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还有一个星期,老兄,这你不可能忘记的,桑德拉每隔一小时就要提及此事。婚礼将是奢华宏大的盛典,势必要做到闻所未闻。当然,奢华宏大的盛典往往问题频出,最近则是鲜花的问题。花店老板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名叫贝琳达,姓什么来着?这让我想起了桑德拉,她姓什么来着(开玩笑的,桑德拉冠你的姓,至少目前是这样)?她们俩有一样迷人的笑容,一样活泼的个性。她很像桑德拉的妹妹,要是桑德拉有妹妹的话(她有吗?)。贝琳达已经来过几次了,见过桑德拉和伊娃,她的脸上总是洋溢着热情的笑容,总是主动跟你打招呼,说话的语气让你相信她真的很关心你。

他们眼下正在关注鲜花的问题。最近突然出现了一种神秘而可怕的昆虫,为贝琳达供货的花圃里有相当大一部分花朵都被毁掉了,虫子吃了一半,剩下的也被糟蹋了。贝琳达只好从较远的地方订购鲜花,但所有的花店都横遭厄运,这意味着他们需要调换鲜花的品种,因为原来的品种现在很难买到,同时其他也出现了短缺,也就是说,鲜花的价格会上涨。本来那时候你已经没有那么迷恋贝琳达了,但是她那忧伤的微笑和处变不惊的态度又重新俘虏了你的心。你心烦意乱、口干舌燥得很,你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走进写作房,悄悄地跳到窗外(这样你就不会触发警报器了),去散散步,毕竟你应该能够走路的,不是吗?毕竟你也能呼吸一些新鲜空气,不是吗?

你没有走多远,只是去买包香烟。你走到只有一公里远的街角商店买了一包香烟。杰瑞·格雷,既然你能预测故事的结尾,那么你肯定能预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对不对?对的,你走出商店,取出一支香烟放进嘴里。当你刚要把它点燃时,你忽然意识到你从来不抽烟的。就在那一刻,你记起了扎克·帕金斯,他抽烟,他是你在书中塑造的侦探形象,你还记得就在之前的几本书里,他戒了烟。你知道“阿尔茨船长”确实存在,你病了。一切症状都会像心理咨询师说的那样呈现出来。

你扔掉香烟,向家走去,贝琳达的车仍然停在外面。你通过窗户爬进房屋,躺在沙发上,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幕幕,心里琢磨着自己会不会还想着把自己当作书中的角色。

感谢上苍,你还知道自己不是“黑袋狂魔”!

怕你忘了,就提醒你一下,“黑袋狂魔”会拿刀刺向女人的胸口,然后在她们的头上套上一个黑色垃圾袋。他出现在第五本书中,又陆续在后来的几本书中露面。

未来的杰瑞,阿尔茨海默病不会放过你的,随之而来还有一些怪癖,你会把书中人物的卑劣习性和自己的混在一起。其中一个怪癖是你现在开始自言自语了,这事已经出现过好几次了。你不只是自己跟自己说话,还跟你最喜欢的作家亨利对话。谈话内容并不深刻,也没有什么意义,但你偶尔会说“你应该将它写进日记”或“你应该再喝一杯”。亨利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人,你也从来没见过他,但是这并不妨碍你跟他闲聊。

另一个就是酒的确成了你最好的朋友,就像桑德拉说的,这样的朋友哪怕黑夜散尽也不会离开。她能察觉到你在喝酒,但并不能肯定,因为她抓不住你。你把说话口齿不清和走路蹒跚都归咎于“阿尔茨船长”。你打算在婚礼到来之前削减酒量,如果在婚礼上把伊娃交到新郎手上时忘记她的名字,你宁愿这是因为老年痴呆症,也不愿是因为烂醉如泥。

好消息:你的症状似乎没有那么糟糕,你也越来越不关心现实世界了。

坏消息:上述的好消息都应该是坏消息。你不仅接受了所发生的事情,而且还严阵以待起来。来吧,“阿尔茨船长”。你会尽力而为。哦,万一将来杰瑞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还是让我来说吧:去你妈的,“阿尔茨船长”!此刻你正骑着一头疾病缠身的鲸鱼。

他回到客厅,发现那个女孩菲奥娜·克拉克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泊之中,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起来,处处都是暴力的痕迹。还有人在家吗?房间里到处都摆放着照片,书架上有一张,电视柜上有一张,墙壁上挂着两张,照片里都是同一个人,一个与菲奥娜年龄相仿的俊朗小伙子。他们俩拥抱、亲吻、欢笑。他此刻可能正在上班,或者在来这里的路上。

他找到一间浴室,用热水洗净鲜血。收音机里播放的不再是刚才的音乐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首低沉诙谐的摇滚,他听不清歌手在唱些什么。他想用毛巾擦去衬衫上的血迹,但没想到血迹更大、更模糊了。他用毛巾擦拭水龙头和水池,又用毛巾裹住手打开卧室的衣柜门,里面只有女人的衣服,看来照片中的男人并不住在这里。不过,他还是发现了一件尺码很大的外套,他穿上正合适,可能是那个男人留下的,要么是前男友的,或者她父亲的,甚至可能是受害者本人的。他穿上外套遮盖住血淋淋的衬衫。

他把房子里的其他地方都擦干净了,包括装漂白剂的瓶子。他没有用漂白剂,也不知道那东西是否真的管用。他不忍心放火把这个地方付之一炬。他稍稍平复自己的情绪,在菲奥娜身旁蹲下来,搜肠刮肚地想说点什么,可是说点什么呢?抱歉吗?“对不起,我捅了你一刀?”他在厨房的水池里把刀清理干净,又用毛巾裹好,向前门走去。现在广播中正在播放一段广告。叮咚!他拍了拍口袋,看看什么在响。他没有手机,所以他拿了菲奥娜的。拿她手机时,他顺便掏光了她钱包里所有的现金,一共是九十美元。他在掏自己的钱包时,发现后兜里有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黑色塑料垃圾袋,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个玩意儿。

“你真不知道吗?”亨利问。

他取出手机卡,抹掉指纹,一只脚刚迈到门外,就听见收音机里传来一段音乐。是他女儿写的歌,他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要是她发现他的所作所为,她会被毁掉的。

“那么,就保证她不会发现。”

他离开时,把手机卡扔在花园里,把裹着刀的毛巾夹在腋下。他不知道这是哪条街,更别说是在哪个小区了。四周都浮现着中产阶级欣欣向荣的繁荣景象,绝大多数停在路边或车道上的车都是从日本进口的,其中大部分有七八年的岁数了。他走到街区的尽头,路牌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他需要扔掉毛巾。他一直低着头走路,不久,他来到一个十字路口。穿过两条街后,他来到了公园,公园中间有儿童游乐场,不过还好,游乐场里没有小孩子,这意味着他可以坐在长椅上整理思绪,不必担心有人跑过来说他是来猥亵儿童的。离长椅二十米远的地方有个垃圾箱,他觉得可以把刀扔到那里,但又觉得这个地方太糟糕了,警方最终肯定会找到这里的。他们会在房子十公里半径范围内进行搜索,检查每一个垃圾箱。他盯着垃圾箱,琢磨着如何销毁证据,这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他曾经这样做过吗?抑或是他书中虚构的人物曾经这样做过?

“说真的,我不能告诉你。我甚至不能告诉你今天是怎么回事。”

他需要把刀埋起来,或者把它扔到河里,把它扔进海洋或者送进太空。他把塑料袋从衣兜里掏了出来,抖开,把毛巾和刀放了进去,再卷了起来。如果他真的杀死了那个女孩,他肯定会知道的。他会以某种方式感受到的。

“像桑德拉吗?”

桑德拉因他而死。他应该给这个世界以恩惠:把刀从塑料袋里取出来,彻底成为亨利·卡特,把真正的自己彻底湮没。没有什么疑问了,他杀害了自己的妻子,杀害了倒在客厅地板上的女孩,并且很可能还杀害了警察问起过的女人。

他情不自禁地颤抖,呼吸困难。他就是个傻瓜,一个想逃出疗养院证明自己清白的傻瓜,可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伤害别人。他是杰瑞·格雷,一个犯罪小说家,他只不过是个神志不清的老头,虽然就他的年龄而言他还称不上“老”,但阿尔茨海默病已经让他垂垂老矣。杰瑞·格雷,一个虚构世界的缔造者,一个专挑女人的杀手,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子。

他是一个怪物。

他是“心碎的男人”。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愿上天保佑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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