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你见到古德斯特里医生,今天早上又见到他。他说,“阿尔茨船长”朝你逼近的步伐正在加快,你的症状正不断加深,彻底成为患者不过几个月的事。你告诉他,除了经常感到疲惫之外并没有什么不适。你有时觉得头脑昏昏沉沉,其余时间还是非常清醒的。你回到家,把你挚爱的雷·布拉德伯里的格言打印了出来,并把它镶到镜框里,这样你可以在办公桌旁看到它。正如格言中所说的那样,一切都要结束了。

桑德拉和伊娃依旧在四处奔波,就像天要塌下来似的。你和她们在婚礼举办的教堂里待了一下午,教堂叫圣什么来着?这是一个用石头砌成的教堂,前面是郁郁葱葱的花园,后面是墓地,中间隔着一片马蹄形状的树林,种着杨树、橡树。这里让你觉得毛骨悚然,因为后面的墓地里埋着遗体,距离伊娃和瑞克对着彼此说“我愿意”的那个圣坛只隔着一分钟的路程。当然,这只是你这个老恐怖小说家心里的念头。你可能已经忘记了,杰瑞,你最初的几部作品写的是吸血鬼、僵尸和变形人。要是那年你知道真正的恐怖就是凌晨三点迷迷糊糊地起来对着卧室的墙壁小便,或者走出后门穿过记忆虫洞的话,你老早就会写出畅销的恐怖小说了。伊娃在墓地旁边的教堂举行婚礼,你这个恐怖小说作家真不忍心看到这一天也会成为僵尸的大日子,在女儿的婚礼当天来一场大暴动。你觉得伊娃在这种地方和她的嘻哈男友举行婚礼有种不祥的预兆,但他们这样做都是因为你啊,因为——

“阿尔茨船长”,

将要把你带走,

呦。

从教堂出来后,大家又一起出发去了酒庄,招待会将在那里举行。伊娃和瑞克很幸运,因为有人取消了预订,所以才顺利地订在了那里。酒庄在乡村,远处是绵延不绝的群山,周边是葡萄园、湖泊、建筑,这一切都美不胜收,奢华典雅。要是当天真有僵尸暴动,但愿不要有人告诉他们这里是个开放的酒庄。

这几天,你们一直在约见着形形色色的人:牧师、花店老板、乐队、厨师。你去取做好的西装,再进城去见面包师。你站在那里频频点头,假装你不知道他和桑德拉之间发生的风流韵事。桑德拉又将头发披在肩头。亨利总是说你得注意,你会注意的,不过要等到婚礼过后。一连几个晚上,你们都在进行彩排,你得练习如何挽着伊娃走出一条直线,如何和瑞克握手,如何挨着桑德拉坐在前排。大家都担心你会把婚礼搞砸,担心你会半途而废、失禁,或者绊倒牧师。

哦,还有一件事,今天你收到了你的代笔的写作计划。他打算做些更改,但在你看来没有丝毫意义。他甚至还建议更改小说名,他们打算用“焚烧时刻”作为小说名。你给曼蒂发了封电子邮件,告诉她可以继续,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因为现在做什么变动都很容易。既然你都不能给自己的小说取想要的书名,你也只能在“狂人日记”的书脊上写下“燃烧的船长”,要是之前你不知道书脊上为什么会有字的话,那么现在你知道了。汉斯今天又过来了,还带来了更多的杜松子酒。他走了以后,你把酒藏在写作房里,但你不会去碰它的,至少在婚礼之前不会碰,婚礼过后你可以像往常一样有规律地喝一点儿。你一直不知道尚可的作家和伟大的作家之间的区别是否在于神志清醒。所有的伟人,他们都会花一点儿时间来麻痹他们的神志,或在早晨喝一杯威士忌。未来的杰瑞,你过去度过的时光要多于你未来的时光,以前这话还有待商榷,但现在肯定毫无疑问了。你呆坐在疗养院里凝望窗外,护士擦拭你流下的口水,你不应该有这样的未来。婚礼结束后,你打算把自己一口气喝死。你应该盘算着如何逃出家外,这实在是个明智的方案。这还意味着日记没有多大用处了,除非是用于记录突发紧急事件。

你和汉斯一起出去坐在露台上,这时花店老板走了过来,她要见伊娃。她透过法式门的窗户冲你微微一笑,你也冲她一笑,汉斯笑着微微摇了摇头。

“给自己找了个小艳遇,是吗?”

“不是。”你摇着头说。

“我听说了,伙伴,等时机到了,你不得不住进疗养院,我不敢肯定他们是否会送你进去,但我敢肯定会有和她相貌相仿的护士照顾你。”

他不可能让疗养院里的护士和花店老板长得相像的,但这一想法让你们发笑,你不能否认自己有这样的心思:如果有花店老板模样的护士,那么住疗养院也不算坏事。你告诉汉斯说,你开始自言自语了,他说有时候每个人都会这样做的,他以为你的意思是说些“嗯,我把手机放在哪里了?”这样的自言自语。你告诉他,你的自言自语是与亨利的对话。

“他叫你做什么事了吗?”汉斯问。

“比如呢?”

“比如伤害别人。”

你摇摇头,回答说:“不是的,比这正常,就像两个朋友间的对话。”

“是他让你在邻居家的房子上喷漆的?”

这个问题问得好,但你难以回答。如果你的确在她家的房子上喷漆了,是不是因为你听从了某个不存在的人的建议?

“至少你离开房屋时,不可能不触发警报器,对不对?”汉斯说,“我可以偷偷翻窗出去。”

“不要让亨利诱导你溜出去看花店老板,行吗?”

他笑了,你也笑了,为什么不能溜出去看她呢?在疯人县发生的所有事都很可笑。

好消息:天气预报说,周末天气晴好,万事一帆风顺。

坏消息:这个星期晚些时候,你要参加瑞克的单身派对。你不想去,但瑞克的爸爸已经答应照顾你了,你只是待在那儿吃顿晚饭。大概会很有趣的,或者也可能是场噩梦。当这些都结束时,一切都会好的。不只是婚礼。

以前的杰瑞知道该怎么办,他当然知道,这就是他拿走菲奥娜·克拉克的手机、翻她的钱包找现金的原因。就像他在家里自言自语(或者是亨利告诉他的)一样,他得把现在的场景视作在他的书里发生的一样。如果“黑袋狂魔”是无辜的,他会怎么做呢?

可“黑袋狂魔”不是无辜的。

他接着往前走,现在是完全不同的街道了,但看起来还是大同小异的:相似的房子,同样的汽车,熟悉的氛围。后来他看到另一条有些繁忙的街道,他沿着街道继续向前走,就像是最初看到小小的溪流,然后溪流汇聚成大江大河,再交错成浩瀚的大海,车水马龙一起涌向一条他可以确定的大道。克莱斯特彻奇的一大优势在于,你驱车直线行驶十分钟就会穿过绵延一英里的商场。他心里盘算着,距最近的那家商场还有三十分钟的路程。他一定是适应了步行,因为疗养院距离市中心遥远。他不知道从那里走进城需要用多长时间。应该很长,也许要一整夜。他走了四十分钟到达商场。他讨厌商场,然而,他又认为如果取消了商场,社会就会土崩瓦解。这跟取消汽车的道理一样。他打消了把刀子扔到垃圾箱里的想法,因为环卫工人清空垃圾箱时就能立即发现它。

他经过一家电子商店,里面有五六台电视机面向他,有的屏幕上播放着他没看过的节目,有的在他走过时显示着他的身影,原来这是摄像头发回的即时影像。他走过书店、鞋店、银行、糖果店、珠宝店、体育用品店、文具店、玩具店,玩具店的橱窗展示着一头穿着燕尾服的巨大毛绒猪。他又走到一家超市,那里有好几条通道,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含糖食物,到处是无所事事的人。他买了一瓶水、一个三明治、一张电话卡。结账时,那个女收银员问他今天是否过得愉快,他没有告诉她事情的真相,只是对她说一切还好,又问她今天过得怎么样。她告诉他挺好,他心想她是挺好的,因为他之前并没有在她家的房子里醒来。他走向商场出口,又逐一经过刚刚走过的商店,与来时唯一不同的是,现在电视里都播放着新闻,新闻里出现了他的照片,杰瑞·格雷……

你是杰瑞·格雷。

“那个用笔名亨利·卡特写作的作者……”

你是亨利·卡特。

“……从疗养院里溜出来了……”

你住在疗养院。

“他杀死了桑德拉·格雷——他的妻子——之后……”

你杀死了你的妻子。

“……去年,格雷患上阿尔茨海默病,经常迷失自我,神志不清。如见此人,请速报警。”

他向一分钟之前经过的那家体育商店走去,用剩余现金的一半买了顶标价很高的橄榄球帽(全黑色),牢牢地套在头顶,并把帽檐使劲向下拉。他向洗手间走去,发现一个空位,便锁上门坐在里面。门的背面有人在上面写道:“达米安真棒。”底下有人跟着写了长长一列文字,这让杰瑞想到网上的评论。底下第一行写着:“因为达米安有阴道。”结尾写着:“操蛋的世界。”他打开卡包取出电话卡,插进菲奥娜·克拉克的手机。他开始给汉斯打电话了,但马上就浮现出一个问题:他不记得汉斯的号码。为什么会这样呢?他记不住任何人的电话号码,并非因为老年痴呆症,而是因为多年以来他的智能手机为他记住了一切,他已经习惯不去记电话号码了,也许这就是这一切的开端也说不定。他在其他时间逃出疗养院时,情况也是这样的吗?想要给人打电话,却不知道应该怎样打?

在如今这个时代,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对不对?该死的,给人打电话能有多难?他拍了一下头,那些号码一定在什么地方!

“冷静下来,杰瑞。”这理智的声音是亨利·卡特的,他写了一连串不合常理的故事,直到代笔开始替他写。“电话号码可能不记得,但电子邮件呢?”

他是对的。杰瑞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写过电子邮件了,但如果他能够登录账户,那么他还是可以给汉斯发送电子邮件的。他必须集中精力,集中精力,好想起自己的电子邮箱地址,这样就可以登录。他的手指在手机上划来划去,想通过肌肉的记忆回忆起电子邮箱地址。回想当年,在杰瑞神志正常的那些日子里,他所有的账户都设置成一样的密码。他在密码区输入Fraein几个字母,五秒钟后,他成功地访问了自己的账户。邮箱里有超过一千一百封的未读邮件,但他一封也没有读,他准备给汉斯发邮件,忽然想起他既然登录了邮箱,那就能访问在线地址簿。那儿说不定有汉斯的电话号码。

他拨通了汉斯的电话。整个洗手间充斥着狗臊味和漂白剂的味道。汉斯没有应答,他便发了条短消息。他在想他还有什么其他可以做的。他又重新看了看通信录,上面还有伊娃的号码。他可以打电话给她吗?他决定再等几分钟,等汉斯回拨过来。他真的回电了,他接起电话。

“是我。”汉斯说,“对不起,我没有接电话。但你知道的,我向来是不接陌生号码的。”

“我有麻烦了。”杰瑞说。此话一出口,他便产生一阵无法抗拒的释然,那一瞬间,他不再是孤单一人了。

“我知道。”汉斯说。

“不,”杰瑞说,“你不知道。”

“伊娃之前给我打过电话,再加上现在的新闻,还有……”

“比那还要糟糕。”杰瑞说,“你能来帮帮我吗?求求你了,我真的需要帮助。我在一家商场。”

“哪一家?”

“是……”他说,他知道商场的名字,它就在嘴边了,却说不出来,“我想不起来了。”

“去找保安,或者去商场咨询台,告诉他们你是谁,你可以在那里等着我——”

“我不能。”杰瑞摇着头说。

汉斯在电话的另一端停顿了几秒,尔后他说:“你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

杰瑞低头看看那个塑料袋,那里面装着他刚买的三明治和水。“等你到了这里我再告诉你。我到外面去看看这是哪家商场,然后给你回电话。”

“发生了什么事,杰瑞?”

“等你到了这里我再告诉你,我会给你回电话的。”

“不要挂电话,杰瑞。”

他没有挂电话。他走出洗手间,融进人群当中。他们有的捧着书,有的拿着DVD,有的拿着衣服,有的推着婴儿车,有的推着购物车。他走到之前进来的那个入口,到了外面,他转过身,看到几个大写字母,想必那就是商场的名字了。他竟然忘记了,他觉得自己真是蠢。他告诉了汉斯,汉斯让他待在原地,他将在十分钟后到这里。

杰瑞挂断电话,把手机塞进口袋。他打开那瓶水,喝掉了四分之一。他盯着那些车,它们都井然有序地停靠在他说他会待在的地方。他打开那包三明治时,突然就想到了什么。

他把装着毛巾和刀的塑料袋落在了洗手间里!

他不顾一切地狂奔,又努力克制着自己,以免引起注意。这么多商铺、这么多转弯、这么多人,他全然不知该怎样回到洗手间了。等他再回想起来时,十分钟的时限已经到了

,汉斯正给他打电话。他打开洗手间的门,跑向他之前待过的隔间。是空的。他看着门的背面,确定了这是相同的隔间——“这操蛋的世界!”装着毛巾和刀的塑料袋不翼而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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