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的杰瑞,他们正在安装警报器,你能相信吗?天啊,接下来他们是不是要给你安装一个巨大的猫门啊?然后你得……等等,收到了一条来自亨利的消息,亨利,管那个叫什么?哦,这不是叫猫门,就是叫门而已。你得戴上一个该死的项圈,确保街上其他患有痴呆症的老爷爷不会闯进来,然后抢劫冰箱、在地毯上拉屎、破坏客厅里的家具。

其实这些都是那个谁的主意,那个大胸心理咨询师。今天上午桑德拉给她打电话说你又出去游荡了,咨询师说这的确是会发生的。明天会有人来,在所有进出的门上安装警报器,包括车库门。窗户上没有警报器,因为如果你想从窗户逃走从而不触发警报器的话,那说明你还是神志清醒的;而警报器只是为了防止“阿尔茨船长”驾驶着你的身体失事而已。对于你的走丢,桑德拉没有表示同情,反而落井下石。天啊,她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她又不是受苦的那个,她又不是失忆的那个。要是你能找到车钥匙,你就可以买顶帐篷,开车到海滩,做棉花糖卖去,让你那个有控制欲的老婆胡作非为去吧。

距离婚礼还有不到三个星期,你不敢看你的信用卡账单了。顺便说一句,你也不用看了。因为现在账单都在网上显示,而你又不记得账号或密码,所以无法访问了。不过,说实话,未来的杰瑞,在这场失忆游戏中,你想过说不定只是桑德拉篡改了账号或密码。她想让你问她,然后她会告诉你还是原来的账号或密码,但你的反应不会让她满意的。

你今天和汉斯交谈过了,他过来看你。他不像桑德拉,他是站在你这边的。他虽然不能感同身受,但至少也会同情一下。他给你展示了一下脖子上的新文身,比衣服领口要低一点儿,所以他得把短袖往下拉一拉,只见上面文着指甲大小的“刀锋狂人”。

“老兄,我喜欢你的书。”他说,“我为你骄傲。”

你跟他说了警报器和外出游荡的事,以及邻居对你的指控。

“你一定备受打击,老兄。”他说。他是你朋友里唯一一个叫你“老兄”的人,其实你很讨厌这个称呼,但汉斯偏偏这样叫你,这是汉斯的说话方式。“听起来像是马路对面的那个太太疯了。”

“是疯了,她比我更像是个老年痴呆症患者。”

“你什么时候开始被软禁的?”

“今天早上,我不能在桑德拉不知情的情况下开门。”

“警察呢?他们会认为是你在她家墙上喷漆了吗?”

“可能吧。”

“婚礼进展得怎样了?”

“这一定会成为今年的社交大事,桑德拉和伊娃都在四处奔走。明天晚上她们要前往餐厅试吃甜点,我也跟他们一起去,这样我就不会乱跑了。”

“听着很有趣。”

才没趣呢,你会站在那儿,像个白痴一样试吃食物,他们会问你哪个最好吃,无论你提出什么意见都会被一个女孩否决。“杰瑞喜欢巧克力味?哦,对不起,杰瑞,参加婚礼的人更喜欢香草。”

桑德拉问怎么处理史密斯太太的事,你开玩笑地说雇一个职业杀手吧,但她没有笑,也许这真的不好笑。但在未来,杰瑞,当你回首往事之时,你会对整件事情都付之一笑。桑德拉出了个主意,要在史密斯太太家门口留一个装有现金的信封,足以支付重新刷漆的费用。你不喜欢这个主意,并不想为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赔付,何况现在你正缺钱,万一病情加重你需要请家庭护理呢?你对桑德拉说,史密斯太太会知道是谁送的,毕竟还有谁会因为内疚来赔付呢?

希望这已经是最糟糕的情况了。你似乎已经到了忧郁症的最后一个阶段了,这是桑德拉说“越来越糟”的那天说的。现在,无论病情有多糟糕,发展有多快,现在都需要准备好。你已经到达第五阶段了,你已经接受了难以自控、外出乱走的事实了,这又不是世界末日。就算你忘了怎么用盘子,谁又会在乎呢?

妈的,你可能真的忘了怎么用盘子。今天下午,你有点儿饿,便热了一罐意大利面。这并不需要什么精湛的厨艺,只要用开罐器开启,把面条倒入碗中,再把碗放进微波炉加热两分钟即可。你不会把房子烧掉的。你刚吃了一半,桑德拉就下班回家了,她走了进来,注意到你没有用盘子。是的,未来的杰瑞,你把面条直接倒在桌子上。即便桑德拉给你指出来了,你还是花了几秒钟确认了自己没有用盘子。

那一瞬间,你只好接受命运的安排了,你再也不能摆脱“阿尔茨船长”了,它要一路陪你到坟墓里长眠。

可悲的是,杰瑞,也是时候接受它了,病情加重得太快了,你告诉所有人,你会参加伊娃的婚礼的,至于圣诞节却有点儿不妙。还是看看好的一面吧,至少今年你不会因为买错礼物搞得一团糟了。

好消息:再次跟汉斯谈心真令人开心。婚礼筹划进行得很顺利,你从未见过伊娃如此快乐。这些天她笑得如此灿烂,你禁不住想哭,因为你就要看不到了。她太像二十五岁时的桑德拉了,母女俩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真是怪异啊。收音机里正在播放伊娃写的这首《心碎的男人》,一经发行就荣登音乐排行榜的第十二名。虽然你更喜欢听她演唱,但这样也仍旧让你激动不已。她现在已经卖出第二首歌了,并说第三首已经有了稿约。

明天晚上我们将去试吃婚礼用的甜点。到时候桑德拉的妹妹会请人到你家参加桑德拉的惊喜生日派对,肯定很有趣。

坏消息:你吃面时在桌子上留下了叉印。一年前,如果桌子不小心弄上了印迹,桑德拉会建议买张新的。但这次她没有,这说明她有外遇了,昭然若揭。你想知道这些都是怎么串联起来的,在这方面你可是位专家。不久她就会想方设法诓你搬进疗养院,接着她就可以趁着你不在时买张新桌子。她可以和替代你位置的男人在各大百货商场出双入对,挥霍你的钱。桌子就是证据,表明她已经开始行动了,至少你已经知道她为什么要更改你网上银行的密码,撕掉日记里的两页:因为她不想让你花“他们的钱”。你一定很早就发现了端倪并且写了下来,后来被她发现了,便撕毁了证据。

同时,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过去几个星期她长时间不在家中。你不想让她知道你已经察觉了,所以,还是乖乖听妈妈的话吧,未来的杰瑞。在沙发底下的暗格里藏日记实在是太蠢了,这表明这种疾病对你的影响要比想象中的更加严重。是时候把它和书稿的备份藏在一起了,你知道在哪儿。

汉密尔顿护士打电话叫来律师,半小时前杰瑞还知道他的名字,现在已经记不得了。他的记忆如同蜂窝乳酪一般,犹抱琵琶半遮面。他隐约可以听见电话中的谈话,但不过只言片语罢了。汉密尔顿护士挂断了电话,对他详述了一遍。

“日记将被视为证据,尤其是如果它记载了枪杀桑德拉的明确意图的话。你的律师说我们必须小心。”她说,“不过,他也说,因为这是你的私人日记,你有权去看一看。他祝我们好运,并随时告知他最新进展。”

“那不单是日记。”杰瑞说,“也是我的随想录。”

之后,她打电话给艾瑞克,告诉他到那幢房子里与他们会合。这次的对话很简短,汉密尔顿护士偶尔点点头。当路上的车辆之间有间歇时,她发动了汽车。他们默默地开着,车离他家越近,一切就越来越清晰。他不记得上一次在这里的情形,但他依稀觉得上一次正是在这里杀害了桑德拉。他认为这仍然有待证实,希望日记会给他们提供一些答案。

他们在屋外停了车。他正要下车,汉密尔顿护士拽住他的胳膊:“咱们先等等艾瑞克,不会太久的。”

“我们不能等。”他说,“我必须弄清楚,我必须弄清楚。”

“就几分钟。”

他很想打开车门冲进屋子,但还是决定等待。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向她介绍起这幢房子来,说他多年前是怎么找到这里的。那时他和桑德拉会看各种出售房,见各种房产中介,他们开车经过这里时看到这座房子前挂着“开放参观”的标志牌。这些细节在他的头脑里清晰如昨,想到他对最近发生的事反而忘得更快,更加沮丧了。当他们走进房子,自然就会找到他们在这里过完一生的印记。

“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的确在此过完了一生。”杰瑞心想。

一个身着淡蓝色连衣裙、脚蹬同色鞋子的女人从街道对面向这边步履匆匆地走来,很明显她有话要同他们说。杰瑞认识她。

“他在这里做什么?”史密斯太太问,那个“他”字在杰瑞听来仿佛是他不仅开枪打死了妻子,还把她给吃了。

“你是哪位?”汉密尔顿护士问。

“我是被那个……那个开枪打死老婆的凶手骚扰过的邻居。据我所知,他曾经也想杀了我。但我很幸运,我还活着。”她说,接着停顿了几秒钟,以凸显彼时情形的恐怖,“我报警了,警察正在路上。”

“也许你应该到里面去等他们。”汉密尔顿护士说。

“我完全有权站在街上。”史密斯太太说,“他应该被判刑,回到疗养院去。”

“你不要这样说话。”汉密尔顿护士说,“拜托,我觉得你应该到里面去等警察,而不是来这里招惹杰瑞。”

“你车里为什么坐着个冷血杀手?我——”

“谢谢你。”汉密尔顿护士说着关上车窗。

史密斯太太的嘴张成一个O形,脸上摆着一副“我从未见过这种事”的表情。她转过身,抬头看着她的车道,但没有走过去,而是站在前门旁张望着,每隔几秒钟看一眼手表。

“我们该走了。”护士汉密尔顿说,“我们随时可以回来的。”

“可是,我们不会回来了,对吗?”

还没等她回答,杰瑞就打开车门。她抓住他的胳膊,这一次他挣脱开了。等她赶上他时,他已经到了门口开始敲门。除了以前取邮件或弄丢钥匙把自己锁在门外,他还没有以陌生人的身份敲过这扇门。

他们听到了脚步声。“让我来说话。”汉密尔顿护士说。

一个约莫四十五岁的男人开了门,顶着一头刚起床乱蓬蓬的头发,顶上是黑色,四周却是灰色的。两个黑色的眼袋垂在布满血丝的眼睛底下,肥胖的身躯外挤着一件白色短袖,上面写着“为耶稣打喷嚏”,外面套着敞开着的衬衫。

“我能——”男子说,忽然盯着杰瑞顿住了,“您是亨利·卡特!”他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猛地伸出手来,吓得杰瑞差一点儿向后一跳。他说话的声音像是鼻子堵住了:“噢,我的天啊,亨利·卡特!或者,我应该叫您杰瑞·格雷,对吗?”

“对。”杰瑞对他说。

“我是您的忠实书迷。”那人一边说,一边上下摇晃着杰瑞的手,他的手心汗津津的。这时一只长毛家猫出现在门口,它蹭了蹭杰瑞的腿,又去蹭了蹭汉密尔顿护士的腿。“您最忠实的书迷。”说罢,他转过身去,用手帕捂住鼻子打了个喷嚏。“对不起,花粉症。”他说,“我叫特伦斯·班克斯,但大家都叫我特里。”特伦斯说话语速很快,很明显是想在下一个喷嚏来临之前把话说完,他打了喷嚏,又继续说,“我买了这座房子,因为它是您的,我想这可能有助于激发我的灵感。哦,天啊,我真多嘴!杰瑞·格雷就在我家门口!”

“你是作家吗?”杰瑞问,他想找到他们的共同点,这对他们来这里会有点儿帮助。

“正在努力——”他说,又弓着身子一连串地打了一个、两个、三个喷嚏,“正在努力成为一个作家。我的房间里满是退稿,我想我离成功不远了,对不对?下一步我的房间就满是我的书了。”然后他自嘲地笑了,这让杰瑞对他心生好感。“我想这看起来一定很奇怪,我买了这个地方,只因为它是您的,但这也是一笔很大的投资,您知道吗?房地产通常是这样。”

杰瑞心想:是吧,他们很容易看到凶杀、贬值、入住时间以及利润之间的联系。

“我是卡罗尔·汉密尔顿。”汉密尔顿护士说,她和特伦斯握了握手,杰瑞想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杰瑞想看看这个地方,我们希望你不会介意。”

“介意?不,不,当然不会!请,请,请进!”

他们向里面走去,那只猫跟在身后。特伦斯关上门,又打了几个喷嚏。“对不起。”他说,“喝点什么?咖啡还是茶?”

汉密尔顿护士说:“我们不能久留,我想你已经知道杰瑞的情况了吧?”

“是的,是的,当然知道。这太可怕了,实在太可怕了。”说罢,他领着他们朝房子里面走去。“这真是太可怕了。”他摇摇头,对谈话的内容深表悲痛,“您正处在写作的巅峰时期。这样的天才,就这样毁了。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做的?”说完,他回味着这句话的含义,仿佛真能为他做点什么似的。

他们停下脚步,杰瑞停在他原来的写作房外。门是关着的。

“说实话,还真有。”汉密尔顿护士说。特伦斯的脸上喜悦地发光,汉密尔顿护士接着说:“杰瑞在这里落下了东西,他希望可以拿回去。”

“您想要找回东西?当然,当然,我非常乐意。我们把大部分东西都卖掉了,但有些我们还保留着。房子买来时一切都保存完好。”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杰瑞说,“你有我的东西?”

“我们买的时候,您的东西都在这儿,包括所有的家具。”

杰瑞点点头,他现在是“通情达理”的杰瑞。“我不是要找家具,我是要找藏在写作房里的东西。”

“我们希望你能让杰瑞进去,看一看那些东西还在不在。”汉密尔顿护士说。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特伦斯说,“没问题,但是……但是既然您都来了,可不可以在书上给我签个名呢?那将是我无上的荣幸。”

“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还有那么多的时间。”汉密尔顿护士说,提醒杰瑞已经通知了警察。时间会很紧迫吗?毕竟,若是他没有停在路边的汽车里,史密斯太太有什么可说的呢?即便武装罪犯不大可能到这儿来,可他来到这儿也违反了规定,他应该待在疗养院,不应该是外出走动。他们最好尽快离开这里,但他从来没有拒绝过书迷签名的请求,这一次同样也不会。

“我想我们可以抽出几分钟时间给加里签名。”他说。

“是特里。”特伦斯说。

“特里。对不起。”

“没事的,不用放在心上。”

特伦斯打开写作房的门:“这里是奇迹发生的地方,我希望可以沾点好运。”说完,他又像之前一样自嘲地一笑,而后笑声戛然而止,他又打了个喷嚏。

杰瑞走进他的写作房,这里就是他写作的地方。他的办公桌,他的沙发,他墙上挂着的裱框画,他的办公椅,他的书柜,他的盆花,他的音响,他的电话,他的台灯,房间里还有几件家具。唯一一件不是他的就是电脑。他感觉回来得很是时候,这是他的家,桑德拉正在房子里的某个角落,要么就是外出上班或购物去了。

“跟您离开时没什么两样。”特伦斯说。

“这里是我的写作房。”杰瑞说。特里把这儿保持原样真是不容易,像是一个圣地。“这里是我的写作房。”

“和您离开时一样。”特伦斯说。

“我的家。”杰瑞说。

汉密尔顿护士拍拍他的肩头:“这里不再是你的家了。”她好像对杰瑞的反应有些不悦,“这里不是你的写作房。我想带你到这儿来可能是个错误,要是我早知道会这样的话……”她说,但没说完。

杰瑞走到书架前站定,他的书都不见了,书架上都是特里买的,包括亨利·卡特的畅销书,有些书名他很熟悉,有些则闻所未闻。书架上还有他收藏的一些小玩意儿,他以前旅行时,总是喜欢收集来自各个国家的东西。上面有埃菲尔铁塔模型,在土耳其买的手镯,在奥地利弄到的莫扎特人偶。

“我妻子觉得在写作房里摆这些东西有点儿蠢。”见杰瑞拿起一个小巧精致的金刚模型(这是他在美国纽约帝国大厦买的),特伦斯说道。杰瑞还记得排着长队,来到寒风刺骨的八十六楼,他冻得耸着肩膀,和桑德拉一起鸟瞰整座城市。相比于其他去过的城市,纽约充满了活力。他能记得住这个,却记不住桑德拉发生了什么。

“但我是这些书的忠实书迷。”特伦斯补充说,“您在这儿一定萌生过很多绝妙的写作想法……我知道这有些蠢,也有点儿诡异,但有时傻人有傻福,对吧?”

杰瑞放下模型,走到办公桌旁,用手指摩挲着桌子边缘。桌子背靠窗口,这样外面的景色不会分散他的注意力。他又盯着沙发。

“您在接受采访时说过,沙发是您写作房里最好的东西,但也是最坏的东西。”特伦斯说,“一些绝妙的灵感是你躺在沙发上时获得的,但你也在那上面浪费了很多时间。”

杰瑞点点头,一股怀旧情绪涌上心头,那感觉就像是躺在沙发上,沉浸在对这个房间的缅怀当中。墙壁上是一段《华氏451度》引言,他走了过去,抚摸着边框:“有些人需用毕生的时间记录自己的思想,他们需要审视周围的世界和生活,而我用两分钟时间就能搞定!我的愚作大受追捧!一切都结束了。”

特伦斯问:“这就是您想要的?雷·布拉德伯里的格言?”

杰瑞摇了摇头。他能记得他把它打印出来,镶上边框挂在墙上的情形。他还能记得向桑德拉解释时,她脸上流露出来的忧伤表情。

“是关于评论家的,对吗?”特伦斯问,“您把生命和灵魂都倾注到小说之中,人们可以在片刻之间以痛苦的方式解读出来。”

“不是关于评论家的。”杰瑞说,也没再做过多的解释。特伦斯再一次请他们喝东西。

“不用了。”汉密尔顿护士说,“地板在哪里,杰瑞?”

“有一块松动的地板?”特伦斯问。

“在这里。”杰瑞说,他转过身子,指着桌子下面,“但我们得把它推到一边,找个东西把它撬起来,我以前用的螺丝刀,办公桌里应该有一把。”

特伦斯摇了摇头。“我们搬进来时,抽屉是空的,厨房里倒是有一把。等等,枪就在这下面吗?”他一边问,一边指着地板,“这就是您在找的东西?”

杰瑞摇了摇头。“有一本日记。”他说,他不知道枪是否已经找到,也许也会在那里,“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希望你能把它找出来。”他说,但他并不觉得好受。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这家伙找到了枪,把他们扣押为人质,同时逼迫杰瑞为他写下一本书。接着他会把枪藏回地板下面,和卡罗尔·汉密尔顿护士以及犯罪小说家杰瑞·格雷一起。

“好的,好的,当然可以。我去拿螺丝刀,您在书上签名怎么样?”特伦斯的语气里充满着期望。

“没问题。”

“如果有时间,我想,您能给我指点指点吗?我正在写——”

“对不起,我们真的赶时间。”汉密尔顿护士说。

“好的,好的。”特伦斯说,就像一个十岁小男孩因在课堂上大声说话而被挨批了一样,“在这里,书就在这里。”说着他从书柜顶层取下书来,摆放在桌子上。十三本书摆成两排,十三段情节,十三个人物,杰瑞几乎都不记得了。第十三本书还是他勉强写就的。他拿起一本,书名是“点火时间”,杰瑞记得书名不是他想的,而是代笔想出来的。他不记得他想用什么名字来着。他还记得这本书讲的是纵火犯的故事,但不知道现在是否还是这样。他没有读过,或者他读过,但他忘了。

“只用写‘致特里’就好。”特里说,这把杰瑞带回了此刻,“您喜欢签什么就签什么。”

特伦斯离开了。杰瑞拿起一支笔,心想这是不是他的笔。他坐在办公桌后面,把手放在书上,闭上双眼。他希望再睁开眼时他能及时回来,他来这里,是要回到现实中的过去,而不是记忆中的过去,那样肯定是行不通的。他们能听到特伦斯在房子的另一端打喷嚏的声音。杰瑞开始在书上签名,在一本书上给一个人签名很容易,他心想,但遇到一个人藏有多本书就不容易了。他总是喜欢在不同的书上写不同的内容。他在第一本书上写道:“致加里,感谢您喜爱我的书。”接着又在后面几本上写:“致加里,感谢您成为忠实的书迷。”“致加里,我喜欢您为这个地方所做的一切。”

他正要签第六本书,绞尽脑汁地斟酌着词句,这时他的书迷回来了。他走了过来,看着杰瑞的一个签名,笑容忽然消失了。

“怎么了?”杰瑞问。

“这是……嗯……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感谢您的签名。现在,让我们看看底下的暗格吧。”

他们把桌子推到一边。杰瑞蹲下来,用螺丝刀撬地板,他把地板砖掀开,将手指伸进去。一股清凉的空气喷涌而出,一沓书稿被他从下面掏出来。特伦斯又打了个喷嚏。

“好像是你的书。”特伦斯说,尽力控制住自己。

“真的吗?”

“《下面的陌生人》。”

“我不记得了。”杰瑞说。

“你最好的作品之一,杰瑞,但你的作品都是最好的。让我来试试吧?”

“你要想试试也可以。”

特伦斯俯下身,把手臂伸进去。他再收回来时,手里拿着的既不是日记,也不是枪,而是一件淡蓝色衬衫。他看看杰瑞,又看看汉密尔顿护士。衬衫被揉成一团,但杰瑞可以看到领子和袖口锈迹斑斑。特伦斯把它递给汉密尔顿护士,她把它抖开。这是一件长袖正装衬衫,那片锈迹并不是锈迹,而是血迹。那片血迹并不大,但很显眼。

没有人说话。杰瑞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衬衫,想认出什么来。特伦斯看上去很紧张。他看了看杰瑞手中的螺丝刀,他刚刚遇到自己的文学偶像,但他的偶像是精神病患者,手里还拿着武器。杰瑞把螺丝刀放下。特伦斯再次把手臂伸到地板下,他扭动着身体,四下摸索了一番,先是拍拍地面,然后又拍拍地板砖的底下,以免日志被粘在背面。他把头歪向这边,好一直看着杰瑞。

“没有别的了,”他说,“你确定是在这里吗?”

“一定是。”杰瑞对他说。

“我去拿手电筒。”

他走开了。杰瑞拿起笔来,继续在书上签名。

汉密尔顿护士说:“杰瑞,这是你的衬衫。”

“我们不知道是谁的。”他说,不想看着她,“我喜欢穿短裤和短袖。我只在正式场合穿那些。”

“比如伊娃的婚礼?”

他没有回答。在其他的书上,他只签了“致加里,祝好”几个字,因为他想不起别的话。特伦斯回来了,手里拿着手电筒还有几把钩子。他又试了一次,看能从地板下找到什么,结果除了污垢、灰尘和蛛网之外什么也没有。

“你介意让我看一下吗?”杰瑞问。

“杰瑞,我们真的必须走了。”汉密尔顿护士说。

“稍等一下。”

前门的门铃响了,走廊和抽屉里的接收器都发出了响声。特伦斯走开了,杰瑞把手臂伸到地板下面,把特伦斯摸过的地方又重新摸了一遍,依旧是空空如也。“不在这里。”他说,语气中的无奈暴露无遗,“应该是这里的,但不在。不应该是这样呀!它应该在这里的,但是却不在!”

“没事的。”汉密尔顿护士担忧地说,“这只能说明你把它藏在别的地方了。”

“没有别的地方。”他说,他们能听到走廊里的说话声,有人正朝他们这儿走来。“她死在了这里,”他说,“就在地板上。他说过写作房和我离开时保持一样,但不是的,因为我离开时,桑德拉就死在那里。”他指着地板说,“我甚至还能看到她,那里鲜血淋漓的。”他说着,又看看衬衫。难道开枪打死桑德拉时正是正式的场合?难道他穿正装了?“我需要找到日记弄清楚……弄清楚我到底有没有……”他说着伸手朝暗格的深处探去,肩膀顶在地板上,生疼生疼的,“我需要知道,到底是不是我干的。”

“好了,杰瑞。”汉密尔顿护士说,把衬衫放在沙发扶手上,向他走过去。

“不好。”他对她说,他能记得自己坐在这个房间描写风暴,描写一个暴风骤雨的世界,他能记得所有的字眼……为什么偏偏不记得日记了呢?

他把手臂收了回来,狠狠地拍打办公桌。特伦斯回来了,和他站在一起的是艾瑞克。“怎么样了,老兄?”艾瑞克问。

“我们需要撬开其他的地板。”杰瑞站了起来。撬开地板是他们唯一能做的,日记会在那里的,他会弄清楚究竟是谁杀了他的妻子,不可能是他,不可能是他。他和亨利可以一起收拾那家伙。“加里,我们需要更多的螺丝刀和撬棍。”他说,但没有人应声,他拍着手说:“大家来吧,我们动手吧!”

“嗯……”特伦斯说,然后盯着汉密尔顿护士。

“我以前曾把房子拆掉,然后再砌好,完好如初。轻而易举得很。”杰瑞说,但所有人一动不动。他们究竟怎么了?

汉密尔顿护士说:“我们该走了,也许我们走了之后,特伦斯可以再找找?”

“到底谁是特伦斯?”杰瑞问。

“我是特伦斯。”特伦斯说,“或者简称特里。”

杰瑞摇了摇头:“你是加里。除非……”忽然明白了一切,“他在撒谎!如果他敢在名字上说谎,那么他在日记的事上也说了谎!”他几乎是在叫喊了,“他已经发现了!他要成为像我一样的人!刚才他把手伸到下面时就发现了,然后又藏了起来!他把日记偷走了!”他明白了一切。他

是杰瑞·卡特,犯罪小说家,当故事演绎到三分之一他就能猜到结局了。然而,他始终看不懂眼前这个人,“是你杀了桑德拉,所以你能很便宜地买到房子!”

“杰瑞……”艾瑞克说,特伦斯呆在了原地。

“他杀死了桑德拉,这样他就可以偷我的日记了。”杰瑞喊着,接着他从桌上拿起螺丝刀,朝着特伦斯刺去,特伦斯赶紧往后一跳。艾瑞克把手伸进口袋掏枪。杰瑞忽然意识到不只是特伦斯与此事有瓜葛,所有这些人都在密谋算计他。他们都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桑德拉的死他们都有份儿,他们想欺骗他,让他相信是他自己干的。“是你们杀了她,你想要我的房子,你想得到我的写作构思!”他说,艾瑞克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手里拿的并不是枪,而是一根注射器。他们要毒死他,让他像是死于心脏病发作。他转向艾瑞克,他得先除掉最大的威胁,这时,他感到有个沉甸甸的东西压着后背,两只手臂被牢牢锁住了。他明白他犯了个致命的错误,艾瑞克根本不是最大的威胁,虎背熊腰的汉密尔顿护士紧紧地抱住了他,这个女人无所畏惧。他挣扎着,想让她松手,但她太有劲了。艾瑞克紧逼过来,杰瑞能看到护理员的眼镜上倒映的人影。片刻之后,注射器刺进杰瑞的手臂,他的身体里涌起一股暖流,一股突如其来的疲倦在体内扩散,他觉得昏昏沉沉的。螺丝刀从他手中掉落下来,一路滚了过去,掉进那个窟窿。

“我竟想不到会是这样。”说完,他微笑地着看着眼前消失的世界,接着大笑起来,像是要讽刺一切。这是他第一次无法串联起所有的线索。他闭上眼睛,想象着他的尸体躺在解剖台上,验尸官说他没有中毒的迹象,世人都会相信,带走他的将是“阿尔茨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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