等儿子回来,可没等着。结果大半夜的,来了俩警察同志,就是刚才那二位,告诉她儿子被捅死了。

这些情况,我是知道的,耐心听她说完,才问:“老人家,您儿子离家之前,有没有跟您说去做什么?”

“没有,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同学会的,但他临走的时候挺高兴的。”

“您不知道他为什么高兴吗?”

“不知道,哦,对了,他们同学里,有个姓威的前几天来过。”

得,又把老威扯出来了。

“这孩子挺好的,给我留下了两千块钱,我说什么也不肯收,他搁下就跑了。我让儿子给人家送回去。这孩子,宽慰我半天,说以后会帮助紫建开个更大的店面,没想到……”

我怕老人家又哭,赶紧说:“这钱,他还了吗?”

“我不知道,他说同学会的时候还给他。哦,可是……那天紫建买了好几件衣服。”

“买衣服,干嘛?”

“我没问他。我以为他就是想在同学会上穿得体面一点。”

哦,那倒也是。

“除了这个小烟摊,您儿子还有其他的工作吗?”

“他打点零工,反正到处乱跑,说不上正经工作。”

“为什么不找个合适的工作呢?”

“因为……因为,”老太太豁出去了,“唉,这么说吧,紫建这小子,上中学不懂事,做了错事,被学校开除了。我们家又不认识有钱有势的人,他后来就再没上过学。您说,这年月,到哪儿去找工作呢?”老太太说着,忽然转了转眼珠,好像是怕我有别的想法,“您,您不会因为他以前做过错事,就不办这……”

老年人有老年人的狡猾。

“不,不会不会!”我连忙摆手,“就是了解情况而已。”

老太太还不放心:“您真……”

“没事没事!”我特认真地去看她,心里也不好受,没事什么呀!就算我现在有心管,凶杀案,也不是我这个门外行,说破就能破得了的!

我心猿意马地往两边看看,过了这么久,眼睛当然已经能适应这屋里的光线了。

屋内的家具,基本都是几十年的老东西了;灰蓝格子的床单,我也许久未见过了;这房间保持着一股老式的、陈旧的调子,仿佛与出隔绝了很多年。好像在诉说着被社会排斥的苦衷。

就连我,忽然也有点心酸。这十五年里,老威成了个百万富翁,祁睿进了公安部,别人呢,虽然不至于如此光鲜靓丽,可也有吃有喝,结婚生子。反过来,这些年,刘紫建娘俩是怎么熬过来的?

在这陈旧的,近乎黑白的世界里,突然有一件东西,格外吸引我的眼球——它是那么格格不入,是一个女人与刘紫建的合影照。

我站起来,穿过门,走进第二间小屋。

这小屋是刘紫建的卧室,说卧室实在很勉强,反正就是巴掌大的地方,堆了许多的东西。靠墙放着一台电脑,至少是五六年前的型号,白色的外壳上布满了黄斑。

电脑机箱的上面,放着的正是这张照片。

我盯着照片上的两人看。刘紫建,我从没见过,小伙子不是很难看,但是脸颊深陷,眼睛因为没有自信,总是低低地向下瞥着;站在他身边的女人,看样子很亲密,模样也说得过去。看她拉着他的劲头,好像还挺亲密的。

这女人是……

老太太跟着我走过来,鼻子一酸,又想哭。

我还没问,她猛地吸了吸鼻子:“哦,大人,这是紫建的女朋友。”

还真是女朋友!

“紫建带她回来过吗?”

“嗯,有几次,不过我家太……”

“唔,这女孩的联系方式您有吗?”

“没有,我只知道她叫罗莉。”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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